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
暄把筷子放在餐桌上,午饭原本就准备的很简单,只有三四道菜和米饭而已,可即使如此,他连这些都没有吃掉。
“世子邸下,恳请您再用点膳吧。”
尽管车内官用几乎哀求的声音恳求,但暄还是用方巾擦了擦嘴角。
“吃不下了,退膳吧。”
其实,暄对一个人用膳这件事情已经很习惯了,但是每当意识到空荡荡的周围,在这样的日子里,即使再美味的食物也难以下咽,今天也是如此。显然,前几天在大妃殿一起用餐的影响至今仍在影响着年轻的暄。
“是!可是连晚饭也这样的话,那可不行啊。”
暄没有回答车内官的话,只是把方巾放在了桌子上,看到车内官使眼色后,一个年轻的内官把饭桌撤了下去,车内官小心地观察着世子的眼色,在暄的近旁伺候着,他总是能看到这张小而俊俏的脸庞,从远处看,周围其他人的脸虽然显得较大,但不知为何,总是不很清楚,而世子的这张小脸却格外的清晰。跟同辈相比,世子的个头和躯体算小的,虽然已经到了十五岁,可是不知发育迟缓的缘故,暄的浑身上下,丝毫没有男子汉的气概。而这一点恰恰成了大王最大的心病,因此,近来大王在百忙之中,连世子的饮食起居也要亲自过问。
“稍微休息片刻后……”
“知道了!稍微休息片刻后是昼讲,接着是其他老师的夕讲。不管是什么样的课程,全部都是学习,学习,学习,每天都在重复相同的事情,为什么还一定要说这些?”
“邸下,请您镇定!”
暄面露不悦之色,用脚踢着席子起身来到外面,惊慌失措的车内官不曾料想世子会做出这样的行为,于是赶紧欠起蹲伏的身子急忙跟了出去。
“邸下,您这是要去哪里?”
“哪里也不去,反正我也脱离不了这个宫殿,反正我哪里都去不了!”
暄只是想在东宫周围散散步,吹吹凉爽的风,他吧内官给自己穿的鞋套在脚上,匆匆忙忙地离开了紫善堂,暄觉得牢牢跟在自己身后的一群内管和宫女们实在讨厌极了,极力想摆脱他们,但这又是不可能的事情。虽说是片刻的散步,但实际上,暄离东宫已经越来越远了。
“世子邸下,不能再往前走了。”
听到车内官的劝告,暄猛然回过神一看,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来到后苑附近了,空虚的内心,无法止住的步伐,哎!可是,自己如果在此地耽误片刻的话,昼讲就该迟到了,这样一来,就会给周围辅佐的内官们带来危害。暄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让自己平静的返回到东宫去,可是,他突然听到从后苑方向传来孩子们的笑声,于是不由自主的驻足观望。暄静静的侧耳倾听,在这些吵闹声和欢笑声中,不时还参杂着自己熟悉的声音。暄一脸兴奋,急急忙忙的朝那些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原来,同辈们的亲戚和亲戚家的小孩们,正在后苑开心的玩耍着,其中,还有跟暄同父异母的哥哥——阳明君。看来,他去大妃殿请安回来后就和同辈们在这里结伴玩耍了。一个用黑布罩着眼睛的孩子,正使出出奶的劲头来抓那些躲避他的奔跑的孩子们。
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在暄出现的同时,就如同火焰上被泼上了一大盆冷水一般戛然而止。唯一一个还在发出声音移动的就是被遮住眼睛的、负责捉人的那个孩子而已。这个孩子对突然安静下来的环境感到惊慌失措,他更加猛烈的挥动着自己的双臂。当暄朝他们走去时,他们刚停下的脚步又开始挪动起来,大家都俯下身向后退着。暄每往前走一步,他们就后退一步;暄向前进两步的话,他们就会很自然的后退两步。
“大家都在哪里啊?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一时间,附近的空气中,只传来负责抓人的那个孩子的呼喊声。不一会儿他就抓到了一个人,异常兴奋的他大声的喊道:
“抓到了!我抓到了!”
但周围并没有任何反应,负责捉人的那个孩子觉得很奇怪,连忙用手摸索着自己抓到的人。
“谁呢?我抓到你了是吧?现在我可以把布解下来了吧?”
蒙着眼睛的那个孩子对出奇安静的氛围感到不解,忍不住自己解下来了眼睛上的黑布,想亲自确认自己究竟抓到了谁。
“啊!……请恕罪,世子邸下!”
“不,没关……”
还没等暄把话说完,负责捉人的那个孩子已经飞快的跑到其他孩子中间,远远地站在那里。
“没关系,现在你们继续玩吧。我也一起……”
“不,不玩了。我们正好要结束这个游戏呢……”
一个像是首领的孩子说道。其他孩子也一致附和道:“是的,是要结束的。”
暄的笑容满面,想尽量表示出自己的亲近之情。但没有人敢抬头看他,他的表情马上变得很僵硬。于是干脆撅起小嘴,叉着腰用近乎无奈的口吻说道:
“我早就知道会这样,只要我一来,所有的游戏都会终止,就好像我得了瘟疫,所有人总是一副要躲得我远远的样子。”
暄从那次背对他们离开后,再也没进入到玩捉迷藏的孩子们当中,只是远远地望着他们玩耍,悄悄露出十分羡慕的样子。暄不是不知道:一旦自己加入到游戏当中,即使是自己的失误让自己受伤的话,这些孩子也难辞其咎,甚至连他们的父母也会受到牵连。于是,他也不再渴求能够加入他们中间。而此刻,唯有阳明君一个人直起腰用充满爱怜的眼神望着暄。望着弟弟渐走渐远的孤单背影,还有牢牢跟在他身后的一群随从,阳明君的脸上浮现出难过的表情。
“世子邸下。”
从黑暗中传来阳明君低沉的声音。
还没等其他人动身,暄就一个箭步上前,打开资善堂的大门迎了出去。他一口气跑下了月台,猛地抓住了阳明君的双手。
“哥哥,你来了!”
尽管是在漆黑的夜里,阳明君也能明显的感觉到弟弟的喜悦之情。阳明君察觉到周围的监视者,于是做出仪式性的问候。
“或许小人妨碍到了世子邸下的礼学……”
“干嘛说这些客套话呢?哥哥快到屋里来!”
“不了,我只是心疼着月光,心疼着宽敞的院子,在这里跟您稍见一会儿就该走了。”
向院子四周环视一圈的暄,察觉到了阳明君的真切关心,于是微微笑了笑——他是因为放不下白天捉迷藏的事情,所以特意过来看望暄的。
“白天我是在游戏结束后被抓住的,那么我先当捉迷藏抓人的那个人。但捉迷藏这个游戏两个人玩玩的话……”
“那么我们别玩那个了,玩捉人游戏怎么样?我跑,世子邸下负责抓我。呼吸急促的奔跑能够让心情很快的好转起来的。”
阳明君在前面飞快的跑起来,暄也紧紧地跟在他后面快速的跑着。内官们全都忐忑不安的站在月台下面,从四周传来世子欢笑的声音。这样开心的声音,他们可是已经好久没有听到了。所以,他们也实在不忍心劝阻似的,摆出着跟世子一起摇摆、歪斜、用力向前冲的动作。
阳明君敏捷的躲闪着尽情的奔跑着。眼看就要被暄抓到了,他总是会巧妙的挣脱掉。不一会儿,暄就把翼善冠摘掉了,龙袍也脱掉了,流着汗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由于他跑的时间越来越长,也越发感到上气不接下气,但就像阳明君说的那样,心情倒是真的好了起来。
“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被资善堂院子里想起的洪亮的声音吓住的阳明君,猛地停了下来,呆呆的站在原地。内官们吓得面如土色,急忙弯下腰身。暄也赶紧走到突然驾到的父王面前站住。
“啊,父王……”
阳明君也跑了过来,站在暄的身后俯下身。父王不满的盯了阳明君片刻,随后用严肃的表情望着暄。看到他那凌乱的衣着和被汗浸湿的脸后,父王温柔的呵斥道:
“你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吗?怎么能如此轻浮的跑来跑去呢?”
父王为暄戴上车内官拾起的翼善冠,把龙袍夹在自己的胳膊上。连暄都能看到父王的手在发抖。父王用充满怒气的语气冲着阳明君说道:
“你没有不恭之心,为何会惹出这样的事情?世子稍有闪失你如何交代?”
“父王,哥哥是应我的邀请才来这里的……”
“世子闭嘴!”
“阳明君像以前一样低着头看着地面,只是紧紧地咬着嘴唇,不做任何解释,唯有紧握的双拳中包含着淡淡的怨恨。
“资善堂不是你待的地方。退下!”
阳明君抬起头来无奈地望着父王。
“知道了,父王,微臣告退。”
他收起怨恨的目光,忽的转身跑走了。
“这,这,真是个可恶的家伙!”
父王朝阳明君离去的方向望了好一会儿。暄注视着父王的背影,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暄也知道父王是怎样的。掩藏住自己心意的父王目光又重新转移到了暄的身上。暄狠狠地瞪着父王,眼睛里丝毫掩藏不住内心产生的凄凉感。父王像是用摆脱似得眼神说道:
“无论是谁,你都不要轻易相信!即使和你留着相同血液的人!”
“我相信哥哥的心意,相信他是为了安慰孩儿才来这里的!”
“如此轻率举动,你的性命便很难支撑太久。”
父王的身后,经过残酷拷问而死去的魂魄一个接一个地凝聚起来,他现在的地位,是用自己的手杀死图谋者而得来的。而这样死去的人,全部是流着相同血液的兄弟。
“你的身体不仅属于你个人。记住:再有一次像今天这样剩下食物、上课迟到、该睡觉的时候不睡觉的话,那么我就从这些东宫内官们开始杀!已经很晚了,睡觉吧。”
父王面对着眼中凝聚怨恨的暄,转过身去消失在了黑暗之中。他脚下黑色的魂魄结成团也跟着走了。
父王把读完的奏章展开放在书桌上,这是关于儒生们要求撤销星宿厅和昭格蜀的文章。每次碰到头疼的事,父王养成的习惯就是自然地撑着额头。星宿厅虽然在王室,却是受大妃殿庇护的官厅,如果动它的话就是和大妃尹氏作对。但这次上书的,头一位就是弘文馆大提学许闵奎,所以又不能不管。
许闵奎是士林派的核心人物,在以大妃为主轴的外戚势力勋旧派得势的当今朝廷,许闵奎可是连王出面都很难拉近的人物。为此,父王的肩头压着非常沉重的担子。
“圣上,世子侍讲院的辅德求见。”
父王把奏章折成一半说道:
“让他进来。”
辅德颤巍巍地走了进来,脸上露出苍白的气色。可是即使这样,他那胸有成竹的样子也显得派头十足。父王无声的叹息更加沉重了。因为之前已有人向他报告说:十几名世子侍讲院的教官们都被世子从昨天晚上开始的调皮吓坏了。他们本来就觉得自己肩上的责任重大,因为要负责教导下一届的王,这些人都对这项任务感到恐惧。再加上世子天烂漫,调皮活泼,这些人围着这么一个不让他们省心的世子,简直都要有精神问题了。眼前坐着的这位辅德,也是在今天早晨亲临学堂听讲时,毫无预兆的丢尽了面子。
平时的世子,每到孤独的时候就会微笑着撒娇耍赖,是个可爱的孩子。这些辅德们认为,世子用那样自然的、不懂事的天真表情来对待尊长和朝廷大臣也无可厚非,毕竟他也只是个孩子,所以很少回去惩戒这位十五岁的世子。他的母后自然也是如此,甚至连祖母大妃尹氏也很爱惜他,格外宠爱世子。因为大妃尹氏的心意如此,所以现在外戚势力的勋旧派也自然地成了世子的势力。
但也有让世子吃苦头的少部分人,也就是世子侍讲院的老师。这是世子非常不喜欢的一群人。好久没像现在这样调皮过了,之所以又恢复淘气顽皮的情绪,其实是对父王的无声对抗——前不久他把阳明君撵出了资善堂。
从正在扣头的辅德口中,果然冒出了父王早已猜测到的话语。
“微臣年事已高,实难胜任其职,故打算从此告老还乡。请圣上明察恩准!”
“早上朕在旁听时,发现世子应答出色,这些,难道不正是你的功劳吗?”
“但是微臣没察看出来世子了解得如此详细,竟斗胆对王谎称世子邸下不停讲义却也都能了解……”
“那个……”
虽然想对这位老臣说那不过是世子的玩笑,但父王还是闭上了口。世子上课时因为一两次分神没有听讲义二说错答案,二这些老师居然没看出那只是玩笑,就像王嘟嘟囔囔的告状,这样轻率的老师放在世子的身边,也是很危险的事情。
“真是的,这次玩笑又让他得逞了!”
父王忽然意识到手掌下方的奏章。弘文馆大提学!父王的嘴角浮现除了奇怪的微笑。
“知道了,如果卿执意如此的话,朕也没有办法,先退下吧。”
暄坐在丕显阁地板上摇荡着双腿。告老还乡的辅德,其空位由下面的弼善和文学依次晋升,听说还要来心的老师。除了知道他是个没有头衔从外部请到的人士外,暄对那个老师的身份一无所知。虽然暄也很好奇,但为了防备日后吃苦头,所以事前需要进行调查。于是,他特意拍了使令去探听究竟。
等了好久的使令终于跑了回来,走到暄面前站着的他,忌讳似的支支吾吾的。
“为什么不说话?没打听到来的人到底怎么样吗?”
“不,不是……”
“快说!来人究竟是何方人士,是做什么的?”
犹豫片刻的使令近前来,伏耳低语道:
“他……是弘文馆大提学的儿子,是这次在科举考试中考取状元的许炎。”
“慢着,这是怎么一回事?”
暄双手抱头飞快的思索着。就算是状元,毕竟也是刚刚考取的,怎么能把他作为自己的老师呢?再说世子侍讲院的官吏,选拔的基准难道不是比其他官职更为严格吗?暄放下摩挲着脑袋的双手。突然间他又意识到另外一个反常的地方。
“慢,慢着,你说他是弘文馆大提学的儿子?我知道大提学与他同官级的人们相比更为年轻,大提学居然有儿子?”
“是,是的……叫许炎的那个人的年龄,是……”
“真让人着急!你就不能快点儿说吗?”
“……呃,他今年,今年……十七岁。”
暄带着惊讶和愤怒,唰的一声从座位上霍然站起来喊道:
“什么?十七岁?不就只比我大两岁吗?父王把我看成什么了,居然派了这样一个毛孩子过来!”
“邸下,请您镇定!”
“考取状元?仅仅十七岁?这完全是个疯子,不是吗?”
“不是疯,疯子……是天才才对……”
“不管怎么样,反正他不是正常人!”
“是,是的。他那个年纪考取状元这可是非常不正常的。因为现在封官还太早,所以圣上命令他先住在读书堂。”
“哈哈!可是又突然让他来侍讲院?这天才肯定非常有趣。让我来会会这个不知道哪里长的不对劲的家伙吧。”
暄以这样那样的理由,竟然格外盼望新老师的授课。从上课那天起,过不了几天,他就要把这位天才驱赶走的欲望,开始在暄的心底汹汹的燃烧着。
到了第一讲的日子。暄侧着身子,脸都不转过来,以这样的姿态对着进入丕显阁的老师。根据对待老师的礼仪,就算是世子,也该站起身来迎接才对。但是,暄为了让老师吃苦头所以才故意这样不合礼法的。炎在离世子不远的老师的位置上,行完三次礼后坐了下来。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了一股兰草的香气传来,暄看不出有什么反应,从炎那里,他也没有回馈任何反应。
这样尴尬的时间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暄忍不住瞥了一眼炎的脸庞,瞬间,暄的眼睛就像钉在他的脸上似的,大半的魂魄都被勾走了。这样英俊的青年,恐怕世间独一无二了吧。顷刻间,暄领悟到了他的名字‘炎’的真谛——除了有表示‘火花’的含义外,还带着一层‘美丽’的的含义。暄被他的美丽震慑住了,要尽快把年龄小的老师驱赶走的远大抱负,理所当然的被她暂时搁置在了一边。
但是,这样的状况并没有持续太久。暄马上又打起了精神:他连歪斜的翼善冠也不戴,只是把下吧支在书桌上坐着。老师已经先行完了礼,现在该轮到世子行三次拜师礼了,但世子却一动也不动。暄心里盘算着:自己就这么一声不吭的坐着,只要炎开口说话,他便用世子的权威呵斥他,从而打消他的士气。
但炎的反应与其他老师截然不同。他只是摆着端正的讲座姿势,带着柔和的眼神而已,一句话都不说。无论他面临怎样的等待,都没有要求暄端正坐姿,或是要求他必须要对老师遵守传统的礼节。比起一动不动威严正坐的炎,倾斜着身躯的暄倒是先累了。但是这位世子也有着倔犟的脾气,即使腰身再疼再累、胳膊再酸再麻,他都要坚持到最后时刻,等对方先开口。
就这样,宣告三课时已过的鼓声在丕显阁外持续的响起。鼓声一响,炎一句话都没说,就用微笑的眼神想暄默默地打了声招呼就退下去了。虽然有些气愤,但暄同时也觉得以后他们之间很可能会非常有趣。一直以来,暄遇到的老师都不敢在他面前大声地呵斥,纷纷陷入世子的陷阱中吃尽苦头,但是像炎这样,只是散发着美丽的微笑离开的情况,还真是前所未有的情况。
然而,这样无声的对抗、无言的‘冷战’不止持续了一天。之后的第二天,第三天,炎每次都是露出美丽且微笑的双眼,什么话都不说。这样的结果是:暄反而首先觉得累了,觉得坚持不下去了。而且,他也渐渐对炎的声音好奇起来。
已经连续几天,暄都以东倒西歪的姿势坐在那里,而这次暄最终向炎行了三次叩拜大礼后,端端正正的坐了下来。但是,这并不是说他已经接受了眼前的这个老师,只能说,这是为了试探这位年轻状元的变相攻击方法。为了用以前学的《中庸》来消灭他的锐气,暄已经事先做好了充分的预习工作。然而,事情的结果却是:从炎的口中居然冒出了始料未及的话语。
“从现在开始,来练习《千字文》。”
顷刻之间,暄便对那如碧水清波一般的美丽音色入了迷,但是再美的声音也无济于事啊,暄马上反应过来了他说话的内容。《千字文》?怎么能这样呢?《千字文》不是早在四岁的时候,自己尚是元子的时候,就已经在讲学厅学过了吗?就在暄抑制不住满腔怒火时,炎命书吏把《千字文》拿了过来。磨磨蹭蹭、悄悄观察世子眼神的册色书吏,被炎的微笑吓了一大跳,于是只好遵从他的命令去拿了书来。忍无可忍的暄大喊道:
“你竟敢羞辱我!我现在已学到《中庸》了!你竟然现在还让我学《千字文》!”
与脾气暴躁、在这里大声喊叫的暄不同,炎始终带着微笑,慢悠悠的说道:
“邸下,小人惶恐,小人到目前还未曾教过任何人。不过圣上让小人处在目前这个位置上,尽管我再三推辞,可是圣上下诏说,我只要按照所学的内容来教邸下就可以的。”
“可是,你说的这件事与你让我学《千字文》能有什么关系呢?”
“在做学问的过程中,首先学的并不是《千字文》,而是做学问前的思想准备和必要的求知姿势。世子邸下经过这几天才熟悉了这个姿势,所以,接下来的工作,理所应当是要学习《千字文》了。我只是按照小人学习的方式来执行小人接到的圣旨而已。”
暄一时间愣住了,只是气得张大了嘴巴。正在这时,册色书吏已经把《千字文》取了过来,遵照炎的意思放在了书桌上。炎默默地打开了书,淡淡地开始读了起来。
“天地玄黄。”
因为怒气未消,暄闭着嘴巴不肯读书。炎带着微笑,又重新读了一遍:
“天地玄黄。”
这次暄还是紧紧闭着嘴巴,并向炎投来充满怒意的眼神。炎平静的说:
“世子邸下既然熟悉这些汉字,那么,这个‘天’字是什么呢?”
真是荒唐的提问!就是随便问一个没进过学堂的市井无赖“天”是什么,他也不会不知道的呀。
“竟敢对我提出这类问题,你真是想羞辱我啊!”
即使在世子怒火冲天的面容前,炎也不失半点柔和之气。
“是苍天,那么,苍天又是什么?”
暄倒吸了一口气。因为找不到合适的答案,暄开始沉默不语,对于这奇奇怪怪的突兀的提问,暄实在很难定义出‘天’是什么。再加上暄满脑子想的都是要怎么才能打败他,所以并不能很快的把脑袋里的思想整理清楚。就在这时,炎为暄缩小了所需的思考范围。
“既然邸下到目前为止一直都在学习《中庸》,那么《中庸》中出现的‘苍天’又是什么呢?”
学过这个内容,可是还有学过的印象而已,此刻在暄的脑袋里,无数的汉字凌乱的缠绕在一起,那场景变得十分混乱。最终,炎向即使缩小了范围也没找到合理答案的暄解讲解道:
“苍天即道的根源。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这样,又引出来了‘地’字。暄连《千字文》的第一个‘天’字都没有很好的理解,甚至连现在学习的《中庸》也没有很好的理解。炎不用一次责骂,就让暄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真不能这样半途而废!暄沉思了片刻之后,找出了可以反击的话语:
“我们现在不提《中庸》,那么,你认为‘天’和‘地’是什么呢?”
“这个小人不能说出答案。世子邸下应该在未来的学习过程中慢慢地学习、体会。”
“连你也不能给出正确的解释吧?”
哪知道,暄的讥讽对炎一点影响都没有。炎反而点了点头,带着真诚的微笑。
“小人也是为了求知而在不断的学习学问中。越读书便越能看到另外的天、另外的地。”
“知道的话就说出来一条,嗯?”
望着得意洋洋的暄一再的催促,炎镇定自若的说:
“《列子》中说‘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冲和气者为人。故天地含精,万物化生’。”
第一次听到《列子》,暄竟无意识的竖起了耳朵仔细地听着。
“融合了天地的人的精神源自天、肉体源自地。”
“所以,人若死的话,精神就会返归于天,肉体返归于地吗?”
炎灿烂的笑着,暄竟没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变得温和起来,完全没有了飞扬跋扈的气焰,而是非常投入的耐心倾听着。也许还是炎那平和的声音里具有让人忍不住侧耳倾听的超凡魔力。
“刚刚世子邸下说的话,在《列子》里面有也有。”
暄的肩膀得意的怂了一下。
“是吗?嗯,那我得找出那本书来认真读一读了。”
“另外在《六韬三略》中,把帝王比作天,把臣子比作地。周则天也,定则地也……”
如此展开的‘天’、‘地’二字的授课,涉及很多书籍中的内容,转眼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暄渐渐忘记了要让炎吃苦头的想法。
从此,迷上了如此温柔的炎的世子,每天都能从千篇一律的生活中找到一丝乐趣。暄对炎所说的大部分都感到陌生,即使以前有所狩猎,但听炎讲解后总会有新的认识。而且,在这个过程中,让暄吃尽苦头的、弄不懂的东西也非常多。于是,在暄的内心中产生了无论如何也要让炎疑惑一次的念头,所以,他比任何时候都要用功的专注于学习了。
世子在学习《千字文》的过程中,不知不觉的也熟悉了很多其他的书籍。从‘天玄地黄’中学到了王与臣子、王与百姓之道,在‘日月盈昃’中学到了宇宙的形成于变化,同时,暄也在不知不觉间慢慢喜欢上了炎——炎同之前的任何一位老师都不同。正因为如此,暄总是感到课程的时间太短,于是他开始把想要出宫的炎拽来一起用晚餐,这件事竟成了他生活中的乐事。
“父王!”
