当前位置:首页 > 魔球

接球手

1

从云的走势看,雨滴似乎就要落下来了。大多数学生都带着伞,须田勇树将伞和书包一起绑在了自行车后架上。

勇树跨坐在自行车上,没有踩脚蹬。他一只脚着地,目光看向前方。不光是他,周围的学生都是这副姿势。

他们停在沿河堤的道路上。旁边流淌着的,是一条名叫逢泽川的小河。

沿这条路直走就能到开阳高中的大门,他们却在离大门不远处停住了脚步。

很明显,事态并不寻常。几辆警车停在那里,很多警察正神情严肃地来回走动。围起的隔离带更是把本就狭窄的路面挤得只剩下四分之一宽,导致准备去上课的学生都堵在了这里。

“是出什么事了吧?”勇树的朋友下了自行车,跳着望去,随即说道。但除了走来走去的警察,什么也看不到。

在警察的疏导下,道路终于畅通起来。经过似乎出了事的现场旁边时,勇树稍稍踮起脚看了一下,但什么也没看见。只有那群目光锐利的男子正表情严肃地商讨着什么。

勇树从这片混乱中脱离出来,这时,他听见了旁边几个学生的说话声。

“听说是杀人案。”一个留着平头的学生悄声说道。

“杀人案?真的吗?”另一个学生小声问道。

接着,两个人就骑上自行车走远了,声音也渐渐听不到了。

“杀人案?”勇树一边蹬着自行车,一边重复着这个词。这是个唤不起他任何实际感受的词,里面似乎包含着他所不知道的大人世界的味道。

勇树走进二年级A班的教室时,同学之间正为这件事聊得热火朝天。他座位附近也不例外,以近藤为中心,一圈人正说着话。近藤平时并不是个惹眼的学生,但今天早上,他的眼睛却熠熠生辉。

勇树从朋友那里得知,因为近藤到校的时间比其他人早许多,在还没引起混乱之前就经过了现场,因此掌握了相当详细的信息。

据近藤说,他经过现场时,那里还残留着大量血迹。对于这个场景,近藤形容道:“那就像水桶被打翻,水溅了一地一样。血已经变干,颜色黑红,反正很恶心。”

好几个人听得直咽口水,而近藤接下来的话让大家更加紧张。他说:“被杀的人怎么看都像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真的吗?”不知谁说了一句,“难以置信啊!”

“应该错不了。我经过现场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警察这么说的。”

“女生吗?”

“这个嘛,我就不知道了。我没听得那么仔细。”

一幅女生被虐杀的图景似乎在他们脑海中被勾勒了出来。说起来,最近“拦路杀人魔”这个词正频繁地出现在报纸上。

“既然流血了,凶器应该是刀具之类的东西。”近藤旁边的学生说道。

“不一定就是刀具吧,手枪也能致人流血呢。你没看过西部片吗?”另一个学生说道。

周围两三个人点了点头。

“用手枪可不会让血飞溅成那个样子吧?”

“是吗?”

“不是很清楚,但我觉得是这样。”

有关凶器与出血程度的知识,大家都是半斤八两,因此没有更深入地讨论这个问题。

过了一会儿,又一个学生自言自语般说道:“那段河堤,早上和晚上经过的人都很少,很危险啊。”

或许这句话让人想到这并非事不关己,大家都露出了复杂的表情,沉默不语。

勇树确认他们的对话告一段落,便将抄有英语单词的笔记本取了出来。他想起自己根本没有闲暇在这种事情上花费时间。

然而他好不容易才有的求学心,紧接着就被一个刚走进教室的学生打断了。

“教物理的森川正跟警察面谈呢!”

大声说出这句话的,是个外号“温泉”的小个子学生。他是澡堂老板的儿子。

“在哪儿?”近藤向温泉问道。

“在接待室呢,我进去的时候看见的。是森川,千真万确。”

“为什么森川会跟警察面谈?”

“这个我可不知道。”温泉努起嘴说道。

森川是勇树他们的物理老师,三十多岁,以前打橄榄球,体格健壮,很受学生们的欢迎。让勇树在意的是,森川是棒球部的领队。

“森川是棒球部的领队吧?”

大概是感觉到了勇树内心的波动,一个高个子学生朝他回过头来。这是篮球部一个姓笹井的男生,才高中二年级,却胡子浓密,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

“说不定,被杀的是棒球部的成员?”

这是个大胆的猜测,但周围的学生都点头赞同。笹井似乎对大家的反应感到心满意足,微笑着对勇树说:“须田,你哥可能知道些什么呢。”

勇树一言不发,只是整理着英语单词的笔记,没有要答话的意思。明显看得出来,笹井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喂,须田。”笹井低声唤他。与此同时,大家开始慌慌张张地回到位子上。只见班主任佐野正从教室门口走进来。“书呆子,真能装!”笹井扔下一句满载恶意的话,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班主任佐野教历史,平日里是个温和敦厚的中年男子,但今天他的眼神却严肃得出奇。平时多半是一边点名还一边开玩笑,今天却什么笑话也没讲。

点过名后,佐野宣布第一节课改成自习。他给出的理由是要召开紧急教职工会议。平时一听见自习就立刻表现出喜色的学生们,今天倒是特别仔细地听着佐野的话。

佐野正要出去的时候,前排响起了声音。是坐在前面第三排的近藤发出的。

“谁被杀了?”

