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回娘家。
今天相对往年, 是特别不一样的。张秀红带着男人和三个孩子, 走在去玩老张家的路上时,那简直是气势逼人。
老张家的屋子里热闹极了, 远远的, 就听见里面有说笑的声音传出来。
刘小麦的两个姨娘张秀丽和张秀英都带着丈夫,围着张老太嘘寒问暖呢。
张老太喜得见牙不见眼, 拿出来一堆东西, 给他们吃。
“外婆新年好!”
刘小麦带着她的大妹小弟, 迫不及待地往屋里冲。
张秀红一把拦住他们,矜持在站在大门口,敲了敲本来就开着的大门。
“红子,我帮你拎篮子?”刘二柱献殷勤。
“不必。”张秀红一脸的矜持。
“是不是红子来了啊, 门开着呢。”话虽然这样说,张老太还是喜气洋洋地从屋里出来迎接他们了, “快进来啊, 屋里暖和, 有好吃的!”
“就我姐摆的架子大。”张秀英也跟了出来。
张秀红斜了她一眼, 倒是忍住回嘴的欲望了。她掐着兰花指,用特别变扭的姿势提着篮子, 哎呦哎呦了起来, 柔柔弱弱倚着门框。
“妈,妈你怎么了?”刘小麦急了。
刘小豆和刘小虎担惊受怕地抱住张秀红。
刘二柱焦心地问,“红子,你手抽筋了?”
他就说他提篮子他提篮子, 他都提了一路了,结果到了队里,红子硬是把篮子抢过去她提了。这是红子心疼他啊,刘二柱太感动了。
“你篮子我来拿……”刘二柱又在主动请缨,甚至上手了。
然后刘小麦就看到她妈隐秘地掐了她爸一把。
……又中张秀红同志的计了!
张秀英扶着张老太颤颤巍巍赶来了。
“大丫头,你怎么了哟大丫头,你别吓唬娘啊。”
张老太一急,把张秀红的小名都喊出来了。
原来妈叫大丫头……
刘小麦姐弟三个被这个朴实无华的名字感染到了,不约而同端详张秀红。
张秀红的眼角抽了一下,她动作柔弱声音嘹亮。
“这篮子太沉啦,我都提不动咯!”她强调,“妈,这里头的东西都是带给你的哟!”
屋里屋外一众人:“……”
张老太把手一拍:“红子,你怎么突然想不开了,给我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我又吃不动。”
“谁说给你光带吃的了,吃的哪有这么沉,哎呦,哎呦……”张秀红虚虚地撑着刘二柱的手臂。
刘小麦一看,感觉她妈与过去宫里娘娘出行时的姿态好生相像哦。
张秀英歪了歪嘴:“姐,依你的意思,你还给妈带穿的啦。”
张老太感动地捂住了脸,还有那么一丝莫名的娇羞。
“红子,你怎么还给我买新衣裳了,唉哟咯,我都这么大把年纪了,穿出去人家再笑话我,那可怎么办哟。”
“怎么会呢,人家羡慕你还来不及呢。”刘小麦嘴好甜,“人家看到了,肯定觉得我外婆好看的像花一样!”
“小麦快过来!”张老太激动了,她把手伸进了兜里,“外婆给你准备了压岁钱!”
“行了妈,行了行了。”张秀英劝张老太稳重一点,“待会儿一起给不是更好吗,我二姐孩子还在屋里呢。再说了,你真当你家大丫头有多大方,转了性了,舍得给你花多少钱?”
“张秀英,你别瞧不起人。”张秀红特别的有底气,“我今天倒是要让你好好看看,什么才叫真阔气,才叫真孝顺。”
张秀英笑了:“行,你可别让我惊掉下巴。”
张秀丽他们也出来了。
“英子,你别一看到姐,就跟斗鸡眼一样。”张秀丽一开口就是老好人了。
她说话和气穿着朴素,看起来就是那种勤劳苦干的劳动女性。
“我二姨娘性子蛮好的呀。”刘小麦开始以貌取人了。
就看到她二姨娘拾起来院角一根实心木头,两只手拿着木头两头,膝盖一抬啪叽一下,木头折成了两截。
老张家都安静了。
张秀丽恨铁不成钢:“较劲较劲,你们两个一天到晚有这种闲劲头,帮妈劈劈柴火也是好的啊,怎么当姐的当妹的都不懂事呢。”
“……”
张秀红和张秀英心有戚戚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否认:“我们没较劲,我们好着呢。”
说完,张秀红手不酸了,张秀英嘴不歪了,姐妹两个一左一右扶着刘老太,亲亲热热进屋去。
“红子……”
刘二柱刚开了口,他面前就出现了一个篮子。
“拿着拿着!”
