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因为很在意活动室特有的汗馊味,田岛恭平双臂环抱站在了房间的一角。三垒手佐藤两手插进裤兜里,靠在了衣帽柜上。一垒手宫本坐在椅子上,中外场手直井则盘腿坐在桌子上,剪着指甲。似乎大家都有意不想跟别人的目光碰上,要么各自盯着墙壁,要么闭着眼。这样一来,空气更加凝重了几分。
“只剩下泽本了吧。”田岛开口道。
泽本是外场手兼替补接球手,只要他一来,棒球部除了须田武志以外的三年级队员就全都到齐了。
“那家伙总是很磨蹭。”为了和缓气氛,田岛继续说道。可是谁也没回应。他没了主意,只好再次缄口。
“我还是反对。”宫本突然说道,“如果是别的,换谁无所谓。”
“我跟宫本意见一致。”佐藤接茬道,“自从北冈当了队长,我们是变强了。但也正因为这样,我们做出了很多牺牲,这也是事实。最大的牺牲是,我们不能痛快地玩棒球了。我是为了享受安打时那种畅快的感觉才开始打棒球的,我加入棒球部并不是因为欲望没得到满足。”
“就是嘛。”宫本附和道,“我们只是想随自己喜欢去击球,随自己喜欢去守垒。他确实很不错,可是每当我们干些什么,他就揪着细节喋喋不休。就像佐藤说的,欲望没得到满足。本来我也没想当个职业运动员,只想按自己的方式打。因为受到他的影响,最近连领队都变得啰唆了。”
“可是,我们正是因为他才打进甲子园的,不是吗?”田岛反驳道。
“话是这么说……”宫本哑口无言了。
直井用锉刀磨着指甲,呼的一声向指尖吹了口气,小声说道:“我就算没能去甲子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田岛吃惊地看着他,另外两个人却似乎不认为他说了什么意想不到的话。佐藤他们点了点头。
“我们真的进过甲子园吗?”直井对着田岛问道。
田岛不明白他的意思,闭口不语。
“进了甲子园的不是只有北冈和须田两个人吗?”直井说道,“除了那两个人,其他在场的人就算不是我们也没关系,穿上球衣谁都可以。本来就没什么可期待的。我们只是被那两个人带着去了趟甲子园,哪儿有什么感激可言。”他仍看着田岛,“你也根本没高兴过吧?总之,绝对没你出场的份。”
“……”
田岛是替补投手,既然王牌投手是须田武志,直井所说的情况就无法否定。实际上,在公开的比赛中,田岛一次投球的机会都没有过。他不可能充当武志的替补,开阳队的击球阵容也没有那样的得分能力,以至让他出场也能轻易取胜。而事实上,在甲子园里他也没有投过球。他只登上过一次投手板,那是在第九局遇到了困境,他跑去传达指令的时候。
但即便如此,当出场甲子园的事情确定下来时,田岛还是打心底里觉得高兴。虽然知道没有出场的份,但他是因为想到自己是队里的一员,才觉得很骄傲。那样的心情到现在也没变过,即便作为传令员的使命早已完成。
可是现在,在这里,他却不能说这些,否则一定会招来直井他们嘲笑和哀怜的目光。
“那个时候也是这样,”佐藤说道,“我们败给大阪亚细亚学园队的时候。当时的领队传令说让他们横下心给对方击球,可他们两个人无视命令,根本就不相信后防。”
田岛吃惊地看着佐藤。佐藤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他曾在关键时刻犯下过错误。
“总之要以此为契机,改变我们部的方针。就目前来说,首先,有关须田当队长一事,应该有三个人是反对的。”
宫本站了起来,胡乱挠着自己的光头。“以此为契机”的意思看来指的是北冈的死。
此时是北冈明死后第五天放学之后。本来要集合在一起讨论今后的事情,但一开始直井提出的就是队长由谁来当这个问题。“这种事情,不必急着决定。”田岛拒绝讨论这个话题。宫本马上激动地抗议道:“如果不尽早决定,须田肯定要摆出一副队长的神气,不是吗?”
于是,一场不愉快的会面开始了。
终于,迟到的泽本带着一张胆怯的脸出现了。佐藤仍靠在衣帽柜旁,向他说明了此前谈话的概要。泽本小心翼翼地拿着一个黑皮包,听佐藤说话。
“你是怎么想的?”宫本问他。
泽本承受着四个人的视线,虽然稍稍缩着身子,但还是明确地说道:“我希望痛快地打棒球。我不是运动神经很好的人,为了增强体力才加入棒球部的。而且我一直听说开阳高中的体育社团无论哪个都没有很严格的训练……但是因为要以甲子园为目标之类的事,从去年春天开始,训练突然就变严格了。自从北冈当了队长,每天都累死累活地苦苦训练……我们学校是升学率高的学校,所以我觉得不该为了进甲子园,把学习的时间削减了。”
“我有同感。”佐藤做出鼓掌的样子。
“而且……”泽本继续说道。平时话不多的他,这样的发言真是少见。或许正是因为他心里抱有强烈的不满。田岛有种被严重孤立的感觉。
“而且北冈还拿我们跟须田比,说得很明了,说什么既然都是人,须田能做到的,其他人也应该能。这不是开玩笑嘛。须田可是以职业运动员为目标的人。”
“说什么如果现在行动就一定能做到,这话的水平跟小学老师说的一样。”宫本在一旁帮腔道。
“我也这么觉得,可北冈没想过这个。所以他瞧不起我们,把我们当作无关紧要又无能的人。”
“不,不会的,他不是那种瞧不起别人的人。”
对于田岛的反驳,泽本摇了好几下头。“田岛你只是不知道罢了。还是上周的事了,北冈就在这里,一个人考虑比赛出场人选。那时候我正好进来了,过了一会儿,北冈就冷笑着对我说:‘怎么样,泽本?下次的比赛你和田岛做投接搭档出场试试吧?’我吃了一惊。他接着笑着说:‘我开玩笑的。’他要是真想让我上场,那才奇怪呢。那时候我可着实动怒了。”
“所以说,他就是这样的人。”直井语气冷淡地说道。
不,他并没有恶意——田岛本想把这句话说出口,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么说只会让他们嘲笑自己“幼稚”。
“总之,就这么定了。”直井从桌子上一跃而下,“队长不能是须田。当选方针是:队长做出的编队能让全体成员享受乐趣。选举的方向就是:大家的棒球,我们不需要明星。”
“嗯,我们不需要明星!”佐藤用力点了点头。
“赞成。”宫本也效仿他。
田岛无法同意。什么“大家的棒球”!他想,到头来不过是他们相互串通,只想回到半吊子的状态罢了。
“决定了,这是多数意见,你也没有异议吧?”直井瞪着田岛说道,另外三个人的眼睛也转向了他。
锐利的目光之下,田岛感到了焦心的不安和可悲。他含糊地点了一下头。
2
距发现尸体过了六天,星期四,一个侦查员得到了一条重要信息。这个侦查员到森川位于樱井町的公寓附近打听情况。那里出现了一个称在事发当晚见过北冈的人。
目击者是每星期四来这边学弹三味线的主妇。她平时都是白天来学习——侦查员打听情况的时候正是白天,她只有上周是晚上才来。她称那晚要回家时,看见了北冈明,时间是十点左右。她家就在北冈家附近,因此她认得北冈,但二人之间并没有说过什么话。她自然也知道北冈的案子,但没有注意到目击被害人一事的重要性,只是和一起学弹三味线的几个人聊了聊这件事。而她同伴的话传到了侦查员的耳朵里。
这个信息让搜查本部为之震动。至今为止的推测,都是北冈明是在去往森川住所的途中遇袭的,但既然有人在森川家周围见到过北冈,那他被杀就应该是在从彼处回来的时候。
这天晚上,高间和小野便去了森川家。案发当晚森川一直在家,那就证明北冈并没有到访他家。都已经走到森川住的公寓附近,北冈为什么又折返了呢?
