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华宗天璇峰掌峰,明潇在此讨教。”
青衣女子道出这句话的时候,并未特意抬高嗓音,也没有压低声线以彰显威严,仿佛只是与人相对论道,将一句寻常话语普普通通地随口道来。
她的嗓音清冽甘醇,如林籁泉韵,不冷漠亦不严厉,反而带有一种歌唱般的悠扬声调,令人不自觉地心旌摇曳。
她的衣饰同样普通,仿佛只是个随处可见的平常女修,云锦裁衣,青底上星星点点开着几朵白梅。鬓边簪有珠花三两朵,以五瓣青玉镶嵌成梅花形状。
她身上并无“天下第一剑修”的霸气与锐气,既不符合一般人对剑修的想象,也不像是现代语境中的“女强人”。
若是她未曾挑明身份,你或许会以为,她是在布庄挑选绸缎的女郎,是诗会上挥毫洒墨的才女,是春日里呼朋引伴、盛装出游的美娇娘……总而言之,她可能是你身边任何一个女人。
然而,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仅仅只是存在于那里,就令人无法忽视。
林下清风,内敛锋芒。
“……”
舒凫怔怔地抬头眺望着她,像是白日里看见流星雨,赤道上望见极光,神魂久久无法归位。
或者说,她以为过了很久,但其实不过短短数息之后,魔修中便有几人越众而出,御器飞起,将那半空中的女修团团围住。
“明潇真人?”
其中一人是赵九歌属下,知晓其中利害,谨慎地开口试探道,“魔君有命,我等此行只为魏城而来,无意惊扰您大驾。况且,九华宗与魏城并非盟友,还望真人给行个方便。”
另一人已有半步元婴修为,乃是鬼面魔君贺修文座下猛将,一眼看出这“明潇”不过是道分神,修为并不胜过自己多少,心中轻视,语气便很有几分倨傲:“明潇真人,这世上有些闲事,还是少管为好。”
明潇面色随和,不辨喜怒,向第一个人点了点头道:“九华宗确非魏城盟友,我此行亦不是为九华宗而来,只是为了一个朋友。所以,这方便怕是行不了。”
“明潇真人。”
后一个魔修面露不快之色,阴森森地咧开嘴角,“我与你说话,你就没听见吗?”
“……”
明潇这才不带任何情感地向他扫了一眼,却也只是一眼,好似在看枝头一片枯叶、树上一只寒蝉,没半分关心留意,旋即将视线撇向一边。
她的语气依旧随和,仿佛是在好声好气地解释误会:“抱歉,你的声音太轻,我未曾听见。”
这借口实在敷衍,魔修当即沉下脸道:“我就在你面前,你如何会听不见?”
明潇淡淡道:“秋蝉将死,鸣声细弱,我自然是听不见的。不过,总好过夏日聒噪,教人心烦。”
这话无异于骑脸输出,魔修要是再听不懂,那他就白活了这么多年。
他还算有几分城府,并未暴跳如雷,只是反手向空中一抓,捞了一把奇形怪状的兵器在手,眼中闪烁着狞恶的凶光:“好啊,明潇真人如此托大,我这只‘秋蝉’就来领教真人高招。”
明潇不置可否,视线从周围几个魔修身上逐一掠过,平静开口道:
“既如此,你们便一起上吧。”
一起上吧。
如同烈火上浇了一勺滚油,那半步元婴的魔修再也按捺不住,奇形兵刃一扬,头一个飞身而上。
“明潇真人,得罪了!”