旼花公主险些跌倒,踉踉跄跄地朝着父王跑了过去。此时父王放下了国王的身姿,微微地俯下身去,伸开双臂像公主跑去。父王把旼花高高的抱了起来。旼花成了唯一一个能俯视王的人。尽管都是圣上的孩子,但这个场景,可是世子和阳明君做梦都不敢去想的事情。
自出生至今,旼花并没有多少自己坐在地板上的印象——因为圣上的大腿理所应当地成了他的坐席。圣上无论有多么伤神的事情,只要看到女儿的笑容,心情就会明显的转好,看到她嫣然一笑时那娇滴滴的面容,圣上禁不住就要跟着笑起来。旼花坐在圣上的大腿上,肆无忌惮地晃动着腰肢亦歌亦舞。父王把自己送给王妃的亲吻都亲到了旼花的脸颊上,旼花轻而易举地便能得到父王如此专注的喜爱。
因为周围所有人都围着旼花团团转,所以旼花从未想过要靠自己的能力生存下去。因为从出生开始,她一直都过着这样的生活,处在这种环境下,没有这种想法也是理所当然的了,而且,她对任何东西也没产生过什么欲望——因为早在产生欲望之前,这件东西早已到了旼花的手中。
时光流转,转眼间旼花已经长到十三岁。有一天,旼花与跟在自己身后的宫女一起蹦蹦跳跳的去资善堂玩。让暄变得焦躁、不耐烦,这就是她最喜爱的游戏之一。可是这次,冥冥之中却有什么奇妙的事情发生。原来蹦蹦跳跳的旼花公主突然停下了急促的脚步,她的视线同时也停留在了某处:一位相貌俊美的男子正从丕显阁中走出来——是的,正是炎。旼花目不转睛地紧紧地盯着炎,要知道,她可是看尽一切美丽的事物的,身为圣上最宠爱的公主,她怎么有时间看丑陋的东西呢?此刻的炎正把书册整齐的捧在胸前,朝月台下面走去。旼花怎么看,都觉得炎像是从天上的云朵中走下来似的。虽然穿着官服,但无论怎样看起来,他都与其职位惯有的年龄不相称的年幼男子。他比任何人都适合穿这套官服。旼花陷入一种莫名其妙的想象中:真不知是不是天神的儿子有什么话要传达给她,所以才从云朵上飘落下来,衣袂翩跹地朝她走来。
炎发现了旼花和站在她身后的宫女们,故而俯下身子背对她们站在那里——因为按照礼法,臣子是不能直视公主容颜的。但旼花可不管这些,径直朝背对自己站立的炎走去,然后她开始在炎的周围慢慢走动着。旼花的思绪如麻,真的看到炎的脸时,又觉得羞怯无比;要是转过身去不看的话,那种想要去注视他的心思又似调皮的小猫般动个不停。跟在旼花身后的宫女们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跟着公主的脚步走动着。公主在炎的身后、侧面围绕了好几圈,一直抬起眼睛盯着他看,走到他的正前方时,又实在不好意思直视他,只是娇羞地望着地面,慢慢地移动着身躯。就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炎终于开口了:
“会觉得头晕的。”
呀!这是多么悦耳的声音!就像他的外貌一样惹人垂爱。旼花被她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停下了转动的脚步,她勉勉强强拿出了一些勇气,抬头看了看炎的脸。哎呀!真是羞死了!旼花平生第一次产生这种感情。望着炎的脸庞,她的双颊竟然变得通红起来,旼花被自己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的心脏着实吓了一大跳,转身扑到了身后闵尚宫的怀里,爽朗的笑着,似乎想要遮住心脏跳动的声音。虽然旼花的脸深埋在闵尚宫的怀里,但她还是一个劲地向炎的脸上偷偷观望着。
自此以后,旼花便时不时地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或是举起汤匙突然之间便发起了呆,或是毫无头绪的张开双唇痴痴地微笑着。眼睛闭合之处,所思所想全部都是炎的俊朗身影。旼花开始思考到底要怎样才能再见到炎。转念一想,她就放下心来,想到自己贵为公主,这个愿望应该不难实现。
旼花把宫女们都支开,孤身一人逃出自己居住的寝殿水镜斋。同时,她还威胁在半路上遇到的可怜宫女,强迫小宫女与自己对换了衣服。
旼花激动地躲到了丕显阁去,把耳朵贴在丕显阁的墙壁上,静静地偷听炎的声音,虽然听不懂那些拗口的话语,但对旼花来说,炎的声音就像最精湛的艺人演奏的美妙曲调一样的优美。
“我想跟你在一起,为什么晚上你不能留在我的身边呢?”
暄依依不舍地拽着炎的衣角,对侍讲院的官员来说,他们是要交替值守的,因为夜里也会有教导世子的任务吩咐下来,但是炎却排除在这一任务之外。炎抱歉的说道:
“小人还有自己应尽的本分。再者,小人年纪尚小,所以很难长时间的呆在宫中,况且还因为……”
“还因为?还有其他的理由吗?”
“小人有个妹妹,因为那个孩子……”
“令尊令堂都还健在,为何令妹非得你来照顾?”
“不是这样的,小人想和那个孩子呆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久一些。”
在外面静静倾听着这一切的旼花,清晰地看到了炎那紧蹙着的眉头。想和妹妹呆在一起,这是多么古怪的理由啊!炎不知是否也想起了自己的妹妹,脸上竟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小人喜欢和妹妹一起读书。”
“对,是的,虽然是小人教的……”
“你不是说你从没教过别人,我是你第一个学生吗?”
炎露出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慌乱,支支吾吾的说道:
“那个孩子不同,她也是小人教的,这是没错,但另一方面,我自己反而也在向她学习。”
“令妹芳龄几何?”
“比小人小四岁,今年十三岁。”
“那么,不是比我还小两岁吗?像你这样朝鲜最好的天才,竟要向自己的妹妹学习,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
“对于那个孩子来说,通常我只要教她一个问题,她就会明白十个,但那个孩子又会提出十个疑问,为了回答那孩子的提问,我得迫使自己不断的去学习。而这,也是我感到愉悦的地方。对小人来说,妹妹是最可贵的老师。”
无论怎样发挥自己丰富的想象力,暄都无法在自己的脑海中描绘出炎所说的画面——对暄来说,学习学问的女子,就如同鬼神般神奇。
“我也有个妹妹,叫旼花公主。虽然你没有见过,但……”
“啊!不久前,小人曾在丕显阁前面见过公主。虽然没看到公主的面容,但……”
“是吗?我所说的旼花公主也比我小两岁,可是她却像个赖皮鬼一样任性淘气。她认识的字,除了‘天’以外,就再没有其他的,照理说是差不多年岁的人,本以为秉性差不多……”
正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女孩子的哭声,接着,丕显阁的门呼的一声就被推开了。门外的旼花公主并没有穿着唐衣,而是一副宫女的打扮,边哭泣边怒气冲冲地瞪着暄。内官们全都惊慌失措的走了过来。吓了一跳的暄也大声呵斥道:
“你这是什么样子嘛!不知道这是哪里吗?竟敢贸然闯入!”
“哥哥,讨厌!讨厌!”
旼花呜呜的哭着,走到了暄跟前,开始没缘由的用小拳头捶打着暄的前胸。
“为什么这样啊?你在做什么,哎呀!”
“呜呜!你说我坏话嘛!为什么你偏偏要在这个人的面前说我的坏话?讨厌!讨厌!讨厌!”
“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这样做?”
即使暄的怒气再大,旼花也只是梨花带雨的一刻不停的捶打着自己的哥哥。就在这时,很快便发现公主不见的闵尚宫,失魂落魄的跑了过来,旼花赶紧走到炎的身边,炎保持着礼节,赶忙低下了头,但旼花用双手托着他的脸颊,强制他把脸面向自己的双眼。
“不是的!世子哥哥说的都是假的。我不是赖皮鬼,我是贤淑的女子,我还学了《千字文》,所以……”
闵尚宫把旼花公主强行拽了出去,旼花最终也没把要对炎说的话说完,就这样被尚宫们带了出去,虽然人被带走了,可是那痛彻心扉的哭泣声,反而好像走得越远听得越真切似的。炎和暄惊讶得目瞪口呆,出神地望着远方。好不容易打起精神的暄对身旁的车内官询问道: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那套宫女的衣服,她是从哪里偷来的呢?为什么要来这里呢?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车内官什么也没说,只是瞟了一眼炎,然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刚才旼花的突然闯入,打断了暄与炎之间的对话,那时他们正谈到炎的妹妹。好在没过几天,两人又开始讨论起了她。
照常理,授课前大家会给世子摆放上点心等食物。当世子还是元子的时候,授课前一定要吃两勺糖稀,随着年龄的增长,暄开始转变成食用含糖分多一点的点心。这次摆着的是从中国运来的黑饴糖。为了能和炎一起吃,暄一直耐心的等着炎,自己一口都没吃。但是,炎却只是愣愣地望着眼前的饴糖。
“为什么不吃呢?不喜欢吃吗?”
“不是……只是,想起了妹妹……”
“啊,以前提起过的那个妹妹?女孩子总是又烦人又喜欢乱发脾气,难道令妹不同吗?”
炎不知是尴尬还是怎的,只是始终把微笑挂在脸上。看到他那动人的笑容后,暄突然对炎的妹妹好奇起来。
“或许他长得像你?那么,令妹一定非常漂亮了。”
炎一声不吭,只是傻傻的微笑着,那可爱的微笑越发彰显出他的妹妹的可爱,不知怎的,暄好像看到那个女孩的面容似的,心里竟开始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这是青春年少的暄,平生第一次萌发出的感情。
“令妹叫什么名字?”
“嗯?这个小人实在无法回禀,那个孩子还没有堂号……”
虽然还是年幼的女孩子,但也不能把士大夫家的女儿的名字随便地挂在嘴上。如果一定要叫名字的话,要称呼她的堂号,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更何况在世子面前说出未婚姑娘的名字,这在炎的礼法中显然是不和规矩的。
炎紧闭着嘴巴,一句话都不肯说,不知怎的,暄越看到炎的这副表情就越想知道。
“哼!即使你不说,只要我想打探出令妹的名字,怎么我都可以打听到的。如此一来,事情不是反而会闹得更大吗?”
这分明就是在威胁。暄出乎意料的固执让炎始料未及,不得已,他开口说道:
“叫烟……烟雨。”
“烟雨……怎么写?”
“烟气的烟,下雨的雨。”
“或许是毛毛雨的意思?”
“是,是这样的。”
“烟雨……”
暄在心里反复说了几遍这个名字。真是奇怪,当知道了名字之后,暄竟又好奇起她的外貌来。在暄的意识里,她不仅有着美丽的名字,容貌一定也是无比俊秀美丽的。单是看着眼前炎的这份令人窒息的俊朗,妹妹烟雨的容貌,自然也会美丽非凡了。
炎刚要开始上课,暄马上跟身旁的内官耳语了几句,课程就这样结束了,刚才出去的内官拿回一个竹筒来,躬身交给了炎。炎一头雾水,疑惑的望着竹筒。
“另外准备了些你没动过的黑饴糖,带回去跟妹妹一起吃吧。”
这次,无论是送出饴糖的暄还是带走饴糖的炎,两人谁都没有想太多,所以炎也没有推脱,爽快的带走了竹筒。
等暄把饴糖送出去后,晚上一个人仔细想来,便觉得奇妙无比,在暄的内心中,自己并不是以这个国家世子的身份给一个陌生的女子送礼物。可是怎么说他们二人都到了适婚的年龄,暄非常好奇,好奇那位素未谋面的女子,她在收到自己送出的礼物时,会有怎样的反应呢?想到这些,暄便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青春正好的暄,果真因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而彻夜失眠了。
“她说什么了?”
还没等坐下身来,炎就一下子愣住了,他对双眼熠熠闪光的暄那急促的盘问颇感意外,暄焦急的催促着答案。
“我是说昨天的黑饴糖。她吃得香吗?”
“啊!是,吃得很香。”
虽然还是期待能有下文,但炎并没有说出什么特别的话,只是照例打开了书本。他的回答还省略了主语,意思含糊模糊,是只有炎自己品尝了呢?还是烟雨姑娘也品尝过了呢?暄不得而知。
“烟……不,令妹也觉得好吃吗?”
“是,非常喜欢吃。”
暄的嘴角不由的向上翘了起来,但他并未因此而满足。其实,他真正想知道的并不是烟雨认为黑饴糖香甜这件事情,而是想知道通过黑饴糖传达给她的,一个素未谋面的世子在她的心中究竟是怎样的形象。暄好奇炎如何向烟雨诉说一切,同时也好奇烟雨到底怎么看待自己。但暄唐突的提问,等反应过来时,又担心自己是否会在炎的心中留下轻浮的印象。暄甚至开始后悔自己第一次见到炎时,为什么不能表现得更加稳重些。
“哼!你,没说我坏话吧?”
“嗯?哪的话……”
“我是说,你对烟雨姑娘没说我什么坏话吧。”
炎自信满满的说道:
“是的,关于世子邸下,小人什么也没说,所以不用担心。”
“什么?”
看着发着无名火的暄,炎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暄马上镇定了一下自己的声音,保持着最大的耐心说:
“啊!我是说……昨天带回去的饴糖,你跟妹妹说是谁送的了吗?”
“我只是说从宫里拿回去的,或许,小人做错了什么?”
暄一下子泄了气。炎的做法虽然没错,但自己送的礼物不过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好长一段时间里,暄都皱着眉头,委屈的坐在那里。他喃喃地说道:
“这么说是可以,可是如果说送出饴糖的人,是国家的什么也可以啊……”
全然不知暄为何伤心的炎,依旧像往常一样开始上课。暄真讨厌他们之间的闲谈就这么结束了。等到下课时,暄马上又让内官拿来一个竹筒——里面装的是今天的点心豆糕和核桃糕。核桃虽然是世子经常吃的点心,但对一般名宅来说,却也是稀贵的食物,所以送这个的话,并不会显得寒酸吧。
“哼!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拿走吧。还有……嗯,可以告诉她说是我送的吧,既然这样的话,不如再为这个国家的世子多说些好话吧!那样的话,百姓才能安心。嗯,还有……我对你,不,对您没有遵守礼节,这并不是我的品性不好,只是我在考验你是否有作为老师的资格,所以,请不要曲解我的意思……”
炎什么也没说,只是带着灿烂的微笑。可是这微笑,并不代表他体会出暄话语中的寓意,他并没有琢磨透世子的心思。暄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
“对了!虽然我正在跟你,不,正在跟您学《千字文》,但这并不代表我不识字,而是你太独特了。我在小时候就已经很熟悉《千字文》了,请一定要明确这一点。”
“是,小人铭记在心。”
看到炎的微笑,暄虽然放下了一直七上八下的心,但他还是觉得不够,还想多展现出一些更好的形象。
“我现在正在跟其他老师学习《大学衍义》,这个,一定要传达。”
“嗯?邸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迟钝的炎!暄看到炎那茫然的反应,内心显得无比焦急,真恨不得把这些让他转达的话亲口说给烟雨听。
“就是一些让你记住的话,还有,我是热爱学问的世子。而且,儒生们熟知的六艺,我也正在毫无遗漏的学习。啊!还有,别忘记说我今天射了十支箭,命中了五支,不,是六支……”
炎虽然脸上仍挂着微笑,但他却有些糊涂了,丝毫抓不住头绪,真不知世子为何突然这么严肃的罗列这些事情。暄越是自我褒奖自我肯定,便越觉得浑身不自在,越发觉得炎会认为自己轻浮。所以他把视线射向了一旁的车内官。车内官马上领会暄的意思,连忙附和道:
“是的,真是非常出色的技艺,是连世祖大王也会佩服的名射手。”
没有人不知道世祖是名射手中的名射手。听到车内官拿自己和厉害的先辈作比较,暄得意洋洋的耸了耸肩膀。
“哪里,哪里,我还没打到那种境界。哈哈,啊!还有那个,那个……”
暄使劲挤着眼睛努着嘴向车内官递眼色。但车内官并没有领会世子的意思,只是睁着圆圆的眼睛。憋闷不已的暄悄悄地把手伸到书桌下面,缓缓地挪动着自己的手指。车内官这才灿烂的说道:
“世子邸下弹琴的技艺可是最值得称赞的,连掌乐院的乐工都经常赞叹呢。”
“这个小人早有耳闻。”
“是吗?早就知道了吗?没想到只是随意弹弄一下,竟然这样传开了,哈哈!啊!我最近还特别喜欢作诗。嗯!‘曙色明楼角,春风着柳梢;鸡人初报晓,已向寝门朝。’你听过这首诗吗?”
“是的,这不是金富轼的《东宫春帖子》吗?”
“啊,原来你已经知道了啊……”
本来想炫耀一下的暄一下子泄了气,但是世子可没有那么容易便气馁,停顿了一会儿,暄反而更夸张地说道:
“这首诗中的世子,所有人都还在睡觉的清晨,比王的任何一个孩子起的都早,前去给王问安的画面真实太美了,不是吗?大概古人金富轼是在给我树立榜样呢!”
“真是了不起,但坚持下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暄的脸上火辣辣的。
“嗯,也不是每天都如此……父王原本忙于公务,所以我不能经常去,但从现在开始,我每天早晨起来都回去问安的。这不正是孝吗?”
从车内官到周围凡是长了耳朵的人,大家为了忍住笑声,几乎都浑身出了汗。不管怎么说,想要说出自己优秀的世子,那副认真的样子的确可爱,连他的意图都没有揣测出来,只顾认真听着的炎的样子也同样很是有趣。暄很想再听到一些关于烟雨的故事,于是委婉的说道:
“你知道这首诗的话,或许令妹也知道?不是说你们在一起读书的吗?”
“是,那个孩子很喜欢诗,她比小人了解的诗还要多。以前她读到那首诗很好奇,说不知道世间所有的世子都会那样做。”
暄的眼睛闪闪的放射出亮光来,身体不自觉的朝炎的一侧偏去。
“啊?那你说了什么吗?”
“那还是小人科举及第之前,那时尚未见过世子。所以我只是跟他说,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暄的肩膀一下子垂了下来。事实上,在他们尚未遇见之前,确实炎对暄也并不了解,所以他那样回答,怎么说都是很正常的。可是,自己却无缘无故的觉得遗憾。本来就是自己先提起诗来的嘛!真是的,干嘛要提起这个话题呢?暄颓丧地重新说道:
“是吗?那么,他喜欢什么样的诗?”
“好像大部分的诗歌她都会喜欢……不久前,我曾送给她一本诗集当做礼物,她读的时候还留下了泪水呢。”
“哦?是哪首诗?”
“‘五更灯烛照残妆,欲话别离先断肠;落月半庭推户出,杏花疏影满衣裳。’就是这样一首诗。”
虽然暄头一次听到这首诗,但他理所当然的认为:烟雨读起来会觉得悲伤的诗,自己也应该感到悲伤才对,她竟是一个连读诗都会流下泪珠的女子!单单想象这幅画面,暄就觉得无限美好。此时此刻,暄的心中已无暇关注诗歌本身的美好,单是梨花带雨的烟雨那柔弱的身姿,就已经牢牢地牵住了暄的心。
“真是让人悲伤啊!请你转告烟雨姑娘吧,我对于那首诗的悲楚,内心亦有同感。请一定要转告啊。”
“嗯?啊,是。”
炎并不知世子为什么要这么说,他只是简单的理解为世子要表达他与妹妹对一首诗产生了共鸣而已。虽然炎在学问方面比任何人反应都要迅速很多,但对于男女之间细微曼妙的恋情,他的反应可就相当迟钝了,所以,即使暄的表现如此明显,他也并没有感到暄对烟雨表现出的特别关心到底有怎样特别的深意。
“这首诗的作者是谁呢?诗歌的名字是?”
“是高丽王朝郑誧写的《梁州客官别情人》。”
“嗯……对了!请一定要转达给烟雨,就说世子也非常喜欢诗歌啊。”
这天,等课程一结束,炎告退之后,暄就当即命令册色书吏把诗集搬了出来。暄甚至要求册色书吏,宫里没有的诗集,也要想尽一切办法一应俱全的找来。因为他猜不透烟雨到底读过哪些诗,所以,情窦初开的世子,把搬来的书统统都读了一遍。对于烟雨的好奇心,让暄的注意力出奇的集中。
之前没有发现的才能,比如过目不忘的能力,他居然也做到了——因为但凡是暄的眼睛扫过的诗,十之八九都能记录在暄的大脑中。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这天的资善堂注定与以往都不同——整个资善堂里里外外都是忙碌的身影。不知世子受了什么刺激,他坚持一定要在罢漏的鼓声响起之前起床。车内官小心翼翼地上前把暄叫醒。暄吃力的挣扎着,好不容易才坐了起来,但精神仍在睡梦中,迟迟不肯清醒过来。宫女和内官服饰似睡非睡、努力挣扎的暄洗漱完毕。其间,暄还不时的点头打着哈欠。车内官满脸担忧的问道:
“您要再睡一会儿吗?要不然……”
即使困得睁不开双眼,即使要使劲从梦中挣脱,暄也并没有退缩。
“不用了。我要去给父王请安,既然说过的事情,我就一定要去执行。如果做不到的话,那岂不变成谎话了吗?”
车内官不得已服饰暄换了衣服,暄在整理自己的衣冠时,还是哈欠连连。等到所有的准备工作都结束后,一行人便朝着王的寝宫出发。这位很久都没早起过的世子,一路上都像喝多了酒的人似的,迷迷糊糊地往前迈着脚步。跟在后面的内官和宫女们一看到暄身体打晃的样子,心里就忍不住为年幼的世子捏把汗。
世子一出现在寝宫前,服饰王的内官就走出来把暄引领到了王的卧室。父王已经起床,早已穿戴好衣冠,坐在房间里晨读,看到暄对自己行礼问安,父王露出喜悦的表情说道:
“是什么事情能让我们的世子这么早过来问安呢?”
“是为了尽孝。前段时间不能每日早晨前来问安,儿臣心里倍感沉重。从现在开始,儿臣会尽全力来做的。”
虽然暄的双眼仍然有些困倦,但话语却分外清晰。父王非常开心,像是充满了自豪之情,掩藏不住满意的神情:
“我的世子做的真好,我可以跟大小臣僚炫耀一番了。是不是啊,许内官?”
连旁边的许内官也跟着连连附和,暄得意的把肩膀抬得更高了。父王说要把这件事情跟大小臣僚炫耀——如果这样的话,不仅是炎,那么,连身为弘文馆大提学的炎的父亲也会知道的吧?暄想到要多用几个方法,让烟雨从多个方面知道自己的优点。于是他灵光一闪,马上又想出一个点子。
“父王,您用过早膳了吗?”
“没有,还没呢。难道世子连早膳也要查看的吗?”
“是的,因为视膳也是孝。”
圣上直直的望着暄那笑吟吟的脸庞,连忙吩咐车内官把早膳端上来,并连同世子的一份也拿了上来。王看着睡眼惺忪的暄说道:
“最近礼学学得怎么样了?对许炎有不满意的地方吗?要是不满意的话,父王就给你换掉。”
“没有不满意的地方!真的没有。从他身上,儿臣学到了很多东西。”
“在会讲时,朕看到许炎负责的课程,世子并没有多少的进步,所以不免有些担忧,朕认为他会依照实际所学好好授课,所以也就没有责问。”
“许炎是一位非常出色的老师,请父王不用为儿臣担心。”
就像是站在烟雨面前说话一般,暄在父王面前处处保持着庄重的姿态,等做完了该做的事情后就落落大方的退了下去。接下来,他的目的地就是大妃殿,但没走多远,他就停下了自己前进的脚步。暄顾不得理会周围人疑惑的眼神,兀自一个人苦恼了半天。
“世子邸下……”
“祖母……对,现在这个时间,祖母应该还没起床吧?对!现在如果我去大妃殿的话,反而是我的不孝了,是不是这样呢?”
车内官虽然推测不出世子的意图,但却明白他想听到哪种问题。于是正趁世子内心所愿的回答:
“是,是的。”
“那么,我们现在马上去中宫殿,先给母后请安吧。但是,也一定要向大妃殿转达世子的这片孝心。”
车内官望着世子的表情,那副俊朗的脸上,依旧挂着天真烂漫的微笑。
就在同一时刻,父王正坐在书桌旁,用双肘支着下巴陷入了沉思之中。偶尔,他也会侧一下脑袋,望望世子刚才走出去的那扇门。
“许内官。”
“是,圣上。”
“我的世子,最近是不是有些变化?”
