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好了?”
“是。”沈辞柔上前,双手托着长匣子,恭恭敬敬地递到霍乐师面前,“请过目。”
霍乐师狐疑地看了沈辞柔一眼,手上倒是接过了匣子。他知道沈辞柔爱耍些小把戏,打开匣子的瞬间还是被沈辞柔的不要脸惊了。
匣子里放着的还是一卷宣纸,中段系着丝带,但是宣纸崭新,一看就不是让沈辞柔拿去修的那幅字。
霍乐师取出宣纸:“这算什么?”
沈辞柔丝毫不慌:“您打开看看。”
霍乐师嗤了一声,抽去丝带,手腕一抖就展开了整幅字。纸上誊的是《兰亭集序》,补全了缺失的那部分,字迹清晰,风骨秀丽,仿出了七分形三分神。
霍乐师怒极反笑:“我让你去修那半幅字,你倒是找人仿了幅新的?”
“是。”沈辞柔点头,“霍乐师请兑现诺言吧。”
“……胡搅蛮缠。”霍乐师深吸一口气,看着沈辞柔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忍住发作的冲动,“这能一样吗?”
“霍乐师先别生气,给我个机会,听我问一问您。”沈辞柔迎着霍乐师饱含怒气的目光,居然微微一笑,“写这幅字的人还在世吗?”
霍乐师莫名其妙,但还是耐着性子答了:“十三年前就过世了。”
“写字的人是名家吗?”
“不是,只是个……普通人罢了。”
“既然写字的人已不在世,只剩下这半幅,那仿一仿,”沈辞柔点点头,“您看这幅字也是一样的。”
霍乐师的怒气中混杂了惊讶,难以相信沈辞柔能一脸淡然地说出这路混账话。陈年暗伤又因为怒气隐隐作痛,他伸手按住胸口,竭尽全力克制着怒气。
不能动怒,不能动怒。
他想沈辞柔是备受宠爱的独女,她生于盛世长于盛世,她只是不懂宫闱中的阴暗龌龊,不曾见过铁与血。
“照这么说,我给……”霍乐师硬生生换了代称,“你朋友重买一把琴也是一样的?”
“也可以。”沈辞柔伸手拍了拍无忧的肩膀,“那把琴的制式说一下。”
站在边上一言不发仿佛不存在却突然被提到的无忧一愣:“伏羲式,桐面梓底,流水断纹,白贝壳徽,丝制缠弦。”
霍乐师难以置信地看了无忧一眼,怒气窜到了头顶:“你……”
在霍乐师发作之前,沈辞柔又开口:“霍乐师,您看重这幅字,是因为什么?”
这回沈辞柔不是先前一脸漠然的样子,她站在那里,腰背挺直,神色平静,语气低缓平稳,安然地等着霍乐师的回答。
霍乐师压住隐隐作痛的胸口,低声回答:“写字的是我妹妹。”
“那也是遗物了。”沈辞柔说,“您看重这幅字,就算只剩下半卷也要留在身边,是因为爱您的妹妹吧?”
“……对。”
“可您的妹妹已经不在世了。我知道很多会修字画的人,神乎其技,能将破损的字画恢复原样,但这天下大概也没有一个人能凭空变出缺失的那一半。”沈辞柔轻轻叹了口气,“我找人仿这幅字,若是寻常人一打眼,大概是分不出真伪的。可是在您眼里,仿的这幅字是赝品,是拙劣的模仿,远远比不上您手里的半幅字。”
霍乐师不答,他盯着几步开外的女孩,等着她说下去。
沈辞柔微笑:“因为由您妹妹写的那半幅字早就已经不只是字画了,贵重的不是《兰亭集序》,是写下这幅字的人。”
霍乐师皱眉,眉梢轻轻的颤动暴露了他思绪的浮动。
他陪伴阿静十五载,一直到阿静出阁,但阿静最后留给他的东西只有这半幅字。夜阑人静,霍乐师看着这半幅字时总是会想到当年那个在书桌前执笔的人,转头向他微笑时眼中藏着万千星辰。
沈辞柔耐心地等了片刻,才继续说:“我的朋友也是一样的。他送来的那架琴是他母亲的遗物,贵重的也不是琴本身,是他的母亲,是他弹琴时寄托的哀思。
“字画仅剩半幅尚且可看,一架琴断弦破腹,那还有什么呢?”
“这天下大概没人能修好您妹妹的那半幅字,多遗憾啊。”沈辞柔接着说,“可您能修好那架琴,能让琴再次被弹奏。”
“难道您要让这个遗憾……也永远留在我的朋友那里吗?”
霍乐师呼吸一滞,视线向边上一转,倏忽就看见了无忧。
很多年前他是见过无忧的,那时阿静还是庐江王妃,松松挽着长发,让怀里的孩子叫他舅舅。
那孩子不太活泼,别别扭扭地不肯叫,只回头把脸埋在母亲的肩上。
他逗了孩子一会儿,还是没听到一声舅舅,只好作罢:“这孩子叫什么?”