张秀红利落地吩咐。
“哦哦,好的。”
刘二柱这下是真的放心了,红子确实什么事也没有,亏得他差点就要请李郎中帮红子看看了。
“……小麦,你还发什么呆啊。”刘二柱招呼刘小麦一起进屋。
刘小麦摇了摇头,刘小麦又点了点头,最后刘小麦深沉地叹了一口长气。
老张家简直是卧虎藏龙啊,她外婆怎么就这么会培养孩子呢?
她看向张秀丽同志的丈夫,她的二姨夫正一脸殷勤帮她二姨娘拍着裤腿上的木渣子。
厉害啊厉害,这老张家的女婿也都非比寻常人啊,都是人才。
“进去吧。”
刘小麦招呼她的大妹小弟,刘小豆和刘小虎经历了刚刚那一出动作大片,现在都有点魂不守舍的,看起来老实的不得了。
张老太给什么吃什么,问什么答什么,刘小虎考八十几分的事一不小心传遍了整个老张家,张秀丽的孩子们都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大家都好,怎么就你差?
刘小虎心中憋屈,但是丝毫不敢跟人家决斗,毕竟他们的妈是二姨娘啊。
刘小麦恍惚中悟出了很多事,比如为什么每次张秀红从张老太这里捞到了好处之后都是撒腿就跑,好像背后有谁追她。
有张秀丽同志当她妹妹呢,这谁顶得住啊。
张秀丽在一脸惊叹地看着张秀红展示她篮子里的东西。
张秀红一样一样地取出来。
先是四个雪菜包子。
“我自己家做的,二柱揉面,我做的包心。这两个有点丑,是小麦捏的。”
“……”刘小麦坚强地说,“虽然丑,但是很可爱,包心也没漏出来。”
“包的好啊,大外孙女。”张老太感动极了,“小麦,你一学就会,你肯定是上大学的料,以后能当干部。”
这是怎么发散的哟,但是这话好听!
刘小麦笑眯眯的:“我必须行啊。”
张秀红又拿出来一双大棉鞋:“妈,这是我给你买的,特别暖和,是海市那里的货呢。你寒天穿这个,脚上就不长冻疮了。”
“唉……你跟我买这么好的鞋干什么。”张老太做作起来了,“还是海市的,我们乡下人穿这么好的鞋干什么。”
张秀英头一伸,皱起来眉,“不对啊,我看这款鞋子不新奇啊,街上穿这种棉鞋的人多呢。”
“那不可能!”张秀红硬气地回绝,“必然是你看错了。”
“不对,我不可能看错的……”张秀英那股劲又起来了。
李郎中连忙拉住她:“英子,平心静气平心静气,别气着肚子里的孩子啊。”
“肚子里的孩子?!”
全体老少都惊呆了。
“英子啊,你有身子了,怎么不跟我说呢?”张老太又惊又喜。
“也就才晓得,你叫我怎么说嘛。”张秀英脸红红的,和李郎中手牵着手。
“你、你刚刚还跟我斗气,你早告诉我这件事,我就不跟你计较了。”口齿伶俐的张秀红难得结巴,“你休想让、让我当什么恶人。”
张秀英眉毛一竖:“我可不要你让,我现在一个人的身上有两个人的力量,只有你会说不过我,不存在我说不过你!”
“行了行了英子,坐坐坐。”李郎中满头大汗,“你这一惊一乍的,娃娃在肚子里被吓着了怎么办呢。”
张秀英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坐下来,然后一脸娇羞地摸肚子。
刘小麦:“……”
这就是伟大的母性光辉吗,说变脸就变脸。
老好人张秀丽发言了:“英子怀着了,那劈柴的事就轮不到你了,我去干就行,你要多休息。”
张秀英:“……我本来也没打算做。”
什么意思?
张秀丽还真指望她们劈柴火吗?