高间怀着厌恶的情绪走上了这栋两层公寓的楼梯,因为侦查员之中也有人提出意见,质疑森川老师说了谎。
刚敲过门,里面立即有了回应,接着森川的脸探了出来。见到高间二人,他似乎有些紧张。
“我有话要问你。”高间一直看着森川的眼睛,“现在方便吗?”
“啊,方便。只是这里乱七八糟的。”
虽然森川这么说,实际上屋子里清扫得很干净。进门的地方附设厨房,四叠半大小,里面还有间三叠大的房间。厨房的餐具整洁地收在了架子上,单身男子住处特有的脏衣服在这里也很少。高间一边快速地确认这些情况,一边在森川让给他的坐垫上坐了下来。这个坐垫的套子感觉也是用清洗剂洗过的。
高间从事发当晚北冈明可能曾到达附近一事说起。森川避开了高间的目光。“是吗?”他皱起了眉头。
“坦白地说,甚至开始有怀疑你的声音了。他们说,‘北冈明没来这里’是一句谎话。”
“不,那是真的。请相信我。”说完,森川抬起了眼睛。
“我当然是想相信了。”高间又环视了一下房间,他明白森川对他这样的视线很在意。“你说那天晚上你一直都在家,对吗?”
森川无言地点了点头。
“一直都是一个人吗?”
一时间森川并未答话,他眼中浮现着迷茫。
“不是吗?”高间将不快表现得很明显。
森川艰难地摇摇头,说:“我不是存心要撒谎的。”
“但真实的情况你却不想说出来,对吗?”
“对不起。”森川咬住嘴唇。
高间深呼吸了一下。“是她来了吗?”
“是的。”
“经常来吗?”
“偶尔……大概一个星期来一次。但那天晚上之后就没再来了。”
“等、等等,高间。”一旁做笔录的小野慌慌张张拉地扯着高间的衣袖。似乎是因为他们不停地说着一些小野听不明白的话,所以他才慌张了起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个‘她’是谁啊?”
高间朝小野微微斜过视线,而森川则是直接朝他看去。
“一个叫手冢麻衣子的女人,她是开阳高中的老师。”
“是语文老师。”森川补充道。
小野匆忙在记事本上记录着,写到中途忽然又停下了手,抬起头来。“可为什么高间前辈知道呢?”
“这个嘛,一时间说不清啊。”
高间说完,片刻间,小野显出不能完全理解的表情,但只说了句“这样啊”,便又打开了本子。他似乎觉得还是不要太深究为好。
“她是几点来的?”高间向森川问道。
“应该是七点左右。平时她基本上都是这个时候来。”
“回去呢?”
“十点左右吧。”
真是微妙的时间啊,高间想。手冢麻衣子回去的时候是十点左右,而北冈明被目击也是十点左右,他被杀则是在这之后。
“北冈可能到了门口。”听森川的声音,他似乎正再三思考着。“或许他知道她来了,便折返了。”
这个情况高间也在考虑。“北冈明知道你跟她之间的事吗?”
“棒球部的人好像都察觉到了。”
“是吗……可惜这个情况没有早点听到,不然也会给侦查工作带来便利的。”
“对不起了。她时不时会到这里来的事,我当时并不想说出来。这小地方,稍微走漏风声就会有流言蜚语,而且……”
森川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把后半句说完。但高间已经明白了。负责此事的侦查员是高间,森川因而愈加难以说出口了。
高间和小野将要回去的时候,森川在玄关说道:“这件事请向学校和媒体保密。如果被知道了,我们其中一人就必须得离开这里。”
“我知道。”高间用眼神示意理解,心中飘过一丝奇妙的优越感。
“接下来……你们会去找她,对吧?”
“恐怕是的。”高间说道,“这是我们的工作。”
“虽然我说这些会有些奇怪,但请充分考虑到她的心情。自从那件事以来,她一直非常失落。或许她一直认定北冈被杀,就是因为她来了这里。”
“她知道北冈来过附近吗?”
“可能知道,但我没有什么根据。”说到这里,森川又愁苦地皱起了眉。
高间是在两年前的冬天认识手冢麻衣子的。她是高间读警校时的一个朋友的妹妹。当时她不在开阳高中,而是在另一所高中工作,与她哥哥相依为命。
她并不浮华,给人睿智而又整洁的印象,让高间有了好感。“她已经年纪不小了。”朋友这样对高间说过,但在高间眼里,她看上去总是年轻五岁。她说话的时候也让人感觉到知性,令人愉快。
高间被她吸引住了,却下不了决心向她提出交往的请求。那是因为他从她哥哥口中得知,她非常讨厌刑警这一职业。即便如此,他还是会时不时以跟朋友喝酒为借口到他们家去玩。一来二去之中,高间似乎能感觉到她也对自己抱有好感,并已经察觉到了他的心意。等再过些时间——高间这样考虑着求婚的时日。
不久,麻衣子决定换工作,去处是高间的母校开阳高中。高间当即说:“我有个朋友在开阳高中当老师,下次介绍给你。”
麻衣子显得很高兴。“啊,太好了。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真是很不安呢。”
“她呀,还是个孩子呢。”说着,她哥哥笑了。
高间介绍给她的人便是森川。森川是高间读高中时交到的朋友,高间知道他性格不错,觉得他很适合做麻衣子平时聊天的对象。
那年夏天,发生了一件对高间与麻衣子来说非常严重的事。麻衣子的哥哥死了,是在酒吧被一个游手好闲的无赖捅死的。那天他并不当班,听说当时他看到一个小职员被无赖纠缠,便上前相助。凶手不久就被逮捕了。
麻衣子只是偶尔哭泣流泪,就这样淡漠地为哥哥守完夜,办了葬礼。高间和森川那时也和她在一起,对她哥哥的死几乎只字不提。因为很明显,她在有意回避这个话题。
自那以后过了半年左右,森川去见了高间。他一脸烦恼的样子,向高间说他想向麻衣子求婚。
高间十分惊讶,因为森川察觉了他的心思。
“我知道你也喜欢她。”森川说道,“所以我才这样先向你打个招呼。因为如果没有经过你的许可,以后会感觉不光彩。”
高间点点头,约森川去喝酒。事实上,高间觉得这样再好不过了。只要他还是个刑警,向她求婚就是不可能的。
“我很感激你,”森川说道,“让我遇见了她。”
“别说什么感激了。”高间回应道,“这反倒让我生气。”
那天,他们从晚上喝到了天明。
听说麻衣子答应了森川的求婚,但并不是马上就结婚。现在要拼命地工作,希望等到对教育这件事稍微有些信心了再结婚——她似乎是这么说的。
此后差不多过了一年,那段时间,高间自然没有再见她。
离开了森川家后,高间让小野先回警察局,他坐出租车准备前往手冢麻衣子家。小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没有多问。
手冢麻衣子的住所位于昭和町的最南端。一条旧宅并列的街道中,好几栋同样外形的木造住宅排在一起,其中一栋便被他们兄妹——现在是她一个人——租住着。高间努力不让自己多想,敲响了玄关处的门。
看见高间,麻衣子惊讶得张开了嘴。在她说话之前,高间已经亮出了警察手册。
“我想问你一些事情。”
“关于北冈的吗?”她问道。
高间回答说:“是的”。
她引高间来到里屋。高间支起矮桌,面向她。这是间六叠大的房间,角落有张小桌子,放有她亡兄照片的相框挂在桌子上方。
“我去了森川那里。”高间果敢地例行公事般开了口,“事发当晚,他说你去了他那里,这是真的吗?”
“是的。”麻衣子垂下眼帘。
“从几点到几点?”