许内官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是,才几天的工夫,整个人就变得截然不同的样子,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生机……”
“生机?生机……对,哈哈,是生机啊。”
父王还是头一次见到自己的儿子像今天这个样子。平时总是笑嘻嘻的孩子,不知为什么今天却有所不同。所以此刻,他竟觉得自己的儿子有些陌生。
“究竟是什么让我的世子变得幸福了呢……”
等请安结束后,返回资善堂的暄此刻已经完全从睡眼惺忪的状态中挣脱出来,他的心情也有所好转,在自己的院子里锻炼身体的同时,竟哼唱出了优美的曲调。以前,这位世子可是只要一提锻炼身体就会怒火中烧的,而现在,他竟如此非常幸福的做着这件本来讨厌至极的事情。他那手舞足蹈的身姿,简直就像在跳舞一般,暄还不忘反复嘱咐车内官,一定不要忘了把今天自己所做的事情一一告诉炎,另外,他还在朝讲和昼讲的时候,特意抽出时间来阅读诗歌,心里也一直盼望着夕讲能够快些到来。
夕讲的时间一到,炎就准时出现在了暄的面前。暄用手捅了捅车内官,车内官满脸堆笑的说道:
“世子邸下的孝心非常了得,早起请安让龙颜大悦,清晨罢漏的鼓声敲响之前,世子就穿戴好了衣冠,前去向圣上请安、视膳。”
“世子邸下是天下子女效仿的榜样啊。”
听了炎真心的称赞,暄再一次下定决心,即使自己再累也要每天坚持去向圣上问安。另外他还很好奇的问炎,昨天的点心以及自己的话,炎是否都妥善的传达到了。
“糕点好吃吗?”
出乎意料,炎犹豫了片刻说道:
“还没吃,现在还在我的房里放着。”
“这个……妹妹昨天又被父亲抽打小腿来惩罚了。所以我一直没有心思告诉她。”
在暄的想象中,烟雨与旼花截然不同,一定是文静、贤淑的女子。而今,当他听到炎的这番话时,莫名其妙地感到了有些失望。
“是烟雨姑娘惹事了吗?”
“不是那样的——只是因为她太喜欢读书而已。”
“啊?就是因为喜欢读书,所以会被抽打小腿来惩罚吗?”
“因为她是女儿家,父亲不想让她看太多的书,于是就下令禁止她再读书。但是,烟雨总是不听父亲的命令,每天都躲进书堂里,把书悄悄偷出来读,即使是被抽了小腿,第二天她依然会偷偷地读书——当然,这些事都瞒不过父亲,所以,妹妹的小腿上总是带着被枝条抽打过的痕迹。”
暄的内心阵阵的疼痛,仿佛眼前鲜明的看到了烟雨小腿上那些被枝条抽打的丝丝血痕,一时间,他竟觉得连自己的小腿也跟着一阵阵刺痛,听到这些后,暄甚至有些埋怨起炎的父亲来,于是,他板着脸说道:
“大提学以学识高而著称,怎么能对自己的女儿如此刻薄呢?炎,在你读书的时候,令尊大人肯定没这样对待你吧!——那么,他抽打的严重吗?”
“是的,昨天父亲大人抽打的尤其严重,我很担心,但是现在,她大概又在偷偷地读书了吧,昨天,她一边涂抹药膏,一边向我询问被父亲夺走的书在哪里,所以现在,她一定又在偷偷地读书了。”
“啊,你说令尊大人抽打的很厉害?那她伤的一定很严重了,她那稚嫩的双腿,哪里经受得了这样抽打惩罚呢?真是太过分了!哼,居然严重到要涂药膏的程度。啊,怎么能这样呢?”
暄伤心地喃喃自语。可是这有什么用呢?无论他怎么喃喃自语,也无法消除内心的伤痛。猛然间,他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
“啊!烟雨姑娘,她到底读什么样的书啊?”
“是司马迁的《史记》。在她读这本书时,却被家父收了起来,所以他很好奇后面的部分。”
暄的脸顿时变得晴朗起来。同时,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上身唰的一下向炎的身体上倾斜。
“是真的吗?烟雨姑娘真的在读那本书吗?”
“嗯,是,是的……”
这次暄不用硬拽出些谎话来了。
“我这些日子也在读那本书啊!太好了,我们居然在读同一本书呢。烟雨姑娘和我一样……”
“我们开始上课了……”
“稍,稍等!如果烟雨姑娘现在读的书是《史记》的话,现在我们要读的是什么书?”
炎没有说话,只是望了望放在书桌上的《千字文》,然后淡淡地一笑。暄猛地敲了一下自己的膝盖,那意思好像在说:烟雨现在也在学《千字文》,并且跟自己用相同的方法,还师从同一位老师。
“她的进度在我前面,还是后面?”
“在您前面,用《千字文》授课还是妹妹先提出来的建议。”
“真是聪颖!真是聪颖的女子!”
面对严格到要对女儿抽打小腿的大提学,如果她要学习更高学问的话,自然会遭到反对的。为了躲开惩罚,她只能从先学习《千字文》然后再学习其他书籍的方法入手。虽然这是只有炎这样的天才才能办到的事情,但烟雨既然这样做了,就说明她是丝毫不亚于哥哥的天才。
“开始上课……”
“稍,稍等!我就再问一个问题,你不是曾经说过,交给烟雨姑娘一个问题,她就会提出十个问题吗?那么,在学习《千字文》的过程中,她都提出过哪些问题呢?”
炎犹豫了片刻,想到这也算是课程的一部分,于是回答道:
“最开始读到‘天’时,她讲了《周易》里的句子。”
“是天尊地卑,坤乾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吗?”
“是,但妹妹的问题是:圣贤怎么能说大地、母亲还有百姓是卑贱的呢?还问,如此亲近的,怎能是卑贱的?”
“是啊!烟雨姑娘说的对,不仅孕育庄家的大地如此,生我们的母亲更是如此。对我来说,亲近百姓觉不是卑贱……”
暄带着惋惜和莫名的满足感上完了今天的课,等到一下课,他就嘱咐炎等一下,自己则飞速的朝春坊册跑去。到那儿之后,他问那里的册色书吏,《史记》藏在什么地方,等找到藏书后,他亲自挑选了几卷,那些可都是自己读过的。暄并不让手下人帮忙,自己亲自抱着一摞书走到了炎的面前放了下来,炎露出惊讶的表情,暄趾高气扬的说道:
“剩下的卷目,我会按照顺序依次的送去,今天,就请先拿着这些交给烟雨姑娘吧。”
炎掩饰不住惊慌之色,他并不能欣然接受世子读的书。更何况,他知道要接受如此厚意的对象并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妹妹烟雨,炎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呆呆的望着眼前的书卷。坦白说,他又很难摆脱内心的诱惑——因为烟雨每天都会偷偷地读书,父亲回家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检查丢失的书,一旦发现有书籍不见了的话,妹妹难免要遭受到父亲的惩罚,昨天,烟雨是撬开了书堂的锁才进去的,所以父亲送出的‘礼物’比以往都要更严重,如果自己把这些书都带回去的话,至少在一段时间内,她可以背着父亲读书了。那样的话,烟雨小腿上的伤痕在一定程度上也能消除一些,就算是为了烟雨小腿上的伤痕,炎也不得不带走这些书。
“那么,我先暂时借走,等读完后再还回来,这样可以吗?”
“嗯?没有那个必要……好,就那样,那些书读完以后,我再借其他的书给你。”
自从炎把书借走那刻起,暄对烟雨的心思就更重了。虽然是炎把书借走的,但毕竟要读这些书的人是烟雨,所以暄又特意花时间读了一遍烟雨借走的书,等书还回来时,他还会再打开读一遍。通过烟雨,暄不经意间读的书成了维系他对她思念的丝带,甚至有时候,他会一个人来回想象她的摸样。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不变的相思。
有时候从炎那里听到有关烟雨的事情,每次暄都会感到非常有趣,会抑制不住自己的快乐哈哈大笑,渐渐地,炎的口中就掺杂上了烟雨曾说过的有关世子的话。其实这并不是什么特别的话,只是对频繁借自己书读的世子表示感谢,或者说是对一位心胸宽广的人要说的客套话。但是这些普通的话语,在暄听来却是那么温暖、那么富有意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监视旼花的视线变得森严起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无法到丕显阁玩。上次,被抓回到水镜斋的旼花被中殿狠狠地数落了一番,而且闵尚宫还在一旁帮忙抽了她的小腿,虽然他们指责旼花出去强迫宫女与自己更换服装并偷偷溜出水镜斋,进入世子正上课的丕显阁,这些行为都是非常错误的。但他们毕竟没有批评公主,没有说出思念那位俊朗男人是过错,所以到丕显阁玩的念头虽然减少了些,但是思念炎的心并没有减少,反而随着日子一天天的流逝,那位男子在旼花脑子里占据的空间却越来越大。想到炎的面容,旼花连平时不怎么喜欢读书的书籍都想主动接近了。
好在旼花又迎来了另一个机会——这段时间公主表现得很听话,侍从们对她的警戒也变得有些松懈。趁着这个间歇,旼花再一次上演了胁迫宫女的好戏,匆匆忙忙穿上宫女逃到了丕显阁。这次,旼花可不像上次那样贴在丕显阁的墙上偷听,而是直接隐藏在月台下面等炎出来,旼花自认为自己藏的很好,但在负责守卫丕显阁的守卫眼中,这种躲藏的伎俩根本不值一提。旼花与他们的视线对视时,便悄声命令他们不准道破天机。他们也知道面前这位穿着宫女服的女子并非旁人,而是当今圣上最为宠爱的公主。所以只要她不妨碍世子上课的话,他们也就没有什么道理来妨碍公主捉迷藏。
等啊等啊,时间慢慢地挪移着。旼花躲藏了很久,终于见到炎从里面走了出来。和以往一样,炎丝毫没有多余的动作,目不斜视的迈着矫健的步伐走出了丕显阁——他竟然没有发现躲藏的那么明显的公主,那位站在月台下面的旼花公主。见此情景,旼花公主像离弦的箭一般追了上去,一直呆呆的望着炎那俊逸的背影。后知后觉的炎,果真没有发现身后尾随着一位心神忐忑的女子。就这样,旼花紧紧地跟随者炎的背影,被这个影子拽着向前不停的走。旼花终于坚持不住了,心想这样走下去的话,真不知到底要跟到什么时候,更何况她也不知道炎到底走到哪里去。
旼花急急忙忙地跑到炎的面前,伸出双臂拦住了炎。她的出现着实让炎吓了一跳,他蓦的停下了脚步,仔细打量着对面的旼花,只片刻时间,他就察觉出挡住自己去路的宫女正是公主殿下。旼花看到他这样盯着自己,很是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兀自摆弄着自己的衣裙飘带,炎弯腰行礼后,眼睛牢牢地注视下方说道:
“公主找小人有何贵干?”
旼花停住害羞的表情,眨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直勾勾的望着他,有何贵干?哎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藏起来等着炎的到来,不知道为什么要跟着他的步伐,为什么要突然拦住他的去路,直勾勾盯着炎看了好一会儿的旼花,突然回过神来,出乎意料的说道:
“我不是公主,我只是个小宫女,难道单看衣服还看不出来吗?所以不用介意什么,请抬起头来看着我。”
炎的嘴角忽然浮起了难得的微笑,在他看来,这个用公主的语气发号施令,却坚持说自己并不是公主的少女很可爱。炎不知道公主为什么要这样做,以为她又在玩什么游戏。即便是游戏,炎也依然恪守对公主应有的礼节,所以他并未抬起头来。旼花呆呆的望着眼前这位俊朗男子——弯下腰低着头的炎,他那浓密修长的睫毛一刻不停的拍打着她的心扉。
“漂,漂亮,真漂亮啊……”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自然而然地顺嘴溜了出来,可是这位心脏如小鹿乱撞的旼花,居然还是像没意识到自己的这句话似的,依旧紧紧地望着炎。
“您说什么?”
“所有,全部……”
不知不觉,旼花的指尖触及了他的睫毛。比起炎来,旼花的惊吓明显更多一些。吓了一跳的旼花赶紧把手藏到背后,指尖上触碰到炎的睫毛的地方,竟像被火灼烧般炙热。单就年龄来说,公主的长相要比实际年龄更为娇小。所以,炎对旼花的行为并不在意,他只是想着公主独自一人在这儿的理由。他可真没想到公主居然一直跟在他的身后,此时的他,心里推测应是公主在玩游戏的过程中迷了路。
“小人惶恐,但不知公主的玩伴在哪里呢?”
“嗯?玩伴?我不知道呀。”
炎这下更加断定公主是迷了路,便苦恼的开始思考解决问题的对策。
旼花呢,她完全不懂他在想什么,但不管怎样,她还是忍不住内心的好奇,羞怯的向炎提出了自己早就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你多大了?”
“十七岁。”
“嗯?可有妻室?”
“小人尚未迎娶。”
“呀!那你可有已订婚的女人?”
“还没有。”
“哇!太好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名字是……”
“小人叫许炎。”
“炎……炎……太好了!哦,那个……你和世子哥哥做什么呢?每天都在一起学习,你是哥哥殿下的学伴吗?”
“差不多是吧。”
“上次跟你说过,我也把《千字文》读完了,最近,我正在读《列女传》……”
难为情且只是做简短回答的炎的模样,实在不同于自己那兴奋无比的样子,当旼花意识到这些时,突然停止了自己的话语,不知怎的,她认为自己的表现与那些贤淑的女子们相差实在有些遥远。想到这些,她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我是贤淑的女子,请看看我。”
炎仍然带着难为情的笑容,并没有听从公主的命令抬起头来,因为不能把看起来确实像是迷路的公主一个人留在这里,炎经过仔细考虑,遂下定决心,转过身来开始朝自己刚才走过来的方向折返回去。旼花一头雾水,痴痴地在后面兀自走着。与之前并不知道她跟在自己后面不同,这次炎故意放慢了步伐,偶尔还会向后看看公主是否跟了上来。看着炎的这些反应,紧紧跟在他身后的旼花忍不住露出了幸福的笑容。虽然没能跟他畅谈一番,但和他在一起的这短暂时刻,要比到目前为止她玩过的任何一种游戏都要快乐——即使只是这么静静地走着,旼花也觉得无限幸福。
但这条跟随着背影行走的无声之路,很快就到了尽头。这两个并不知道要去哪里的人,只是盲目的来到了丕显阁这个地方。院子里正有一群为寻找公主的踪迹而来的水镜斋的宫女。她们吓得面如土色,飞快的朝旼花跑了过来,等向炎深深地弯腰行过礼后,就在丕显阁迅速的消失了。旼花被宫女们抓走,用充满怨恨的眼神,继续追随者就这样离去的炎——多么让人遗憾啊,他并没有感觉到。
回到水镜斋的旼花,满脑子都是炎的身影。正因为如此,旼花的脸上一直没有失去绯红的微笑。刚才那一瞬间,她那么近距离的观察了他的面容,那么近的看着他,才发现他比之前更美了,那种美简直让旼花内心激动不已。炎那端正大方的走路姿势、正直的谈吐、动听的音色,以及与他那实际年龄并不相符的稳重语气,这些也无不叫她内心激动,那种激动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停止,反而目力所及之处,都被炎的存在填的满满的。
但是,旼花的激动只是暂时的。
这天晚上,布满担忧之色的父王来到水镜斋。旼花与以往不同,她并没有坐在父王的大腿上,因为现在的她,心里想的都是如何成为一名贤淑的女子。即使在父王面前,她还是一心都在想着炎。见此情景,父王前所未有的露出了严厉的表情,他对满面笑容的旼花说道:
“旼花公主,今天又穿着宫女的服装去丕显阁了?”
“是的,女儿并没有妨碍世子哥哥的礼学。女儿表现得非常安静。”
“那么如果不是为了见世子而去的话,公主是为了见谁去的呢?”
看着与往日不同、表情有些沉重的父王,旼花突然变得有些吞吞吐吐的。她并不知道去看炎这件事情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所以她并没有领会到父王的认真。
“听说,旼花公主上次跑到丕显阁,还抓住世子的老师,弄的场面很是尴尬。今天也是藏在丕显阁,居然还跟在他身后,朕有什么地方说错了吗?”
旼花用惊讶的表情询问道:
“世子的老师?谁啊?”
“许炎!”
“啊!那个人原来是世子的老师?他并不是世子的学伴?啊!”
旼花自言自语着。天!他这么年轻,与那些长胡须的年迈长者们不知道差了多少岁,这么年轻竟然是世子的老师!想到这些,旼花更觉得他出色了。
“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
看着旼花那脸颊绯红的样子,父王的脸色变得更为阴沉了,他也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是,了不起,是了不起的人才。我的公主不会是去看他吧?”
“去看他难道不可以吗?女儿又没有妨碍到世子哥哥学习……女儿,觉得那个人真的很好看。但是,女儿也有伤心的地方,因为女儿是公主,所以不能让他看到我的脸,恳请父王下圣旨吧,就说让那个人看一眼女儿,这样是可以的,合乎规矩的。可以吗?”
父王像是承受不住阵阵涌上来的头疼,用手用力的撑住了额头——或许自己曾经的担忧就这样渐渐地变成了现实。
“以后不要去资善堂那边了,还有,不可以再去看许炎。”
“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
“他是世间鲜有的人才。而你,你是公主。所以,这个问题,你连想都别想!”
旼花完全不能理解自己的父王在说什么。父王看着女儿呆呆的表情,叹了口气艰难的说道:
“我的公主还有好多不知道的事情呢,现在好像并不能理解这些。在朝鲜,公主的丈夫是不能被授予官职的,所以,朕不能让如此优秀的人才当仪宾。”
“那,那么,女儿就得跟长的丑陋、傻乎乎的笨男人结婚吗?”
“不是这样的,只不过,许炎绝对不可以。他要辅佐以后的王……”
旼花眼泪汪汪地高声说道:
“女儿不知道这些!女儿也没有费力的去想他。只是静静地想念着他,所以才会想要去丕显阁看看他而已。要是训斥的话,父王就训斥那个整日跟着女儿的炎的摸样吧。”
“朕不是说让你不要再想他了吗?换做朕是我国公主的话,朕一样会贪恋他的样子,难道朕不想让朝鲜第一的男儿成为朕最宠爱的公主的的丈夫吗?但朝鲜的法律就是如此,朕又有什么办法呢?即便父王贵为一国之君,朕也不能违背《经国大典》啊!”
旼花开始放声大哭,虽然并不清楚朝鲜的法律到底是什么,自己要面对的现实又是什么,但她还是忍受不了不去思念他。他想起自己的姑母们,那些嫁给了面容丑陋的丈夫的不幸姑母们,难道那就是自己的未来吗?旼花从未觉得如此刻般悲伤过。
“讨厌!讨厌!女儿讨厌当公主。女儿以后也要去见那个人。女儿从来没见过像他那样貌美的人!为什么长的好看的男子都是其他女人的丈夫,而偏偏长的丑的傻子都是公主的丈夫,这到底是为什么?”
父王的心也柔软了,尽力安慰着自己那固执的宝贝女儿,柔声说道:
“不是傻子,而是会给你选一个适当的差不多的人……”
“呜呜!讨厌!现在女儿终于知道姑姑们的丈夫为什么全都是奢侈、虚荣之辈了!女儿真讨厌这一切!女儿喜欢像许炎一样儒雅优秀的儒生!”
旼花说的并没有错,那些驸马们,就算苦苦钻研学问,多么认真的读书,也不会被加官封爵,所以他们无一例外的远离文字,都是一群痴迷酒色、奢侈虚荣之徒。兴许他们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是这幅样子的,只是这样的角色赋予了他们如此的人生,所处的现实渐渐让他们改变了自己的人生与人性,所以公主们不信婚姻,这样的情况有很多很多。父王像哄小孩一样哄着旼花:
“父王会从儒雅的儒生中给朕的宝贝选一个……”
“许炎!女儿只喜欢那一个人!父王不是还有很多其他的人才吗?”
“像他那样的人成为仪宾的话,不仅仅是他本人,也是全朝鲜的不幸。你不了解许炎,看到他的试卷时,朕的手都颤抖了,这个人生之途差不多才刚正式开始的人,总让人惊讶于他的进步,分明昨天才看到他的优秀,仅过了一天的时间,他一定又会取得让人惊讶的进步。这样的人,就是许炎。他那美好的面容,如果跟他内在的博闻强记、学识渊博相比的话,那简直是微乎其微。如果他做仪宾的话,全朝鲜就没有比这更可悲的事情了。”
为了让旼花选择放弃,父王尽力劝说的这番话反而起到了相反的作用。安抚过旼花之后,父王起身对水镜斋的宫女们说,如果今后再发生类似今天这样的事情的话,就绝不会放过她们,说完这些便离开了。
暄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仅通过炎口中传达的烟雨的摸样的话,反而只会加深他对烟雨的渴望与痛苦的想念,于是,他产生了亲自写信给烟雨的念头,不过,自己要面临的第一个问题便是炎。没有任何通融性的他。夹在中间是绝不会为自己传信的,而且暄也颇为担心:烟雨究竟要如何才能收到信件。还未成婚的世子,若给待字闺中的姑娘写些包含恋情的信件,弄不好就会引出很大的麻烦。但即便有这些顾虑,也不能阻挠暄的固执。抛开这些顾虑之后,暄面临的第二个问题便是:这信件的内容到底要写些什么。思来想去的暄,突然灵光一闪:他想起烟雨喜欢诗这件事。
为了挑选合适的诗歌,暄又耐心把手边的书籍全部翻了一遍。左挑右选,他终于从中选出了一首饱含着向烟雨表达自己心意的诗,工工整整的写在了纸上: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张九龄《望月怀远》
暄把信笺放到信封里又拿了出来——他对于信笺上自己的字体很不满意,前前后后几次誉写,重新写了好几遍,终于从中挑选了最好的一份放到信封中封了起来。这是一首没有任何附加话语的诗,如若真有什么问题的话,还可以辩解说只不过写了一首诗而已;如果烟雨责怪世子轻浮的话,还可以狡辩说这是一首好诗,只是想与他一起分享而已。但即使这样,暄还是茫然地期待着烟雨能够读懂自己的心思,他甚至还期待着能收到烟雨的回信。
暄忐忑的把封好的信笺夹在要借给烟雨的书中递给了炎,像之前预想的一样,炎腾的跳起身来,断然拒绝了传递信件这件事。暄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用很自然的语气说道:
“这没什么吧。恰巧昨天读到这一首诗,我觉得非常好,正好令妹也喜欢诗,就权当练习书法一样把这首诗抄了下来。这封信就和我借出的书一样,实在没有什么特别的差异。”
“那么,请世子把信留下,我把那本诗集借走。这种事情是玩玩不可以的。”
这比自己之前预想的反应还要强烈的炎的态度,确实让暄感到惊慌。他努力思索着可以辩解的话语,慢慢地说道:
“我并不喜欢诗集中所有的诗,只是喜欢这一首而已,而且,因为这本诗集中,我还有一部分没有读完,所以这本书我不能借给你。”
“如果一定想给舍妹看诗的话,那就请世子读完整本书后再借出吧,这个信,我绝不会带走!”
见到炎依然这么强硬,暄也变得强硬了许多。于是,他抬高了声音。
“带走!拆开这封信的人不是你,而是令妹,用不着你在此推三阻四,令妹要是觉得拆开信件不符合礼仪的话,那就请再拿回来就是了,而且我想听取令妹对这首诗的鉴赏心得,这也是令妹的事,不是吗?是应由令妹判断的事!”
“舍妹是闺房内的贤淑女子。她并不是妓院的女人!”
“你这么说到底把我看成什么了?难道我是调戏妓院女人的下流男人吗?就如同我认为你的品德很高一样,我也把令妹的品德看得很高。我只是想一起分享书册、共同鉴赏诗歌而已。你竟敢把自己的妹妹,把与我同看一本书的女人当做妓院中的女人!”