佐野闻言,对着近藤的脸仔细地看了好一会儿。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只见佐野气势十足地径直走到近藤身边。近藤缩起身子,低着头。勇树想着近藤是不是会被佐野打一顿。但佐野什么也没说,只是环视了教室一周,告诫道:“保持安静,不要吵闹。”接着便快步走出了教室。

佐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全班人都松了口气。特别是近藤。不过他表情虽放松下来,却还残存着几分紧张的神色,看来是正在周围人面前逞强。

勇树从包里拿出了爱伦·坡的英语读本,打算在自习课上看。将来要从事能用到英语的工作——这是他模糊的梦想。作为实现梦想的阶梯,他将考入东京大学作为首要目标。勇树自然不知道各大学之间的差别,但不管怎么说,进入那所汇集了日本最优秀人才的大学是不会错的,他一直这样坚信。

为了追求梦想,他决心不让自己的耳朵沾染杂音,但今天的杂音却格外多。勇树还没将《金甲虫》看完一页,手边的光线就暗了下来。抬头一看,笹井正泛着一丝浅笑俯视着他。

勇树极不自然地叹了口气,又把目光移回到了书上。但是这页书已经让笹井二十多厘米长的手掌盖住了。勇树仰起脸,对着笹井怒目而视。

“走一趟吧,”笹井说道,“森川被传唤的事肯定跟棒球部有关系,因为森川并不是班主任。就请你到须田学长那儿走一趟,问问这事吧,反正三年级的人现在应该也在自习。”

有几个学生似乎听见了笹井的声音,都凑了过来。

“你自己去不行吗?”勇树含着怒气说道。

“我要是去了,你哥可能也不会搭理我。你去不挺好嘛,又没什么损失。走一趟吧。”

“是啊,去一趟有什么不行的?”旁边的一个男生也附和道,“况且须田学长说不定也被警察叫走了呢。”

“为什么我哥要被警察叫走?”

听到勇树的反驳,那个男生嚅动了几下嘴巴,默不作声了。看着这样的状况,勇树厌烦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这是要去吗?”笹井瞪着勇树问道。

“我只是不想在这种争吵中浪费时间。”说着,勇树便走到走廊,气势汹汹地摔上了门。

开阳高中校内,不消说,勇树的哥哥——须田武志的名字几乎无人不晓。他是开阳高中棒球部的投手,球队以前连每年夏天县内大赛的第三轮都没进过,却在他的带领下,于去年的秋季大赛中夺得了亚军。大约十天前的选拔赛上,开阳高中虽然遗憾地输掉了,但他却近乎完美地压制住了高打击率的大阪亚细亚学园队,牢牢牵住了球探们的眼睛。他那旋转极佳的快速球和准确的控球技巧,据说很快就被职业球员借鉴了。

有一个天分如此之高的哥哥,勇树觉得很骄傲。选拔赛之后,他甚至想边走边举着一张写有“我是须田武志的弟弟”的纸。

但随着赞誉之词不断向哥哥抛来,在喜悦的同时,勇树也感到一种渴望逃脱般的焦虑。并不是因为他被拿来跟优秀的哥哥相比而感到不快。勇树心里明白,谁都没有拿哥哥和他比较的意思。他之所以会感到焦虑,是因为想到与哥哥相比,分配给他的任务基本上还没有完成。而哥哥也不过是将二人决定好的分工内容顺利地完成罢了。

勇树蹑足而行,顺着楼梯往上走。武志所在的三年级B班在三楼。

二楼的学生趁着自习吵闹起来,与之相比,三楼安静得甚至让人觉得一个人都没有。再加上三楼的走廊是木板的,勇树不管怎么小心,每踏出一步还是会响起木头被踩压的声音。

勇树一面竖着耳朵听动静,一面在走廊上前行。来到三年级B班的门口时,他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停住了。从教室里传来了异样的响动,他仔细一听,似乎是细微的抽泣声。勇树半弯下腰,从窗外窥探教室里面的情形。这个班有半数是女生,几乎所有女生,要么将白手帕蒙在眼前,要么伏在桌子上。男生则有的双臂环抱,有的用手托腮,有的闭着双眼……无不浮现着悲痛的表情。

武志坐在靠走廊一侧最后面的位子上。他双手插在口袋里,两条长腿跷起二郎腿,锐利的目光在空中游走。

被杀的应该就是这个班的学生——教室里充满深沉的悲痛和凝重的空气,让勇树有了这样的直觉。

他后悔来到这个地方了,而一想起自己正在窥探别人,更是有了一种想要呕吐的厌恶感。

他悄悄地离开窗边,放轻脚步,顺着走廊准备回去。然而,他身旁的一扇门突然打开了。或许是门的开合状况不好,声音很响,勇树禁不住要喊出声来。

“你来这儿干什么?”

勇树的头顶传来说话声。即便没看见脸,勇树也知道说话的人是谁。

“就是……”勇树低着头吞吞吐吐道。他想找一个能令人信服的借口。

“找我有事?”

“嗯。”勇树点了点头。

武志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抓起勇树的胳膊,说:“到这儿来。”说完便走了起来。武志力气很大,勇树被拽着一直走到了楼梯平台。

“找我什么事?”武志侧着脸问勇树。

勇树没能编出合适的谎话,只好将刚才与笹井他们的一番话向哥哥做了坦白。

“这帮人,真是无聊!”武志厌烦地说道,但语气中似乎并没有平时的那种魄力。

“算了吧。对不起了。”说完,勇树打算下楼。

“等等!”这时,身后传来了武志的声音,勇树停住了脚步。

“是北冈。”武志漫不经心地说道。

勇树看着哥哥的脸,发了一阵呆。刚才那句话的意思还没有清楚地印入他脑中。“北冈学长怎么了?”他反问道。

“他被杀了,”武志直截了当地说,“北冈被杀了。”

“怎么会这样?”

“真的。”武志说着,脚步转向楼梯,然后回头看了一眼弟弟,接着说,“行了,知道了就回教室去。别为这闲事操心,你应该还有其他的事要做吧?”