“名要循皇家规矩,不说也罢。”阿静轻轻拍着孩子的背,神色平和,“我起了个小字,就叫无忧。愿他一辈子长乐无忧。”
转瞬便是十六年,霍乐师忽然发觉时光荏苒岁月匆匆,当年害羞得死活不肯叫他一声舅舅的孩子已经长成了男人,一身白衣,芝兰玉树,长了张雅致的脸,微微蹙眉时眉眼间有三分像是阿静。
阿静寄托给儿子的愿望,是愿他长乐无忧。
长乐无忧。
霍乐师无端地想掩面痛哭,终究只是一声长叹:“十五日后来取。”
沈辞柔一喜,向着霍乐师深深一拜:“那就多谢啦!”
“多谢。”无忧也倾了倾身,将手中的长匣放在一侧的架子上,“原物也奉还。”
“都出去。”答应归答应,霍乐师还是不想看见无忧,兀自缓缓背过身,“十五日内不要再来。”
“没问题,绝对不打扰。”沈辞柔一拉无忧的袖子,拽着他出了门。
等迈出了门,无忧才淡淡地开口:“你今天这一番劝说倒是漂亮。”
“哪有啊,都是胡说八道,我自己都觉得站不住脚。”沈辞柔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只是勾起霍乐师的回忆罢了。人总是念旧情的,我赌写这半幅字的人对他来说很重要,借此把这种感情挪到你和你母亲身上。”
沈辞柔是胡来,七上八下地赌一把,偏偏运气好得踩中了点,写字的人和遗琴的人是同一个。
无忧摇摇头,心里却松快不少,不由浮出点笑:“歪打正着。”
沈辞柔瞥到无忧的微笑,不知为何觉得脸上有点发热,往相反的方向偏了偏头:“那也是我运气好嘛,能赌对这一把。”
“是,运气好,人也聪明。”无忧顺着她的话说,“反正我是想不到该这么劝他。”
“那就这样,十五日后再来取琴。”沈辞柔捻了捻指腹,总觉得那里还残存着先前拽无忧袖子的触感,憋了半天,小声地说,“那以后我还能找你玩吗?”
无忧失笑:“我不是每日都能出来的。”
一听这句话,沈辞柔就知道这是委婉地表示永别,她也不好硬和人要求保持联系,闷闷地点了点头:“那我走了。”
所幸还早,她还有时间再逛逛东市,多吃点小食再回家。
和宫外的人尤其是贵女牵扯实在不是什么好事,但看着沈辞柔明显蔫了的样子,无忧鬼使神差地补了一句:“会召琴师弹琴的酒楼,总共也只有那么几个。”
沈辞柔眼睛一亮:“我有空的时候还是会去的。”
“那还是看你的运气。”无忧接话,“在和不在都不一定。”
得了一句应允就够了,沈辞柔立马高兴起来:“那就看运气嘛。东市还有别的好玩地方,要不要和我一起逛逛啊?”
无忧看着沈辞柔满怀希望的神色,那双眼睛明亮清澈,让他想起小时候养过的一只猫,亲人而爱撒娇,动不动就滚得他满身毛。
他想了想,轻轻地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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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市消磨时间到市门快落锁,沈辞柔才慢悠悠地晃回沈府,叼着半块糕远远地就看见了个熟悉的人影。
叶家七郎,叶远思。
叶远思也看见她了,连忙挥手:“阿柔,阿柔!过来!”
沈辞柔把半块糕塞进嘴里,小跑过去,一边嚼一边用眼神问这人想干嘛。
毕竟是从小一起混到大,叶远思迅速会意,递过去两张帖子:“下月初七,我祖父贺寿,记得来。”
沈辞柔接过帖子揣进怀里,咽下半块糕,狐疑地扫了叶远思一眼:“这才五月二十,你提前这么多日子来送啊?”
“给你点时间准备嘛。”叶远思也看看沈辞柔,伸手拍拍肩,“你这身好看,但来赴宴就别这么穿了。我祖父的生辰宴,肯定不少权贵世家,听我阿耶说,好像给陛下也递了帖子。你还是穿女装来吧。”
“我知道,我出门赴宴也没穿过胡服啊。”沈辞柔想想又觉得不对,挑了挑眉,“既然是令祖父的生辰宴,我阿耶肯定能收帖子,怎么劳您亲自跑来给我送?还送两张?”
叶远思的脸立刻涨红,支支吾吾:“你是我的朋友嘛!一张给你,另一张……嗯,另一张问问你堂妹……”
“好啊,果然是想着阿棠!”沈辞柔抬腿佯踢了叶远思一脚,“还让我准备准备,我看是你想要阿棠打扮!”
“都一样,都一样。”叶远思连忙一躲,向着沈辞柔抱拳,“帮帮忙。”
沈辞柔收回脚:“知道啦,会给你递的。放心。”
叶远思达到目的,和沈辞柔招呼了声,立马翻身上马,策马回叶府。
沈辞柔到底是个十七岁的女孩,揣着帖子往府里走,忍不住就想赴宴那天该穿什么。
等等,好像……陛下也要去啊?
……那还是穿得老气点吧,不太容易被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