无论世子再怎么高声的叫喊着,炎也只是紧紧地盯着那封信看,暄睁大了眼睛瞪着他。看样子,炎是不会把信带走了,如果就这样被他拒绝的话,世子也太可怜了。要知道,从昨晚到现在,世子一直都在为选诗而奔波,一次次的练习着书写,想到这些,车内官小心的帮暄说话了:
“小人也读了那首诗,是当代以为著名宰相的诗,所以请不要想太多。登上景色怡人的楼阁,讲授诗的儒生们并不是要彼此的戏弄。我听说闺房内的女子们,也会相互分享读过的好诗与好文章。这封信也是如此,如果对这封没有任何特殊意义的信笺乱发脾气的话,反而叫人担心教授世子邸下的老师,竟是怎样一个奇怪的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炎不拿走这封信看来是不可能了,是啊,自己连里面的内容是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固执的坚持着,反而会让自己陷入到侮辱世子的危机之中。这段时间以来,自己一直都是从世子这里拿走书册,如若这封信不带走的话,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妥,哎,真是悔不当初啊!当初就不该带走黑饴糖嘛。但是这时才醒悟到这一点,显然已经太晚了!炎不得已,只好拿起书册和这封信站起身来。
回家的路上,炎只觉得漆黑一片,天上的太阳丝毫起不到阳光普照的作用。炎只感到受伤的信笺如千万两黄金般沉重。炎突然转过身来,朝景福宫返回去,但走着走着,他又停了下来,如此踱来踱去好一会儿,才又重新转过身朝自己的家走去。走到中途,他又停了下来,重新转过身朝景福宫走去。如此反复,他也不知道这样犹豫反复了多久,终于还是狠下心来,转身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就在自己家与景福宫之间来回徘徊的炎,走到一个偏僻的地方时,堆积起的一堆石头进入了他的视线之中,炎环顾了一下四周,庆幸周围并没有其他人。于是他在那堆石头前蹲下身来,用双手挖开了石堆,把暄托自己带走的那封信塞进石头缝,又整整齐齐的把石头堆了上去——只要说自己已经传达了那封信,只是妹妹并未回复,如果这样说的话,事情就可以结束了,那样的话,就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发生了。哎,要知道,自己这么做可是为了世子和妹妹好啊!炎说服了自己,慢慢朝家走去。但是没过多久,他又折返回来,犹豫的蹲坐在了放信笺的那片石堆面前。
烟雨的视线,从正在阅读的书卷挪到了窗外。之前,只要烟雨一打开书,即便外面的环境再吵,她也会忘我的投入进去,把所有的纷扰抛诸于脑后。但近段时间以来,只要快到哥哥炎回来的时间,她就养成了不由自主地向窗外看一两眼的习惯。这种习惯,是从炎带饴糖、搞点以及书回来开始的。不仅如此,她还能从炎那里听到关于世子的一两句话,虽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话,只是世子亲自把世子殿的书借出来给自己,世子也喜欢诗这一类的话语。事实上,暄想转达给烟雨的心意,并没有通过炎的口中传达过来。烟雨静静地抚摸着面前的书卷。只要想到这是世子触摸过的书,她就觉得书是温暖的,心也跟着砰砰直跳。这真是异常的心情啊!
偏偏今天炎回家晚了。烟雨一方面担心自己的哥哥,另一方面也在等待着炎能带来世子的信息。于是她顾不得娇羞,迈步走出了舍廊。恰好这时,炎也到了家。烟雨高兴地走到炎的面前停了下来。她看到了哥哥那耸下去的双肩和黑沉沉的脸庞——看上去,哥哥今天与以前的状态截然不同。
“哥哥……”
炎察觉到烟雨的声音后茫然的望着她,但和烟雨视线相对的那一瞬间,他就变成了一副哭相。
“发生什么事了?难道是宫中有变故吗……?”
炎没有回答,只是无力的坐在地板上,烟雨也低头坐在了他的面前,炎仔细地看着和自己长得非常相像的妹妹——兄妹二人,并不只是性格与爱好相仿,他们还有一样洁白的皮肤,端正美好的五官,清澈透明的眼神,一样的美丽面容。如果非要说二人有什么差异的话,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炎可以用‘长得好看’来形容,而对烟雨来说,那就要用‘惊艳’来形容了。在炎看来,他觉得自己的妹妹非常惊艳。因为漂亮,他想把时间所有美好的东西都给自己的妹妹,想让她永远不知世间险恶,永远开心的生活着——他实在无法容忍自己要把这样可爱的妹妹亲手送入危险的状况之中。
“烟雨啊,这件事怎么办才好呢?我简直太糊涂了!”
烟雨仔细地倾听着哥哥的叹息声,自己可从未见过哥哥露出这么痛苦的表情。记得当初,哥哥被选为世子老师的时候,也只是露出苦恼的表情,但那并不是痛苦。痛苦的一方反而是父亲,父亲属于实力薄弱的一派,在宫里勉强能够支撑过活,他还不想让自己年幼的儿子炎出现在时刻做好挥动刀剑准备的勋旧派的面前。再说,世子收到勋旧派的庇护,这些人是由大妃尹氏为首的外戚形成的,炎若出入宫中,每天就如同行走了刀锋上,处境会很险恶。
“哥哥,您告诉我吧,或许是让父亲担忧的事情……”
“不是那件事……或许是更大的事呢……”
低头不语的烟雨看到炎手中紧握的书籍,那一定是世子送来的书。奇怪!里面有个凸出来的东西,烟雨的心开始莫名其妙的砰砰直跳。炎也跟着烟雨的视线转向了自己手上的书卷,自己也看到那信封的一角,炎重重的叹了口气道:
“烟雨啊,对不起。”
烟雨的内心没有镇定下来,炎似乎没有把手上的东西递过来给自己的意思,反而像是要匆匆拿走,烟雨急切的把书抢了过来,书中夹带的东西啪的落在了地板上——是一个封好的白色信封,烟雨从哥哥苍白的脸上确信这封信的主人是自己,从当初拿回来黑饴糖时,烟雨便明白了,虽然哥哥并没有说明,但她早已察觉出赠送的人一定是世子。
“据说是一首诗,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大概只是觉得这首诗好,所以世子权当是练习书法,就把这首诗誉写了下来,他还说这和至今借给你的书并没有什么不同……那么,我们是否应该和父亲商量一下这件事情呢?”
“不用的,哥哥,似乎没有必要麻烦父亲。我也不想那样。哥哥,请不用担心,妹妹会酌情处理的。”
“烟雨啊,但这是……”
此时,从外面传来喧闹的声音。
“阳明君大人来了,金公子也来了。”
烟雨和炎同时豁的站了起来。烟雨紧忙把书和信笺装起来朝后屋跑去,炎则走到院子中。
“为什么我每次来,大家都在地面上跪拜呢?我不是说过不用如此行礼了吗?炎从宫中回来了吗?”
伴着浑厚的声音,阳明君大步跨进了舍廊。他身后的金题云也跟了进来。阳明君的眼睛,并没有放过那个快速消失在舍廊后面的女子的背影。炎弯着腰躬身施礼:
“阳明君,您来了。”
“哎呀,刚刚那个方向躲开的女子,正是令妹吧?”
“是,您看到了?”
“真可惜!要是再快一步进来的话,就能看到令妹的正脸了。这都怪前面的下人太吵了——令妹这次又是背着大提学来取书的?”
“不,不是……啊,请进。小人也刚从宫中回来,题云也快请进来。”
阳明君不理睬炎,只是往烟雨消失的方向移动着脚步。
“啊,阳明君大人,您这是要去哪儿?”
“嗯?那个……啊!我要找厕所!内急。”
炎那美丽的面庞突然紧张了起来。
“厕所不在那个方向的,是在这边的,您也不是第一次来小人家里了,怎么突然连厕所的方向都分辨不清了?”
阳明君用手挠着脑袋,尴尬的坐在地板上,他的飘带解开一半,纱帽也向后歪斜着,丝毫看不出一丝端庄的样子。
“看一次都不行吗?”
“什么?”
“令妹,烟雨姑娘,就像你说的,我也不是来了一次两次了,如若说连一次都没见过的话,这像话吗?”
“大家为什么都对烟雨那么关心,那个孩子……”
炎勉强忍住了没有爆发出抑制了一整天的愤怒,这些话本应是在世子面前说的,阳明君并不知道炎的境遇,只是简单的作了理解。
“跟你是一家人,肯定很美啊,再说令妹读的书同我们读的书一样,所以产生好奇心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题云啊,你也这样认为吧?”
题云像刀刃一样锋利的眼睛,望了望阳明君又望了望炎,然后又移动到其他地方。仿佛在向两人证明他对此事并不关心。阳明君心里非常难过,轻轻地缩了缩肩膀。炎和阳明君同岁,题云比他们小两岁,尽管只小两岁,但丝毫找不到他像弟弟的地方,这是因为题云沉默寡言,说话非常少,所以很多人不免要把他当成哑巴来看待。
炎和题云心照不宣的用眼神交流着,而身后阳明君的心思依然还在别院那里,因为房屋的结构基本相同,所以阳明君一眼就知道别院位于什么地方,他的嘴角挂着一丝坏坏的微笑,在脑海里粗略的画出一张路线图。
听到大门开启的声音,炎和题云马上静静地站在院子里并低下了头,这个声音,正式大提学回府的声音,许敏奎给仍旧坐在地板上的阳明君弯腰行了礼后,又依次问候了炎和题云,阳明君的眼眸固执的追随者闵奎,用心感受着大提学对儿子的一丝丝慈爱的微笑和一句句嘱咐,顿时,他感到心痛不已,他觉得炎的脸庞和自己的模样重合在一起,慈父闵奎的身影和父王的样子则重叠在了一起。这短暂的幻觉一过,阳明君回想起自己丢弃父亲的那一刻。
十岁他便被封为阳明君,进入宗学接受教育,比自己小两岁的弟弟,七岁被封为世子,而自己则在十岁时才册封为阳明君,这个时间比起弟弟来说已经是很晚的了。而阳明君的聪颖开始被世人所知,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在宗学里,宗亲们聚在一起上课,课程总是不能很顺利的进行。有时候,阳明君叔叔的小儿子使小性子和其他人吵吵闹闹,授课的博士也要承受着,因为他们的品级太高了,宗学和只为世子一个人设立的侍讲院简直有天壤之别。在众多王子中,阳明君凭借自己的出色才能被博士们口口相传,慢慢也在大臣们的心中留下了很好的印象,阳明君心想这是得到父王称赞的好机会,因为一次都没对自己微笑过的父亲,听到这些消息也许会给予自己称赞呢?
读完《小学》后继续学习《资治通鉴》,而学完《大学》后,才有资格站在思政殿父王的面前。想着站在父王面前,把这段时间学习的东西都一一展现出来,并得到父王的称赞,阳明君都兴奋得睡不着觉,那年他才十二岁,但是,父王并没有展现给他灿烂的微笑,虽然大臣们经常提起阳明君这个名字,但父王似乎对他的聪颖很不满意,甚至对他的存在本身都感到不愉快,他用一副冷冷的表情抛出一道题:
“听说你最近学了《大学》,单纯能够背诵的话,并不能说你已经学习完了,只有把里面的意思全部弄清楚后,这才算是学习。你来解释一下‘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阳明君虽然对父王的反应有些遗憾,但马上调整好情绪,很顺畅的答了出来:
“是明德为本,新民为末,知止为始,能得为终,本始所先,末终所后的意思。”
“明德是指什么?”
“是指《大学》中的道。即,王的根本是明德然后才可新民的意思。”
“放肆!”
正为自己的答案窃喜的阳明君,被晴天霹雳般传来的父王的呵斥声惊呆了,顿时,他的大脑一片混乱,或许是因为自己打错了?但他反复思索,也没有发现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犯下了错误,他睁大双眼怯怯地望着父王,接下来,他便听到父王杀气腾腾的训斥:
“你知道自己在什么位置上吗?竟然如此不忠的说出王之道!博士,你胆敢给他如此详细的教授帝王之学——《大学》的用意何在?他只不过是一个皇子!”
年幼的阳明君只想得到父王少许的认可和一丝微笑,然而这微不足道的愿望却在父亲的大发雷霆中残酷的被泯灭了,而让父亲息怒的、能够露出灿烂微笑的,则是随后到来的弟弟——暄。暄先给父王行了大礼,又冲阳明君投来纯洁无暇的微笑,在世子可爱的微笑感染下,原本杀气腾腾的思政殿,马上洋溢着平和的气氛,阳明君看到世子身后跟着众多老师,与只跟一名老师结伴而来的自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大王用充满父爱的声音对暄说道:
“我们世子近来礼学出众,这可真让朕高兴啊。听说你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学完了《小学》?”
“是,托老师们的福,确实如此。”
“好!《小学》中世子最喜欢的句子是哪一句啊?”
“是孔圣人说过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尽管这并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一句话,但父王爽朗的笑声却震动着思政殿的屋宇。
“哈哈!构成世界上本源的就是‘孝’,在《小学》众多内容中最喜欢这一句,看来我们世子已经领悟到世上最真切的道理了,孔圣人的话语中,你还有喜欢的句子吗?”
“是‘君子务本,本立道而生’这句话我也很喜欢,但儿臣认为,《小学》中出现的内容都应该谙熟于胸。”
“哈哈,给予教导世子有方的春坊(世子侍讲院)和礼坊(世子翊卫司)的所有人大大的奖赏!希望以后也像现在这样……”
突然,父王的话被中断了,因为静静地坐在一旁的阳明君抑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悲愤,豁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把面前的《大学》径直向父王扔了出去,因离得很远,书并没有飞多远就掉了下来,但思政殿里所有的人都不禁为之一惊。就这样,阳明君在众大臣的惊讶中跑出了思政殿,身后则传来父王愤怒的呵斥声:
“这个可恶的家伙!立刻杖责他的老师!”
如果此时,暄没跑到阳明君的身后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的话,阳明君或许早就永远的逃出景福宫了。
“我觉得哥哥很好!”
听到弟弟的话,阳明君回过头,见到了弟弟温暖的眼神,这眼神里充满了担忧之色,暄似乎明白了自己进入思政殿之前发生的所有状况,暄的眼神准确无误地传达着他的心意,阳明君心中的愤怒也渐渐平息了下来。
“为什么说我好?”
“因为哥哥一定像父王一样贤明。”
“我像父王?反而世子邸下……”
暄莞尔一笑,两个人看似很不同却又很相像,暄像是要抚慰哥哥受伤的心灵一样,仍然紧紧地抓着哥哥的胳膊说道:
“父王即使再发火,也不会对我动怒的。”
阳明君感到自己受伤的心得到了安慰,虽然只有弟弟一个人理解自己,但他觉得已经足够了,自从发生这件事之后,阳明君再也不说‘父王’和‘孩儿’,而是只把‘圣上’和‘小人’挂在嘴上,与此同时,宗学的博士们和大臣们也只是把阳明君扔书的事挂在嘴上,对于他的聪颖则三缄其口。
阳明君心中的伤口虽然不能马上消失,但自从自由出入弘文馆大提学的府上开始便一点点的愈合。从权利争夺中挣脱出来,和炎自由的讨论学问,和题云分享剑术,他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当然,最好的事情,就是能从闵奎身上分享到他的内心极其渴望的父爱,大提学虽然很严厉,但慈祥的父爱正是阳明君想要的,于是阳明君既把它当作老师又把他当做自己的父亲一般,紧紧陪伴在他的左右,有时甚至想:如果能成为他的儿子就好了。
“殿下,最近贵体可安康?”
闵奎充满关切的询问道。看到阳明君正在发愣,炎连忙替他回答道:
“是,依旧很安康。”
阳明君从过去的回忆中醒过来,连忙加入到他们的谈话之中。
“……没有使坏吗?他可是一位惹不起的人啊。”
“不是这样的,是一位很纯粹的人。”
“虽然纯粹,但可不是纯真。看他在大妃殿面前活得很好就可以知道。”
所有人都望着静静坐在一旁的阳明君。
他像开玩笑的说道:
“就算是皇子,如果不恭维权力,也很难维持自己的小命,可怜……”
闵奎用慈祥的目光凝视着阳明君,重新打量着他。十七岁,他还是个年幼的王子,这么聪明伶俐的孩子,是有可能在未来对世子构成威胁的人。
闵奎注意到阳明君散乱的衣着,为了维持自己的性命,世子选择的方法是恭维勋旧派,而阳明君则是知道仕途无望,于是干脆隐藏起来,闵奎的目光转移到受另一种制约的束缚的题云身上;与此同时,阳明君的视线则转移到烟雨居住的别院方向。
对暄来说,这是一个非常漫长的夜晚,他甚至感觉到自己都等不到第二天清晨的来临,他一会儿想到炎可能会空手而来,一会儿又安慰自己说烟雨或许会写一首短诗将感想传达给自己,度过漫漫长夜之后,终于迎来了久违的黎明,早晨的请安也结束了,但对暄来说,这一天仍然过得非常缓慢。在焦急的等待中,望眼欲穿的夕讲时间终于到了——他终于看到炎的身影进入丕显阁,暄突然觉得嗓子发干,不知不觉的咽了一下口水。但是,他发现炎的手里并没有信封,只有那个装零食的竹筒。失望的表情顿时写在了他的脸上。他的眼睛中充满了各种疑问。
对着暄行了三次大礼之后,炎把竹筒放在了暄的面前,然后慢慢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白色的信封。就在这个瞬间,一直悬在暄心头的那块石头也终于咚的一声落地了。虽然是自己苦苦等待的东西,但是当真正亲眼见到它的时候,暄却怎么也不敢相信。他急忙从炎的手中接过那个信封,很奇怪,感觉到信封中散发出一股淡淡地兰草香。不过他无法分清这股清新的香气,到底是炎身上还是烟雨身上散发出来的。
看见信封之后,暄就已经魂不守舍了,知道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意识到竹筒的存在,他发现那个竹筒并不是空的,里面竟然盛满了泥土。
“这是什么?”
“这是舍妹为了答谢世子邸下借书给她而准备的礼物。”
听到这句话,暄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定睛一看,原来是用竹筒做成的一个花盆。
“这里面种了什么东西?”
“小人也不是很清楚,舍妹只是说,如果早晚各浇一次水的话,只要耐心等待,就会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了。”
听完炎的回答,暄非常兴奋,她怎么也镇定不下来。但是,由于要开始上课,所以他只能把信封小心翼翼地揣到自己的怀里。由于害怕竹筒歪倒,他轻轻将其放到自己的旁边。激动不已的暄根本不能安心听课,暄所有的心思全部放在信封和竹筒上,至于炎今天所讲的内容,他可是连一句话都没有好好地听进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担心,炎结束了夕讲之后,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才肯离去。暄没有像往常那样,非要缠着炎不让他走,这次,他很快便让他离开了,同时,他还命令站在自己身边的内侍们也走到门外。
让自己身边的人都离开后,暄才从怀里拿出了那个信封,他把信封举起来,对着夕阳看了一下,发现里面很明显的都字迹。于是,暄再次做手势让内侍们躲到更远的地方,然后才激动不已的打开了那封信。就像暄的信笺一样,里面只有非常简短的一首诗。
相思相见只凭梦,侬访欢时欢访侬;
愿使遥遥他夜梦,一时同作路中逢。
——黄真伊《相思梦》
这是一首非常简短的诗,但是暄却读了一遍又一遍,在昨天写给烟雨的信中,他表达的是想要在梦中相见,却怎么也见不到的苦闷,今天炎带来的烟雨的回信,诗中表达的却是两人在梦中不能相见的原因,就是两个人都在各自的梦中寻找着对方,所以才没有见到。暄的眼前顿时浮现除了烟雨的模样,这是自己以前没有想到想象到的,一个完全不同的烟雨,暄可以确信:烟雨也跟自己一样,有着相同的想法!暄怀着满心的喜悦,将这首诗反复的读了一遍又一遍。
渐渐地,烟雨的字体也映入暄的眼帘之中——那真是非常漂亮的字迹,漂亮得让暄都想把自己之前送出去的信要回来。这完全不像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女写的字,不管是笔画,还是间架结构都非常地有格调。所有的字迹都非常工整,一撇一捺都端端正正,让暄感觉到烟雨的心性应该也是如此。暄招手让站在远处的车内官走了过来,车内官一过来,暄就像是炫耀自己的宝贝一样,把信递给他,说道:
“你快看看,这哪里像是十三岁的女孩子写的字呢。”
最先映入车内官眼帘的,不是信件内容而是字迹,这不是普通的字迹,在一撇一捺中蕴涵着高贵,同时又表现出女子的美丽和贤淑,写出这样好看的汉字的女子更是神奇啊。真不敢相信写出这样一手好字的竟然是一位女子,居然跟旼花公主同岁。
“如果这真是许姑娘写的信的话……”
“都跟你说了是我们烟雨姑娘写的!要不然,谁会写这样的信呢?”
“话是这么说,可是……许炎就已经很让人感叹了,可是,这……”
车内官的脸上并不只是惊讶,他很努力的试图隐藏自己内心的恐惧。暄把自己的脸埋在信中,深情的吸了一口气,他仿佛嗅到了隐隐约约的兰草香,哪种香味沁人心脾。暄感受到了烟雨的气息,这时他才断定远来自己感受到的这个香气不是炎的,而是属于烟雨的。暄就像是亲吻着烟雨一样,陶醉的亲了一下信纸。
暄就这样深深地迷恋上了烟雨。
充满金色阳光的天空中开始下起了毛毛细雨。从床上跳起来的暄抱着竹筒花盆来到外面,把花盆放到了院子中间。虽然周围的人都极力的阻拦,但是对于内心深处充满着热烈情感的暄来说,这些劝阻都是徒劳而已。跟金色阳光一样,毛毛细雨变得也金光闪闪。
像雾像雨又像风,安安静静地飘落的毛毛细雨,不知不觉间打湿了暄的脸庞和衣角。暄面向天空张开了自己的双臂,就像拥抱着某种看不见的东西,而毛毛细雨则穿过这个十五岁的少年的胳膊,湿润了他的脸庞,流进了他的心里。就这样,雨水弄湿了暄的整个身体,让他感受到了细雨和阳光的滋润。
与幸福的沐浴着细雨的暄不同,所有辅佐世子的资善堂的人们。一个个都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他们在自己的位置上各自忙碌着。首先给资善堂东边的暖坑生上火,用几口大铁锅开始烧热水后,在北水间的大木盆里倒入已烧开的热水,然后放入人参。雨渐渐停了,暄向着竹筒花盆走了过去,用两只手环抱着花盆盯着它看,过了一会儿,他露出灿烂的笑容,然后用鼻子闻了闻泥土的芬芳。
这时,车内官走了过来轻轻地说道:
“邸下,请您赶快回屋吧。您要是染上风寒,小人可担当不起啊。”
“幸福的人怎么会患病呢?”
“邸下,即使是非常小的雨,也恳请您主意自己的贵体。”
暄现在非常幸福,所以也就不再坚持,笑吟吟地说:
“知道了。我身上都湿了,车内官你拿着丕显阁的书札跟我来。”
暄亲自拿着竹筒花盆向资善堂走去。
进入北水间之后,暄就把自己手中的竹筒花盆递给了车内官,然后开始沐浴。暄脱得只剩下单褂的时候,突然注意到在旁边伺候自己的宫女的视线,顿时觉得非常害羞。以前他并没觉得有什么,可现在突然感到害羞,这真是非常奇怪的事情。所以他下令只留下三四名内侍,让其余的人全部都退下。暄摘下头巾,把头发散开坐到大木盆里,把自己的整个身子都浸入热水中。浓浓地雾气中飘散着人参的香味。即使坐在大木盆中里,暄的所有心思还是全部集中在车内官手中捧着的竹筒花盆和信件上。
暄仔细想了想,由于已经收到了烟雨给自己的答诗,所以现在好像可以写信询问个人安否了。暄不停地在水中动来动去,搜索枯肠,在想可以写给烟雨的句子,他确信用今天收到的竹筒花盆做借口已经很充分了。
一想到这里,暄就想尽快给烟雨写信,所以就草草的结束了沐浴,只穿着薄薄的单褂就跑到了东边的暖坑房中。内侍们迅速把坑上的书案搬到了屋外,给暄铺上了厚厚地被褥。
“快点把书案给我拿进来!我要写信。”
“哪怕是一小会儿也好,希望邸下能够看在小人的薄面上,躺下休息一会儿吧。”
“我这不是很健康吗?别说是风寒了,我都从来没有闹过肚子,所以你就不要再啰嗦了。”
“看似轻微的东西有时候却非常重要,看似重要的东西有时候却非常轻微。健康,再怎么重视也不为过。”
听着车内官充满真心的恳求,暄虽然不满的撅起了嘴巴,可还是安安静静地钻进了被窝。
但是,暄只是安静了一小会儿而已,刚刚过了一小会儿,又重新抽出胳膊,要求把烟雨的信拿过来。金内官看了看车内官的颜色后,迫不得已把信递了过去。暄趴在被窝里重新看了一遍烟雨写给自己的诗,嘴角不时地流露出笑容,过了一会儿,他把信放入信封一半之后又重新拿出来打开,就这样重复了好几次后,最终再也无法忍受了,就直接起身了。
“现在赶紧把书案给我抬进来,我已经休息好了。”
“邸下,恳请您……”
“我一会儿再休息,但休息之前先把信写好,怎么样?”