张秀红略略吃惊,眼见得张秀丽看过来了,她赶紧地往张秀英旁边一站,握住她另一只手,对她关怀无比。
“英子啊,你肚子几个月啦。有什么什么反应,想吃什么东西呀?你家李郎中……咳。”
说到这里,张秀红收了收声,看向刘小麦。
“小麦啊,你带着弟弟妹妹们出去玩罢,我们大人要说事呢,小孩子不要听。”
“……行。”
刘小麦兢兢业业地担负起大姐的职责。
她带着刘小豆刘小虎,还有张秀丽的两个孩子大冷天出去转悠了一圈。
张秀丽的两个孩子一个叫大河,一个叫月亮,都有点腼腆,但在吃过刘小麦给的糖之后,他们就乖乖巧巧喊她大姐了。
刘小虎有点傲娇。
大河和月亮在刘小麦的劝说下,一个人给了刘小虎一个充满爱意的拥抱,刘小虎就脸红了,开始偷看二姨娘家的小孩子了。
在听说了他们两个考试都能考九十几分之后,刘小虎彻底偃旗息鼓了。
啊啊啊啊他太差劲了,是他的错!
他要好好学习,他必须好好学习 !
刘小麦被逗得直乐,也不戳破城里考卷和乡下考卷不一样的真相,由着刘小虎在那里燃烧志向。
“麦啊,带着弟弟妹妹回来吧,外面冷。”
刘二柱同志终于招呼他们了。
刘小麦摸了把脸,带着被冷风吹傻了的小朋友们进屋。
屋里一片其乐融融,三姐妹相谈甚欢。张老太已经把新棉鞋穿上脚了,坐在床上,把脚往被窝里塞。
张秀红居然还问他们:“外头好玩吗?”
大河和月亮羞答答地看了看刘小麦,然后回答张秀红:“好玩。”
“还行。”刘小豆抓住刘小麦的手,坚决捍卫自己在大姐身边的地位。
只有刘小虎一脸严肃:“不好玩不好玩,我的心里只有学习!”
张秀英“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张秀红拍拍她手背:“英子,你接着说。”
张秀英跟说书一样,正在说她这段时间的见闻。
“……就是你们松梗队里的老何家媳妇,从海市来的那个,她好像要回去了!”
“回?回哪里?”张秀红一愣。
“哎呀,还能回哪里哦,她的家乡啊,海市!”张秀英有点羡慕,“那样的一个大城市。”
“她终于能回去了……”张秀红叹了一声,“也好,对谁都好。”
“知青也能回去了?”刘二柱进来听见一耳朵,很是惊奇。
“不能啊,她是特殊情况啊,她这里有点问题。”张秀英敲了敲自己的脑门。
李郎中立刻心疼地帮她揉脑门:“英子,你想敲就敲我的啊,敲你自己脑门干什么,多疼啊。”
“……??”张秀英无语地看他一眼,“行吧,正好接下来的事情你跟他们说,你知道的清楚。”
李郎中接过来话头:“那位安、安……”
“安文玉同志。”刘小麦插声。
“是是,安文玉同志,小麦记性比我好多了。”李郎中笑,“她家里走通了关系,要接她回去治精神疾病,你们松梗队的人带着她到我那里,让我给她开证明呢。”
“然后呢?”
“我当然不会开啊,这个是蹚浑水。”李郎中狡黠道,“我只说自己水平不够,让他们去县医院找医生开证明了。”
刘小麦:“……”
李郎中也不傻啊,他之前为了追求张秀英同志,蹚了张秀红这滩浑水多少次哦,可见他对张秀英真的是情比金坚了。
“真奇怪。”刘二柱的聪明逻辑也上线了,“她家里要是有这种本事,早把她弄回去了啊,怎么会等到今天。”
“你这个人话怎么这么多的?”张秀红批评刘二柱,“管什么过去,现在心疼家里下乡的姑娘了,愿意把人弄回去就行了。也许是以前没本事现在有本事了呢,你别想那些古古怪怪的。”
刘小麦坐到了李郎中旁边。
“小姨夫,那位安文玉同志走了,她的儿子怎么办呢?”
她的儿子,何在洲?
李郎中是知道何在洲的,他无所谓道:“这有什么关系呢,等安文玉同志治好了病,肯定还是要下乡来的啊。就算治不好,她也要回来,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
是可以拖得了一世的。
今年是七六年了,随便拖一拖,就可以拖到下乡知青们掀起离婚大潮,纷纷回城了。
安文玉这一走,应当是不会回来了。
毕竟松梗大队对于她来说,就是一场噩梦。
那何在洲呢。
他知道他妈妈要走了吗?
他知道他妈妈不会回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