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鹿这辈子语出惊人的时刻也不多,此时此刻算得上其中一件了。谢麟呆了一呆,问道:“这是三叔四叔亲口说的?不是玩笑?”以这二位的性子,尤其是四叔谢涟,随口开这一句玩笑,倒也不意外。然而谢鹿之模样儿太正直了,仿佛是传什么极重要的嘱托一般。
谢鹿咬牙切齿:“当然啦!您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谢麟眉头微皱,“你坐下来好好说话,跳那么高做什么?”让两个先生以为我家里兄弟都是猴子吗?
谢鹿讪讪地坐了下来,很不开心地说:“这须怪不得我生气,这群死穷酸,还道咱们家没人了。”
江先生已是了然,盖因这种“穷酸”的没眼界岁月,他自家在极年轻的时候也是有过的。不外是看谢丞相休致,四个儿子只剩两个,这两个还是品阶并不高,能力也不很出众的,就将谢家看做是行将朽败,合该给新人让路的无用之物了。恨不能一脚踢开,让他们统统就滚。
石先生心中微有不快,他家,包括他外公家可不就是这朽败无用之物么?真是让人不痛快!哪怕朽败,也不是你们能挑剔的。
最冷静的要数谢麟了:“这样没眼色的东西,哪里值得置气?你好好说话,这事不对。”
江先生清咳一声,一拱手:“东翁,世上是有这等狂狷之徒的。”
谢麟冷笑道:“自打道灵上书整肃了科考,这一道一道的考将下来,能剩下几个蠢人呢?哪怕后来会变得蠢了,才考完这三二年也是一生之中最聪明的时候了。还没打翰林院里出来呢,就说这个话?你给我说清楚了,不要一撺掇就跳,也不许你误会长辈们的意思。阿翁也是这般讲的?”
谢鹿嗫嚅着:“那……那群狂生也没明着说嘛……可就是聚着一堆儿的酸货捧岑恒的臭脚!”
“岑恒比你大不了几岁已是探花,你呢?不学无术还好意思说他!等我明天回家再收拾你。”
“哼呜!”谢鹿发出一声哀鸣,也做起了自己不屑的捧臭脚的勾当,“他与二哥一般大年纪,才将将考中呢,得意的什么鬼?有什么好夸的?!”
谢麟对这三房、四房的堂弟倒真有很亲昵的兄长模样,打是亲骂是爱:“我看你皮痒了!”
江先生道:“东翁,小郎君虽是气话,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且年少轻狂之时,什么讨人厌的事情都是做得出来的。”
谢麟自己心里早已有数,却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他心里可惦记着张起提到的那个岑恒。他作为科考的前辈,年纪轻轻就做到了四品的有为青年,却不可显得心胸过于狭窄。人都没见着呢,岑恒也不曾向他挑衅,就附和着骂人,不妥,不妥。
他这么稳得住,江先生与石先生都是满意的。江先生和气地向谢鹿询问了京中的具体情状:“咱们上次回京,似乎还不是这个样子的。”
谢麟介绍了两位先生给谢鹿,虽被兄长教训为不学无术,谢鹿世家子弟这等眼色还是有的,礼貌地答道:“也就是这点子时间,他就轻狂了起来了。唔,议论朝政,又作名士模样,居然迷惑了圣上,还勾搭上了东宫!有传闻,三年翰林出来,他就要飞黄腾达了。他自己也够轻狂的……”
谢麟屈一屈指头,是了,这就是张起写信说到的,两宫对岑恒颇为亲近。
江先生道:“这便不太好办了。”这些官员的升迁,履历、家世、关系等等当然是重要的,然而只要有了一样,其他几样不合格也是没关系的,那就是——圣心。
石先生此时才说了第一句话:“无妨。”
谢鹿喜道:“先生这么说,必有把握?”
“除非天授英才,必有邪路。”
谢鹿还不会解读石先生,江先生却已经明白了——岑恒没有过硬的背景,靠自己考试上来的人,这样的人,即便是个探花,在大佬们,尤其是皇帝眼里也根本不算什么。每三年就有百多二百人,也不是很稀罕。岑恒既没有当过差展现能力,也没有能传颂天下的招牌,皇帝怎么会看得上他的?
要记得,眼下这个皇帝,是一个不怎么英明神武、有点小心眼、有些心术还挺迷信的一个……平常的皇帝。既是平常,就算不得昏庸,也就不用担心岑恒是奸佞习性。
所以,应该是因为一些私密的原因,说不定连岑恒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只以为君臣投缘,才被皇帝相中的。这个原因,只能是皇帝自己知道的。
至于东宫,那就不太好讲了。
谢麟道:“我会请见两宫,”又瞥了一眼谢鹿,“乱七八糟的事情不要再提了!”