“应该是从七点……到十点出头。”
这与森川说的一致。
“据他……据森川说,你最近的表现有些奇怪。”
麻衣子抬起了头,但一看到高间的眼睛,视线马上又低垂了下去。
“根据调查的结果,我们认为北冈是到了森川家的门口,再折返回去的。”看着她的脸颊稍稍抽动,高间接着说:“你知道这个情况,对吗?”
麻衣子低着头,一语不发。似乎被森川说中了,高间想。
过了一会儿,她才答道:“是的。”是什么让她如此迷惘,高间并不明白。
“你怎么知道北冈去了那里?”
“因为……那天,我看见了。”
“看见了?北冈吗?”
“是的,”她缩着下巴,“那天晚上我从他家骑车返回的路上,北冈正走在河堤上,我从后面超过了他。如果他是在去往森川家的途中,应该朝与我相反的方向走。听说那件事的时候,我才明白过来,北冈是因为知道我在他那里,才折返的。”
原来如此,高间暗想。麻衣子没有将此事告知警方,或许是怕她和森川之间的事暴露,所以才保持沉默。
“你和北冈说了什么吗?”
“没有。他可能也认不出我,因为我当时戴着口罩,帽子扣得很低。”
高间推测这可能是她出于不想让熟人发现的顾虑。而在那么黑的路上通行,应该也正是为此。
“你大概是在哪儿赶上北冈的?”
“是在刚走过开阳高中没多远的地方。”
案发现场距离那里有两百多米,那么麻衣子是在北冈即将遇袭之前看到他的。高间的心跳加速了。
“那个时候的北冈是什么模样?”
“没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我只是瞥了他一眼。”
“是还有条狗吗?”
“嗯,他带着的。”
“你追上北冈前后,有没有看见其他人?”
麻衣子动了动嘴唇,但马上又闭上了。经过一段很长时间的沉默,她才答道:“看见了。”
“果然。”高间呼出了蓄积已久的一口气,“大概在哪儿?”
“在我追上北冈之后,再稍微走一段路的地方。当时有个人迎面走来。”
“是个男的吗?”
“是,是男的。”她明确地答道。
“他的体形是什么样的?”
“我记得他很高。但我当时骑着自行车,所以看得不是很清楚。”
“衣服和脸形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她说着,搓起了双手,“太暗了,没有看得很清楚。经过北冈身边的时候光线比较好。”
“太暗?你没有打开车灯吗?”高间看着麻衣子的眼睛问道。
“嗯,要是开了车灯,一定能看到对方的脸。但那时我没有开。”她接着补充道,“因为如果开了,我怕我的脸也会被对方看到。”
“这样啊……”高间感受着这压抑的气氛,把她的话记到了本子上。
谈话告一段落,麻衣子站起身来,说去沏茶。高间婉拒,但她还是往厨房走去。
喝着麻衣子沏的茶,高间的心情也舒畅了几分。于是他横下心来问道:“你和森川什么时候结婚?”
麻衣子沉默地盯了茶碗一会儿,说:“还不知道。”
接着又继续起刚才的沉默。六叠大的房间里,两个人啜饮的声音几度反复。
3
在新队长的指导下,第一次训练开始了。宫本被选为新任队长。至于宫本为什么当选,田岛并不知晓。他刚刚听说这个消息。
宫本在整齐列队的棒球部成员前致辞,一二年级的学生明显感到困惑。他们一定坚信新队长将会是武志。
田岛低着头,斜视着一旁的武志。武志一副对新队长的致辞毫无兴趣的样子,面无表情地踢着操场上的土。刚才从佐藤和直井他们那里听说宫本被指定为新队长时,他也是类似的反应。他目光冷冰冰的,只说了一句“是吗”。佐藤等人预想他会反对,都已经做好准备了,结果扫兴一场。
支撑了棒球部两年多的这个男生,如今却遭到排挤,但他本人似乎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宫本致辞后,大家和平时一样开始了慢跑,然后两人一组做柔软体操。田岛有意识地与武志组成了一组。刚绕着操场跑了好几圈,武志的呼吸却一点不乱。真是一如往常的厉害,田岛心下钦佩。
“宫本当队长这件事,你是反对的吧?”田岛一边压住武志的背,一边小声说道。
武志的身体柔韧,即便双腿张开一百二十度角,胸部还是能完全贴在地面上。因为根本不用怎么压武志的背,田岛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田岛接着说:“宫本他们不满北冈的做法,可能要大改方针了。这样一来,你也不好办了,不是吗?”
武志闭着眼睛,身体朝下压的方向前倾。“什么也没变啊。”他毫无感情地说道。
“是嘛,为什么?”田岛问道。但武志没有回答。
轮到田岛做柔软体操了。他的身体比较僵硬,很不擅长这个。张开腿被压住后背,他感到大腿内侧一阵阵麻木的痛感闪来闪去。
武志压住他僵硬的身子,小声说道:“不是什么都没变吗?这里的人只会等,他们想只要等着,总会有得分的时候。他们等着对方的投手投出一个松懈的球,等着对方出现失误,等着对方去击球。到头来,再等着己方的投手不让对方的击球手阵容得到一分。这样的队员还能做出什么改变?变的只有一个地方,就是我们不会再赢了。”
田岛皱起眉头,弯着身子听他说话,心想武志大概从没有等过什么吧。
击球练习开始,手握球棒的是宫本。在田岛的记忆中,北冈的击球是绝妙的,而宫本根本称不上在行。他本人应该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似乎下了很多功夫,但无论如何都练不好,只得再三摇头。
田岛准备开始做投球练习时,泽本想与他搭档,便走了过来。没有了北冈,现在泽本成了主接球手,自然就必须接武志投出的球了。田岛表达出这个意思后,泽本显出几分别扭的神色。
“让我当他的搭档可办不到。”
“可我是替补投手,当然不能取代主接球手的位子。”
于是田岛把事情原委告诉了宫本。宫本明显露出一副厌恶的表情。或许这是他最不想关心的问题了。
“算了,泽本现在还没被指定为主接球手。这件事还是以后慢慢考虑,今天照先前的样子练习。”
“那须田他……”田岛刚开个头,宫本便像听不见了一样,又开始击球。
田岛无可奈何,只好回去。返回的同时,他也明白了武志说的意思。这就是所谓的“只会等”了。他们只是等着,等着棘手的问题总会有个了结。
武志一副对这些全不在意的样子,与二年级的接球手搭档,开始远投练习。那个二年级成员的态度正相反,似乎完全没有等着周围的人来当主接球手的心思。
田岛放下此事,开始了投球练习。无法消除的内疚感让他缩起了手臂,根本不能让球按照自己的想法运动。
武志专心投了几十个球后,大家看见他走到了操场外面。田岛用目光追着他,发现手冢麻衣子正在前方等着他。他与麻衣子说了几句话,转向这边招了招手。于是田岛也跑了过去。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训练了。”麻衣子说道。
一如既往有诱惑力的声音啊,田岛想。她向二人递出了两个纸袋。田岛朝里面看了一眼,纸袋里装着好几块大福饼。
“这是犒劳哦。”麻衣子笑道。
田岛和武志低头言谢。
她快速扫了一眼四周,稍带犹豫地问道:“森川老师不在吗?”
“听说他今天有点事……”田岛略显木讷地答道。
这是因为最近有关她与森川的事已经有了传言,说两个人的关系与北冈被杀有关,因此他们才被警方调查。
麻衣子有些遗憾地悄声说了句:“这样啊。”
“您找领队有什么事?”
“嗯……其实,因为北冈的事,我被警察问了话。关于这件事,有些……”
她似乎已经知道了传言,话里连隐瞒的意思都没有。田岛反倒困惑着不知该怎么回答好了。
“刑警问了您什么?”