车内官无可奈何的妥协了,他叫人把书案搬了进来。但是,当暄真正提笔写字的时候,眼前就总是浮现出烟雨的笔迹。跟她的一手好字相比,自己的字迹显得潦草不堪,所以写着写着,他就非常不满意地把信纸撕掉了。过了一会儿,郁闷至极的他把书案重重地推开,重新钻进了棉被之中。
“邸下,您这是怎么了?”
暄的声音几近梗咽:
“车内官你不是也看到了吗?烟雨姑娘写的字迹是多么工整漂亮啊。我的字实在是没法看,所以我真的很伤心。而且,许炎的字写得也很好,给人一种很高贵、典雅的感觉,她肯定会拿我的字跟她哥哥的字作比较的。我现在真的是非常想把我之前给她的信要回来。”
“以后勤练习就可以了,书法是可以通过练习慢慢变好的。”
“话虽如此,但不可能一两天就练好的,我前一段时间为什么没有好好的练字呢,我真埋怨我自己。”
暄变得更加消沉,用被子蒙住自己的头。
车内官说道:
“现在去找一位优秀的书法家,邸下可以拜他为师,邸下意下如何呢?”
听完此言,暄一下子兴奋的坐了起来,眼睛里重新充满了喜悦:
“现在立即去物色一位优秀的书法家给我带来。我一定会认真的学习书法。”
没过多久,车内官就找到一位优秀的书法家。暄当即拜他为师,为了练习书法,他好几天都闭门不出。他想,等自己的书法有了一点进步后才能给烟雨写信。于是,在这段期间里,他精心地照料着竹筒花盆。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把花盆放在阳光最充足的地方,哪怕是有一丁点的阴影,周围的人也会受到斥责。暄坚信花盆中一定会开出非常美丽的鲜花,而且他觉得开花的时候,自己的书法水平肯定也有了很大的提高,到那个时候就可以给烟雨写信问安否了。
就这样,焦急地等待了一周后,花盆中终于冒出了嫩芽。从那个时候开始,暄的等待变得更加迫切。他盯着嫩芽看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又因为嫩芽长得不够快而赌气的移开了视线。在这期间,只要是从炎的口中听到的烟雨的点点滴滴都让他觉得弥足珍贵,就这样暄每天都在读烟雨读过的书,练习书法,充实的度过每一天。
暄的变化让东宫的小厨房也迎来了不算是喜事的喜事,以往,世子邸下总是挑食,剩饭剩菜更是常有的事,就因为这个,每过几天相关人等就会被大王训斥,但是近来,世子邸下很容易的就能够吃掉一碗饭,有时候甚至还会要求再加半碗。
但是,跟暄的期望有所不同,花盆中并没有开出美丽的花朵,它甚至不是花苗,只是出现了渐渐变大的叶子,而且叶子的数目在不断的增加,暄呆呆的看着花盆中不知名的一大串叶子,内心失望不已,他自己嘟囔道:
“看来是我没有把它培育好,哪有鲜花带有这样的叶子啊?”
车内官感到暄的脸上露出了不悦之色,开始仔细地观察花盆中的这串叶子。叶子的模样真是让他无所适从,因为这段时间以来,他也一直认为会开出美丽的鲜花,所以面对着绿油油的叶子,他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车内官叫来了其他内官,围着花盆一起观察。
有一个内官开口说道:
“这肯定是生菜啊……”
“是的,我看也是生菜,不是花……”
听到内官们的对话后,暄感到非常惊讶,紧盯着叶子问道:
“你们确定这是生菜吗?”
“是的,这肯定是生菜叶子。”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怎么会长出生菜来呢?”
车内官笑吟吟地对暄说:
“俗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当然因为您种的是生菜籽,所以才会长出生菜来啊。这个中原因,小人认为世子应该直接去问问送花盆的人吧。”
“但是,我没有培育好,所以才会长出生菜来的话,那该怎么办啊?”
“这件事可是说不了谎的。送花盆的人,肯定有她自己独特的寓意吧。”
暄心想再也不能因练习书法而推迟写信了,哪怕是出于好奇,也一定要写信问一问个中原因。暄安静地坐在书案前,开始满怀真诚地研墨,虽然他从没有自己亲手研过墨,但是,这次他不想经别人之手,因为是给烟雨姑娘写信,中间涉及的所有事情,他全要由自己来做。一番艰辛过后,墨终于磨好了,等上好的宣纸也已铺好了,暄拿起了毛笔。首先,应该跟烟雨姑娘打招呼,但是暄觉得根本就无从下笔,因为用情越深,对于每个字、每句话的斟酌就越多。既不能说自己很想见她,也不能说自己非常想念她,更不能说因为好奇而无法入睡这样的话。就这样左思右想了半天之后,暄还是决定省略掉表示感情的一些话,直接开门见山。
烟雨姑娘亲启:
从收到花盆的那一刻开始,我就非常期待以后会开出怎样的鲜花。每天,都会因好奇而辗转反侧,现在,它已经长出了嫩芽,叶子也长到了一定的程度,大家都说这不是一株花而是生菜,我想知道原因是什么。
对于落款怎么写,暄又一次陷入了苦恼之中。因为他不想写世子,在烟雨的面前,他只想做一个简单的人,父王给他取名字的时候,下令字中一定要带有表示太阳的汉字部首“日”,根据这一命令,观象监就以姓名学为基础,挑选出了跟世子殿下的生成八字相符合的三个汉子,父王便从中选了一个,作为他的名字。就是暄,任何人都不会叫的名字,连父母都不会这么叫他。但是,能够代表自己的,只有这个‘李暄’。于是,他写下了这样一个简短的名字,花费了相当长的时间,从晚上一直持续到第二天的中午。接下来,更大的问题横亘在了他的面前,那就是阻隔在暄和烟雨之间的一座大山——炎。
好不容易结束了夕讲,暄鼓足了勇气才把信笺交给了炎,但是,果不出所料,炎根本就不理会他,连他的视线都避开了。炎匆忙收拾好书本便要起身离开。这个时候,跟世子一起守着花盆,也对原因非常好奇的世子翊卫司的武官,以及世子身旁的内官们过来挡住了他的去路。车内官跑过来开口说道:
“请把信笺带走。”
“不可以。”
“这并不是为了满足世子邸下的好奇心,我们所有的人都对花盆里长出生菜感到非常惊讶,这是满含着我们所有人好奇心的一封普通信笺。我们一致认为:想要知道答案,就必须像赠送花盆的人直接询问才行。”
炎没有回答,看来他也不甚清楚。
“我妹妹闺房前的花坛中,也种着和这个一模一样的生菜,我想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所以就请大家放弃好奇心吧,应该没有什么太特殊的答案。”
暄一直默默地观察着炎的神色,开口求情道:
“恳请你将这封信带回吧,哪怕没有任何理由,就当它是一篇简短的回信也行,希望你能够帮我带回来,之前,把这花盆带来给我的人不也是你吗?所以,拜托你了……”
周围的人也开始帮忙劝说,无奈之下,炎以为这盆花寻找答案为由,将信带了回去。
烟雨总是在费力的安慰着自己,一想到世子,她的眼角就不由自主地变红了,因为之前,自己回了答诗之后,世子邸下就没有了消息,她细细的回想了诗的内容,虽然是一首非常优秀的诗,但却出自一代名妓黄真伊之手,根本就不适合作为一个大家闺秀的答诗来赠答。当然,也有可能世子邸下写给自己的诗只不过是平时的习作而已,其实根本就不需要唱和。
所以,自己给世子邸下赠送答诗,本身就是表示自己不够贤淑的鲁莽举动,可能世子邸下已经对自己彻底失望了吧,可能再也收不到世子邸下的信了。烟雨极力的说服自己,想要放弃心中的这个念头。但是,她的内心根本就不受自己想法的控制。
沉浸在思绪中的烟雨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奇怪的声响,她抬头看了一眼太阳,应该是哥哥回来的时间了,于是烟雨对外面快乐的问道:
“是哥哥回来了吗?”
还没等到答复,烟雨毫无警戒之心,径直打开房门向外面看去,院子里站着一位男子,他用充满惊恐的眼神看向这边,而他并不是自己的哥哥!收到惊吓的烟雨快速的把门关上了,然而,当门马上要关紧,只留下一条缝隙的时候,那个陌生的男子用双手抓住了门。
“等一等,我不是坏人!”
“如果私自翻墙进入别人家后院的人不是坏人,那么什么样的人才算是坏人呢?”
“我是这个国家的王子阳明君!”
如此看来,他好像是经常出入炎的厢房的朋友,但是,即便如此,烟雨也不能容忍。
“即便您是王子,这样做毕竟也是违背礼仪的。”
看她满脸正色的回答,阳明君仰天长笑,因为她的语气跟炎非常相似。听起来,他的笑声不至于让人讨厌,烟雨这才稍稍的安定了下来。
“您为什么这样发笑?”
“女孩子的漂亮脸蛋再配上儒雅书生的语气,真的是太适合了!因为这些,我才不自觉的发出笑声的。不用再问了,你肯定是炎的妹妹了。”
过了一会儿,从厢房中走出来一个看上去跟烟雨同龄的女仆,见此情景,她冲着阳明君大喊道:
“大胆!你是什么人?还不赶紧从我们小姐身边滚开!”
女仆一边斥责着阳明君,一边抓住他的胳膊想要从外面拉他。但是,阳明君很轻易地就把她的手给甩开了。女仆瞬间就退缩了,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因为她从阳明君的怒视中感觉到了一股威胁。定睛一看,原来这是经常一起跟炎练习剑法的王子。
“竟然胆敢碰这个国家的王子,你这丫鬟真是放肆!”
虽然,阳明君微笑着说出这些话,可女仆还是吓得脸上顿时没了血色,呆呆的望着烟雨欲言又止。
烟雨笑着说道:
“要说放肆的,应该是这位越墙而进的人。现在根本没有什么王子,只有无赖汉,所以不用遵守那些礼仪。”
阳明君的视线停留在了烟雨的身上。烟雨紧握着的们的把手还没有放开。阳明君也仍然抠着门缝不松手,并在这样的对峙中,低下头来跟烟雨打招呼:
“在下正式向小姐问安。我是阳明君。”
烟雨仍然使出浑身的力气想要关门,她娇喘吁吁的说道:
“您是想要跟深居大院的女子互通姓名吗?”
“……虽然不可以,但是……我知道了。只是让你知道我的名字我也心满意足了,我就当做自己不知道你叫许烟雨。”
原本使出吃奶的力气想要关上门的烟雨,此刻突然松开了手。阳明君虽然知道烟雨那个女仆的眼睛正怒气冲冲的盯着自己,但是他始终无法从烟雨的身上移开视线,他已经被烟雨的样子迷得丢魂落魄了,完全没有感受到自己身后有一道如火一样灼烧的视线。
“阳明君殿下!您是怎么进到这里来的?”
阳明君仍然是一副失魂的样子,不觉吐露了实情:
“翻……翻墙进来的……”
炎把手中的书扔给了烟雨,然后像抓犯人一样拉住阳明君的胳膊,硬是把阳明君拖了出去。炎原本想一回家就对烟雨说世子的事情,但是,很显然现在阳明君的事情更加谨紧急。而阳明君呢,他即使在被炎拉出去的最后一刻也没有转过头,依旧久久的深情的凝望着烟雨。
突如其来的喧闹消停之后,烟雨拿起炎放下的书册。她的眼睛里顿时涌出了激动的泪水,因为书册中夹着一个白色的信封。烟雨悄悄地看了看周围,在确定没人盯着自己之后,她悄悄地打开了信封,不过,她的肩膀马上慢慢地沉了下来。因为信的内容太让人失望了,只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打招呼而已,还有关于花盆的简单问题而已。她觉得世子对自己没有任何的关心。他是世子邸下,在宫中肯定有很多的美丽女子时刻相伴,对未曾谋面的女孩子产生关心的话,反而奇怪了。
烟雨重新打起了精神,在她看来,世子邸下能够再次写来这封信,她就已经很满足了。烟雨拿起毛笔有重新放下,她深深察觉到,似乎在顷刻之间,她竟一时语噎,不知如何回复这封信笺。到昨天为止,她还从来没有过握着毛笔左右为难的感觉。然而现在,她居然不知道开头应该写什么了,一时间呆呆的愣在那里,看到世子邸下写下的落款‘李暄’,烟雨这才知道了他的名字,哥哥没有告诉过世子邸下的名字,父亲也没有告诉过自己,这次是世子邸下亲口告诉的名字。即便如此,在这个国家之中,世子邸下的名讳也是不能直接写在信上的。
不仅称呼无法确定,信的内容她也无从着笔:怎么敢对他说出“自己想要见他”之类的话呢?怎么能写思念他的话语呢?又怎么能写一个大家闺秀因好奇世子邸下的长相而彻夜未眠等诸如此类的话呢?思来想去,这位烟雨姑娘最终除了世子邸下询问的花盆的问题之外,什么也不能说。幸好世子邸下询问的并不是为什么要送给他花盆,因为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送给世子邸下那个花盆,烟雨自己都弄不清楚为什么不是一株花而是生菜。无奈之下,烟雨就把自己在花坛里种下生菜的原因写上了。写完之后,经过反复的推敲,最终完成了这封信笺。
不知道应该怎样称呼的人亲启:
您说您为了想知道花盆中到底会开出什么花儿等待了很长的时间?不管您的等待有多长多辛苦,又怎能比得上农夫们为了等待谷物的成熟而花费的心血呢?在我们所吃的食物中,长得最快的一类就是生菜。您的苦苦等待再多加数倍,就是朝鲜农夫们的内心。
但是烟雨又产生出了另一个烦恼:如果花盆中出现的不是生菜而是其他的花朵的话,世子邸下还会给自己写信吗?这一点烟雨无法确定。所以,在送出这封信后,有可能再也无法收到世子邸下的回信了。想要获得回信的方法就是:在信中提出另外一个问题。但是,烟雨并没有想出合适的问题,在绞尽脑汁之后,她添上一句让人意想不到的话:
长出了几片叶子呢?
并且,她在信的最后写上了自己的名字“许烟雨”。
暄一整天都在痴痴地等待着烟雨的回信。等到炎拿出信封的时候,暄兴奋得简直要高呼万岁了,夕讲结束后,暄让所有人退下,自己一个人静静地打开了信封。比起信件的长度,内容的深度更让他幸福。最重要的是,最后烟雨的问题让暄觉得很幸福。因为暄知道:那只不过是想要让他给自己回信的借口而已。烟雨在最后提出了问题,炎怎么可能会拒绝回信呢?
暄好像看见了带着微笑的嘴唇。
……
暄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眼前的世界一片漆黑。那个充满耀眼光芒的世界原来是梦中的世界,而烟雨也只不过是梦中的世界的一部分而已。暄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环顾了一下四周,寝殿的四周只不过是结实的墙壁而已。睡梦中的世子邸下突然醒了过来,正在不远处打盹的车内官一脸惊讶的向这边走了过来。
“邸下,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本来能够看得见的……”
“什么?”
“本来能够看见的,但是我却没能够看见她的样子,想见面却没能见到。就在我自己的身边,而我却像个傻瓜一样……”
车内官明白了,世子邸下说的是自己梦中的事情,而且,他也明白了,在世子的梦中,好像出现了烟雨姑娘的身影。可能是因为在梦中没能见到烟雨,所以此时世子邸下的眼中才写满了失意和孤单。
“把我的衣服拿来。”
“现在还很早,殿下应该再睡一会儿的。”
“我说把我的衣服拿来!”
车内官没有办法,转身去拿世子邸下的衣服。
“把我的便服拿来,顺便把纱帽也拿来。”
“世子邸下!”
车内官显然被暄的举动惊呆了,他重新走到暄的面前,隐约的感觉到:世子邸下可能要出宫,这样下去的话,肯定是会闯祸的呀!
“不可以!绝对不能那么做!”
“就这一次,我就在远处远远地看一眼她的脸就回来。所以你就带我去吧。我想见烟雨姑娘,这样忍受下去,迟早我会崩溃的!”
车内官跪在地上,用额头紧紧地贴着地面,恳切的说道:
“邸下,即使您要取我的性命,我也不能答应您。这样做并不是只为了世子邸下好,您必须要时刻小心这个世界。邸下,您应该要保护烟雨姑娘的安全。”
“那么……”
暄开始呜咽起来。车内官抬起头看了看世子邸下,黑暗中的他,跟往日截然不同,此时此刻,暄看上去非常柔弱,丝毫没有了白天的威仪,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的人,虽然在九重宫阙中,任何人都不能把她看做一般人,但是,在他看来现在的世子邸下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得少年,除此之外,权势、地位等虚名,在他的身上什么也看不见。
“那么,什么时候才能够见到烟雨姑娘呢?我还能看见她的脸吗?”
前几天,车内官在世子邸下的身后看见了大妃尹氏,黑色的势力就像是怪物一样按压着年少的暄的肩膀。
因此,车内官知道,世子邸下梦想的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正是由于知道这样的事实,所以才觉得世子邸下非常可怜,所以,他不得不用善意的谎言来欺骗面前的世子:
“当然会看见的。一点会见面的!”
“是的,应该会那样的,总有一天……”
暄又重新打起精神,把书案拉了过来。车内官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点上了灯,在明亮的灯光下,暄展开了一张新的宣纸,在那张纸上详细写了生菜长了几片叶子,长成什么样子等等。写完后,暄突然想起梦中的烟雨姑娘,他为最终还是没能看见她的脸而懊恼不已,如果再稍微鼓一下勇气的话,说不定能够看得见。所以这次,他鼓起了勇气,在信的最后附言道:
我今天弹琴了。由于厚重、坚固的宫墙,我的琴声不能传得很远。真是让人无限惋惜的事情啊。
从这以后,两人正式的开始了书信往来,而这鸿雁传书的举动,当然是靠着一帮心腹的帮助才得以实现的。从简短的有关生菜的问题,不知不觉间延伸到了他们二人之间的问题,信的内容页变得越来越长,渐渐地,两人都会开始写一些自己的生活片段给对方看。烟雨在信中劝说暄尝一尝长大的生菜。但是暄则认为,如果这样做的话实在太过可惜,哪能这样吃掉烟雨姑娘送的生菜?但是,烟雨回复道,如果错过机会的话,生菜就不能再吃了。结果,一直不肯吃掉生菜叶子的暄,用自己的双手亲手把生菜叶子一片一片地摘了下来,美美的吃掉了。
就这样,暄不是用大脑而是用心体会到了一粒米的珍贵。对于烟雨的感情,也从好奇心转为了感激,并且逐渐变为更深一层的爱意。
阳明君知道自己的婚期已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了。因为父王不想让世子跟外戚结婚的苦心,所以世子的婚期一直在往后推,杨敏君也知道因此自己的婚期也会跟着往后推迟。虽然不清楚父王是否会考虑自己,但是他对自己的婚姻却丝毫不关心。但是,自从认识了烟雨之后,这种看法就变了。
自从上次翻墙看到烟雨的的容颜之后,他就更加热衷于翻墙这件事了。虽然炎的监视很严厉,但是这样的防御随时都会被他突破。另外,自从见到烟雨之后,伴随着激动而来的还有紧随其后的莫名的不安。为了消除这些来历不明的不安,阳明君甚至找到了从没来没有单独拜见过的父王。
在康宁殿里,父王虽然看上去跟在思政殿稍微有所不同,但是他那严肃呆板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
“阳明君到这里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父子间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可是却没有一句好久不见或者其他类似的问候语,这位当今的圣上,第一句话就是询问阳明君来到这里的理由。如果在其他的时候,这样的问候方式可能会让阳明君觉得难过、很悲伤,但是这次,他完全忽略掉了这种情绪。
“孩儿有事想要对父王回禀,所以特地来拜见父王。”
阳明君来觐见自己,这还是第一次。可能正因为如此,大王非常吃惊,他那脸上的表情竟僵住了好一会儿。不过他很快就舒展开了自己脸上的表情,开口说道:
“不妨说来听听。”
“孩儿想听一听父王对于儿臣婚礼的想法。”
看到父王惊讶的表情之后,阳明君重新正色道:
“儿臣虽然什么时候完婚都没关系,但是,儿臣要向父王回禀,儿臣有一个心爱的女子,希望父王开恩,能够满足儿臣这一小小的愿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父王觉得此时自己儿子的愿望非常可爱纯真,还是因为觉得儿子的愿望非常真切诚恳,于是便露出了难得的微笑,开口问道:
“是哪一家的姑娘啊?”
阳明君被父王的微笑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内心深处竟升起了一丝畏惧。为了完成这样一个请求,他已经做好了被父王轰出去的准备。而在父王哈哈大笑的那一刹那,阳明君又产生了小小的期待:
“是大提学许闵奎的女儿许烟雨。此女长的非常漂亮,而且饱读四书,人品也跟她的哥哥许炎非常相似,并且……”
“想要彻夜不眠的对那个女子进行粉饰吗?”
阳明君抬头看了看正在微笑的父王,突然感到突然悬在自己心头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了。因为,如果是大提学的女儿的话,父王是没有理由拒绝的。事情的结果,果然跟阳明君的预想是一样的。
“知道了,等世子的嘉礼结束之后,朕就考虑一下。”
这其实跟已经应诺了阳明君的请求没有什么区别。
“皇恩浩荡。”
阳明君真心的在父王面前低下了头。在那个瞬间,自己以前对父王的怨恨全部都融化了。除了世子之外,所有的王子都不能担任官职,他们亦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就会受到生命的威胁,所以只能像养尊处优的大少爷般静静地生活着,这也是阳明君唯一能够做的事情。他实在是无法从这样的生活中逃离出来。但是,如果有烟雨在自己身边的话,就可以给自己这样的茫然生活些许安慰。如果能够跟烟雨在一起的话,无论以后的生活会是怎样,他都不会有什么怨言了。把许炎当做自己的兄弟,把大提学当做自己的父亲,把烟雨当做自己的妻子,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的人生就可以幸福很多。而且还可以跟庶子题云一起互相安慰,相互分享彼此内心的情感,这也是很不错的场景啊。阳明君想着这些,觉得自己完全不用再羡慕其他人的生活,说不定很多人都会羡慕自己的生活吧!如果真的能够那样的话,自己就没有理由埋怨父王了。
一时间,为了世子邸下的婚礼而特意设立的嘉礼都监,在全国颁布了禁婚令。这个消息立即传到了世子宫中。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暄高兴得简直快要跳起来了。如果全国上下都呈上来未婚处女的名册的话?那么烟雨肯定也会在其中的,所以暄相信烟雨一定会成为自己的妻子。仅仅是这一个想法,也让暄产生了错觉,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在跟烟雨举行婚礼一样。
照例到了炎来夕讲的时间。但是,暄敏锐地发现,炎的脸色并不好,这一次,他与平时有很大的不同,平时他的脸上总是会挂着平和的微笑。不过,因为婚礼的问题而兴奋得飘飘欲仙的暄,根本就没有注意到炎那不寻常的表情。夕讲一结束,暄就高兴的问:
“烟雨姑娘呈上处女名册了吗?”
炎一脸忧郁的表情,犹豫了好长一段时间,终于还是开口了:
“还没……”
“为什么呢?请快些跟令尊大提学大人说,拜托让他快点呈上来把。”
炎没有说话,看样子是担心周围有众多的耳目,暄暂时忍住了自己的惊讶,清退了左右陪侍。等其他的人都出门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炎推开书案,躬身跪在地上恳求着:
“世子邸下,希望您能满足我的这一小小的请求。”
炎从来没有请求过世子。相反,暄却总是因为想要给予炎一些帮助而苦恼不已。今天看到炎这一的举动之后,暄非常惊讶,他慢慢地走到炎的身边。
“什么事情?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我知道,只要是朝鲜的百姓的话,按理应该呈上处女名册,但是我希望舍妹烟雨能够除外,许炎恳求世子邸下了!”
暄一下子愣住了,他呆呆的,不知所措。他不理解,烟雨为什么不参加世子妃的择选。另一方面,暄也非常害怕,他害怕不参加世子妃择选的这件事,或许是烟雨自己的想法。
“我想跟烟雨姑娘在一起,可是你为什么不让她参加世子妃的择选呢?我希望你能告诉我理由。”
“因为你们不能在一起。”
“为什么不能再一起?这到底是谁的主意?是烟雨姑娘自己说的吗?”