“可是……”

“跟你没关系。”武志甩下这句话,径直上楼去了。

勇树目送哥哥的背影消失,带着快要令他窒息一般的混乱心绪下了楼。

2

北冈明的尸体被发现的时间是四月十日,早上五点左右,那天是星期五。发现者是一个每天来往于沿河堤那条路的初中二年级的送报少年。他像往常一样,从逢泽川的上游跑向下游的时候,发现了倒在路边的尸体。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侦查员到达了现场。当时,送报少年和开阳高中的勤杂工正在离尸体一百多米的地方等待。少年在发现尸体后立即跑向开阳高中,从他口中得知情况的勤杂工报了警。勤杂工每天都从附近过来上班,但好像并不经过尸体所在的那条路。

尸体的身份马上就查明了,勤杂工证实那是棒球部的北冈。棒球部的成员是开阳高中最近的亮点,这些成员的面孔,勤杂工全都记得。

北冈明身着一件灰色毛衣和一条校服裤子,趴在草丛上。腹部看上去是被刀具所刺,大量失血。

此外,侦查员还发现了另一具尸体。距北冈的尸体不远处,还有一条身长七十厘米左右的杂种狗死在那里。狗的颈部被利刃割伤,流了很多血,被发现的时候,全身的毛都沾满了凝固的血。

“情况很奇怪啊。”点上香烟,县警本部搜查一科的高间一边享受着今天的第一支烟,一边悄声说道。他刚刚从酣睡中被叫醒,脑子还是昏昏沉沉的,眼睛也有点睁不开。况且,他一个年过三十的人还是单身独居,这个时候还没吃早饭呢。

“看上去是被害人的狗吧。”一旁的后辈小野指着狗的项圈和与之相连的绳索说,“或许被害人是带着狗出来散步时被杀的。”

“晚上九十点钟还出来散步?况且还是个高中生?”

根据辖区警察局鉴定科人员的陈述,从死后僵直的程度和尸斑的状态来看,被害人已死亡七八个小时。虽然根据随后的解剖结果,死亡时间可能会有所改变,但就目前而言,推定死亡时间是昨晚九点到十点左右。

“这也不是稀罕事,说起来,为什么连狗也要一起杀了?”

“是因为凶手在刺向被害人的时候,狗很吵吧。”

“真是残忍。”

“对人都开得了杀戒的人,对一条狗下手不足挂齿吧。”

“这么说倒是没错。”

这番话说完,高间二人的组长本桥走了过来,对二人说道:“辛苦了。”

与其说本桥是个满头白发的刑警,倒不如说他是个有着学者相的中年人。

“来得真早啊!”高间钦佩地说道。

“我刚刚才来……”本桥说着,打了个哈欠。

据本桥说,目前周围似乎还没有发现凶器。凶器被推定为很薄的刀具,妥当的推测是,凶手已经将其拿走。

此外,北冈明的父母也赶到了这里,对他们的询问已经告一段落。据说,北冈的母亲里子正发疯似的哭闹,暂时还处在不能问话的状态。不过总算是从他父亲久夫那里问到了一些情况:昨天晚上九点左右,北冈明说去森川老师的公寓,之后就再没回来。

“森川是棒球部的领队?”

高间问完,本桥摆出一副出乎意料的表情,说道:“你知道得挺多嘛。”

“他是我的高中同学,我也是开阳高中毕业的。”

“嗬,那真是巧。你们现在还有来往吗?”

“以前还经常见面,只是最近有些疏远了。”

“这样正好,你和小野一起去找那位老师问话吧。”

“明白。”高间说着,心里产生了一股复杂的心情。当刑警也已经十年左右了,跟熟人打交道还是头一回,再说森川还是他从小的玩伴。

“对了,被害人身上被取走了什么东西吗?”

“没有,经过他父母的确认,好像没有什么被取走。”

“其他伤口呢?”

“也没有。只是地面上残留着疑似争抢过的痕迹。凶手的模样,目前无从把握。”

说话间,本桥紧锁双眉,露出一副学者模样的表情。

上学时间到了,往来于河堤的学生多了起来。高间和小野混在学生中,朝着开阳高中走去。

“我才知道开阳队的领队是高间前辈的朋友。”小野一边走,一边以钦佩的语气说道。

“选拔赛的时候我正好很忙,没有机会讲这个话题。”

“他把开阳队送进了甲子园,真是了不起啊。可是,接球手北冈这一死,他一定很难受。能完美接住须田投球的接球手应该没有了吧。”

“天才球员须田吗?这个投手真是厉害啊,不过我不怎么清楚。”

“厉害着呢。所谓强速球说的就是他投出的那种球。”

“你很熟悉嘛。”

“棒球可是我的一大爱好。”

“你好像是巨人队的球迷吧?”

“算是吧。今年的看点是巨人队的王贞治能不能拿下三冠王。他今年也是往常的单腿击球打法,状态看上去很不错。问题就出在打击率上,因为有长岛和江藤在。”小野看上去是真的乐在其中。

二人走到学校传达室,交代了要办的事项,等待片刻之后,一个女事务员带他们来到了接待室。这间屋子朝南,光线充足。高间在窗边伫立,眺望着操场。以前还是橄榄球部的成员时,他曾在这块十分喜爱的操场上反复练习抱人截球。操场与他记忆中的样子相比没什么变化,但今天看上去却莫名觉得疏远。

不久,校长来了,是一个姓饭冢的男子。他脑袋秃得很彻底,鼻子下面蓄的胡须却出奇地浓密。

一个体格健壮、晒得黝黑的男子跟在他后面。男子见了高间,显出一副吃惊的神色。此人便是森川。

一阵冗长的寒暄之后,饭冢提出了希望能列席情况听取会的要求,但高间委婉地回绝了他。

“我们还是想尽量单独问话。如果您在,恐怕会给森川先生的发言造成微妙的影响。”

“这样吗?但我想你们的担心是多余的。”

饭冢似乎还是希望能留下来,但也没有强求,只是对森川说了句“拜托了”,便走出了房间。

高间坐回椅子上,面向森川说:“好久不见啊。”

“差不多一年了。”森川答道。他的声音虽低,但足够清晰。“这次的案子由你来办吗?”

“算是吧。”高间缓缓地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了记事本,“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一定很震惊吧?”

“我现在还无法相信。”森川摇着头说道。

“有什么线索吗?”