刚才还一直沉默的武志毫无顾忌地问出了口。田岛责备般地看着他,麻衣子看上去却并没有感到不快。
“也对,这是你们朋友的事。”
以此为开端,她向二人说开了,称她那天因为有事去了森川的公寓一趟,回来的时候看见了一个疑似凶手的男子。田岛虽然明白“有事”是什么意思,但自然还是装作不明白的表情听着。
“这么说,老师看见凶手的面目了?”田岛兴奋地问道。
麻衣子却是一副遗憾的表情。“因为自行车的灯没有开,太暗了没能看清。”
“没有开车灯就……您骑着车一直没开灯吗?”武志半带语塞地向她确认。
“是的。如果当时开着灯,我一定能看见对方的脸。警察也明确地这么说了。”麻衣子微笑着看了看武志和田岛,“我找他就是为了这件事。你们快回去训练吧,宫本和佐藤正盯着这边呢,怪吓人的。”
田岛听了回头一看,那两个人正面色惊异地看着这边。
“那……再见。”麻衣子摆摆手,便走了。
田岛和武志拿着纸袋折返。因为武志随即回到了练习中,就只由田岛说了犒劳品的事。
“哼,是来见男朋友的吧。”佐藤令人厌恶的笑容浮起在唇间。
田岛有意无视他的嘴脸,看向宫本。“比起这个来,须田不能充分地练习才是头疼的事。不管怎么说,他可是我们的王牌投手。”
只要说话的语气稍微强硬些,宫本便没词了。然而佐藤马上在一旁开腔了:“没关系的,须田在搞秘密训练。”
“秘密训练?”
“嗯,我见过他在神社里面练习。有一天晚上下着雪,四周静悄悄的,神社里面传来棒球飞进手套的声音,亏他还有心情啊。”佐藤挖苦般地说道。
这样吗?田岛看着武志,心想他大概会这么做。
“再说了,”佐藤用轻蔑的目光朝上面看了一眼,“那家伙不是公认的王牌投手嘛。对我们来说,就只有靠田岛你争气了。”
田岛没有理会佐藤的谄笑,缓步走开了。现在他已经没有反驳的心情。开阳高中棒球部的全盛期以北冈的死宣告结束。
田岛归位的时候,武志正朝半扎马步的二年级接球手投球。他似乎被什么东西附了身,全力地投球,以至于新的接球手几度一屁股摔倒在地。
4
手冢麻衣子的证言很关键,却并没有使侦查工作得到进展。凶手是一名男子,看样子应该是从昭和町方向来的,但仅凭这些并不能锁定嫌疑人。对现场周围的调查正在持续进行,但还没有得到有关麻衣子见到的那名男子的信息。
十天过去了,搜查本部内开始出现焦虑的苗头。对案件相关人员的询问已大致结束,却没有找到一条有价值的线索。凶手是途经此地的暴徒一说变得越来越有说服力。
但是高间等几个侦查员却对此表示反对。北冈明有着一米七以上的个头,而且是个运动员,再怎么出其不意,也很难想象他会这么轻易地被刺杀。
“只要一看他的体格,暴徒恐怕也要敬而远之。”一个侦查员这样说道。高间也有同感,他想,会不会是一个北冈明认识的人,趁他大意的空当袭击了他?
但问题在于作案动机。并没有找到线索证明北冈明招人怨恨,也找不出一个杀了北冈明后能得到好处的人。
知道那天晚上北冈明会去森川家的人是谁?有关这个问题也反复进行了研究。首先考虑的是森川。他说他并不知道,但说谎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只是如果考虑是他,他又有和手冢麻衣子在一起的不在场证明。虽然也举出了同谋的说法,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依据。讨论至此,高间没有再做发言。
如果不是森川,棒球部的成员也是值得怀疑的。不过这只是想象,而且将自己的队友杀死的说法,反倒令侦查员们难以置信。
这一日傍晚,高间按预先想好的那样,试着和须田武志又碰了一次面。
高间还是第一次到须田家拜访。羊肠小道交错在一起,令人可畏,矮小的房子仿佛迷了路似的比肩而立,要找到这样一个地方,路上需要打听好几次。
须田兄弟的家也在这未经铺设的狭窄甬道上临街而建。房子与邻家的间隔过于狭窄,宅院重重叠叠,玄关前面简陋地挖开了一道沟,雨量稍大便会泛滥。
高间抬头看着门牌,一块旧木板上用墨水写着“须田武志”。他想起了武志家是单亲家庭。门牌上写着武志的名字,或许是他们母亲考虑到明示他们父亲已经不在的事实会惹来麻烦,这正是她智慧的体现。
高间回忆起遇到勇树时的场景。说起来,那个少年曾说过,他家并没有富裕到把打棒球当作消遣的程度。
“原来如此。”高间望着这栋朽得好像马上就要崩塌的小木屋,不由得说出声来。“打扰了,请问有人吗?”
随着应答声,一边的门被打开,眼前立刻出现了一个人,高间稍微吃了一惊。仔细一看,正是那个少年——须田勇树。
勇树刚才应该正坐在矮桌前学习。
“小鬼。”高间向他打招呼。
勇树的表情凝滞了一会儿,终于想起了高间的模样,露出笑颜。“晚上好。”
“你一个人吗?”高间往里看去。虽说是里屋,打开的推拉门对面却只能看到三叠大的房间。
“妈妈说今天下班可能会晚……您是找我哥吗?”
“嗯,我还有些事要问他。”
“这样啊。”勇树放好铅笔站起来,从那间三叠大的里屋拿出坐垫放到了高间面前。或许他母亲叮嘱过他,如果客人来了,就这么招待。
“之后怎么样了?这个案子在你们同学之间成了话题吧?”高间把坐垫放在门口处的横框上坐了下来。
勇树摇摇头,说:“没,没怎么……好像大家没多久就说腻了。”
“嗯,可能是这样吧。你们现在主要谈论什么?”
“什么呢……”勇树晃了一下脑袋,“说起来,今天谈的是东京奥运会纪念币的事情。有人特意排队去买了。”
四月十七日,首发日的纪念币据说人气很旺,引得人们在贵金属店外排起了长龙。高间也在今天的报纸上读到了这件事。
“这样啊,今年要开奥运会了。”
现在的高中生活里令人高兴的事数不清。因此,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或许马上就会被忘掉。
高间看了看矮桌。在经常使用的英语课本旁边,勇树在白纸上密密麻麻地写上了英文。那张纸怎么看都是商业街的传单,他用的是背面。
“你还真是努力啊!”高间不带任何恭维地说道,“你哥哥又是怎么样呢?”
“什么怎么样?”勇树惊讶地动着黑色的眼珠。
“我是说,提起投手须田来,大家都评价他是天才,其实他的努力也是旁人的数倍。”
“当然了。”因为感到意外,勇树的话语里倾注了力量,“虽然我哥确实有过人的天赋,但他付出的努力更不得了。他做着普通人无法想象的训练,虽然我表达不好……总之就是很厉害。”说完,勇树似乎察觉到了自己声音的异样,脸红了起来。这个样子颇得高间喜欢。
“那比如说,从学校回到家之后,他也自己做些训练之类的?”高间问道。
“嗯。”勇树说道,“基本上每天他都出门,到附近的石崎神社训练。”
“石崎神社吗……”
这个名字高间从北冈里子那里也听说过。她说北冈明会去那个神社。果然两个人是在一起训练的。
高间正思考着,突然玄关处的门开了,一个陌生男子出现在面前。高间吓了一跳,那个男子似乎也吓了一跳。两人对视了一阵之后,那个男子走了进来。
这是一个身着鼠灰色作业服的中年男子,大红脸,稀疏的头发打过发蜡,牢牢地粘在一起。他那西瓜般凸出的小腹看上去十分诡异,身上微微散发出一股酒味。
“须田夫人还没回来吗?”男子向勇树问道。应该是要找勇树的母亲。
“还没。她今天晚上回家会比较晚。”勇树不快地阴沉着脸,这让高间注意到了。
“是吗?那我就等等她吧。”男子说完,毫无顾忌地看着高间,眼神中透着疑惑,似乎在说“你究竟是什么人”。
“一时还回不来呢。”勇树说道。
但男子并不理会,开始脱鞋。
于是高间说道:“请过会儿再来,行吗?您就住在附近吧?”