其他几人见状,心知这一战不可避免,多言无益,索性仗着人多势众一拥而上。
擅长近身搏斗的挥舞兵刃或拳掌,擅长法术的燃起烈焰、召唤天雷,还有一人似乎修炼了某种魔功,从周身释放出无数蝗虫一般遮天蔽日的魔虫,好像一团黑雾似的卷向明潇。
一时间,明潇四面都是刀光剑影,足底有烈火熊熊,头顶有雷霆与魔虫笼罩,眼看已是避无可避。
事实上,她也的确没有闪避。
她甚至没有出剑。
从舒凫的角度,只能看见明潇脸上掠过一抹浅笑,而后身形微动,莲步轻移。
如春日踏青,分花拂柳而行。
她白玉般的手扬起,广袖轻拂,并指为剑,似流风回雪,指尖夹着小小一朵霜色梅花。
倏然,那朵梅花似春雪消融,转眼间消失不见。
——这一秒恍如定格,在舒凫眼中无限拉长。
当时间再次开始流动,只见一片霞光似的血光冲天而起,几个围攻明潇的魔修或断臂、或断首,浑身浴血,气衰力竭,好像断线的纸鸢一般从空中坠落。
他们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直到落败那一刻,也没能看清明潇的剑。
“扑通”,一声闷响。
人头滚落尘埃的同时,梅花方才姗姗来迟地一同飘落,被鲜血染作嫣红,恰好掩上他死不瞑目的眼睛。
“…………”
舒凫:这……这就是古龙风格的打斗画面吗?!
真是太帅了!!!
教练,我想学这个!!!
舒凫修习的剑法,是明潇真人与玄玉宫掌门凌波仙子共创的“玄霜诀”,剑意森然,剑气如饕风虐雪般冰寒刺骨。
而明潇本人,显然早已迈入了更高一重的境界。
她的“剑”不再是冰雪,而是傲雪凌霜的寒梅。
“还愣着做什么?”
江雪声见舒凫看得出神,便在她背后轻轻搡了一把,提醒道:“此地有明潇坐镇,去做你该做的事情。”
“……”
舒凫又半张着嘴愣了片刻,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开口便道,“师父,你说我能换个师父吗?”
江雪声:“…………???”
——你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虽然我不是人,但你是啊!
“唉,算了。”
舒凫摇了摇头,宽宏大度地抬手在江雪声肩头一拍,沉痛道,“毕竟,当年是你先来的。儿不嫌母丑,子不嫌家贫,先生,我是不会因为明潇真人比你更帅,就轻易抛弃你的。”
江雪声:“???不是,凫儿,你等一下……”
“但我需要冷静一下。”
不等他开口,舒凫便已飞快地转过身去,“如果继续看着明潇真人,我可能就真要动摇了。”
江雪声:“……”
——也许,选择明潇作为后援是个天大的错误。
她这样的女人,就像个扳手,随时随地都能把小姑娘的性取向打弯。
……
明潇与天璇峰弟子加入后,原本胶着的战局瞬间扭转,魔消道长,浩然清气涤荡乾坤。
舒凫再无后顾之忧,得以冲入魔修阵中尽情拼杀。
柳如漪、昭云、司非三人背靠背立在一处,一个奏乐,一个飕飕地向外放冷气,还有一个,一边为昭云提供源源不断的水汽,一边配合柳如漪的乐曲引吭高歌。
实不相瞒,“阵前唱歌”这种战斗方式,舒凫只在司非身上见过,每次目睹都觉得十分玄幻。
此情此景,她只想为司非配上一条字幕:
人·鱼·唱·歌·魔·修·死
至于昭云,她不像师兄弟那般唯美,最擅长用冰霜法术将对方冻成一座冰雕,然后再徒手掰下他们的头,简称掰头。
别说敌方,自己人看了都瑟瑟发抖,恨不得跪下来高喊一声姐姐饶命,我只是一只小猫咪。
顺便一提,据说昭云的性格肖似其父,玉妖王对她很是偏爱,亦有传位之心。
……如此说来,邬尧搞不好是“四妖王”之中,性情最温柔良善的一个了。
再说萧铁衣和叶书生,他们正在城门外与魔兽缠斗。
狐狸姐妹们各显神通,有的使出幻术拖延魔兽行动,有的抛出彩绸、绳索、长鞭等软兵器,将魔兽铸铁般强韧的四肢牢牢缠住,让它无法挥爪扑杀。
至于叶书生,不用问,他自然就是今天的主t。
只见那凶兽发出一声地动山摇的咆哮,猛地挣脱一道绳索,挥爪朝向距离最近的一只小狐狸当头劈下。
那狐狸正是萧铁衣的小妹,见状“哎呀”惊叫一声,正要躲闪,却只见一道高大的身影挡在她面前,双臂高举,气沉丹田,通身佛光流转,生生扛下了魔兽泰山压顶般的一爪。
“你……”
小狐狸张了张嘴,话到喉头却又哽住,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
就在她怔神的一瞬间,萧铁衣刀锋已至。
青袍银甲的狐族女王从空中一跃而下,手中刀光似白虹贯日,一直线地自上而下劈落,刀刃深深嵌入魔兽最为脆弱的后颈,如同破竹一般斫开筋骨血肉,一刀直劈到底,斩落了魔兽硕大而沉重的头颅。
“叶公子,你可有受伤?”
