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个头窜高得很快,到十三四岁时已经过了他的肩头。这些年我行事老实,他当我放下了复仇的心思,见到我反复练着记忆中仅存的粗浅功法时也只当强身健体,偶尔还会点我一招半式。我只觉得那几招出奇地妙,却又说不出妙在哪里。问他何从知晓,他只说是我爹娘当初传授的。
村子十里外有一小城,我每月跟着篾匠去赶集市,提着几个竹筐菜箩卖了,再买些食材用具。那一日我正扯着嗓子吆喝,猛然看见人群中闪过了两件似曾相识的绛衣。
我一股滚烫的血气直顶上脑际,顶得眼前一片猩红。我控制不住手脚,抄起腰间的蔑刀就一头扎进人群狂奔而去,追到那两人身后,对着其中一人当头砍下。
那人却突然一转身避过了我的刀刃,同时一剑出鞘向我刺来。我阵脚大乱踉跄后退,他的同伴已然一掌袭来,恰恰封住了我的退路。我乍逢强敌,早将章法丢到了九霄云外,全凭着一腔恨意,迎着剑锋冲上去,腹中一凉,手中刀刃却蛮横地砍下他握剑的半条血臂,断骨连皮地挂落下来。
那两人似也被我的狂态震慑,断臂的骤然后撤,另一人却掌风如刀,刹那间拍向我天灵盖。
身后忽然有人一脚踹向我膝弯,我猝不及防,下盘不稳,登时跪倒下去,堪堪避过前头那一掌。
我倒下时,眼前掠过了篾匠的衣角。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从身后救我。
电光火石之间,他顺手拔出刺入我腹中的长剑,手腕一翻,那出掌之人一招使老来不及收回,竟生生朝剑尖上拍去,登时惨嚎一声血流如注。我躺在地上痛得几欲晕厥,恍惚间看见篾匠持剑而立,并不出招,森寒的眼神却如地狱阎罗。
那两人就此败走,篾匠这才拖起我甩到背上,去寻医馆敷药包扎。而后又不敢久留,背着我往家赶去。
那十里地,他走到后来已是气喘吁吁、摇摇欲坠。我痛得神智不清,好半天才恍然惊觉,他身上竟是不存丝毫内力的。
我哑声问他:“你……你没事吧?”他闭口不答,撑着一口气将我带回家放到床上,猛然间一掌掴得我眼冒金星。
他冷声道:“我救下的命,谁给你的胆子随意丢掉?”
我吐出一口血沫道:“那些人杀了我爹娘……”他道:“所以如何?你再去与他们同归于尽?”我道:“那有什么打紧?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他们如此,我也如此!你那么能打,为何不教教我,让我多带走几个恶人?”
篾匠冷笑道:“你还真是天生的江湖人。”
我伤得很重,到后半夜发起了高热。我浑身如坠冰窟,迷糊中有人抱我起身,往喉中灌下苦涩的药汁。我嘴中说着胡话,一会儿喊打喊杀,一会儿央着他借我多躲一刻,怕我爹找来揪我耳朵。我不停咕哝着求他:“你别丢下我,不要走——”
我不记得他是如何回答了。
【五】
待我伤势恢复到能够坐起身时,篾匠只要出门,就用布条绑了我的双手双脚,将我反锁在屋中。
我有一个优点,从不在明面上反抗他。那些天里,我安安静静地养伤,无事可做时就在脑中回想爹娘与篾匠教我的一招一式,又翻来覆去琢磨当日那两个人使的招数,最后得出一个绝望的结论:我已年满十四,错过了习武的好年岁。即使从今日得遇良师奋起直追,此生也无望打败他们。
我愈加不着急了。村里的娃娃撕开窗户纸朝里张望时,我正被绑在床上哼着歌。娃娃嬉皮笑脸道:“听说你偷人东西被关起来了?”他是当初我用竹条抽的那家伙生的儿子,脑子呆呆的不太好使,性格倒是顽劣,在地里滚了一脸脏泥。
我也笑道:“真是瞎话,我明明在干一件大事。”
娃娃奇道:“什么大事?”我道:“我呀,在寻一把剪子。只有世上最快的剪子,才能弄断我手上的这布条。可是到今天已经有几百人来试过了,谁也剪不开。”
娃娃歪头道:“我家倒是有一把剪子,可我爹娘不让我碰。”我笑道:“你去偷偷拿来,从窗户丢进来,我一试便知。”
半个时辰后,我带了一点盘缠与一把匕首,翻窗出去离开了村子。
我一路跟人打听八苦门的方向,夜里就学乞儿寻个挡风的地方和衣而睡。磨穿了两双鞋,总算入了他们一个分部的地界。
我在城里寻了处最热闹的茶馆,混了个洗碗倒泔水的活计,同时竖起耳朵探听八苦门的消息。他们在此地已长成一方霸主,便连父母官也要让上三分,门中喽啰来茶馆听曲儿都敢作威作福。
一个人若是奔着送命去做一件事,多半总是能做成的。我摆出一副伶俐嘴脸,干活也比谁都麻利勤快。待我被提去大堂当伙计时,距我离家已经整整一载。梦见篾匠不过六七回。
头几回他总在厉声训斥我,到后来他不言不语,只漠然瞧我几眼,便背过身走远了。我在梦中追他,追进一片混沌暗夜里,怎么也找不见他的影子。最后筋疲力竭地醒来,门外的梆子声沉沉地敲落在街巷。