男子的鞋脱了一半,瞪向高间。“你是谁啊?”
高间没有办法,只好拿出警察手册。刚一亮出来,男子的表情立即变了。
“刑警先生啊……啊,是开阳高中学生被杀那件事吧?跟这家的孩子有什么关系吗?”
“不,我只是想问他一些情况。”
“是吗?不好意思,我是在这前面开钢铁厂的山濑,因为受这家主妇所托,借了一点钱给她。可是已经过了期限却还没还给我,所以我就亲自到这儿来了。”
高间的目光从男子丑陋的谄笑上移开,转向勇树。勇树正盯着矮桌上的某处。
“情况就是这样了。既然好不容易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吧。”
山濑已经脱掉了一只鞋,正准备从高间坐的位子旁边走进来。这时,玄关处的门又打开了。
“你干吗?”低沉的说话声响起。
正迈向横框的山濑吓了一跳。
“不是说了会还钱吗?不许你随便进别人家的门!”武志抓起山濑的胳膊。
看着转过头去面露怯色的山濑,高间心里一阵惊讶。
“可是你弟弟不给……”
“滚回去。”武志镇静地说道,“有了钱我们就还给你,包括利息。这样你没什么意见了吧?”
“可谁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山濑嘴上这么说,但还是磨磨蹭蹭地穿起鞋来。
“不会让你久等。我们也巴不得早点跟你撇清关系。”
高间以为山濑会说点什么,但山濑只是动了一下嘴,最后什么也没说,粗暴地打开门,摇晃着肥胖的身体走了出去。
“他看上去奈何不了你啊。”高间说道。
那样性格的男子,却被一个还是高中生的对手轻易地镇住了,这是高间没料到的。
“有我哥在,他就老实了。”勇树说道。
武志没有搭腔,从高间旁边走过,进了屋子。因为身高的关系,他眼看着就要碰到门框了。他坐到勇树旁边,脱掉校服上衣,问道:“妈妈呢?”仿佛刑警全然不在他眼中。
“还在上班,要晚些回来。”
“哼。本来就不该勉强自己,差不多了就回家不是挺好的吗?”武志走到厨房,喝了一杯水回来。“还有,你找我有什么事?”他终于坐到了高间面前。
高间说:“听说你每天晚上都去训练啊。”
武志的脸马上转向了弟弟。
勇树缩着脖子。大概武志平时告诫过他,多余的话别乱说。
“据北冈的母亲说,北冈也有过自称去训练而出门的情况,地点同样在石崎神社。如果没猜错,他是和你一起训练的,对吗?”
武志缓缓地点点头,回答道:“是的。”
“果然是这样。那么,那天晚上他应该不会去神社,这个情况你听他说了吗?”
“没有,没听说。”
“没听说?这样一来,他就让你白白在那里等了呀。”
“不,北冈并不是非来不可。原本这个训练是我一个人做的,北冈知道了之后,有空就会过来一起练。那天晚上也是一样,我当时只是认为他今天不来了。”
是这样吗?高间感觉到轻微的失落。他原本想,北冈或许会告知武志不去训练的原因。
“调查方面进展得怎么样了?”或许是高间不说话了,武志便向他问道。
真是少见啊,高间想。“嗯,我们正在努力。”他坦率地说道。
“我听说手冢老师看见过凶手?”
高间惊讶地看着武志。“你是怎么知道的?”
“今天我直接从老师那里听到的。”
“哦……”
“而且不管怎样,事情已经传开了,还包括她和我们领队的关系。”
“……”这两个人的事本该是秘密,恐怕是哪个侦查员向记者之类的人走漏了消息。高间的心情变得阴郁起来。
“手冢老师说,她没有看见凶手的脸。”
“嗯。她说太暗了看不见,那时自行车的灯也没有打开。”
“那就是说没太大参考价值了,是吗?”
“没有期待的那么有价值。”
“真可惜啊。”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高间皱起了眉头。
高间道过谢,离开了须田家。他一边回想着来时的路,一边在小路错综复杂的街区里慢慢走着。天已经完全黑了,路格外难找。他花了比来时多将近一倍的时间,才终于走到了那条眼熟的路。
高间刚松了口气,后面就传来一阵有节奏的脚步声。他回过头,看见刚刚和他道过别的武志穿着一身运动服跑了过来。看来应该是武志训练的时间到了。
“加油!”武志从高间身边经过的时候,高间朝他说道。
武志轻轻举起右手应答。
“不愧是须田武志啊。”高间无意识地低语道。他的视野里,武志的身影眼看着渐渐变小,最终消失在了黑暗中。
5
东西电机的炸弹案,就连负责此事的几个侦查员也基本上忘记了。有人认为,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既没有造成伤亡,凶手也没有想要引爆的意思。即便抓住了凶手,也很可能只是把这件事当作性质恶劣的恶作剧来处理而已。这一个月间,比这更加凶残的罪行频频发生。仅是解决这些就已经人手不足,便更没有闲工夫来关心这场恶作剧了。
当然,也并非没有进行过任何调查。炸药的来源等信息,很早就已经查明了。
硝化甘油是两年前从当地的国立大学里偷出来的。这所大学设有化工系,硝化甘油便是从该系管理的炸药库中盗取的。当然,学校已经提交过受害报告。所幸的是,之后并没有发生使用该硝化甘油实施的犯罪。
现在一部分侦查员正在调查对东西电机怀有怨恨的人,但这项工作也不能说进展得很顺利。
然而,让他们心绪不宁的事发生了。
一封恐吓信送到了东西电机的社长中条健一家中。岛津警察局的会议室里立即召集了侦查员,那封恐吓信的复印件已分发到他们手中。县警本部搜查一科的上原也在其中。
恐吓信被认为是用尺规所写,上面写满了正方形的字。信的内容如下:
致中条健一阁下:
我们就是一个月前向贵公司打过招呼的人。这之后,因为准备工作有些慢,所以没再跟你们联系,实在抱歉。
进入正题吧。
除了上次奉送的一点心意之外,我们手上还有好几种炸药。要是用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炸掉贵公司的一两处工厂。而在贵公司内安放炸弹难易如何,通过上次的事我们也一清二楚了。不过,大量的杀戮可不是我们所期望的。
以下是我们的交易。
请您马上准备好一千万现金。作为对这笔钱的交换,我们会终止爆炸计划。
这笔交易将在四月二十三日进行。下午四点半,请拿着钱到岛津站前一家名叫“WHITE”的咖啡厅等待。届时,请事先将钱放进一个黑色皮包,包的提手上系上白色手帕。此外,本次交易必须是中条健一先生独自前来。我们清楚地记得您的相貌,所以即便他人替代也是枉费心机。
如果我们判明有警方介入,交易将立即停止。
此外,为了表明我们就是上次炸弹的馈赠人,我们特将当时原始定时装置的构造及规格另附一纸随寄。这些内容想必没有发表在报纸等媒体上。
祝我们合作愉快!