萧铁衣轻盈地飞身落地,见叶书生挡在她小妹面前溅了一身血,便向他伸过手去,用衣袖为他拭去脸上血痕。
“我……无碍。多亏了萧姑娘。”
叶书生僵硬片刻,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忽然伸手接住萧铁衣挨近他脸颊的手,用力握了一握。
狐狸小妹捂住眼睛:“哎呀,你们干什么呢!这还在打架呢!”
“…………”
与此同时——
这边魏城节节胜利,另一边凌大公子的心情,就没有那么美丽了。
舒凫那上百发浮游炮……不对,玉箫碎片来势汹汹,穿透皮囊,将其中蕴含的灵力尽数打入他体内。
此刻,凌凤卿不仅遍体鳞伤,一目不能视,有口不能言,而且浑身都承受着万蚁噬心一般的彻骨剧痛,五脏六腑好似被利刃翻搅一般,那叫一个生不如死,死去活来。
他之所以能在如此强烈的痛苦中维持清醒,都是凭着一股坚定不移的信心:
——舒凫中了他的计,魔修能够拿下魏城。
然而,就连这一点微茫的希望,如今也在无情的现实面前碎成齑粉,灰飞烟灭。
这“现实”的名字,就叫做江雪声。
所以,凌凤卿决定逃跑。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保住狗头最重要。
魏城的防御阵法已经铺开,城内无法再使用任何传送手段。盛阳长老与一干狗腿无法可想,只好前呼后拥,架起这条血糊糊的大狗子一路奔逃。
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似漏网之鱼。
幸好,魏城和九华宗忙于与魔修交战,并未留意他们这支逃难队伍,一路上畅行无阻。
“大公子,大公子您振作些!就快到城门了!摇光峰之人并未追来,我们……”
——就在此时。
距离他们不远处的拐角,忽地转出一道清瘦人影。
在那人影身后,一匹通体漆黑、约摸有半层楼高的猛兽仰天长啸,“嗷呜”一声,龇出两排钢刀般的雪白利齿,纵身朝向众人扑来。
这又是什么东西?!
盛阳长老大惊之下,只好将动弹不得的凌凤卿放到一边,挥掌迎战那头来路不明的猛兽。
“盛……阳……”
凌凤卿艰难地活动手指,试图拽住盛阳长老的衣袍。
别丢下我——
这句话,他最终没能说出口。
因为在此之前,便有一柄寒光闪烁的短剑疾飞而至,破开了他毫无防备的胸膛。
“……”
凌凤卿仅剩的单眼骤然瞪大,一手按住心口,不敢置信地朝向短剑来处望去。
他这一抬头,刚好便迎上一张白皙俊秀的少年面孔,一双笑弯成新月的清灵眼眸。
“大哥。”
凌奚月微微倾身,眉眼间焕发着前所未有的光彩,逸兴遄飞,尽显风流。
“奚月在此,恭候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