“是这个世界说的,是这个世界的规则,我们怎么敢觊觎世子妃的位置呢……”
“我会向父王请求的,我会跟父王说:我只想让烟雨娘子做我的世子妃。”
“万万不可啊。如果世子邸下真的尚有爱惜舍妹烟雨之意,希望您能够请求圣上,把烟雨从处女名单上删除,拜托您了!”
“我不会那样做的!这是什么奇怪的话!你马上给我退下!”
听到这些话的暄非常生气,他对炎大喊之后,愤然走出了丕显阁。他愤愤地走进了资善堂,默默地坐在了地上,车内官赶紧走了进来,看到坐在地上、满脸怒容的暄,不禁问道:
“微臣不知道该不该问,哪怕世子只是跟小人说一说也行,到底许炎说了什么,让您如此生气呢?”
悲伤和愤怒纠缠在一起,所以暄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暄艰难的按捺住内心涌动不已的怒气,一脸苦相的把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在了膝盖之中。
“车内官,臣民难道都不喜欢我吗?他们都害怕呈上处女名单吗?或者,难道烟雨姑娘不喜欢我吗?”
“如果许姑娘不喜欢世子邸下的话,那么,前段时间她肯定就不会跟您书信往来了。”
“那为什么许炎要向我请求把烟雨姑娘从处女名单上删除呢?”
“他是这样说的吗?”
“恩,他还说我不能跟烟雨姑娘在一起——真是奇怪!我丝毫不知道她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想来想去,我只觉得可能许炎对我不甚满意。”
车内官不知道该说什么样的话来安慰闷闷不乐、一脸苦相的世子邸下。他目睹了世子邸下与烟雨姑娘之间书信往来的过程。所以,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对烟雨姑娘的品行还是打出了很高的分数的,其实,车内官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但是,提到世子妃除了烟雨姑娘,他还真想不到有其他的人选。车内官深深地呼吸过后静静地说道:
“邸下,请恕微臣斗胆直言,许炎绝对没有您想的这层意思,但是微臣似乎能够稍微明白他的想法。”
“哦?你知道其中的理由吗?”
“世子妃的选择并不是按照制度进行的,其实真正的人选早就已经内定了,至于择选,只不过是空走一场形式而已……”
把脸埋在膝盖间的暄,猛然之间把头抬了起来。他用眼神催促着车内官,想要知道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车内官艰难的吐出了卡在喉咙里的话:
“不仅仅是这次世子妃的择选,朝鲜从过去到现在一直都是这么做的。所以,大家都不想呈上处女名册。只要接到初选的命令,在准备服装以及花轿等诸如此类的形式上就要花很多的钱;如果经过二次择选,进入三次择选的话……”
车内官再也说不下去了。因为世子邸下已经猜测到了他后面想要说的话。暄的整个脸色都暗淡了,好不容易,他才让自己镇定下来,示意车内官继续说下去。
“如果成为进入三次择选的三名女子之一的话,内定的人自然而然的就成了世子妃,而剩下的两名没有被选中的女子,也被成为是邸下的女人,但是从此之后将要一个人生活,要亲手把自己的头发绾起,插上簪子,穿上白色的素服一个人生活下去,最终将孤独终老,这些可怜的女人,甚至连内命妇的职牒都没有。所以,大家都不愿意呈上处女名册,这并不是因为世子邸下您如此的。许炎是爱惜自己的妹妹,所以才会这样请求您的。”
“难道那些女人,她们都不能进入宫中吗?”
“有时候,宫内也会让一些可怜的人进入后宫当妃嫔的。”
“啊!是不是我哥哥的母亲就是?”
“是的,阳明君的亲生母亲禧嫔娘娘也是进入第三次择选,但是最终却没有被选中。除了禧嫔娘娘之外,另一位女子上吊自杀了。正是因为这件事情,才让圣上知道了剩下的人会在皇宫外孤独终老这件事情。所以禧嫔娘娘非常可怜,故而把她招进了后宫。但是,这只不过是极为特别的一个例子而已。那些落选的女子,她们大部分人都会被人们忘记,从而在宫外孤独终老。”
暄静静地坐在那里,仔细地听着这一切。他那少年特有的顽皮淘气的表情渐渐地消失了。同时,他的眼神中出现了王世子那坚毅不屈的眼神。暄默默地开口道:
“大妃!”
“什么?您说什么?”
“这次世子妃的内定人选肯定是大妃的远亲。因为我的母亲并不是尹氏一伙的,所以他们绝对不会让出这次绝好的选择世子妃的机会!主管这次嘉礼都监的,正是最尊贵的大妃。对尹氏一派来说,没有比这个机会更绝妙的了。如果说世子妃早就内定了的话……该死!我到底该怎么办?”
“日后再把许姑娘召进后宫的话……”
车内官还没有说完,暄就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后宫跟正妃是一样的吗?你竟然说要我把烟雨姑娘召进后宫来当妾?”
“但是,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那我们就要去找办法!如果不那样做的话,我就没有未来。父王是非常优秀的国君,却一直被‘孝’这个字束缚着,父王一直在矛盾着,他不知道到底应该为百姓做事还是应该向父母尽孝,正因如此,他才没有尽到做君王的‘德’。我将要走与父王不同的道路。因为在将来,我的父母将会成为我的百姓!”
车内官听到这些话后非常惊奇,他迅速地看了看周围。
“邸下,那……”
“你知道我从那么多的老师身上,到底学到了什么东西吗?”
暄直勾勾的盯着车内官。这个时候,他的表情与平时完全不同,几乎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自己一直以来所熟悉的世子邸下。世子邸下侍讲院有无数的老师,从早上睁开眼睛开始一直到晚上睡觉的时候为止,他们的眼前都是不停地更换的老师的脸,不停地跟世子吟诗作赋,诵读文章。但是,即使可以更换老师、更换书册、更换文字,也有不能更换的东西——那就是百姓。由于所有的知道中都有百姓。所以,不管什么时候,世子都能够学习与百姓相关的事情。暄望了望资善堂的外面。他并不是看着现在的地方,而是将目光望向了更远的未来。
“我学到了没有父母就没有子女等诸如此类的话,同时,也学到了没有百姓也就没有国君。所以,百姓的父母就是国君,国君的父母也是百姓!虽然我很敬重我的父王,但是我一定要开辟出与父王遵守的‘孝’完全不同的道路。我一定要让烟雨姑娘做我的世子妃!”
在烟雨的身后,则是以许炎以及大提学为首的士林派。虽然现在势力很微弱,但是,如果让士林派拥有可以牵制勋旧派的力量的话,那么,他就可以摆脱现在压制着王权的势力。暄的眼睛里放射出了熠熠光芒。但是,很快又变回了那个多愁善感的少年模样。
“哎呀,但是我现在到底应该怎么做呢?父王好像不能直接参与择选的事情。”
“但是这也不是绝对的事情,有时候也有例外。”
“父王是绝对不会超越大妃的。所以,即便父王答应帮助我,这件事也是很难的——但是目前我还能期待谁能够帮我呢……”
想的入迷的暄突然站了起来。
“走!我要去见父王,我要亲自向他请求。”
“万万不可啊。如此一来,圣上就会发现这一段时间以来你们的书信来往,如果这样的话,不仅仅是资善堂的所有内官都会被责骂,甚至还会牵连到许炎。”
“那么,我到底该怎么做啊?难道让我答应许炎的请求吗?”
看到暄如此生气,车内官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只能一次又一次的磕头请求世子不要这样。暄在房间里不停地走来走去,但是最终还是没能忍下内心的怒气,不由自主地从资善堂走了出来。
“我会自己去请求的,不会拖累大家。快跟我一起去父王的寝宫!如果不能选择烟雨姑娘做我的世子妃的话,我也绝对不能让外戚一派得逞!”
进入康宁殿之后,暄正好看到旼花公主往外走。由于好久不见自己的妹妹,暄很高兴的向她打了招呼。
“你最近怎么也不找我玩了啊?”
这一次,旼花公主的脸跟以往那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模样不同,她不仅面色苍白,而且眼中满是泪水。
“你的脸怎么啦?是哪里不舒服吗?”
暄充满担忧的话语换回来的,确实旼花公主幽怨的眼神。暄想要安慰她,想要去抚摸她的头,但是旼花公主一把推来了哥哥的手,还飞快地转身离开了。暄并不知道其中原因,一头雾水,不知所措。所以,他就按照自己的想象对此给予了解释。
“可能是被父王责骂了,所以才会把火气都放到我身上来。唉,这个丫头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懂事呢?啧啧……”
暄自言自语地说完这些后,马上又变回那严肃悲壮的表情,转身走进了康宁殿。父王可能头疼,暄进来的时候,恰好看到他正在揉按自己的太阳穴。暄对父王行完礼之后,身体有些僵硬的坐了下来。
“世子来了?”
“父王,儿臣刚才在外面看到旼花公主了,她是不是又闹脾气了?”
“那不是世子应该管的事情。”
父王定睛看了一眼自己儿子的手腕。最近,他总觉得儿子在迅速的成长。眨眼之间,那原本长长的衣袖就断了一截。暄的肩膀也展开了,腿也变得比以前更长了。
“是该给你做新衣服了。以往总担心你会长不大,没想到,只是一转眼的功夫,朕的世子就长这么大了。”
暄举起了自己的胳膊,看了看自己的衣袖,如此看来,自从认识烟雨之后,自己就一直在不知不觉间长着身体。因为烟雨的出现。自己无论是从身体还是内心,都加快了成长的步伐。
“世子来这里,可有什么事情?”
暄用清晰又坚定的语气说:
“父王,儿臣希望您允许孩儿坐在您的身边。”
父王从儿子那坚定的语气中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力量,于是,他对身边的人说:
“你们都退下吧。”
当所有人都退下后,屋里只剩下他们父子二人的时候,暄慢慢地走到父王的身边,小心翼翼的开口道:
“父王,关于这次世子妃的择选,儿臣有话要对您说……”
“大胆!依照国法,世子邸下本人是不能干预此时的。”
“那么,提前早已定好世子妃的人选,这又是什么国法呢?”
父王的脸上渐渐失去了原有的笑容,虽然在这样的紧张氛围中,暄的内心升起了一丝畏惧,但是他并没有退缩。
“我听说早就已经定好了人选,难道不是吗?”
一直瞪着暄的父王终于开口了:
“就算已经定好了,那又如何?”
“那么,儿臣恳请父王撤回这样的决定。我希望选择世子妃能够严格公正一些。”
“这件事不在我的管辖范围之内。世子还是到大妃殿去请求吧。”
“儿臣希望父王能够超越大妃的管制!”
“放肆!你现在说的话,已经超越了世子的职责范围!切记,不要轻举妄动!”
“可是这次要选的是世子妃啊,是将来的一国之母啊。怎么能够按照大妃的标准,随随便便定下一个呢?”
“给朕住嘴!”
王似乎快要晕倒了一般,用力的支撑住自己的额头。然后,静静地说:
“不要再说了,赶快退下吧。朕还要去偏殿,所以……”
“儿臣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哐!房间内传出圣上砸书案的声音。这可是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圣上真的发怒了。
“朕就当没有听见你现在说的话,赶紧给朕退下。”
“父王,希望您能够撤销内定世子妃的决定……”
“朕不是让你住嘴了吗?之前你已经说过了,这次是在挑选世子妃!是在挑选一国之母!你到底知不知道?这并不是在挑选你的妻子!”
“那么,我算什么?我的心……”
“你有想法吗?即使有想法,那么现在也要赶紧丢掉,因为那是从最初开始就不该有的。”
“父王……”
“你是这个国家的世子啊,除此之外,你就不应该再想别的。你的位置只有死了之后才能够摆脱掉。但是你不能死。因为自然有很多人会用他们的性命来保全你。还不退下?”
父王在世子再次开口之前冲着外面大声喊道:
“你们都进来吧!速速准备着,朕要出门去!”
等服侍王的内官以及宫女们进来之后,暄就没法再说话了,暄就像是被人推出来一样,颓丧着从康宁殿中走了出来,只能瞪着无辜的天空埋怨着。
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力量,只有看似光鲜的外表,这就是世子的位置!暄不停地埋怨着自己这样的虚位,埋怨着如此无能的自己,他只能狠狠地紧咬自己的下唇。如此看来,还不如直接请求父王把烟雨姑娘从处女名单上除去,由于自己那自私自利的想法,之前的设想并没有做到,暄对这样的自己非常的愤怒与失望。
暄慢腾腾地挪动着自己的脚步,丝毫不知该去往何方,紧紧跟在世子身后的资善堂的侍从们,也都拼命压制着自己内心的担心,在世子的身后慢慢地移动着。暄突然觉得,在这样一个如此广阔却又如此狭窄的宫阙中,竟没有自己可以去的地方。暄迈着沉重绝望的步子,一步步地走向了后院。起初,暄以为是自己走错了地方才来到此处,但他马上就明白了:不知不觉间,是自己的脚步在决定着自己的目的地。资善堂的一群人慢慢地走进了一处寂静的地方。在如此华丽的景福宫中,竟然还有这样一片僻静的世外桃源,这可真让人惊讶啊!他们走到前面一处很简陋的屋子面前停下了脚步。在屋舍前,赫然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宣乐斋”几个字。
经过了一个小小的门之后,暄进入到这间屋子的里边。其他的人都站在外边,只有车内官以及几个宫女跟了进去。宣乐斋的宫女们看到世子一行人之后,无不非常惊讶,纷纷跑了出来。在她们的后面,走出一位衣着简朴的女人来迎接世子的到来。她,就是宣乐斋的主人,也就是阳明君的生母禧嫔娘娘朴氏。
“世子邸下因何驾临如此简陋的地方呢?”
“想在这里喝杯茶,所以不由自主地就过来了。”
禧嫔娘娘面带温和的微笑招手道:
“快进来吧。”
暄迈步走进屋子里面。禧嫔娘娘吩咐宫女们泡茶之后,也跟着走了进去。暄坐下之后,好奇的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样的地方,对于一位生下了皇子的女人来说,实在太过于简陋了。禧嫔娘娘朴氏非常遵守礼仪,在远离世子邸下的地方谦卑温顺地坐着。这位言语不多的女人,总有一种能力让人安定下来。
在充斥着各种私利私欲、卑鄙阴谋的宫阙中,想禧嫔娘娘这样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尽管如此,依然有很多人在背后嚼舌议论,说她是一个被抛弃的女人,如此云云,她并不喜欢多说什么,于是便让其他的人有了更多的猜测。虽然她比王妃入宫时间要晚,但是却比王妃更早的生下了皇子,她也有过这样被王宠爱的时候,但是,自从阳明君出生之后,王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紧接着,暄就出生了,这件事背后隐藏的事实,大家虽不明说,却也尽知其中残酷的原委。
“哥哥来过了吗?”话一出口,暄就后悔了,虽然因为没有什么可说的,自己只想找个话题而已,但是最不应该说的就是这句话,因为暄比任何人清楚,阳明君是不会到这里来的。但是,让人惊讶的是,禧嫔娘娘开口说话了:“世子也知道了吗?真不知道阳明君发生了什么事情……前不久还满脸兴奋的来过这里一次。说起来,真是很奇怪啊。”看到她满脸幸福的笑容之后,暄终于放下了心。“是吗?阳明君说什么了?”“什么都没说……只是站在院子里,待了一会儿就走了。”暄仔细地观察着面前的这位禧嫔娘娘,这可真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啊!不仅面容令人惊叹不已。品德也足以让人称道。暄之前一直不知这位禧嫔娘娘竟然有如此好的品行。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像静水一样温和的女人身上,总能让人感觉到一种深深地悲伤。突然之间,暄好像在她的身上看见了烟雨未来的模样,一时间竟恍如隔世,惊讶不已。“听说已经为世子设立了嘉礼都监?”“啊……是的,虽然说是为了世子的婚礼而设立的,但是,我却被告知,这件事跟自己的内心想法没有任何关系。”“内心想法……应该是告诉世子邸下,这种想法不要有也不应有吧。”暄非常惊讶的看着禧嫔娘娘。奇怪,这么久没有见过王的女人,现在仍然对王的想法了如指掌。她微笑着,继续说道:“所谓的人世间的恋情,真的是太过虚妄了。很快,这些感觉就会变得迟钝,就会被人们遗忘。希望世子邸下能够遵从父王的意思。”在之后的两天中,暄什么都没有说。跟平常一样,他每天早晨都问安、上课。但是只要一有空闲,他就会陷入沉思之中。这种状况,跟以前为了想出整人的什么坏点子的时候是完全不一样的。另外,他从炎的口中,听说烟雨最终还是呈上了处女名册。暄在炎的面前没有任何反应,但等炎离开后,他就马上下令把资善堂的使令叫了进来。
“你去彻底的查一下现在的成均馆斋会的趋向如何,以及现在的两位掌仪都各自是什么样的身份。”
听了暄的悄悄安排之后,使令非常惊讶的盯着他,这个时候,暄又回复了平时那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就跟以往调皮的模样一般无二。
“快!现在马上就去调查!我好久没有玩恶作剧了,都有些无聊了。不过你要知道,虽然是恶作剧,但也是非常重要的任务,所以你必须要管好你的嘴,才能够更好的完成这次命令。”
使令只是稍微歪了歪头,行完礼之后就出去了。虽然车内官很想近身上前,问一问到底是什么事情,不过当他看到世子脸上那有些顽劣的表情后,也就把心放了下来,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像世子邸下自己说的那样,世子邸下已经很久没搞过恶作剧了,这才让他觉得奇怪呢。
等到周围静下来后,暄慢慢地打开了烟雨的信件,这是今天炎刚刚拿过来的信件。信里并没有提到因为处女名册之事而使家中一片混乱等这样的内容,只是担心世子邸下的心情如何。跟平常一样,信中还写了读书的感想以及一天之中自己所做的事情等。
“为什么今天蚂蚁们都排着队移动?为什么会有四季的变化?为什么朝霞会预示着雨的到来,而晚霞则是干旱的征兆?”在信中,烟雨写了许多这样的疑问。虽然暄从来没有见过烟雨的表情,但是在这封信的面前,他觉得烟雨的深情是那么清晰,就想在自己的手掌心里一样,露出那么明快的笑容。她时而文静贤淑,时而好奇顽皮,时而又固执冒失。许许多多的深情在暄的眼前浮现又消失,就这样不断地重复着。不一会儿,暄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对车内官说:
“车内官,速找一个手艺超群的雕刻木匠来。”
“请告诉微臣,世子您到底想要做什么……”
“这跟给使令下的命令没有任何关系。我就是想贿赂一下烟雨姑娘而已。”
车内官完全不知道世子邸下说的是什么话。即便如此,他也不能再询问下去了,于是便命令下面的内侍们按世子邸下的吩咐去做。过了一会儿,他便带来了一个雕刻匠,暄凑在他耳边,跟他说了一会儿悄悄话。听了暄的话之后,雕刻匠为难了好一会儿,然后带着世子递来的配饰退了下去。完全不知道世子邸下要做什么的车内官,只能愣在那儿兀自地着急。
结束了晚膳之后,快要结束晚课的时候,使令呈上了调查的文书。暄仔细的看过了递过来的文书之后,脸上再次露出了他那惯有的恶作剧般的表情,神神秘秘地对使令说:
“把两个掌仪宫的东掌仪叫来。切记,不要让任何人发现,给他换一件衣服之后悄悄带过来就好。速去!马上去办吧!”
“但是,马上就要到人定(管制夜间通行或者关城门时的鸣钟)了……”
“成均馆的儒生们不是可以在夜间自由通行吗?所以到时候,一起跟着过来就可以了。”
使令急匆匆的走了之后,车内官非常不安的观察着世子邸下的颜色。
“邸下,您到底要做什么啊?”
“车内官你不用担心,去准备一顶带纱罩的帽子。我的脸显得稚气未脱,所以我不能让东掌仪看到我的脸。”
知道内侍把已经更换过服饰的东掌仪带进来的时候为止,暄一直都在安安静静地独自沉思着。
东掌仪被弄得一头雾水,一路心神忐忑地被带到了资善堂。虽然世子邸下喜欢搞恶作剧的名声他早有耳闻,但是世子邸下可是未来的君主。仅仅这一个原因,就已经让他觉得害怕了,尽管自己的官职现在还很低微,但以后的话,自己要辅佐的王很有可能就是眼前的这位世子邸下。
暄把帽子上的纱罩放了下来,并且让东掌仪不要抬头。世子邸下有令,东掌仪只能一动不动的把头贴在地上。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故意让氛围变得严肃的暄,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是这个国家的世子,你是得知我的召唤后,才决定来的吗?”
“是的,小人知道是世子邸下召唤,但不知世子邸下因何事召见小人?”
“在很久以前,小王在接受王世子册封的时候,同时也接受了成均馆的入学礼,所以,即使我不跟其他的人一起到成均馆上课,我也是成均馆的儒生之一。”
东掌仪非常紧张,什么话都不敢说,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根本就不知道世子邸下到底想要说什么。身旁站立的车内官,也同样不安。
“能够跟他们这些德高望重的人一起成为成均馆的儒生,这是小王的荣耀,但是最近……”
“最近有什么事情吗?”
“最近我觉得作为成均馆的儒生这件事让我很丢脸。儒生们就只是做学问吗?难道不应该学以致用吗?即使现在没有官职,但是臣子就是臣子,是要辅佐国君的。如果国君没有走上正确的道路的话,作为臣子的,是不是应该把国君引导到正确的道路上呢?可是,为什么成均馆上上下下却对最近发生的事情置若罔闻呢?”
反复咀嚼了世子邸下话语的深意之后,经过深思熟虑的东掌仪艰难地开口了:
“殿下……不知道是不是小人想错了……不知道您说的事情,是不是关于这次世子妃的择选……”
“作为一个臣子,你自己倒是说一说自己错在什么地方。”
东掌仪握紧了拳头,这是未来的君主在向自己提问,而且还是关于君王自己嘉礼的问题。如若自己稍微说错一点儿的话,自己学习到现在的一切都会付诸东流,而且肯能连自己的整个家族都会受到牵连。现在看来,在自己眼前的世子邸下,并不是自己以前听说的调皮鬼。从世子的语气中,他听出由于世子妃择选之中的不正之风,世子已对儒生们非常不满。但是,世子邸下是尹氏一派,也就是在外戚势力下庇护的世子,而世子妃择选的不正之风,正是外戚势力早已定好本派的未婚女子。总之一句话,现在的世子邸下,正在有意识地批判庇护他的势力。
“你有什么好害怕的,现在我是秘密的将你带过来的。也就是说,从你嘴里说出来的任何话,都会永远成为秘密。”
“你倒是说来听听,世子妃的择选,难道只是为了维护一个宗族的势力而使用的一步棋子吗?”
年幼的世子引导着成均馆儒生的大脑,诱导他说出自己希望听到的答案。
“不是的,这肯定是不正确的现象,我们成均馆也已经召开了很多次斋会对这个问题进行讨论。”
“但是,为什么到现在为止都还这样一直安静的待着呢?是因为害怕吗?你们为了现在的安危,只知道安静地察言观色,难道你们就不害怕自己闭口不言所要付出的代价吗?”
“那么,也就是说,世子邸下跟我们是同样的想法吗?”
“小王只不过是支持正当的世子妃择选而已!退下去吧,小王希望以后成均馆在行动的时候,要注意必要的礼仪。而且,一定要记住:今天我们两个的见面只允许你跟小王两个人知道!”
东掌仪真心地磕头应允,在行完礼之后就出去了。等到他完全消失不见之后,暄丢掉帽子,然后换了舒服的姿势坐了下来。
“哎呦,连胳膊也疼了!真累啊。车内官,怎么样?我是不是看上去非常威严啊?掌仪是不是也会这么想呢?”