立约人上
根据本部长的说明,恐吓信是今天早上送到中条家的。中条夫人纪美子打开信后大吃一惊,之后便联系了在公司的健一,而健一毫不犹豫地报了警。邮戳是岛津邮政局的,离东西电机很近。
围绕这封恐吓信,许多看法被提了出来。其中一个疑问便是,写这封信的人究竟是不是安放炸弹的凶手。应该错不了——这是大家的一致意见。定时装置的说明上,标记着只有凶手才知道的细节。
“真如他们所说,他们还有其他炸药吗?”辖区警察局的刑警问道,“据我们调查,从那所大学里偷出的炸药就是上次那么多。我认为这只不过是恐吓罢了。”
“有这个可能,但我无法安心。可以想象,他们会从好几个地方盗取炸药。”本部长发表了审慎的意见。
“您不认为凶手是激进组织吗?”不知谁说了一句。
“不,如果是激进组织,应该会有更可靠的武器获取途径。而且,他们只有金钱的要求,这也说不通。”
这是上原的意见。有几个人表示赞同。
“没错,要是激进组织,他们一定会在信上写资本主义之类的内容。”一个资历较老的中年刑警说道。
指定的日期是明天,不管怎样,按照凶手的要求行动这一方针已经确定。凶手是一人还是多人尚不明确,总之一定会有人在取现金时出现。确切的指示便是,那个时候当机立断地抓住目标。这不像绑架,不必考虑人质安全。
行动人员也已布置完毕。岛津站周围和咖啡厅无疑要设人监视,跟踪用的汽车也预备了几辆。想必凶手并不打算在咖啡厅内进行交易,应该会在那里指示转移到另一处地方。
有几个侦查员今天晚上就住在中条家。上原也是其中之一。
中条健一是个颇有风度的绅士,令人不禁想象他年轻时就是个美男子,自然的言行举止让人觉得优雅。侦查员住到了他家,他也没有显露出不快的表情。
“或者说,凶手可能是个对您怀有仇恨的人。关于这一点,您有什么线索吗?”
上原的上司桑名以颇为坦率的态度向中条发问。上原在旁边听着。他们和中条面对面坐在会客室里。
“不知道。应该没有这样的事。”中条不安地歪头思考。也许世上很多人都不会知道自己正遭人忌恨。
“立约人这个词,让您想起什么了吗?”
“没有。写这个称谓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桑名沉默下来,好像提不出问题了。
上原在来这里之前,曾调查过中条健一的经历。他本来是东西电机的母公司东西产业的职员,在战争中从事与军事有关的业务。战后不久,东西电机一成立他便调到了那里,担任第一任社长渡部的顾问,成为渡部的左膀右臂。中条的妻子纪美子便是渡部的独生女。
他的发迹几乎一帆风顺,由此而感到忌妒的人怕是很多——侦查员中有人提出了这样的看法。明天的结果说不定就与这方面相符。
纪美子端着咖啡出现了,她穿着素雅的和服,相貌普通,难以想象她就是前任社长的千金,这是上原真实的感觉。她留给上原的印象是一位一心帮助丈夫的贤妻。
“膝下可有子女?”或许是因为纪美子出现了,桑名换了一个话题。
中条微微舒缓了表情,摇了摇头。“可惜过了好时候,我们结婚也很晚。”
“冒昧问一下,结婚时您多大了?”
“因为战争,结婚时已经将近四十了。”
中条开始吸烟,纪美子则低着头出去了。很明显能看出他们在回避这个话题。
桑名也一定敏感地察觉到了,此后便闭口不言。
本以为凶手可能会和他们联系,但到了第二天下午仍然毫无动静。约定的时间就快到了,他们不得不做好出发的准备。
一个侦查员以司机的身份坐上了中条的车。后面跟着上原等人的车。在指定的场所内,侦查员应该都已经就位。
四点二十分,中条的车开到了岛津站前。车停在路边,中条独自下了车。上原则把车停到了前面隔着一条路的地方观察情况。副驾驶席上的桑名取出了望远镜。
中条穿着一身剪裁优良的西装三件套。一排简陋的商店和他的身影让人感觉不太搭调。这里离东西电机的总部很近,而社长居然会出现在这种地方,是公司职员们做梦也想不到的吧。
中条环视周围,提着皮包缓缓走动。上原注意到这里到处都有侦查员的身影,但如果不看这些,眼前仍是一片相安无事的站前风景。
WHITE咖啡厅脏得像一间长草的大众食堂。中条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
“看得见里面的情况吗?”上原对架起望远镜的桑名问道。
“根本看不见。”桑名说。
十分钟后,中条出来了。也许是心理作用,他的神色看上去比先前更紧张,皮包还拿在手上。
中条扫视四周,连自己的车都没看一眼,径直向出租车停靠站走去,坐进了一辆等在那里的出租车。上原的车随即发动了引擎。
“看来凶手给他消息了。”上原说道。
“嗯。凶手可能往咖啡厅里打了电话。”
出租车穿过商业街向南行驶,上原等人紧跟其后。
大约二十分钟后,出租车到达了昭和站。可以看见中条付了车钱。虽然包还在他手上,但侦查员一定还会跟那辆出租车司机接触。
中条小心翼翼地抱着皮包,沿路口的环岛慢慢走着,过了一会儿,停在了一家香烟店门口。店里有公用电话。
“难道……”
上原朝桑名说话的同时,只见香烟店里的老头拿起了红色听筒,还对中条说着什么。那应该是凶手打来的电话。
中条拿起听筒说话,上原则把目光投向四周。凶手应该就在附近,正一边监视中条的行动,一边打电话。
通话时间比预想的要长,中条用手捂着听筒在说话,大概是为了不让香烟店老板听见。
打完电话,中条拿着包,又摇摇晃晃地走了起来。他在公交站那里停下,把包放在了长椅上。长椅上坐着一个老太太。
“这是什么意思?”桑名探出身来。
“啊,中条他——”上原出声是因为他看见中条把包放在那里,快步走向了后面的书店。
“该死的凶手,他准备拿起包就跑吗?”
桑名用望远镜凝视着皮包,上原的目光也寸步不离。而侦查员则出现在别处,对皮包开始采取不即不离的紧盯行动。他们蓄势待发,凶手一出现,便马上将其制伏。
但此后过了好几分钟,皮包并没有异常情况。等公交车的乘客中,也有人注意到了皮包,但没有人伸手去拿。
或许是为了确认凶手的指示,化装成行人的侦查员走进了书店。中条应该就在里面。
“看样子,凶手是放弃了吧。”
正当桑名低语的时候,进入书店的那个侦查员脸色大变地跳了出来,然后径直跑向了这边。
“不好了!”那个侦查员说道,“找不到中条的人影。看样子是被人从后门带走了!”
