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若麟赶回了国公府。
大白天的,又不是休沐日,国公府下人见他突然回来,难免有些惊讶。
昨日大奶奶被诊出有喜,嘉木院里的下人,个个得了赏,这事今日早传遍阖府。上头的人没什么,府里别院的下人却都羡慕不已。目送他径直往嘉木院去后,忍不住便又议论了几句。
徐若麟没听到,他也没心绪去理会这些。此刻他的心情,实在难以言表。
萧荣,阿令昨日向她坦承已非处子之身,听她意思,与她有关系的那人便是他。出于谨慎,萧荣当时便命自己身边一个信得过的老宫女替阿令检查了身子,发现她所言非虚。
阿令是泰布答土司送来联姻,以表效忠,皇帝也早把她视为自己的后宫。到了月底预定的日子,只要册封一下,一切便顺理成章。不想在这节骨眼上,竟出了这样的意外。因事干重大,萧荣已经严令阿令和老宫女封口。
萧荣在信中,并未向徐若麟询问阿令所言的真假。她只在信末,阿令既然确实非处子身了,她又牵出了他,便断不能再留下。再过两日,便会以她身染恶疾为由,将她送出宫遣回云南。特将此事告知他,好叫他心中有数。
徐若麟乍看到这封信时,第一个感觉,不是愤怒,而是意外。
年前阿令到了金陵,他去接她时,告诉她自己想了许久后做出的决定,让她去住驿馆。当时她虽流露出些微的失望之色,但很快便干脆地应了下来,甚至不用他多什么,主动便向他致歉。当时她诚恳地,从前是她不懂事,这才做出了那些惹他不快的事。如今早不一样了,她晓得该当如何。
阿令的这番话,让他十分欣慰,甚至一扫从前他对她的糟糕印象——事实上,对于这个比自己了许多,和自己母亲长相又有五六分相似的表妹,倘若不是之前发生过的那桩旧事,他对她,原本一直是十分关照的。
就是这数年后的一面,让他觉得阿令终于长大了,不再是他印象里那个任性的女孩。所有他放心地让她进了宫。等着她被册封,享受她当得的荣耀,也担起她作为连城公主的责任——但是现在,他才明白过来,原来阿令还是当年的那个阿令。不但丝毫没有改变,甚至变本加厉了。
徐若麟现在既沮丧又恼怒。
他向来认为自己有察人之能。万万没想到,生平头一回,竟是栽在了阿令的手上。
他的眼前浮现出阿令当日对自己话时的那张笑脸和心无城府的样子,极力压下心中因了被骗的那种不快之感。
他的这个表妹,到底想要干什么?
也是现在,他才明白了,昨晚初念为什么会那样。原来她在试探自己。她必定是知道了什么。阿令既然处心积虑敢在皇后面前把他拖下水,又怎么可能只会仅仅让她知道是他安排她住在外头这么一件简单的事?