我一点也不怕死,我只是怕他,怕他还在等我回家。
【六】
这段时日我费尽心思摸清了八苦门的底细,所以那癞脸汉子被一群绛衣人前簇后拥地迎入厢房时,我一眼便认出他是个排得上号的头目。
我转去厨房端了菜,从袖中抖出一包耗子药全数倒进汤里,贴心地搅了搅,陪着笑脸摆到了他面前。
半柱香后,里面终于一阵嘈杂,传出了一声濒死的嘶吼,真叫人听得畅快。便闻“喀拉”一声巨响,厢房的木墙被人踹破一个大窟窿。大堂里登时乱作一团。一群绛衣人按剑冲出厢房,目光在人群中四下搜寻,最后落在了我脸上,霎时间纷纷冲来。
我拔腿就逃,却哪里来得及?那些人连声呼喝,最当先二人的剑锋已直追到我背后,寒气迫人肌骨。我不得不回身招架,眼见双剑削来,鬼使神差地矮身欺近他俩之间,并指在一人臂上轻飘飘一点,竟教他的剑锋半途转向,荡向了自己的同伴。趁他们方寸一乱,我顺手抄起那桌上的茶盏骨碟,边后退边朝追兵一气儿乱砸。
堪堪退至门口,忽有一只手揪着后领提起我,带着我一个纵跃,双双落在了马背上。他双腿一夹马腹,带着我朝城外冲去。
我在颠簸中惊喜地扭头去看,却没看见记忆中的面容。身后之人揭下一张□□,露出细眉长髯的脸,是个中年人。
他一路骑行到郊外,方才与我跳下马,笑道:“少年郎,你那招着实厉害,不知师承何处啊?”
我一愣,仔细一回想,依稀记得那招是篾匠教我的。我警戒道:“无门无派,我自己想出来的。”不想他却大为夸赞起来:“那你可是奇才啊,方才那招倒颇有多年前一位高人的□□。”
我心中一动,问道:“什么高人?”
他反问:“你可听说过顾九?”
我不曾听说。江湖上的侠士,我只知道我爹娘。
他又问:“你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会想到毒杀八苦门的人?”我将身世与他说了,他大为感慨,叹道:“八苦门凶恶猖狂,你杀了方才那头目,只怕他们不会善罢甘休。你若想报仇,倒不妨投入我旁门之下,随我去苍竺山修习。”
我当即朝他跪下唤道:“师父。”
我求他让我先回家向亲人拜别,顺带拿些行李。他却说眼下八苦门必然在四处追杀我,还是早些动身最为安全。
去苍竺山足有半月车程。我师父是旁门掌门的师弟,此番原本是来此访友,末了却捡了一个弟子回去。我既然入了他门下,便开始日夜习武。以我的年龄根基,实在已经练不成什么气象。好在旁门最出名的也并非武功,而是制毒。
一包耗子药就能杀死一个头目,待我炼出顶尖的剧毒,是否能灭了仇家满门?我潜心学着采药认毒,心中燃着一簇血色的暗火,还有几个相较而言十分光明的信念。
我想让篾匠刮目相看。
我想让他知道,我在他所不屑的江湖里闯出了一片天地。
我最想做的,是将他拖出那片穷乡僻壤,拖进这个花花世界。
等师父终于放我回家一趟,已经又过去了半年。我背了一包袱温补养生的药材,却近乡情怯,在村口磨蹭许久才走向那熟悉的陋室。
他还坐在常待的窗边,低头削着篾条。听见脚步声,他缓缓抬起头来望向我。我突然心中大恸,双膝一软跪在了他身前。
他瘦了许多,人也显得憔悴,平静地打量着我身上的新衣和腰间悬的佩剑。我道:“我入了旁门。”他沉默半晌,缓缓道:“你很好。”
他站起身,踱去厨房生火做饭。我跪了片刻,自己爬起来去帮他淘米洗菜。他做了两人的份,我如从前般摆好两副碗筷,与他一道坐在桌边吃了起来。
屋外蝉声阵阵。
我酝酿了许久,方才开口说道:“你忘了自己名姓,我为你查到了。你是……”他打断道:“我知道。”
我万分诧异道:“你失忆是装的?那你……为何不回去?”这半年在旁门,我打听出了太多顾九的传说。想他少年成名、仗剑江湖未尝败绩,该是何等潇洒快意的光景!
他笑了一声。我最看不得他这种笑,仿佛我在他面前永远是无知的幼童。他道:“你既然查过,也该知道顾九早已死了。他为奸人嫁祸,被数名昔日友人围攻,最后亲手将好友斩于剑下,自废一身功力离开了。”
我着急道:“如今你污名已经洗清,就算功力没了,声望却还在,多少人盼着你回去……你难道不想手刃那个嫁祸给你的人?”
他道:“不想。我造的杀业已经够多,不如砍竹子。”
我心道:你是个懦夫。
他将我带大,我却与他截然相反。我忽然明白他永远不会对我刮目相看,正如我永远不能理解他。
我卧房中的一切都还是原样,打扫得未染纤尘,被褥叠放在床脚。我看在眼中难免心酸,连忙错开了眼。事到如今,我不会为任何东西困住,无论是那日绑我的布条,还是其他牵绊。
我抖开被褥睡了一宿,次日清晨又将它叠了回去。我将带给他的东西搁放到桌上,要启程回苍竺山时,才发现包袱边添了一卷新编的竹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