真是件令人完全摸不着头脑的事情。到头来,凶手放着装有一千万的皮包不拿,却把中条带走了。试想一下整个经过,很明显凶手的目标一开始就是中条。
桑名和上原一行人在中条家待命,大家都不怎么说话,脸上浮现着浓重的疲态。
“夫人呢?”其中一人问道。
“在二楼,她怕是不想和我们打照面吧。”另一个男子答道。
“我理解她的心情,换作我也无法原谅。而且,这究竟是为什么……”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个反复被提出的问题他并没有问出口。
警方认为有两种可能。其一,凶手真正的要挟可能从现在才开始,即以中条为人质,进而提出更高额的赎金。其二,凶手只是对中条怀有仇恨。侦查员们都知道,如果是这种情况,保住中条的性命基本是无望了。
上原盯着放在会客室里的电话,他在等凶手的联络。他想,如果有赎金的要求,就还会有线索,中条也很可能还活着。
就这样,两个小时过去了。对侦查员们来说,这是段令他们胃都要疼起来一般的漫长时间。
然而……
将近八点的时候,玄关处发出声响,随即从二楼传来纪美子下楼的脚步声。正当侦查员侧耳倾听玄关的动静时,纪美子的尖叫传了过来。
“你……究竟是怎么……”
桑名带头,会客室里的刑警都跑到了楼下。看到玄关处站着的男子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站在那里的,是疲惫的中条。
中条健一的口述经整理后内容如下:
他在WHITE咖啡厅等待的时候,四点半刚好有电话打进了店里。拿起听筒,他听到一个男子含混不清的声音,要他马上坐出租车到昭和站。站前有一家香烟店,就在香烟店的公用电话前等待,五点准时联系他。
五点整,公用电话正好响了,香烟店的老板见了他,问他是不是中条。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老板把听筒交给了他。
他听见的是同一个男子的声音。“把皮包放在附近公交车站的长椅上,然后到书店里去,书店有后门,已经为你打开了”。这就是对方的指示。
他依言从书店后门出来,前面是一条行人稀少的细长小路。
“我刚一出门,就被人用什么东西从身后顶住了,不知道是刀、手枪还是什么。按住我的是一个肥胖的中年男子。他命令我快走,我就那样被押走了。路边已经停了一辆车,是黑色的,我觉得好像是太子汽车公司的‘光荣’。我一坐进去,那个男人就往我嘴里塞进了像布一样的东西。我刚‘啊’了一声,瞬间就失去了意识。可能是嗅到了三氯甲烷。”
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倒在一处幽暗的地方,旁边摆的全是空纸箱。他想自己是不是被监禁了,可意外的是出口的门并没有上锁。他出去后就吓了一跳:那里正是离自己家不到五百米的一栋废弃建筑。然后他便诧异着回到了家。
侦查员们听后,马上赶往那栋建筑。该建筑建在荒无人烟的地方,看上去像是个即将倒下的人。
“听说这栋建筑施工到一半时,承包公司就破产了,里面的楼梯还没建呢。没想到会把我带到这里。”中条说完,叹了口气。
建筑里面被仔细搜查过了,没有人潜伏的形迹。
此外,凶手的真实意图也摸不清楚。本以为是要用精心设计好的手法骗走中条,结果却什么也没做就让他回来了。凶手究竟想干什么?侦查员们完全弄不明白。
“这一定是对东西电机怀有深仇大恨的人干的。”桑名仰视着这栋废弃建筑说道,“凶手并没有想要什么,只是想彻头彻尾地给人找一次充满恶意的麻烦。”
看来,我们也被凶手耍了吗?听着桑名的话,上原想道。
6
接到那个消息的清晨,田岛正在房间里学习。他手拿一杯速溶咖啡,正对着下一道数学问题干劲十足的时候,电话响了。
田岛的志向是法学院,他力争考上国立大学或者一流的私立大学。正因为如此,从上三年级起,他就开始了复习。
要是王牌投手,可无法这样学习。
他最近经常这么想。虽然有自暴自弃的成分,但多半是出于真心。他能在大清早学习,也因为他不过是个替补投手罢了。
这时,佐藤打来了电话。
佐藤的声音在颤抖。平日表达流畅的他,现在即便是转达一件事,也要口吃几次。
田岛也一样,在听佐藤说话的同时,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后,他仍无法停止颤抖。他感到呼吸都乱了,轻微的恶心感和头痛向他袭来。脑中也是一片混乱,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思考些什么,整理不出任何头绪。
然而在他混乱不堪的脑海中,有几段影像却毫无理由地复苏了。他没有办法,只能任凭思绪在一个接一个的影像中游荡。
那是田岛加入棒球部那天的事。
他加入棒球部的初衷很单纯,只是想在高中时期积累些特长,也因为他在初中的时候一直打棒球。当时的开阳高中棒球部实力之弱是出了名的。作为一支球队该有的目标什么的,这个棒球部一样都没有。当时希望加入棒球部的有二十来人,大体上都怀着和田岛一样的想法。
当时的队长谷村是个三年级学生,他让新成员列队,向他们开始了一番长篇大论:抱着来玩的心态在这儿是待不下去的,这是只有强者才能生存下去的世界。然而这只能让人感到是些走形式的、毫无说服力的言辞。
第一周只是让成员们随便跑跑步,之后就到了观察新成员实力的阶段。采取的方式是:没打过棒球的做投接球练习,打过棒球的训练防守,当过投手的则投出五六个球展示一下。自称投手的是包括田岛在内的三个人。
最先投球的是一个姓松野的学生。在田岛的记忆中,他在慢跑时就是一个劲乱跳,收拾用具的时候也不怎么动手,倒是不停地在炫耀他初中时的事迹。
松野摆出怪异的架势,踏响了投手板,在大家的注视下终于投出了第一球。这是一个飞快的上肩球,离开指尖的球画出一道白色轨迹,被接球手收进了手套。
紧张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些。特别是当时的王牌投手——一个姓市川的三年级学生——心如石头落地一般,绷紧的表情放松下来,对着身边的人说了些什么。看了松野的球,他似乎有种安心感:自己王牌投手的宝座不会被夺走了。
或许是察觉到了这丝气息,松野的表情变得稍微认真起来。
“我最常投的是曲线球。”
他第二球投了个曲线球,接着又投了直线球。他再次做出投球动作时,队长谷村告诉他已经够了。接着,谷村指示松野明天开始跟守场员们一起训练。松野一副眼看就要哭出来的表情,央求说让他再投几个球,却根本没人搭理。
接下来是田岛走向了投手板。他到底还是有些紧张。
田岛采取低手投球的方式。他初二开始练习这种投法,初三时凭此闯进了县大赛的前八强。他虽然擅长曲线球和滑行曲线球,但有松野的先例,他想还是不要说出口为好。
一开始,他试着轻轻投了一下,球却意外地画出了一个很长的弧线。大家的脸上都露出惊奇的神色。
第二球他稍微提了点速度,比刚才更令人满意的一球落到了手套里。王牌投手市川的脸色变得有些严峻起来。
谷村问他能不能把球投出曲线,田岛便展示了自己的得意之作。他曲线球和滑行曲线球各投了两个,全都令人满意。第二个曲线球因为有落差,甚至让接球手急造险些没接住。
“很好!”谷村满意地说道,“你是哪所初中的?”
“三吉中学。”田岛答道。
“是吗,三吉中学很强啊。”
接着,谷村便给他指令:明天开始进行投球训练。
这个时候的田岛,确信自己会夺得王牌投手的宝座。他也知道,市川和作为王牌投手替补的二年级学生并不是很出色。
田岛内心高兴得忘乎所以,因此便没有把接下来投球的人放在眼里。
第三个投球的,是个让一部分新成员另眼相看的学生。此人在初中时并没有耀眼的战绩,因而田岛对他并不熟知,但田岛一直记得有人说过他很厉害。他平时不是特别引人注意,即便他说话,田岛基本上也没听进去。甚至他在做自我介绍的时候说过些什么,也没在田岛的记忆中留下半点东西。但田岛注意到,当听到他名字的时候,谷村等人的脸色有了细微的变化。
那个学生将球在掌中揉捏几下,然后慢慢摆好了姿势。他的动作并不花哨也不带任何逞能的感觉,投出了一个漂亮的上肩球。只见他的重心稳稳地落在轴心脚上,接下来身体重心的移动也很流畅。他的肩像弓一般有韧劲,右臂随即如鞭子一样甩了出去。像弹簧般飞出的球,一瞬间就到了接球手的手套里。
真快,田岛想。
站在一旁的所有人刹那间都沉默了。接球手也半晌才想起把球扔回给他。
他接着又投出了三个同样的球。
瞠目结舌的谷村良久才想起了什么。“能投曲线球吗?”他跟刚才问田岛一样问道。
新成员回答,他还没真正投过变化球。
“那就是说,你现在投的球就是你最好的球喽。好的,不错,你明天开始也要参加投球训练。”谷村十分高兴地说。
看来要和他争夺王牌投手的宝座了。
田岛凝神思索的时候,只听那个男生在投手板上自言自语般说道:“这可不是我最好的球。”
正走上前来的谷村闻言,停住了脚步。“你说什么?”