“完全没有。”

“据北冈明的父母说,他是说要去你的公寓才出门的。”

“应该是的。昨晚十一点左右,他母亲打来电话,问他怎么还没回家……”

“北冈所谓去你那儿,最终去了吗?”

“不,没有来。我也没听他说要来。”

“那就是北冈对家人撒谎了?”

“我觉得没有。北冈时不时会到我公寓来,事先不打招呼的情况也很多。”

这么一来,北冈明遇袭时,应该是在去往森川公寓的路上。

“你住的公寓,好像在樱井町吧?”

“是的。”森川点头道。

北冈明家所在的昭和町位于逢泽川的上游,而樱井町在下游,因此,他应该是走了那条沿河堤的路。

“北冈明昨天晚上为什么非得去你那儿不可呢?”

高间问完,森川思考了半晌,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来找我多是为了跟我讨论训练方法、比赛人选之类的事。昨天还真是想不到有什么特殊情况。”

“他平时到访的时间,都是九点到十点这个时间段吗?”

“不,平时来得比这要早,但也有很晚的时候。”

“九点到十点之间,你一直都在你的住处吗?”

“啊,是的。晚上一直都在。”

“如果能证实,那真是帮大忙了。”

虽然高间问话的语气很轻松,森川的脸上却渗出少许紧张的神色。或许是因为他意识到对方在问他的不在场证明,表情才起了这样的变化。

“不……很可惜,那时只有我一个人。”

“这样啊。没关系,只是确认罢了,别在意。”高间还是有意用了轻松的语调。

即便如此,说到底,昨天晚上北冈明的行迹真的就没有半点值得怀疑的地方吗?高间有一种无法释然的感觉。

“他与周围人的关系如何?没有什么特别的问题吗?”

“你是想问,”森川明显表现出不快的神色,“有没有忌恨他的人?”

“也包含这层意思。”高间说道。

森川长叹一声。“北冈那小子很出色。在棒球的球感上是如此,在统率力和指导力等方面也并非等闲之辈。他会依据交流的对象不同而采取不同的态度。虽然大家都说,球队能进甲子园是因为有须田的强速球,但如果北冈不是队长,进甲子园或许还是很难的。不光是在棒球上,北冈在凝聚人心方面也十分出色。那样的人怎么会遭人忌恨呢?”

“明明是好心,却招人忌恨的事也有。被人憎恨是无关人性的。”

森川摆了摆手,似乎要说“跑题了”。

高间却没有抛开这个定论的意思,他认为,表现完美的人有时会出人意料地遭到深深的忌恨。

“棒球部成员里,谁跟他关系最亲密?”高间问道。

“那一定是须田了,”森川立即答道,“能跟北冈对等说话的只有他,他们还是同班同学。”

“我想见见他。”

“应该可以,但不知校长会不会有意见。”

高间向一旁的小野使了个眼色。小野察觉到了,于是走出房间去交涉。室内只剩下这对曾经的橄榄球同伴了。

“我听说你在做棒球领队的时候,真是吃了一惊。”高间一边抽着烟一边说道。

“一开始我并不是很用心。只是到了最近才强烈地感觉到有意思,也值得一做。”

“因为球队打进了甲子园,对吗?”高间吐着烟说道。

“所有人都说,有须田和北冈在,不管谁当领队都能打进去。接下来能在今年夏天的全国大赛上进军甲子园,是我最大的梦想,可是……”森川似乎忽然想起了现实里发生的事,他闭上了嘴,咬着嘴唇。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

“她还好吗?”高间的目光从森川身上移开,在烟灰缸中掐灭烟蒂。他本打算尽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最终语调还是稍微有了些变化。

“哎?啊……”森川也有些吞吞吐吐,“好着呢。”

“哦。”高间又取出一支香烟衔在嘴里,却没点火,而是一动不动地凝望着窗外的操场。

小野交涉完回来时,时间已经过了十五分钟有余。先是须田武志和北冈明的班主任——一个姓久保寺的男子走了进来,说最好不要做刺激或伤害学生的事情。他似乎十分担心。

高间保证说不会有问题,并希望在向学生问话时,老师能回避。久保寺十分犹豫,但最后还是同意了,和森川一起走出了房间。

几十秒后,传来一阵清脆的敲门声。“请进。”高间应答。门被迅速打开,一个看上去将近一米八、身穿一身学生制服的高个子学生出现在眼前。

一瞬间,这个青年给高间以病态的印象。作为棒球部的成员,他的肤色并不黑。一双眼角细长的眼睛正充着血,显得有些阴暗。此外,高间还觉得他比想象中更成熟。

武志绷紧的身体几乎弯成了直角,开口道:“我是须田。”他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意气风发的样子,自然地与他的形象贴合了。

高间看着他坐到椅子上。“选拔赛上真是可惜了。”高间舒缓表情对他说道。已经过去的选拔赛,以德岛海南高中获胜而闭幕。“最近状态怎么样?”

“都还行吧,”武志说道,“到昨天为止。”

闻言,高间不由得和一旁的小野对视了一下。武志则面无表情。

高间故意咳嗽了几声,说:“北冈的事真让人难以接受啊。”

“……”

武志或许说了些什么,但高间没有听见。他知道武志放在膝盖上的拳头握得更紧了。

“你有什么线索吗?”

“……”

“有关最近北冈的状态,比如说有什么变化,或者一些引人注意的情况……你能想起些什么吗?”

武志听了,换上一副略微愤怒的表情,移开视线说道:“我又不是他恋人,当然不可能连那种细节都观察得出来。”

这是个令人意外的反应。

“但他总是你的搭档吧?按我的想象,比如说他发出的指示会不会反映出当时他的心境呢?”

听着刑警的这番话,武志微微叹了口气。“心境会通过他的指示反映出来,那就完了。”

高间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凝视着面前这个被称作天才的年轻人的眼睛。他的眼睛总让人感觉是在看着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问话的策略调整了。

“目前来看,北冈昨天晚上是在去森川老师公寓的途中遇袭的。只是他去老师那里的原因,我们还不明了。关于这个,你知道些什么吧?”