谢鹿顿时蔫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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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鹿带来了一个不好不坏也不新鲜的消息,最主要的任务还是护送程素素回府。
程素素见他蔫头耷脑的,问道:“这是怎么了?看到我不开心呀?”
“没没没,不不不!”谢鹿连忙否认。二嫂现在金贵,看到她就很开心了!谢家人丁兴旺,但是长房却是子息单薄的,凡心向长房的人,就没有不为她开心的。谢鹿虽然年纪,也知道轻重,不肯拿岑恒这样的糟心人物来烦她,胡说八道:“没看到七哥。”
程素素道:“他现在做官做得很好。”
谢鹿八卦了起来:“那二哥有没有骂他?”骂了他,我就开心了,不能我一个人被骂,对不对?
程素素被他逗笑了:“你二哥脾气很好的,才不会骂人呢。”
“那是对二嫂。”谢鹿嘀咕着。
趁他不防备,程素素突然问道:“你来报什么信的?”
“那个岑恒!”完了,说漏嘴了。
程素素道:“你自个儿说呢,还是叫我担心着回到家里找人问呢?”
谢鹿哭丧着脸:“二嫂,你怎么跟二哥学坏了?”
程素素一挑眉:“说!”
谢鹿只得将岑恒的事情说了出来。程素素心道,反常即妖,这个岑恒与邬州那个张进士是同年的,那一年因干系政绩,我也很关注打听了他们一道的进士,并不曾见他这般。只将此事放到心底,对谢鹿道:“再怎么着,也不能叫他出了翰林院就去做丞相,且放心吧。”
谢鹿心说,妇道人家就是心大。不过也好,可以安心在家养胎了。
说话间,进了京城,不久即到了谢府。
府里,林老夫人一早就坐不住了。早先就命人将长房的房舍都收拾了出来。想想不放心,又将自己正房原来的东厢那里,程素素落脚的地方又重新修葺了一番。因不知道谢麟接下来的任命,寻思着若是谢麟继续外放了,就将程素素放到眼前照顾着。
如此忙了很久,谢丞相也只看着她忙,并不泄漏什么。谢丞相也给孙子规划好了路径,最好的当然是回来京中再熬几年,然后外放,将资历刷足了,就可以回京之后一步一步向政事堂发起冲锋了。
但是谢丞相也有一桩心事,他算了算自己的年纪,又考虑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到得此时,他也不避讳生死了,很是担心自己中途就死了,则谢麟的仕途必要耽误三年。这三年是必须守孝的,为的是刷声望。
变数由命由天不由己,谢丞相便什么也不说。
程素素回来,被丫头仆役拥到了上房,给二老磕了头就被拉了起来。林老夫人脸上的笑就没有断过:“好啦,你们老远回来,这个头我就受了,以后身子沉了,就不要行这些大礼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老夫人对长子的愧疚就越深,凡于长房有利,她便毫不犹豫地去做。
话虽如此,程素素却不打算真的无礼。依旧很乖巧地向老夫人问好,同时关心谢丞相的身体。谢丞相对孙媳妇是满意的:“你们送来的参,很好。”
程素素又周到地问候叔婶长辈,林老夫人看她越发的喜欢。谢丞相不紧不慢地道:“邬州,究竟如何?镇得住?”
程素素肚里吃了一惊,心道,真不愧是人老成精的二十年丞相。无论是自己的奏疏还是后来谢麟等人的上本,都没有写她的行动细节,只写了她筹粮、守城等等,至于怎么砍人……她是只字未提的。
谢丞相却指出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怎么镇得住的?”
程素素不敢跟他耍心眼儿,原原本本将怎么筹粮,又怎么将校阵亡之后不得不顶上,如何顶上,统统说了出来。
林老夫人与米氏、方氏惊得忘了掩口,都不住地说:“这般凶险!这般凶险!怎么不早说?怎么熬得下来的?”林老夫人还抱怨了齐王一句:“都怪他将阿麟和粮草都调走了。”
谢丞相道:“妇人之见!”