那个男生向谷村问道:“我再投五个球,行吗?”
“那倒没问题,可是……”
谷村想问些什么,对方却全然不理会,做起了投球的准备。接球手慌忙又把手套戴上。
田岛看见的是比刚才幅度稍大一些的动作。右臂画出一道圆弧,离开指尖的球瞬间横向切开了众人的视野。这个球速远超之前所有的投球。
“真快……”松野在田岛旁边小声低语。他都忘了自己的投手身份已被降级,现在只是愕然地张着嘴。
并不只是松野一个人,以谷村为首的众人都哑口无言。
然而,真正该惊讶的事从这时才开始。
那个男生接连投出球,且球速一个比一个快。一片沉默的操场上,只有球一来一回的清脆声音在他和接球手之间响起。
令人注目的是最后一球。就好似聚起了最大的力量,他那弹簧般的身体眼看着瞬间缩到一起,手臂已经往下甩出。嗖的一声,声音直传田岛这边。白色的球已经到了本垒板上面,猛地一冲,伴着剧烈的声音,被收进了手套中。三年级的接球手受到冲击,一屁股跌坐在地。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接球手也愣住了。这个状态持续了好一段时间。
这个场面中的主角,却站在投手板上平静地环视着众人。
这才是我的球。
田岛似乎看见他在说这样的话。
这个人便是从东昭和中学来的须田武志。
开阳高中的须田这个名字在高中棒球界被熟知,是那年夏天的事。全国高中棒球赛的县预选赛第一轮比赛,开阳队遭遇强劲对手佐仓商业队。佐仓商业队已经在当年春天的选拔赛中出场过,也是被视作今年夏天有望夺冠的一支球队。
从力量对比来看,这场比赛的结果是毫无疑问的。事实上,来为开阳队加油助威的,也只有队里的几个选手罢了。参赛的选手们也不认为自己能赢,甚至连应该夺得几分,把对手的得分压制在多少以内这样的目标都没有。
不出所料,王牌投手市川在第一局很快就被缠住。击球手击中了球心,但球正好落向其中一个野手的位置,导致一人出局。对市川来说,这样的好运却并没有持续。市川使出浑身力气投出的球,被佐仓商业队的击球手轻而易举地打了出去。击球手判断准确,似乎神经都通到了球棒的末端。而在对手看来,不过是市川投的球太容易被击中了。
不一会儿工夫,对方就夺得一分。现在的情况是己方一人出局,二垒、三垒有人。从比赛开始到现在还没过十分钟。投手板上的市川脸色苍白,而且看上去因为投了几次球,肩部因喘息正剧烈起伏。
于是开阳队的领队森川换了投手。市川下场,一年级的须田武志站到了投手板上。与此同时,对方的休息椅那边传出一片喝倒彩的声音,表现出胜负已定的样子。然而,这片嘲讽在武志开始投球练习时,似乎稍稍收敛了一些。
比赛继续进行。
武志的第一球远远偏离本垒外角,第二球也稍高且轨迹明晰。“没有制球力!”从对手那里又传来嘲笑声。田岛从来没有见过武志如此混乱的控球。
接下来第三球被投了出去。球刚脱手的瞬间,无论是谁,心中一定都在惊呼:糟了!这是个内角快球,对方的击球手避之不及地逃开,但已经来不及了。刚听到一声钝响,便看到击球手捂着侧腹蹲了下来。
对方好几个人跑了过去,接球手北冈也一脸担心地瞄向那边。武志一面摘下帽子,一面走下了投手板。
那个击球手终于站了起来,紧锁双眉,走向一垒。接着各位选手都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比赛继续。这是个并无异样、经常发生的场面。初登投手板的武志给大家留下的印象只有因为过于紧张,控球乱了方寸。
因此对于接下来上场的击球手,武志投出的第一球是令人出乎意料的。又是一个稍高的内角快球,勉强进了好球区。或许击球手还记得刚才的死球,一闪身,目送着那个球从身边飞过。
第二球也是同样的路数,击球手挥动了球棒,却连擦都没擦到球。
第三球是偏向外角的慢球,但击球手似乎想着什么,对着球伸出手臂奋力一击。触到球棒前端的球滚落在武志面前,接着连续传到接球手和一垒手手中,攻守互换。
开阳队的选手大喜过望,佐仓商业队的队员则全是一副瞠目结舌的表情。他们本想在第一局就拿下十分,但结果只拿到了一分。
这一影响很快就在下半回合显现了出来。对方的投手用尽了力气要压制局面,连投四球,但到头来却被打出了适时三垒安打。一会儿工夫,比分就逆转成了二比一。佐仓商业队似乎按捺不住了,也更换了投手。因为对手是开阳队,佐仓商业队此前都是替补投手在投球。
王牌投手出阵,这一局到最后虽然保住了比分,但佐仓商业队明显慌张了起来。面对须田武志的球,似乎有什么在催促着击球手早早击球。武志用让人以为是慢球的曲线球扰乱对方的时间预测,又不时在心中盘算着用自己得意的快球让对方躲闪不及。佐仓商业队的击球手看起来很滑稽地反复打出质量不高的击球,频频出现连开阳队的守场员在训练中都不曾有过的草率动作。
比赛就这样进行下去,佐仓商业队领队的怒吼声甚至传到了开阳队的休息椅那边。听见那声音,开阳队的九个队员越来越放松,而佐仓商业队的九个队员则越来越紧张。
到第九局的上半回合,三人三振出局。比赛结束时,佐仓商业队的人还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而开阳队也是同样,以至延迟了在本垒的列队。
“第一局上半回合胜负就已经见分晓了。”面对记者的提问,两所学校的领队做出了同样的回答。
开阳队的领队森川进一步补充道:“那个死球似乎让武志的态度严肃了起来。”对方学校的领队也褒扬武志说:“他是个投球果断的出色投手。”接着又后悔道,“即便如此,那个死球本来应该是可以抓住的机会,但我们的选手反倒选择了逃避。”
想来确实是那个死球分出了胜负。因为有了那个球,开阳队成了满垒,接着又打出了双杀。“那个死球是歪打正着,”队长谷村也这么说,“须田连续出球的时候,我还想是怎么回事呢。”田岛也是这么想的:就算是须田也会有紧张的时候。
田岛得知其中的真相,是在这天返程的电车上。当时他的座位和北冈的相邻,他便试着说了这件事,北冈马上显出一副不耐烦的神情。
“你觉得那是偶然吗?”北冈问道。
“什么偶然?”
“那个死球啊。你不是觉得那是偶然吗?”
“……”
“须田那家伙是对准了打的。这我可知道。”
“这事你是怎么……”
“他是为了更好地对付后面的情况。你看见佐仓那帮人泄气的样子了吧。”
田岛吃惊地看向武志。
北冈在他耳边继续说道:“他就是这种人。那家伙,在对准人的命中率上也是名人级别的。”
当事人武志却似乎连自己立下大功的事都忘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凝望着掠过车窗的景色。
从此以后的比赛,武志全都会上场。虽然因为队友的失误,开阳队败在了第三轮,但须田的名字却因为这次大赛,连县外都知晓了。
田岛回忆起这两年间武志投的球,无论哪个球对田岛来说都是令他惊异的。比赛全程出场、夺下二十次三振、连续三次比赛不让对方得分——无论哪次比赛都是如此。更让田岛惊叹不已的是武志的精神力量。无论是何种局面,武志都非常冷静,就像怀着一颗冰冻般的心脏。这异常的冷静甚至让人恐惧。
他是个了不起的人。这么了不起的一个人竟……
田岛咬住嘴唇。
这个天才须田被杀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