武志面无表情,身子动也不动,摇着头说道:“队长和领队说了什么,我无从知晓。或许是要商量练习赛的参赛队员,也可能只是为了决定棒球部活动室大扫除的日程。”反正都是些毫无意义的谈话——从他的话语中可以感受到这层意思。

“他这个队长当得怎么样?”高间试探道。

“干得挺好啊。虽然也有点过分认真。”

“过分认真?”

武志稍微偏了一下头。“他过于尊重每个人的意见了,这样就会没完没了。”

“他跟别人发生过争执吗?”

“好像是有一些吧,可这跟我没什么关系。”

“那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呢?”

“谁知道呢?”对高间的询问,武志只是兴趣全无地答道,“还是去问其他成员比较好。”

高间沉默地看着武志,武志的眼睛也朝向他。但还是老样子,武志的视线似乎聚焦得更远了。

此后,高间又问了其他成员对北冈的评价、北冈在班上的表现等问题,但武志的回答全都是这副样子。当问到除了他,还有谁是北冈的挚友时,武志说他跟北冈也并不是特别要好。

最后,高间问他昨天晚上九点到十点之间在哪里。虽然是尽量无心地发问,武志的神色还是变得有些愤怒。

“与案子有关的人都要被问,”高间宽慰般地说道,“我们也问过森川老师了,他说他在自己家里。”

“我也是在家里。”武志答道。

“跟谁在一起吗?”

“不是。”武志不假思索地答道。高间便没有再问什么。

武志行了个礼,走出了接待室。高间目送着武志的背影,觉得自己漏问了些什么,但也无可奈何。

3

武志被刑警叫去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勇树的耳朵里。第四节数学课自习时,一个爱多嘴的朋友特地告诉了他。

勇树已经料到武志会被传讯,所以并没有那么吃惊。他觉得同在棒球部又是同班同学,而且还是一组投接球搭档的,或许可供参考的人不会有第二个了。

勇树第一次知道北冈的名字,是在武志进入开阳高中第一周的时候,当时勇树上初中三年级。

那天,勇树一眼就看出回到家的哥哥心情很好。平时喜怒不形于色的武志,居然说起了俏皮话。勇树一问原因,武志便兴高采烈地回答说今天来了一个新的接球手。他难得对弟弟提起棒球的事。

当然,来了一个接球手并不至于让武志这么兴奋。一定是武志判断出这个接球手非常出色,是个能跟他配合得很好的搭档。

这是事出有因的。

在这一周之前,因为武志的加入,开阳高中棒球部忽然爆发出了活力。因为天才须田的名字已在初中棒球界声名远扬。但是大家也都感觉到情况并不是那么乐观:部里没有一个人能够让人满意地接住须田的球。倒不如说,自从担当主接球手的三年级成员转校后,部里就没有一个合格的接球手了。虽然从内外场里选了几个人训练,但要把武志的能力完全发挥出来,到底还是件难事。

那个时候武志的样子,勇树记得很清楚:他步伐沉重地回到家,一言不发地把饭吃完,然后拿起手套和棒球,走到附近的神社独自训练投球。虽然只是对着石造鸟居上捆着的笼子投球,但武志说,这才是能达到训练目的的方法。

这种状态下,曾在一所知名中学当接球手的北冈加入棒球部,对他来说是件无比高兴的事。

此后,须田与北冈的组合成为开阳高中棒球部的一对翅膀。那年夏季的大赛上,历来都是在第一轮比赛中就败退的开阳队,闯进了第三轮;而去年夏季则成功晋级半决赛,接着又在秋季击败了代表全县进军甲子园的学校球队,捧回金星,获得了今年春季的选拔赛出场权。

但这对翅膀的一翼就这样折断了。

一想到哥哥现在的心境,勇树就感到心痛。

午休的时候,刚吃过便当,勇树就向体育馆走去。他知道武志经常会躺在体育馆旁边的樱花树下休息。

勇树过去一看,他果然在那里。只见他横卧在草丛上,左手作枕,右手则握着一只软式网球。这大概是为了增强握力。

勇树走近,武志只是朝他那边瞥了一眼,目光马上又转回天空。勇树一言不发地坐到了武志旁边。才四月份,却已是让人微微冒汗的暖和天气。

“听说你被刑警叫去了?”勇树犹豫地问道。

武志没有马上作答,只是将掌中的网球揉了五六下,才不耐烦地说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凶手看来已经查清楚了吧?”

“当然不会这么简单就查清楚。”

“……也是啊。”

勇树很想知道刑警问了他什么,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如果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就没有必要再说;如果是重要的事,他会尽量隐瞒。哥哥就是这种性格,勇树几年前就明白了。

“北冈学长为什么会被杀呢?”勇树横下心问道。

武志仍然沉默。

“你有线索——”

“没有!”武志语气粗暴地打断道。

勇树感到为难,最后还是作罢,不再追问,咣当一声躺在了武志旁边。还是算了吧,勇树想,大概自己也不怎么喜欢刨根问底,还是一声不吭地躺在一边为好。跟武志这样在一起,勇树能得到一种难以言状的安心感。

“刑警问我,”武志最终还是嘟囔着开了口,“问我的不在场证明。”

“不在场证明?”勇树吃惊地反问道。推理小说的情节浮现在他脑海中。问不在场证明,是在怀疑我哥吗?