车内官面如死灰,虽然自己在世子邸下的身边已伺候了他将近十年的时间,但是看到佯装威严之后又一脸天真无辜的表情看着自己的世子邸下,他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世子。
“您知道刚才指示的是什么事情吗?是煽动卷堂啊!那是多么严重的事情啊……”
“我只不过是让他们决定到底只是上书而已,还是需要静坐示威。”
“邸下,您这是给圣上增添麻烦啊……”
车内官突然不再说话了,他紧紧地闭上了嘴——他看见了暄的眼睛里没有了调皮的神情,退去稚气的世子邸下,身上带有一股不容触犯的威严与气势。
“车内官,我这样做反而是想减轻父王的操劳。这次世子妃择选最大的障碍并不是父王,这是连父王也无可奈何的事情。即使成均馆的儒生们卷堂也不会受到什么损害。比起受到损害,获得成功之后的利益会更大。即使这次事情失败了,圣上也会对成均馆的儒生们宽大处理,所以谁也不必承担什么风险。所以,现在最容易行动的地方就是成均馆。”
恐惧在车内官的脸上渐渐蔓延开来。现在的世子,早已经不是自己一直辅佐的世子邸下,由于不能适应这样的巨大差异,车内官的内心更加害怕了。
“邸下,那,那么此后……”
“朝廷是无法忽视儒生们的联名上书的!他们将会给台谏增添很大的力量,而且牵制台谏的弘文馆以及像竹片一样生性耿直的大提学也会一直坚持下去。所以,他们绝对不会成为成均馆的障碍的。如此说来,反而三司会一起上书,这样的话,父王就有了活动的余地。”
“也有可能他们现在只不过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等待着时机。所以,我所做的,只不过是在给成均馆点火而已。”
“如果这件事情有什么差错的话,将会危及世子邸下您的位子。这样做未免也太危险了。”
“我会一直待在幕后的,不会出现在幕前!”
“什么?”
车内官惊讶地看着暄,自己引发事情之后又放手不管,这实在让人无法理解。单单这样做的话,并不能确保烟雨姑娘成为世子妃啊。
“我说了要公正的进行世子妃的择选,把烟雨姑娘提前定为世子妃的话,也是不合道理的!想要取得世子妃的位置的话,那就只能依靠烟雨姑娘的贤明了,我之所以需要沉默的最大理由,就是为了要避开外戚们。”
这就是说外戚们庇护的世子邸下,恰恰正是隐藏的针对他们的老虎。如果世子邸下对外戚抱有敌意的事被他们发现的话,他们就会抓住世子极其微小的把柄,以莫须有的罪名,想法设法的把世子废掉,这种事情对他们来说并不稀奇。在他们看来,现在的世子邸下看上去正好是可以被他们利用的,不仅是好不懂事的孩子,而且看上去对他们也并不反感,甚至与他们相处的也非常融洽。同时,他们也承认,世子并不笨拙,能够保全自己,以免遭到其他势力的谋害,暄正如此如履薄冰的夹在中间行走着。车内官在这一瞬间才明白,世子邸下以前那种天真烂漫的模样,只是为了保全自己而在演戏。
“能够服侍世子邸下是小人的荣耀。”
车内官感激地低下头对着暄磕头的时候,暄像小孩子一样,耸了耸肩膀哈哈大笑。
“哈哈!什么?还没到那个程度啊!你这样说的话,会让我很不好意思啊。我还想向烟雨姑娘炫耀呢,你要是这样的话,可就让我为难了啊!”
暄一下子又把刚才那严肃的模样掩盖了起来,这又让车内官非常惊讶。不过现在,他好像已经有些理解了。
“看来一段时间老师们过得太清闲了。要不,明天再捉弄他们一次?对了,是不是还要跟大妃撒撒娇呢?”
暄一边喜笑颜开,一边打开了包袱。这个包袱里面,全部都是从烟雨那里收到的信件。暄随便从中抽出一封读了起来。幸福得哈哈大笑的暄又重新把包袱里的信件包好,爱惜十足的把它抱在了怀里。他就这是这样用烟雨的痕迹来安慰自己不安的内心的。
从第二天开始,成均馆的儒生们果然联名上书,这渐渐地在朝廷中引起了越来越大的骚动,儒生们坐在宫外静坐示威,王也没有任何回应。几天之后,事态越发严重,他们开始拒绝上课,并且开始进行绝食斗争。就这样,事情开始按照暄的意图顺利的发展着,台谏也加入到了其中,扼住了王的咽喉——更准确的说,应该是扼住了外戚的咽喉。这对王来说,其实也是一次绝好的机会,鉴于此,他讨论了如何能够进行公正的世子妃的择选,曾经被外戚们压制的大臣们,也正有机会可以高声的发表自己的意见。
在这样的形势下,暄像平时一样安静地生活着,仿佛自己跟这些骚动完全没有关系一样。即使宫中发生了如此的骚动,世子妃初选的日子还是如期而至了,更让暄激动不已的是:烟雨从处女的名册中进入到了初选的名单之中。
整个资善堂都笼罩在世子邸下的愤怒之中。暄结束沐浴出来的这段时间里,那被自己视如珍宝的包袱——装有烟雨的信件的包袱,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的不翼而飞了。要知道,那个包袱,暄可是在睡觉的时候都会抱在怀里的,可现在就这样不翼而飞了,这真是太匪夷所思了。去沐浴之前,自己可是明明把它放在了资善堂的盒子里的。正当暄暴跳如雷的时候,侍从前来回禀:在丕显阁发现了丢失的包袱,侍讲院的管事把失物送了过来。真奇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自己怎么都不会把它放到丕显阁的呀。虽然在去丕显阁的时候,也确实有时候会拿着过去,但是自己更加确信:自己不会把它放在那里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暄忍不住披着依旧湿漉漉的头发亲自去了一趟丕显阁。见到管事后,他正色问道,包袱是在什么地方发现的。尽管管事说是在世子邸下的书案上发现的。但是暄总是觉得还是有些蹊跷。
“世子邸下待在丕显阁的时间要比待在资善堂的时间更多些,所以这样的答案有可能是真的。”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了杨明君的声音,暄向外面看去,发现了正在向自己打招呼的阳明君。于是,他快速地把包袱塞到车内官的怀里,然后满面春风的跑出来迎接阳明君。
“哥哥!我来找点东西,外面一起去资善堂吧?”
“不去了,小人只不过是路过然后过来看一看。既然见到世子邸下了,小人也该走了。”
“外面这么长时间都没见面了,哥哥就这样走了的话,那真是太可惜了!”
暄怕他马上就要离开,内心感到非常不舍,即使不能去资善堂的话,那就暂时在这里聊一会儿也好啊!于是他拉着阳明君走进了丕显阁,阳明君则再三推脱,说自己只坐片刻就要离开。
“听说世子最近在跟着许炎学习?”
“哥哥您也知道许炎吗?”
“他是小人的朋友,我会经常到他府上拜访,所以也常有机会向他请教学习,而且,我还跟一个叫金题云的朋友学习剑术,我们算得上是莫逆之交。”
“啊!我早就听说哥哥你学习剑术的消息了,我还听说,哥哥您也在认真的学习宗学。”
“说起来,并不是小人想学习宗学才去学习的。如果不去学习的话,大妃会责怪的,所以没有办法,硬着头皮去学这些,小人总觉得:跟自己的朋友在一起才有意思,但是话又说起来,我的朋友都是些死板守旧的人。”
暄不由得笑出了声。他一想到即使玩耍也会拿着书的炎,就不知不觉地笑了出来。暄是不可以走出宫外去的,当他听到阳明君的这些时,内心中不知道有多羡慕可以出宫的、自由自在的阳明君。
“就算许炎性格如此,难道那位叫金题云的朋友,他也是这样的性格吗?”
“哈哈,只能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此人比我小两岁,但是剑术以及品行,那可都是人中龙凤啊,这个人总是能够给小人很多帮助。”
“我也想见一见他。”
“他是庶子出身,所以没有办法入朝为官,这样的话,他应该不能见到世子邸下。虽然如此,可他仍然非常勤奋的提升自己,不断地学习、上进,真是让人不得不崇拜他啊。”
暄无法忍受自己的好奇之心。如果说能够与炎、阳明君同时都很亲近的话,那么,他应该是一个不错的年轻人。
“此人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如果某一天世子见到他的话,应该一眼就能把他认出来。”
“为什么?”
“因为他本身就是‘剑’——就好像一把非常有灵气的剑借了人的躯体投胎,化身为人一般。”
暄心动了,那种心动,与自己思念烟雨时的感觉完全不同,这个题云,跟自己同龄,却出身庶子……
“他父亲是谁?”
“是统领五卫都总府金允永总督管。”
“他的生母曾经是长安的名妓,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所以,他是被总督管的正室抚养长大的。可能是因为长相酷似他的生母吧,他的样貌可是非常出众啊。”
“我真羡慕哥哥,你能有那么多志趣相投的挚友。”
暄说的是真心话。朋友,对世子邸下来说,是非常遥远的词。
“哥哥经常去许炎的府上拜访吗?”
“是的,经常,每天就像去自己家一样。但是,自从许炎来到世子侍讲院之后,去的机会就很少了。”
暄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听说许炎有一个妹妹,哥哥见过吗?”
本来一脸微笑的阳明君,表情突然就僵住了。阳明君看着面带纯真表情、不停眨着眼睛的弟弟,疑惑地问道:
“世子怎么知道他有一个妹妹呢?”
“就是偶尔听说的,不知道是不是像许炎一样好看……”
阳明君的表情变得非常复杂,内心比表情更为复杂,过了一会儿后他艰难地开了口:
“小人怎么能够随便见到尚待字闺中的小姐呢?那可太不合礼仪了啊!不过,偶尔见过一次……”
暄的身体已不知不觉地向阳明君倾斜了。他非常好奇哥哥后面的话,着急的吞咽着口水,那颗心砰砰乱跳,也开始激动不已。阳明君看着脸色变得通红的弟弟,除了好奇之外,他脸上的表情更加复杂了。
“恩,跟许炎长的完全不一样,真不知道一个女孩子,为什么能够长得那么难看。真怀疑她到底是不是许炎的妹妹。毫不夸张的说,她是小人见过的女孩中长得最为丑陋的,真让人不忍去看第二次啊。”
暄的脸上既有失望,同时,内心中又有一丝兴奋——一丝对烟雨又多了一些了解的兴奋。
“真有……真有那么难看吗?真的跟许炎一点儿都不一样吗?”
“是的。所以,世子还是不要这么关心了——哎呀,本来说只待片刻的,没想到竟然待了这么长时间。那么,小人先告退了。”
暄送走阳明君之后,由于失望而呆呆的坐在丕显阁一动不动。“哥哥竟然说第一次见到长得那么丑的女孩子,那么,到底与多么难看呢?”暄心乱如麻。诚然,最开始的时候,他总认为烟雨应该与哥哥炎长得一样好看,所以才会对烟雨动心,因为看到炎的样貌,根据常理来推断,如果是长得这样俊朗的男人,他的妹妹也应该长得非常好看才对。但是,现在……好在,这份失望引起的悲伤情绪,并没有再暄的内心中停留太久,他也仅仅是稍微有些失望而已。继而他又回归到了极度思念烟雨的状态之中。除了烟雨的长相,,到现在为止暄所了解到的烟雨真的是一个很不错的女孩。如今反而觉得:自己更进一步了解到的这个女孩在自己的心中更加无可替代。暄的心中还一次次地想象烟雨那“长得不好看的模样”。
另一方面,暄也不由的为烟雨捏了一把汗。在世子妃的择选标准中,外貌所占的比重比任何一个条件都要高。
因为所有的参选少女,大家年龄都相差无几,品德或者其他方面所有的候选者也几乎没有什么差异。就算是已经事先定好的女子被撤销,如果进行严格公正的择选,那么,长得很难看的少女想要胜出就像伸手去摘天上的星星一样困难。想到这些,暄不由地更加苦恼了。
正当暄还在埋头沉思阳明君的话语时,他显然忘记了自己来丕显阁的原因了,在资善堂中消失,后来又莫名其妙出现在丕显阁的那个包袱,里面全都都是烟雨写给世子的信件。
走向康宁殿的阳明君,脚步变得极其急促,为世子邸下设立嘉礼都监,听到这件事后,最高兴的人就是阳明君。听到这个消息后,他再也没有去做翻墙的事情了,而是自己紧紧保守着自己的秘密。他坚信,父王一定会遵守约定,对他来说,烟雨已经相当于他的妻子了。在丕显阁遇到世子之前,他一直保守着这样的快乐情绪。可是这次,当他看到弟弟在询问烟雨的状况时,那种眼神是那么不寻常,表情随着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而时时刻刻发生着清晰可见的变化,阳明君分明看见了烟雨的存在,所以,他要做的,就是迅速的去找自己的父王,他要再一次得到父王的明确答复。
阳明君就这样焦急的在康宁殿的院子里等待着:父王正在里边跟一位大臣商讨政事,此刻他不能进去,等待之余,他非常好奇,不知道父王正在跟哪位大臣议事,为什么不在偏殿思政殿中,而是要选在寝殿康宁殿中。过了一会儿,他的好奇心就解除了,因为他看见慧觉道士从里边走了出来,这位道士可以说是昭格蜀的核心人士。
慧觉道士是父王身边最亲信的臣子之一,他经常会跟父王进行秘密会商。正因为如此,父王把召见的地点选在康宁殿,也就一点儿不奇怪了,慧觉道士看见站在外面的阳明君之后,就从月台上走了下来,毕恭毕敬地合拢了双手。
“阳明君,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看到您在此处,那就说明朝中发生了让父王操心的事情啊。”
“不是的,因为我有事要去中国,所以进宫来禀报圣上。”
“什么时候离开呢?”
“明天就要启程了。”
“恩?现在连为世子邸下举办嘉礼的嘉礼都监都设置好了,道长为什么非得在这个时候离开朝鲜呢?”
“阳明君有所不知,贫道本来应该更早一些离开朝鲜的,但是由于浏览了此次世子妃的处女名册,所以才稍微晚了一些启程。”
“处女名册……难道,这与道长您也有关系吗?”
在举行世子邸下的嘉礼期间,如果慧觉道士离开朝鲜的话,士林派的势力就会随之扩张,他虽然不是勋旧派,但是曾经因为士林派的攻击而受到危害,所以他也并不属于士林派,如果非要把他归到某一派中的话,只能说,他是父王的人。
但是,在这样的非常时期,父王竟然允许慧觉道士离开朝鲜?这恰恰说明:父王不想让昭格蜀参与到世子邸下的嘉礼中,那么说,父王心中所认定的世子妃,应该是士林派的女孩,这种可能性比较大。阳明君隐隐感到,某种不安的情绪涌上心头。慧觉道士却没有任何特殊的表情,只是笑着说:
“小人只不过是来确认一下最后确定下来的处女名册而已。”
阳明君并不喜欢慧觉道士的微笑。虽然并不清楚为什么,可是他的微笑就是让人不舒服,让人看后浑身不自在——也有可能是因为他跟父王非常亲近,所以阳明君才会有这样的感觉吧。
在得到父王的召见许可之后,阳明君迈进到了康宁殿中。进门之后他再次变得焦躁不安起来,连脚步都微微地颤抖起来,穿过房门之后,他看到了自己的父王。坐在地板上的父王,紧紧盯着阳明君的眼神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冷漠,因为焦急要询问,所以阳明君连行礼都省略了,刚刚坐下就忍不住急切的问道:
“父王,您还记得跟孩儿的约定吗?”
“什么约定?朕跟阳明君约定过什么吗?”
父王冰冷的声音犹如千斤重担一样,牢牢地压在了阳明君的身上,阳明君用呜咽的声音说:
“孩儿跟大提学女儿的婚事……”
“如果阳明君说的是这件事情的话,朕不记得之前跟你有过什么约定。”
“什么?可是您明明……”
“朕只是说要考虑而已,并没有说一定要帮你达成心愿。”
阳明君听完这句话之后,为了不让自己由于悲愤而跌倒,紧紧地咬住了牙关。同时,为了不想从当今的圣上、自己的亲生父亲身上感受到背叛,他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拳头。但是,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阻挡肆意流淌的泪水。这泪水,并不仅仅是因为现在所受到的委屈,从小到大,一直挤压在自己内心深处的委屈,一次性地变成汨汨的泪水奔流而出。为了不看到阳明君的眼泪,圣上把头转了过去,冷漠的说:
“就像是有人必须要成为王,而有的人必须要作为王的臣民一样,女人也是同样的,有的人要成为中殿,而有的人则要成为君夫人。虽然很惋惜,但是大提学的女儿是要做中殿的,所以,你就不用再埋怨我什么了。”
“您认为会如您所愿吗?您认为可以推开尹氏一派让烟雨姑娘成为世子妃吗?”
“当然不可能!但是就算是大提学家的女儿没有成为世子妃,她也不可能做你的妻子。因为她是中殿的人选,所以就不可能成为君夫人。”
阳明君只能自己一个人压制住自己的郁愤和悲鸣,将它们全部都咽到自己的肚子里去,虽然他很想大声的质问,到底是谁下的这些规定,要做王的人生来就是王,而要做臣子的人无论怎样都只能俯首称臣,又是谁下的规矩,要做中殿的女人永远不可能成为君夫人,但是,他还是没有说出来,这些话,他同样的咽到了自己的肚子里。
就在择选的前一天,暄结束夕讲之后,把一个信封递给了炎。
炎非常惊讶的盯着信封。虽然每天他都会受到信封,不过,今天的信封较之以前则有所不同,里面并不是寻常的信纸,而是鼓鼓囊囊的东西。
虽然暄密封得很好,但是炎还是一眼就看出来里面是什么东西了——那是一支簪子,是用黄金打造的凤凰簪子,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凤簪。要知道,凤簪可是赐给那些被选为王妃或者世子妃的女人们的佩物之一。虽然炎很清楚其中意思,但由于害怕,还是问了句:
“这是什么东西?”
“拥抱太阳的月亮……”
“王是太阳,王妃就是月亮。这个簪子的图案是:口中含着白色珊瑚的凤凰在怀里紧紧抱着红色的凤凰。白珊瑚代表白色的月亮,红珊瑚则代表红色的太阳。我在心里,早已经把烟雨姑娘看做是我的王妃了,所以把这支簪送给她,当作我们的定情之物。我希望烟雨姑娘能够相信我,从明天开始在世子妃的择选之中竭尽全力,希望她能够顺顺利利地来到我的身边。同时,这其中还蕴含了‘我希望她能够一辈子待在我身边来照顾我’的心意。”
在这一瞬间,炎将自己内心复杂的心情掩盖了起来,他的脑海中一片混乱,内心深处也闷得喘不过气来。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完全是因为自己,才将妹妹烟雨暴露了出来。
“那么,世子以后将如何对待我们家的烟雨呢?”
“我只希望她能够成为我的世子妃。”
“如果烟雨在初选中落选的话,希望世子邸下能够将舍妹烟雨忘记。”
暄并没有回答。那样的情况,他连想都不愿意想。
“恳请您忘记吧!”
暄一下子抓住了炎的胳膊,然后,他低下头开始恳求炎:
“请你帮帮我吧,我并不需要什么世子妃,也不需要什么妻子,我只需要烟雨姑娘而已。”
炎能感觉到,抓着自己胳膊的世子邸下的手正在不停地颤抖,他看上去是那么不安。炎也有着同样的不安,“不能再坚持下去了”,他暗下决心,宁愿让自己相信暄所说的最后一次的保证,就这样把这封“信”带走了。
初选终于开始了,与此同时,成均馆也成了空馆。三司也借势开始发表自己的意见。外戚们退居守势,这次身为大妃的尹氏,用母亲的身份直接向王施加压力。这样的结果是:王与其他的大臣根本就不能踏进举办初选的大妃殿一步。最终,他们从三十名才加择选的人当中又选出了七名女子。烟雨姑娘也恰在这七名当中。暄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高兴得简直要跳了起来,但是炎却正好相反,他那伤心的表情溢于言表。接下来,他们要做的,就是等待第二次择选,只要在第二次择选中,烟雨被淘汰的话,那就不用再参加第三次择选了,也就不会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了。第二次择选是在初选后的半个月之后举办。希望烟雨能够顺利入选的暄,希望烟雨能够顺利落选的炎,这两个心情截然相反的人,那阴晴不定的表情牵动着整个丕显阁的氛围。
因为世子邸下不能靠近大妃殿,所以暄只盼着能够从使令那里得到最新的消息。夕讲快要结束的时候,使令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结果出来了吗?”暄着急地问道。
使令看了看炎的脸色,艰难地开口说:
“是的,参加第三次择选的人选已经确定下来了,但是……”
话音未落,他又看了看炎的眼神。暄急切地问:
“快说!大提学家的女儿怎么样了?”
“进入三名候补之列。”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炎心灰意冷,重重地坐在地上愣住了。与此相反,暄非常开心地欢呼着。可是接下来,使令又神色黯淡的开口了:
“但是,尹大亨判尹的女儿跟来的时候不同,这次坐的是六人轿,并且还有五十名左右的次之内宫随性护卫。”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暄的表情也僵住了,显而易见,这就证明尹氏一派的女儿已经内定了,也就意味着第三次择选已经变得可有可无。炎静静地收拾好书本,绝望地从位置上站了起来。炎走出丕显阁之后,暄的表情变得更加难看。使令由于害怕,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但,但是有一个奇怪的地方……”
世子邸下凌厉的目光让使令变得更加紧张,就好像负责传话的自己成了大逆不道的罪人一样,以至于他连说话都开始变得结巴了。
“虽……虽然有次之内宫随行,但是并没有内……内殿的书月婢子随行。”
负责传递世子妃是否定下来的书月婢子没有随行,就说明确定世子妃的谕旨还没有下来。这也就是说,王并没有选择放弃。如此看来,这就说明到目前为止,世子妃的位置并没有完全确定下来。不管大妃怎样强迫的施压、怎么阻挠,只要没有王确定世子妃的谕旨,那么一切也都是毫无用处的。是的,现在,一切还没有结束。
“去把掌仪给我带来!”
对于暄的命令,车内官要比使令更为惊讶,他立即趴在地上恳求:
“邸下,万万不可啊。这上上下下,仅仅因为烟雨姑娘进入了第三次的择选的候补中就已经足够紧张了,如果现在把掌仪叫来的话,就极有可能会暴露啊。如果被尹氏一派知道的话,不仅是邸下您,就连烟雨姑娘也免不了会被连累收到酷刑的啊。”
由于车内官的恳求,暄渐渐平息了怒气,并且努力让自己冷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等平息自己的不安之后,暄想起了阳明君曾经说过的话。既然烟雨姑娘能够进入第三次择选,那就说明,烟雨的外貌还是非常出众的,所以阳明君的话很有可能是谎话。但是,暄根本就无法理解为什么阳明君要对自己说那样的谎话,他以为阳明君是在跟自己开玩笑呢。
这样想了一段时间后,暄的心情又逐渐地明朗起来了。如果说烟雨的外貌还算出众的话,再加上其他方面她所具有的压倒性优势,这样说来,如果在第三次择选的地方能够客观进行判断的人越多,情况就会对烟雨越有利。
能够让这件事情发生的人,除了父王之外,再没有别人了。不知道为什么,暄非常信任到现在为止都一直默不作声的父王。在这样有利的情况下,他不偏向于某一方,这样看来,父王很有可能在第三次择选时有大的动静。父王非常喜欢许炎,而且也很器重大提学。另外,追随他们的士林势力,在世子邸下登基为王的时候,可以跟外戚势力相抗衡。如此一来,暄更加确信父王也会支持烟雨。一直抱着相信父王的心情,暄暂且松了一口气。事实上,烟雨能够成为三位候补之一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让暄很幸福了。
在进行第三次择选的前一天,烟雨既紧张又激动,由于没有可以安抚自己的办法,所以只能在院子里慢慢地走动着。院子比较狭窄,只能一小步一小步的迈动着脚步,结束第二择选回来的路上,她看见尹氏女儿乘坐的六人轿以及随行的次之内宫,经常感到不安。虽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是从父亲的以及母亲的眼泪中,她隐隐约约地猜到了什么。
烟雨静静地看着跟自己的内心一样暗淡的夜空。
就在这个时候,烟雨看到一个黑影越墙而入。最初的时候,她简直吓得魂飞魄散,但是很快,她就定下神来,想到应该是阳明君才对。烟雨很惊讶地转动着脑袋:阳明君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并没有翻墙过来,而且以前他即使翻墙,也绝不会在晚上来。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一个遵守礼节的人。而今天,他竟深夜至此,更让人不安的是,他的衣着跟平日也相差甚远,没有戴帽子,也没有穿着长袍,完全就是寻常的庶人装扮。
“烟雨姑娘,是我,阳明君,没吓到你吧?”
“阳明君已经有好几次都让我惊讶了——这么晚了,您来此有何贵干?”
阳明君走到烟雨的近前。奇怪!烟雨惊奇地发现:在他的背上竟然还有装得鼓囊囊的包袱。烟雨吃惊的盯着阳明君。
“听到消息了吧!你已经进入第三轮择选了。而且,我还听说世子妃已经内定为尹家女儿了。”
“那就没办法了,如果这是上天之意的话……”
“那不是上天的意思!”