“我是妇人,自然是妇人之见的。”林老夫人不客气地回了一句。
谢丞相只当没听到,对程素素道:“夏某不错,既是相熟,孤儿寡母能看顾就看顾一二。”
“他们是京城人氏,官人送了他们帖子,有事可持帖来见。”
“唔。”谢丞相一点头。
林老夫人道:“好啦好啦,今天我话放在这里了,孩子刚回来,都不许拿这些惊心的事儿烦她。有什么事情,咱们这些人还办好吗?就不能让孩子好生歇息了?等阿麟回来了,你爱怎么审他就怎么审他。”
说得儿媳、孙媳都笑了起来。
谢丞相道:“我自去书房,阿麟回来了叫他来见我。”由谢鹿伺候着去了书房等谢麟。
林老夫人与米氏、方氏却围着程素素问长问短,既问日子,又问饮食,又说她在外面太辛苦了。说到一半,林老夫人道:“看我这个脑子!大夫呢?!快请了来把个脉。”
一番扰攘,确定程素素只是旅途有些劳累,其余皆安,林老夫人才重又谈笑风生了起来。说不两句京中趣闻,才讲:“向亲家送信的事情你也不用着急,歇一天,明天再琢磨回娘家的事儿。”
“是。”
正说着话,谢麟回来了。虽说谢丞相在书房等,他还是过来给老夫人问安。磕完了头站起来,自觉地粘着程素素站了。程素素让给他半张椅子,米氏笑道:“哎哟,咱们家椅子是不足数儿么?”
谢麟大方地道:“添丁进口,确是少了一张。”
林老夫人也乐了:“别拿你的聪明来戏弄我们了。”
“哪有戏弄?聪明不能逗着阿婆、婶子们乐,那也不算什么聪明了。”
连方氏也撑不住了:“素素喂他吃了多少蜜糖?话都甜了。”
程素素轻笑道:“就喂了点鱼汤。”
林老夫人道:“有有有!新鲜的鱼早就给他备下啦。阿麟,去见过你阿翁,咱们再用饭。媳妇儿放在我这里,你放心。”
和气完了,谢麟小心地从椅子上起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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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谢丞相书房,就没有这么轻松了。
赵骞依旧侍奉在侧,谢丞相与谢麟不咸不淡地见过面,问道:“见过两宫了?”
“是。”
“怎么说的?”
“问我为什么一直笑,我说我要当爹了,他就让我滚了。”
谢丞相喷笑,旋即察觉不对,飞快地板起了脸:“看圣上待你如何?”
“阿翁也在担心岑恒?”
“他算什么东西?”谢丞相慢条厮理地道,“老人家,越老越喜欢回忆,回忆自己的辉煌,仿佛还充满了威力。越喜欢看着年轻人,喜欢和年轻人玩儿,好像自己也年轻了一样。”
“老翁爱亲妇。”谢麟辛辣地说。
谢丞相不吭气了,半晌才说:“看来你心里有数了。记着,你是当朝状元,不是词臣也不是佞臣,很不用插科打诨来讨圣人喜欢。高兴的时候活泼些没什么,你不靠这个晋身。”
“是。”
顿了一顿,谢丞相才问:“圣上给了你多少假?”
“先给了一个月。”
“一个月?之后呢?”谢丞相撑起了身子,“任职京中?是何职司?”
“翰林院。”
“嗯?怎么去了那里?”
“圣上问安抚情形,我便说,阿鸾他们年轻热情,手把手带着他们教了一些事情才上了手。可见读书与做事,是两回事。”
谢丞相笑了:“这就成岑恒老师啦?”
“先看看人吧,他们也太沉不住气。”
“这一个月,有何打算?”
“见见亲友,代捎了些书信,一一送到。”
“李福遇?”
谢麟低头,想了想,说:“李与梅?”
谢丞相道:“这还用选吗?预备怎么做?”
“先聊聊。”
谢丞相忽然觉得无趣了起来:“聊什么聊?你们俩,一样的人,就知道捣鼓些明晃晃的刀锋。除了棒杀,还可以捧杀。”
谢麟也觉得没意思了,他好像一个在讲故事的人,包袱还没抖,看客给他叫破了。有点赌气地说:“原本想上书,内平教匪,外御胡骑,流放的人该回来啦。”
“好事。”
“是啊,流放遇赦还乡是好事,要是查一查这人已经回来了,宣旨的使者没见着人,就不好了。”当年那位大理寺卿,家族庞大流放的不少。至少谢麟知道的,这样的人家里,有几个弟子私自逃回又或者找人顶替也不是没有的。眼前一个例子,石先生,就是通过这样的手段想逃罪来的,虽然最后没有判罪。
祖孙俩似乎再无他话可言,谢麟站了片刻,便施礼出来了。
赵骞低声道:“郎君似乎不是很高兴。”
“他是不亲我,可也没关系,只要守着这个家就好了。房子造得怎么样了?”
赵骞道:“晚生已亲自勘查过了,丈量好了土地,已在打地基了。”
“我死后,将这房子交给他媳妇,结庐守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