“有关的人全都要问,领队好像也被问了。”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他们问我昨天晚上九点到十点之间在哪儿,我说在家。其他也没什么可回答的。”

“是啊……九点到十点之间……”我自己在哪儿呢?勇树想。那时候可能是去澡堂了。虽然想着有可能被警察问,但如果真被问到,那就麻烦了,勇树不禁有些担忧起来。

究竟为什么要查问相关人的不在场证明呢?勇树有些窝火。他相信,没有人会因为杀了北冈而得到好处,也没有人恨北冈。

“北冈学长是被脑子不正常的人袭击了,只能这么想了。”勇树断言道。

武志什么也没说,只是反复做着抓握网球的动作。

勇树回到教室,下午看样子还是照常上课,上第五节课的古文老师手冢麻衣子已经到了教室。她穿着黑色裙子配白色衬衫,装束和往常一样。虽说她就快三十岁了,但看上去还是二十出头的样子,皮肤白皙水灵。勇树所在的班全是男生,因此期盼她到来的学生很多。也有几个学生会开过分的玩笑:“两三个人一起放倒她吧。”他们的语气中,总有几分认真的意味。

几个人围着她形成了一个小圈,看上去应该是在谈论杀人案。主导讨论的自然还是近藤。看来能跟心仪的手冢老师说上话让他的脸一直红到了额头,只见他正使出浑身解数极力地在发表着什么见解。

“没有目击者吗?”

她的话里带着一丝认真,让勇树也不禁抬起了脸。

“应该是没有吧,”近藤说道,“再说,要是有人目击了,应该会马上报警吧?”

“所以我问的并不是在案发现场,而是说附近有没有发现可疑的人影。”

“这个嘛,那是警察的事,我总不可能去调查吧。”

接着,近藤又说起在接待室外面碰到的那个刑警,眼神又凶恶又恐怖,以此为开头,话题便转移了。

放学后,报道案件的相关人员和警察的影子基本上都看不到了,沿着河堤的那条路也已经不是早上上学时的样子。勇树经过现场附近时,下了自行车改成推车步行。他没看见近藤所说的变干的血迹,而是看到了用粉笔描出的人形图案。虽然不知道是俯卧还是仰卧,但样子看上去像在高呼万岁。有两个女生看到了图案,悄声说着什么,快步走了过去。

人形图案的旁边,还有一个小得多的图形。这是什么?勇树不断变换角度查看着。这时,附近的草丛里传来一阵窸窣声。他吓了一跳,朝那边看去,只见一个卷起西装衣袖的男子正从河堤半腰附近站起来。那是个宽肩膀的精悍男子。他一只手上拿着记事本,另一只手在上衣和裤子的口袋里不断翻找着什么。

勇树知道他在干什么,便打开书包,从文具盒里取出一支HB铅笔,对下方的男子说道:“请用!”

男子好像稍稍吃了一惊,随即笑着从河堤那边走了上来。“谢谢!我的笔怕是在哪儿弄丢了。”男子在本子上记了些什么,归还时看了看勇树的脸,眼睛睁圆了些。“不好意思,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须田勇树,”勇树回答道,“是武志的弟弟。”

男子显出一副不出所料的神色。“原来如此啊,长得真像。”

勇树有些高兴,他喜欢别人说他长得像武志。“您是刑警吗?”他问道。

“嗯,算是吧。”刑警叼起烟,擦了两三下火柴,将烟点上。乳白色的烟雾从勇树的眼前飘过。

“这是什么?”勇树指着脚下的小图形问道。

“是条狗。”刑警回答道,“这是北冈的爱犬,名字好像叫马库斯。听说他很疼爱这条狗,出门的时候经常带着它一起走。这条狗也被杀了,脖颈上被砍了一刀。”刑警用右手做了一个砍头的样子。

“为什么连狗也……”

“不知道,可能是凶手讨厌狗吧。”

勇树抬头看着刑警,心想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但刑警并没有笑。

“凶手是路过这里的暴徒吗?”勇树试探着问道。

刑警吸了一大口烟,轻轻点了点头。“这个可能性很大。如果考虑这是一起有预谋的犯罪,问题就在于凶手怎么知道北冈会在那个时间经过这条路。这条路到了晚上应该很少有人走,或许把这件事当作是暴徒做的比较合理。只是,北冈身上并没有什么东西被拿走。”

“那就是个脑子不正常的暴徒了。”勇树说道,“绝对无法想象是一个认识北冈学长的人把他杀了。虽然我只是通过我哥知道了一些他的事,但我认为他很出色。不管怎么说,他是我哥信赖的人。如果不是这么彻底的信任,他不会成为我哥的接球手。”

勇树的语气情不自禁地激动起来。刑警吸着烟,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勇树有些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你不打棒球吗?”刑警问道。

勇树稍微犹豫了一会儿,回答说:“我没有那个天赋。”

“天赋?只要训练训练,谁都能打得很好。”

“不行。我还是把这份精力放到学习上,力争考上一流大学为好。”

“什么意思?就算是打棒球,也要重视学习啊。”

“所以怎么说呢……我们并没有那种能把棒球当作消遣的高贵身份。我哥打棒球,不是业余爱好,而是把它当作谋生的手段。但是我哥有那种天赋,我却没有。所以我把这份精力放到学习上,考入一流大学、进入一流公司,才是正途。他就是这么对我说的。”

“对你说?谁?”

“我哥。”

那时候的事,勇树还记得一清二楚。那时勇树刚进初中,在读初二的武志已经显露出过人的天赋,开始为初中棒球界所瞩目。勇树崇拜哥哥,也渴望在初中加入棒球部。但当时的武志却用严厉的口吻对他说:“你觉得自己棒球打得很好吗?”