他原本觉得,他了解阿令,更了解初念。现在才知道,他对她们还是知道得不够。原来这些女人,一个个从没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心思弯绕起来的话,甚至不啻于男人之间的阴阳谋。
徐若麟往嘉木院去的时候,回想着初念昨晚对自己过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表情,陡然一阵头皮发麻。
他有一种预感,自己这一回,麻烦真的大了。倘若阿令的话被有心之人传到皇帝跟前,自己便再难摆脱欺君的嫌疑。皇帝再大度,就算表面没什么,心里必定也会有不满。萧荣必定也是想到了这一,所以才做出那样的决定。而现在对他来,最最要紧的,还是赶紧先向她解释清楚,安抚好她,后院平稳了,他才好全心对付外头的这一件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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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若麟跨入嘉木院时,已经过了午觉时辰,院里不见一个人。到了房里没看到初念。又找到果儿的屋子,也没人。出来时,才遇见个丫头。那丫头臂上搭了件朱团红镶灰鼠皮的斗篷,正匆匆往外而去,看见他,显得很是意外,停了脚步。听徐若麟问她大奶奶去哪了,忙应道,“奶奶方睡了一觉醒来,屋里闷,没两句,竟把晌午吃进去的东西都给吐得精光。紫云姐姐她们服侍着,才又勉强进了些食。躺回去歇了片刻,还闷。正好果姑娘来了,便一块儿去了湖心亭透气儿。紫云姐姐她们也都跟去了。那边稍有些风,怕奶奶冻着,命我回来再拿件斗篷。”
国公府后园靠西挖出了个四方形的池子,水面上筑了个湖心亭。离嘉木院也就几个拐弯的路。徐若麟接过那丫头手中的斗篷,转身便找了过去。刚穿过假山环绕的一道曲径,便听见前头传来一阵笑声,抬眼望去,见初念正靠坐在亭边的椅上背对自己,边上紫云和宋氏陪着。几个年纪些的丫头和果儿趴在栏杆边,一边朝水里的锦鲤投食,一边叽叽咯咯地笑。
池里的锦鲤养了多年,大的已经有尺来长了,红红白白通体肥圆,看着十分讨喜。此刻纷纷聚拢了过来,争相从水中跃起争抢食物,搅得水面啪啪作响。初念一手支在栏杆上,正看得入神,笑声忽然消了下来。边上的丫头和宋氏她们也纷纷起身,口中叫着“大爷”,回头看去,见徐若麟正拿了件斗篷,从池边与亭子相连的那道直廊上大步而来。也未起身,只扭过了头,随手拈了一块糕面,朝着水面投了下去,看着锦鲤继续争食。
果儿见父亲来了,很是高兴,见继母仿佛还没注意到他的到来,忙扯了下她的衣袖,“娘,我爹回来了!”
她现在和初念愈发熟稔亲密,称呼也从一开始的“母亲”改成了“娘”。提醒完后,便迎了过去,仰脸对徐若麟道:“爹,娘方才在屋里吐了,我便带她到这里看锦鲤。”
徐若麟摸了下她的头。抬眼见初念已经站了起来,在丫头们和宋氏的注目之下,瞧着是要来迎了,哪里还敢托大,急忙到她身前,抖开手上的斗篷罩在她身上,望着她低声道:“听你方才吐了?好些没?”
初念一笑,扭头看向水里的锦鲤,只嗯了一声。
她面上看起来没什么,但徐若麟现在却知道了,她心里肯定是一肚子的火气。自己有些话又不好在这里。看了眼正望过来七八双眼睛,低头下去俯到她耳畔去,声音更温柔了,轻声道,“娇娇,我有事要跟你,咱们回房吧。”
初念没吭声,徐若麟便握住她手,扶着她后腰带着往嘉木院去了。
等他俩背影消失在池边那堆假山后,宋氏便笑了出来,对着果儿道:“果姑娘,瞧瞧你爹娘,原本就好,如今更好了。”罢又对丫头们道,“都回吧。只是里头没叫的话,别没眼色地去扰了大爷大奶奶,难得大爷有空白天也回一趟。”
紫云笑道:“宋嫂子你就爱倚老卖老。不消你,我们也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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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若麟牵了初念一回房,门刚带上,初念便把撇开了他的手,自顾坐到了张椅上,看了眼徐若麟,笑道:“大爷你这么忙,今天大白日地怎么回来了?还有事要跟我。到底什么事这么急?你晓得我胆子,可别吓唬我。”
徐若麟知道她方才不过是在女儿和下人跟前给自己留脸面。此刻见她笑得好看,偏偏望着自己的眼神里却透出了丝讥嘲,甚至带了丝凉意。心中只恨自己一时托大,先前把阿令和她都想得太过简单,以致于把原本简单的一件事给搅到了这样的地步。硬着头皮慢慢到她跟前蹲了下去,然后单膝跪地,握住了她的一只手,仰头望着她道:“娇娇,我是来向你认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