“我不觉得,但练练就会好了。”

“不行。仅仅是稍微出众可不行。我将来是要进棒球界,靠这个吃饭的。你呢?你也知道家里有多穷吧?棒球手套很贵,我们家可不是有钱到能把打棒球当消遣的家庭。听着勇树,你脑子很聪明,对吧?用脑子赚钱,这才是第一等好事。你要好好学习,当个大人物。我就当一个职业棒球运动员。我们两个一定要让妈妈过上好日子。”

对于哥哥说的话,勇树不是不明白,但他没有马上认同。经过一段时间的棒球练习旁观,在棒球部开始活动的第一天,勇树还是决定按照哥哥说的去做。

武志的训练量很是骇人,让人不禁要想,那样持续地运转身体他是如何做到的。看来,只能用“并非消遣”这句话来解释了。

武志致力棒球,勇树潜心学问,这样的分工就是在这个时候决定的。从那以后,勇树将几倍于旁人的精力倾注在了学习上。要跟棒球界武志的水平相匹敌,仅付出和常人一样的努力是不够的。

“对我们兄弟来说,棒球和学习都是为将来做准备的一条路,所以带着玩耍的心情是不行的。”

勇树说完,刑警依然将香烟夹在指间,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勇树觉得自己怕是多话了。

“都这么晚了,我该走了。在您工作时打扰,真是抱歉。”说着,勇树跨上自行车,猛踩脚踏板,飞快地骑走了。要是武志知道他跟刑警说了这些话,说不定他又要挨一顿训斥。

4

勇树从学校回到家的时候,志摩子正在做服装裁剪,这是她的副业。平时这个时间,她都是在附近的工厂里操作缝纫机或做机织,但今天很早就完工了。

“听说今天出大事了?”志摩子对脱了鞋正准备进来的勇树说。她已经从附近的主妇们那里听说了北冈明的死讯。

“哥说什么了吗?”勇树留意着推拉门那边,压低声音问道。他看见了武志的运动鞋,意识到武志已经回来了,并推测他正在隔壁的房间里躺着。

“没,什么也没说。”志摩子摇了摇头。

武志一回到家,什么也不说就进了里面的房间。

“是吗……学校里来了刑警,听说哥哥被叫去了。”

“被刑警叫去了?真的?”

“我回来的时候,也跟那个刑警说话了。他好像很快就明白我是武志的弟弟了,说我们长得很像。”

“哦。”志摩子收拾起了服装裁剪的工具,打算去做饭。

志摩子在十九岁时和须田正树结了婚。正树比她大七岁,在一家小电气工程公司上班。双方都没有亲人,在一间小小的出租屋里开始了生活。虽然不能指望过得多奢侈,但日子每一天都很充实。

在他们结婚第七年的秋天,正在家中等待丈夫归来的志摩子接到了噩耗。来报信的公司人员秉公宣告了不幸的消息。这是一起触电事故,据说正树碰到了带电的电容器。报信的人说,当时已经无可挽回了。

志摩子拉着只有五岁和六岁的两个儿子跑向医院,途中泪流满面,几度失声呜咽。

到达医院的时候,正树的脸已经被蒙上了白布单。志摩子一边喊着丈夫的名字,一边紧靠着他哭泣。懵懂的勇树看着母亲的样子也哭了起来,把护士的眼泪也感染出来了。武志没有哭,而是握紧拳头站在那里。

从那以后,志摩子的生活一改从前。为了两个儿子,她必须发疯似的拼命干活。而两个儿子也从没有奢望过什么。二人读小学的时候,志摩子给了武志棒球手套和棒球,给了勇树百科辞典,仅此而已。二人要考高中的时候,她本想让武志进棒球名校,让勇树进升学率高的学校,但最后二人选的都是本地的高中。这自然是他们主动提出来的。

“虽说是刑警,可比我想象的要朴素多了。不过目光很锐利,可能是因为工作的关系才变成那样的吧。”

勇树说话时,推拉门被唰地拉开了。武志背对因没有开灯而一片黑暗的房间,俯视着勇树和志摩子。

“刑警问你什么了?”武志声音低沉地问道。

“也没问什么,我对北冈学长又不熟悉……跟刑警碰面也只是偶然。”勇树把刑警弄丢了笔,自己便把铅笔借给他一事告诉了武志。

“是吗。”武志小声低语,走了过来。

“不过我倒是听到了一件耐人寻味的事。北冈学长的尸体旁好像还有一具狗的尸体。可是为什么连狗也被杀了?凶手怎么知道北冈学长那个时候会经过那条路?总之谜团很多。”

“嗯,这不是明摆着嘛。凶手这里有问题。”武志用食指点着太阳穴说道。

“正好这段时间不是发生了类似的案件吗?刺伤美国人的那家伙……这就跟那件事一样。”

上个月二十四日,美国大使赖肖尔遇刺。凶手是个十九岁的少年,据说他犯下罪行是因为他认为美国的占领政策导致他生活困苦。这个少年曾经因精神病接受过治疗。

“北冈也好,狗也好,都是不走运。”

“嗯,刑警也说这种可能性很大。”

“也许吧。”武志点了点下头,看着勇树说道,“接下来的事,警方无论如何都会解决的。跟你完全没关系,你就别再插手了。”

“我知道了。”

“对你来说,可没有这个闲工夫。”武志说完便站起身,走到玄关开始穿运动鞋,“我去跑跑步。”

“再过半个小时就开饭了。”志摩子朝着他的背影说道。

武志点点头,跑出了房门,留下了轻轻的脚步声。

5

发现尸体后的第四天,高间在小野的陪同下拜访了北冈明的家。虽然这段时间里,走访和侦查上都投入了很大的精力,但还是没能得到有效的线索。有关北冈明的人际关系也已经彻底调查过,同样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

“怎么也摸不清凶手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去北冈家的途中,小野低着头小声说道,“先杀了狗,然后把狗的主人也杀了——你不觉得这怎么想都不对劲吗?”

“不知道。那时候究竟是怎样的状况,还搞不清楚。”高间慎重地回答道,但和小野一样,也是一副满是疑惑的样子。

解剖结果表明,有关死因和死亡时间等的推定并没有太大改变,但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弄清楚了:从北冈明的伤口上检测出了爱犬马库斯的血,马库斯的伤口上却没有北冈明的血。也就是说,凶手先是杀了马库斯,然后用同一把刀刺向了北冈明。

为什么凶手要先杀马库斯?难道凶手真是一个疯子,拿着凶器到处乱捅吗?

两个刑警漫无头绪地思考着,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北冈家门前。这里是昭和町的一片住宅区,房屋都较大,北冈家就在其中。高间抬头看着这栋两层小楼,按下门铃。

出来应答的是北冈的母亲里子。她是个身材矮小、面容秀雅的女子。事发当天她来到警察局的时候,高间瞥见过她一眼,跟那时候相比,她似乎瘦了几分,但气色恢复得很好。

高间在佛龛前上过线香,双手合十后面朝里子坐了下来。

“请问……之后有什么眉目了吗?”端坐的里子投来试探般的目光。她应该是在问调查的进展情况。

“我们正全力以赴进行调查,应该不久就会找到线索。”

连自己听来也觉得瞒不过人,但高间除了这样说,别无他法。里子明显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叹起气来。

“其实,我们今天来是想问您能不能让我们看看北冈明的房间。”高间温和地提出了请求,“案发后,您整理过他的房间吗?”

“没有,所有东西都是那个时候的样子。请便吧。”说完,里子站了起来。

北冈明的房间朝东,四叠半大小,除了桌子和书架别无他物,毫无情趣可言。墙上贴着南海队接球手野村的照片和在选拔赛上出场的纪念照。

桌子上摊开着一本日本史教科书。高间拿起书看了看,上面到处都用红铅笔画了线:一五六○年桶狭间之战,一五七五年长筱合战,还有一五八二年本能寺之变。这一页中的题目是“织田信长的统一大业”。

“看来他是个很爱学习的人啊。”在一旁探头看着的小野说道。

高间点了点头。从书页的磨损状况来看,这话并非恭维,而是出自真心。

“他当时说马上就要历史考试了,那天七点左右回的家,好像吃过饭立刻就开始学习了。”

“就是说从七点回家到九点出门,这段时间北冈明一直在家?”

“是的,没错。”

“这段时间也没有谁来拜访过或者来过电话,对吧?”

“是的。”里子毫不迟疑地回答。

这个问题被反复问过好几次,但每当这个时候,里子的回答都会变得很干脆。而越是干脆也就越是难办,这一点高间是明白的。

“回家之后,他的样子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这应该也是一个被反复提到的问题。但里子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用手掩住口,似乎在努力回想什么。

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高间思考着北冈明被暴徒所害的可能性。如果真是这样,她想不起什么也并不为怪,而侦查员们的意见也开始倾向于暴徒一说。

“没有奇怪的表现。”最终,她还是缓缓开口了。高间怀着某种预感看着她。“我还记得他说过那天晚上不去训练了。”

“训练?”

“进了这个月,他吃过晚饭后出门的情况变多了。问了他,他回答说是去训练。因为不是每天都去,所以即便是说了不去,我也没有特别留心。”

“那天他没有要出门去训练的样子吗?”

“是的,可能是因为考试临近了吧。”

也可能是打算去森川家的缘故,高间思忖着。“您刚才说训练,他是去哪儿训练?练些什么呢?”

“这……他好像是往石崎神社的方向去的,详细的情况……”里子露出为难的表情,手掌扶着脸颊,似乎为自己没能把握住儿子的动向而羞愧。

石崎神社是座古老的神社,就在从这里往南步行约十五分钟的地方。

高间想起了须田武志。他想,如果能碰上武志,或许就能弄明白些什么。说不定所谓的训练,就是在这两个人之间进行的。

高间得到里子的许可,开始清点桌子里的东西。除了指南针、量角器和刻度尺之类的文具,还收纳着大量用糙纸印刷的打印件。北冈明的性格在这里反映了出来,这些东西全都被整齐地放在一起。

“学生真是不容易啊。”不久前也还是个学生的小野钦佩地说道。

高间的目光投向书架。除了学校的学习用书之外,还摆了好几本跟棒球相关的书,此外也有小说和随笔,这表明北冈明是个有修养的人。高间从这些书中抽出了很惹眼的一本,书名为《爱犬者之书》,是厚度两厘米左右的精装书。这本书看样子被熟读过多次,从手触摸后留下的污痕的状况便可察觉出来。

“他是个很爱狗的孩子。”里子沉痛地说道。或许这又让她内心的悲伤复苏了,她捂住眼角。“死去的马库斯是那孩子上小学时买的狗。从它还是幼犬开始,一切都由那孩子来照顾,去哪儿都要带着它……刚才我说的训练,他也带了狗去。”

“这样啊。”既然这么疼爱那条狗,死去时也一起做伴或许是件好事,高间想。

把书放回去的时候,一旁的相册映入了高间的眼中。他抽出来一看,出乎意料的干净,几乎没有灰尘,或许是经常被取出来看的缘故。

相册中一开始是北冈明婴儿时期的照片,然后是一张他背着书包的照片,下面写着“小学入学典礼”。紧接着,身穿纯白制服的北冈明出现在眼前,下面标示着“加入少年棒球联盟”。然后,穿立领校服的北冈明出现了。从这个时候开始的照片,大部分都跟棒球有关:做出握棒姿势的北冈明、戴着护胸的北冈明……

从某一张照片开始,北冈明突然就有了大人的样子,这时的他已经是高中生了。那是在棒球部活动室的前面与须田武志一起照的,下面写着“跟须田武志成为搭档,感慨万千”。

再往后,又出现了很多集训和比赛的照片。而班级的照片等只是勉强夹在这些照片之中。接着,上面贴了一张获得甲子园出场资格的剪报。

最新的一页是一张全体队员列队在甲子园的长椅前留下的照片。高间看着下面的说明。

咦?

高间指着那个地方给里子看。“这是什么意思?”

里子看了一眼,马上坚决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毕竟我也不是很懂棒球。”

高间又看了一眼那句说明。难道真有什么深刻的含义吗?虽然跟案件的关系完全不明了,他还是在记事本中记下了那句话。

“真是句令人在意的话。”小野也盯着照片,说出了想法。

在那张照片下面,写着这样一句话:“很遗憾第一轮就被淘汰了,我看到了魔球。”

看到了魔球……

高间抬头看着墙壁上贴的照片。须田武志略显阴暗的眼睛,不知为何给他留下了不同寻常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