在烟雨的眼中,既有无计可施的悲伤,也有释然的微笑。阳明君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迟疑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他像狠狠地下定决心一般,艰难地说:
“原本,你被选为世子妃的话,我就决定放弃的。但是……现在对你来说,如果结果好一些的话,烟雨姑娘就会进宫,成为良娣(从二品,是世子宫中地位最高的);如果结果不好的话,就会被禁止嫁人,一个人孤独终老,就只能像我的母亲那样生活着。”
烟雨悲伤地低下了头,她很清楚父母的烦恼,但是却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才好,所以只能呆呆的打量着用密密麻麻的石头搭建起来的院墙。阳明君随着烟雨的眼神也打量着眼前的院墙。而后,两个人的目光交汇在了一起。这一次,烟雨的嘴角浮现出了带有悲伤的微笑。阳明君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焦虑,没有征得烟雨的同意,他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的两只胳膊:
“跟我一起逃走吧。”
“什么?您说的这是什么话……”
“我把王子、把阳明君这些无谓的称号全部都抛弃。反正这些仅仅是耀眼的名号而已,只不过是无关紧要的身份而已。就让我们一起,逃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吧……”
“等……等一下!请先把小女子的胳膊放开,小女子……”
“你听我说,今天晚上我已经抛弃了一切,就是为了来找你的,如果就这样听天由命的话,我们所有人都会变得不幸。”
“即使小女子已经把心给了世子邸下,阳明君也无所谓吗?”
抓着烟雨的胳膊的手突然间没了力气,阳明君的眼里满是疑惑:
“你……你认识世子邸下?”
“虽然没有直接见过面,却是比直接见面更让小女子思念。”
阳明君听完之后,不仅浑身颤抖,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
“见都没见过,怎么能……”
“难道见面之后产生的感情就是全部吗?世子邸下在梦中来寻找小女子,小女子也在梦中寻找着世子邸下,这样的感情可以走得更长远,可以延伸千里。所以,我非常相信世子邸下。如果上天不让我成为世子妃,那么它的意思就是让我成为世子邸下的女人。所以不管是成为良娣或为昭训(从五品,是世子的后宫中最低等的),这些都没有关系。”
阳明君的眼神茫然若失,不自觉的放开了握着烟雨胳膊的手,但是,他并没有离开自己所站的位置。烟雨见状,只得往后退去,不知是否因为流泪的缘故,阳明君的眼睛不断地闪烁着。
“如果没有见面培养起来的感情就能够延伸千里的话,那么,对于见到你之后培养起感情的我,又能延伸多长呢?”
烟雨非常慌乱,一会儿把手指尖放到嘴唇上,一会儿又握住衣服的飘带,一会儿又紧紧抓着自己的裙角。
“那怎么办?”
“到底怎么办?”
“那么,阳明君又是什么意思呢?小女子已经把自己的心交给世子邸下了,您难道让小女子现在丢掉自己的贞洁吗?”
阳明君往后退了一两步,烟雨说的话虽然柔和却也郑重,让人根本无法回答。
对于烟雨的问题,答案只有一个。烟雨一边看着夜空一边平和地说道:
“就像天上不能有两个太阳一样,在小女子的心里也只能有一个太阳。今天晚上我只见到了天上的星星,其他任何人小女子都没有见过。所以,小女子也没有听到任何话。”
阳明君跳到了墙上。走到这一步,对他来说已经是做出了很困难的决定,所以就不能这样轻易的回去,稍稍稳定了一下自己的内心之后,他又继续说:
“烟雨姑娘!我说过想恳求你跟我一起逃走,不管你听没听到这样的话都没有关系,下面这些话,我只希望你能把它当作是在梦中听到的:我阳明君不想做朝鲜的太阳,只想成为你内心深处的那个太阳!”
终于到了第三次择选的时候。成均馆的儒生们从前一天开始就坐在宫外,进行“号哭卷堂”,跟士兵们对峙。大妃以他们这些人在择选世子妃的重要日子里胡闹为由,责令王对有关儒生进行严惩,但是王却丝毫没有动静。暄连早饭都没有好好吃,一直都焦急地等待着。正当他等得焦头烂额的时候,他看到使令满脸微笑地跑了过来。
“邸下!进行择选的地点突然之间发生了变化。”
听到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之后,暄腾的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什么?换到哪里了?”
使令脸上写满了希望。
“并不是原来定好的场所大妃殿,而是换到了圣上的寝宫康宁殿来进行。”
“康宁殿?为什么要更换地点呢?”
“为了对第三次择选进行严格审查,不仅圣上亲自参加,而且还有三位宗室诸君,以及三位三司官员、三位朝廷大臣,也都一起参与到了第三次的择选中。”
暄高兴得双手交叉紧握着。
“这下好了!由于他们并不能进入大妃殿,所以才换到了合适的场所。对,就应该是这样的!父王果然没有选择放弃!”
暄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真想马上跑到康宁殿去。就在这个时候,父王派来了监视世子邸下的内禁军卫,此刻正在资善堂的月台下面一刻不离地盯守着。虽然突然受到监视让暄很不高兴,但是,他知道这是父王为了保护他才这么做的,所以他决定在资善堂安静地待着,静静地等待着结果。第二次择选时,会给候选的女子们吃午饭的时间,这是要对她们吃饭的模样等进行多方面的审查。因为过程繁琐,这需要花费一整天的时间。但是,第三次择选会提出非常有深度的问题,由于只有三名候选者,所以差不多到中午的时候,结果就可以出来了。三名候选中,将有一名女子成为世子妃,她将会在中午的时候接受御膳。
因为前所未有的焦躁,暄连早课也省去了。负责早课的辅德一位暄是因为内禁卫的监视而取消了早课,所以也就安静地退下去了。这一上午的时间,暄觉得爬得慢极了,甚至比三年的时光还要漫长。由于不能亲自去择选的地方观看究竟,只能待在资善堂中,暄不由地觉得时间更为漫长了。好不容易,报漏阁响起提醒正午的午鼓声。已经是正午了!禁内卫的兵士们听到鼓声,纷纷退出了资善堂。为了打听消息,暄的使令飞快地跑了出去。
暄非常焦躁,不停地在资善堂的月台上走来走去,一会儿又走到院子里,焦急地转来转去,使令到底去哪里了?难道是去了明朝吗?怎么走了这么久还没有回来?就在暄无比焦虑的时候,打听到结果的使令出现了。朝着暄跑过来的使令,单单看他的表情就已经知道结果了。
“是烟雨姑娘吧?是吧?”
“是的!听说是弘文馆大提学的女儿许氏穿上了大礼服。”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暄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高兴过后,暄全身的力气都像顷刻间被吸干了,眼睛里浸满了泪水,激动地说:“原来高兴的时候也是会流眼泪的,原来真是这样的心情啊!我相信父王,相信烟雨姑娘,我真真切切地相信他们!”
在身边最先高呼万岁的人就是车内官:“恭喜您,邸下!”
“由于太想见烟雨姑娘了,我还曾想着要去翻墙见她的……看来,我忍住自己的思念,一直没有那么去做,这些都是正确的,我终于可以见到烟雨姑娘了,她的样子……肯定美丽的耀人眼目吧——即使外貌不是耀眼的美丽,她的品行也应该是非常的耀眼的啊。”
暄张开双臂,在资善堂的院子里高兴地奔跑着,那么自由自在。不管怎样奔跑,不管怎样让自己呼吸急促,这些都不能安抚自己的兴奋。他不相信自己现在跟烟雨竟同时都在宫中,竟然可以离得那么近!暄又把使令遣走了,嘱托他再去打听一下烟雨的一举一动。虽然现在很想飞奔过去见一见烟雨,但是他最终还是忍住了。因为现在,只要稍微再忍一会儿,他就可以见到烟雨姑娘了!以前总是在梦中才能见到的场景,现在终于可以实现了!他完全不能控制自己内心深处强烈的感情,就像是快要把嗓子喊破一样,不停地兴奋地叫喊着。
突然,暄牢牢地抱住院子里的石灯,为了压制一下像是疯子一样的心脏,他让自己冷静了下来,因为此刻不能直接拥抱烟雨,所以暄把石灯当成了烟雨,来尽情的拥抱着。被阳光照耀过的石灯,就像人的体温一样温暖。奇怪!自己的胳膊越用力,他就越能够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那声音正在一步步地变大。
过了好一会儿,暄才放开了石灯。就像自己的眼前果真站立着烟雨一样,他用非常深沉的眼神盯着石灯:
“烟雨姑娘……”
等真的叫出了声音之后,暄突然感觉到了莫名的紧张。是啊,如果真见到了烟雨的话,到底应该先说些什么呢?一时不知所措的暄,竟一句话也想不起来。
“我应该说些什么呢?见到你真的太开心了?不幸,这样的话,未免太寻常、太呆板、太枯燥乏味了!我一直在等你?这样说的话,似乎太直白浅陋了,一丝文雅的感觉都没有。应该说一些有魄力、具有男子汉气概的、与众不同的话语……”
暄使劲皱起了眉毛,做出非常夸张的严肃表情。
“呵呵!你来得正好。我就是朝鲜的世子。”
但是马上他又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
“哎呀!我应该表现得儒雅一些的!烟雨姑娘喜欢诗文,那么,我要不要想一篇合适的诗文呢?要不干脆事先写好一首诗,然后在烟雨姑娘面前背诵出来,就像现场写的诗那样……”
想到这些,暄一下子停了下来。本来抱着石灯,像冰块一样一动不动的暄,突然跑进了资善堂之中。内侍们不知道其中缘由,也跟着跑了进来。跑进房间的暄到处寻找着。很快,暄走到了梳妆台前,并且很着急的打开了盖子。暄对着镜子照了又照,这位蹲坐在镜子面前的世子,样子看上去虽然有些滑稽可爱,但是镜子中确实映出了英俊帅气的世子模样。就这样照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暄突然之间再一次没有了力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车内官……”
“我在这里,请您下令吧,邸下。”
“许炎,他长得很好看吧?”
“是的,应该没有人能比他长得更好看。”
“是啊,世上应该再没有这么漂亮的男人了,烟雨姑娘是深藏在闺阁之中的大家闺秀,肯定不会出门去。所以,她应该是看着哥哥的脸长大的吧?”
“这……小人觉得,烟雨姑娘她……应该也会见一见亲戚的吧。”
暄的肩膀更加无力了,他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哎,一直看着他哥哥的脸长大,当他再看到我的脸时,还会觉得我长得好看吗?如果她对我的模样很失望的话,那该怎么办啊?哎!烟雨姑娘为什么偏偏是许炎的妹妹呢!”
站在他身边的人,有的使劲憋着一口气,有的干脆紧紧咬着嘴唇,所有人都为了忍住要爆发出来的笑声而努力的隐忍着。只有世子邸下一个人依然那么深沉的思索着。
“车内官!”
“恩?在!”
“小王看起来怎么样?长得好看吗?”
车内官惊讶得赶紧摇手。
“小人怎敢对世子邸下的相貌进行评价呢!这实在有违规矩……”
“小王让你说就说!此刻,在这一瞬间,小王希望你能够说实话!”
“当然是长得很好看……”
“不要只说一些表面上的客套话!”
车内官哈哈大笑。世子邸下生来就是一副招人喜爱的模样,越长大越变得潇洒俊逸,最近不知什么缘故,更像是被打磨过的宝石一样,变得明亮耀眼,光彩夺目。对于发生了如此变化的世子邸下,宫女们都会经常顶着红彤彤的脸,害羞地在背后对世子邸下侧目注视,偷偷观望着。
“邸下,您完全可以不用担心这一点。”
“小王长得好看吗?”
“如果您不是世子邸下的话,小人估计都会夸您夸得嘴皮子肿的。”
暄的肩膀一下子挺起来。
“比……比许炎还要好看吗?”
“这个嘛……稍微……”
暄的肩膀瞬间又垂了下来。
“你的意思是……许炎长得更为好看一些。”
“不,不是这个意思。每个人的美都是各不相同的。所以呢,从外貌上面来说,有的地方世子邸下更为好看一些,有的地方许炎更好看一些……”
“那就是说我们很难区分出优劣来?对吗?哈哈!”
在车内官沉默不语的时候,暄又开始照镜子了,他尝试着从多个方向仔仔细细的观察自己的脸,一副挡不住的得意表情。过了一会儿,他非常满意地点了点头,暄快速地坐在书案面前,摆好姿势之后说:
“打开房门。”
内侍们虽然不知道原因,但还是按照暄的吩咐去做了。紧接着,暄又下令道:
“把西侧的房门也打开。”
在资善堂里,一间宽敞的大厅隔开了世子邸下居住的东厢房,以及世子妃居住的西厢房。此刻暄下令让内侍们打开的西侧的房间,就是烟雨将要居住的房间。暄感觉就像是隔着大厅跟烟雨对视一样,脸一下子就变得通红起来。
“如果一年中的十二个月都是夏天的话……那么,是不是永远都不用关房门了?”
暄坏坏地笑了一下,然后假装正经地干咳一声,随便拿了一本书,他想象着对面的烟雨也和他一样,同时拿起了一本书。当自己打开书时,烟雨也不约而同打开了书。暄一边笑着,一边托着下巴望着烟雨。她也羞涩地微笑着,那姣好的面容,就是在梦中见过的模样。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以后再也不能专心读书了。”
正在选肆意幻想的时候,有人把他从激动地幻想中唤醒了。那是出去打听消息的使令回来了。他迫不及待地向暄汇报了自己刚才看到的事情。
太子妃许氏穿着大礼服向宗室诸君以及内外命妇行礼。在这期间,大妃尹氏从位置上站起身来走开了。另外也有几个人没有出现,其中就有旼花公主。这个旼花公主,只是说自己身体不舒服,就没有来参加。暄认为从礼法上来讲,她的身体本来就不好,所以应该不能接受世子妃的行礼。同时暄还想到:公主能够接受世子妃行礼的机会只有今天而已,如果就这样错过的话,该会让人觉得有些遗憾呀。因为如果正式接受嘉礼入宫的话,公主的身份就会位于世子妃之下。暄又把使令派了出去,在这段时间里,他打开自己收到的烟雨的信件,一封接一封仔细地回味着、品读着。
一整天都极度兴奋的暄,在夕讲的时候看到进来的炎之后,飞身上前,一把就把许炎抱住了——显然,他把许炎想象成了妹妹烟雨。从炎的身上,暄又一次感受到了兰草的香气。
“烟雨姑娘将要做我的妻子了。”
“小人已经知道了。”
暄一听到炎的声音,积压在心底的感情一下子涌上心头。暄压制住自己的眼泪,转身离开了炎。因为觉得自己在炎面前不该落泪,所以就虚张声势地提高了声音来扭转这份尴尬。
“回去后,要尽快为我举行嘉礼啊。对了!你见到烟雨姑娘了吗?我听说她已经离开宫里了。”
“我还没能见到。因为从现在开始,她就不能够再回到家了……”
如果在第三子择选中被选为太子妃的话,从那一瞬间开始,就不能再回到自己的家了。世子妃会去指定的别宫中生活,一直到举行嘉礼的时候为止。所以,炎现在也正处于想见烟雨却又见不到的处境。由于从小一起长大,炎与烟雨之间的兄妹之情非常深厚,想到不能再见到自己的妹妹,炎也开始感觉到无尽的悲伤。炎刚坐到书案的面前,暄就近身上前拉住了他。
“你知道吗?”
“您要说什么?”
“就是说……嗯!我比你长得还要稍微好看一点点。哈哈!本来世子这个身份就已经很不错了,我居然还长得这么好看,真是的……都说人不能太完美,但是我却如此完美,哈哈!在你看来,我怎么样啊?”
听到世子这番自吹自擂的话语,炎不但不觉得反感,反而觉得这样纯真无邪的世子非常可爱,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段时间以来,一直跟世子针锋相对,自己的内心也受了不少的折磨,真是很久没有这样平和过了。
“是的,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想知道的是,我到底能不能够让烟雨姑娘满意呢?”
“您可是世子邸下啊。她怎么敢评论对你满意与否呢?”
“哎呀,我不喜欢那样。应该是让烟雨姑娘喜欢我本人才对呀……哎呀!你说的话怎么跟车内官说得一模一样呢?真是让人郁闷不已的家伙!”
炎不自觉的再次笑出声来。像世子这样认真、可爱、顽皮的模样真的很难让人讨厌。暄听到炎的笑声,内心中也觉得无比的神奇,自己也跟着幸福地笑了起来。那一天,对暄、对炎来说,无疑都是最幸福的一天。但是,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一天,竟然是他们与幸福相拥的最后一天。
在别宫中,烟雨身体不适的消息传到了世子宫中。听到这个消息后,暄并没有过多担心。因为在以往的书信中,暄已经对烟雨有了足够的了解,因此他对烟雨的健康状况也是一清二楚的,他认为,有可能是因为这一段时间内的持续紧张,烟雨的身体稍微有些不适。但是,跟暄一开始的想法不同的是,每一天,他都会听到烟雨的病情不断加重的消息,这不由得让暄渐渐地开始担心起来。父王早已命令御医前去为烟雨诊病了,最终还是决定把烟雨送回娘家。当然,这只不过是暂时的。因为父王下了命令,只等烟雨的病好之后,就会为他们举办嘉礼,同时,如果家里人有人得了不知缘由的病症的话,就不能进入世子宫。根据这一的礼法,炎也从暄的面前消失了。
就在烟雨被选为世子妃后半个月,奉命前去打听消息的使令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资善堂中。惊慌不已的暄没顾得上穿鞋子,只穿着袜子就跑到了院子当中。使令跪在暄的面前,开始哭了起来。
“发生什么……什么事情了?”
使令没有回答世子邸下的问题,只是哭声越来越大了。暄让使令站起身来,然后抓着使令的领口,他的眼中布满了恐惧和愤怒,身体不停的颤抖。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邸下……邸下……许姑娘,她,她香魂仙逝了!”
“住口!不要说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你竟敢咒我喜欢的人死,你居然说出这样的疯话!也不看看现在是在谁的面前,竟然敢说出这样的谎话……”
抓着使令领口的暄,手在不停地颤抖着。不仅仅是他的手,连同胳膊、双腿以及心脏,都在不停地颤抖着。
“是在今天凌晨的时候,今天凌晨的时候……”
“不会的,不会的!不可能!”
“是的,还说要在今天举行葬礼的,怎么会发生这样荒唐的事情……”
这次换成车内官走过来,使劲地摇晃着使令的肩膀。
“今天?今天凌晨过世,竟然今天就举行葬礼!”
“小人也不清楚,小人也不清楚烟雨姑娘是怎样去世的!也不知道到底得了什么病,就听说是要快一点入土为安。”
“入棺也是在今天吗?”
“是的……”
暄抓着使令衣领的手渐渐地松开了。他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使令趴在地上哭喊的声音,车内官急切询问的声音,内官们痛苦的声音,所有的声音暄都听不到了——就好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一样。不仅如此,连整个世界的色彩、味道也全部消失了。
“邸下,世子邸下……”
暄艰难地转动着眼珠,好不容易找到了发出声音的地方。
“邸下,您听见了吗?就是今天啊!就在今天入棺啊……”
暄一下子从位置上站了起来。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摇摇晃晃地向光化门走去。车内官赶紧到了他的面前拦住了他,但是,暄根本就分辨不出到底是谁挡住了自己,只是感觉像有一堵墙横亘在了自己面前。他用尽浑身力气,努力推开了这面墙,从门口走出来之后,眼前又出现了数之不尽的墙壁。他气愤地撞向了那些墙壁。但是,不管他怎样用力地去推,那些墙壁都纹丝不动,既没有裂痕也没有倒塌。一阵阵压抑到死的情感涌上心头,就像是曾经在梦中为了看见烟雨的脸而努力却始终不得相见时一样无力。这次也跟那些梦境时一样的,这肯定只是一场梦而已。要不然,烟雨怎么可能那样轻易地消失呢?暄停止了挣扎,转过身朝着资善堂走去,因为只是一场梦,只要醒过来,只要醒过来!一切都是可以挽回的。
暄沿着台阶一步一步的往上走,不知道怎么走到资善堂的屋子中。他转身朝着西侧的房间看去。那是烟雨要成为世子妃之后要住的房间。暄走上前,慢慢地打开了那个空旷的房间。他的心情再一次变得压抑起来,泪水汨汨而出。如果可以从梦中醒来的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定会!
“邸下,世子邸下!”
但是,如果像上次一样,从梦中醒来之后,变得后悔不已怎么办?暄突然害怕起来,如果当时稍微再勇敢一些的话,本来可以看到烟雨的面容的,暄不禁又想起了当时的遗憾,所以这次,不管是梦境还是现实,他都决定去看一看烟雨。如果今天见不到的话,说不定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了。
“车内官……”
“在,邸下!小人在这里。”
车内官呜咽的声音,让暄的瞳孔变得清晰起来。
“车内官,你带我去吧。带我去烟雨姑娘所在的地方……我求你,不要再说不可以这样的话了。”
“邸下,这次就算小人搭上自己的性命,也会带邸下去烟雨姑娘所在的地方。”
在车内官的指示下,东宫的人们全部都临危不乱的行动起来,内官们把世子的便装拿来,给他换好衣服,世子翊卫司的武官们飞快的出去准备好马。准备完成之后,暄坐上在光化门外面等候的马车,就这样出宫去了。为了能够快速的到达目的地,在前面带路的使令以及车内官、负责护卫的武官们,全部都骑着马向北村行进。
使令骑的马渐渐慢了下来,其他的马匹也渐渐慢了下来,使令伸出手指向一个地方。
“那就是大提学的府邸。”
一眼望去,远处坐落着好几处院落,旁人根本就不清楚使令指的到底是哪一处。暄非常着急,在别人搀扶他下车之前,就急切的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但是,他的内心和双腿并没有同时行动,双腿还在车上,整个身子就往后倒了下去。就在这个时候,有个人轻轻地飞身一跃,上前抱住了暄,安全的把暄放到了地上。暄感受到了冰冷的、铁一般的气息。暄转过头,看着自己身后的男子。少年?青年?坚挺的鼻梁以及清爽的眉眼,真是让人过目不忘的面容。
所有的人都吓得脸色铁青,紧张的看着暄和这位少年。大家都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人,怎么可能不带一丝声响,就这么悄声无息的来到众人的跟前?简直就像是无形的烟雾一样!无论人们怎么疑惑,并非学习过武艺的翊卫司救了世子,而是这位各自高高大大的冷峻少年救了世子,这是不能否认的事实。眼前的年轻人好像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所救的人就是世子,他像是与世子一样着急,很快就离开了他们一行人,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要不然,哪有人跑起来如此飞快,就像使用了遁地之术一样,可以在瞬间就消失不见呢?
“如果见到的话肯定会认出来的,他就是‘剑’本身。”
暄突然间想起了阳明君说的话。这一瞬间他明白了:金题云,就是他。接着暄更明白了一个事实:他去的那一家就是烟雨的家,于是暄快速地跟在题云的后面进去了,但是没走多久,他就停了下来,因为人们痛苦的声音一直传到了遥远的大门之外。随着哭声,人们也开始三三两两地走了出来。奇怪,没有人穿着正式的丧服,所以分辨不出到底是不是在举行葬礼。不知道是不是葬礼准备得很仓促,大家穿的衣服并没有换,还是日常的服饰,正在这时,几个健壮的仆人抬着一副担架出来了。在架子上,放置着一口小小的棺椁。暄的眼睛里一下子涌出了泪水,那么小的一个东西,竟然是烟雨的棺椁;这样简陋的葬礼,竟然是烟雨的葬礼……
“停下!都给我停下!”
在使令高喊之前,暄已经跑到了担架面前。仆人们非常惊慌,走路的步伐变得摇摇晃晃,架子上的棺椁竟然掉了下来。哐!虽然发出了巨大的声响,但是由于钉子钉得非常结实,棺材的盖子并没有打开。除了抬担架的几个仆人,所有人都用非常惊讶的眼神看着世子一行人。仆人们根本无暇他顾,慌忙的把棺材重新放到了架子上。暄紧紧地抓着棺材,用颤抖的声音说:
“放下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时从大门里走出一个人来。这时暄所遇到的无数墙壁中,最高最结实的一面墙,那是大提学。许闵奎定睛观看后,马上慌乱地走到暄的面前跪了下来。
见到大提学跪下之后,周围所有的人都在不明原因的情况下,跟着跪了下来。仆人们也赶紧把架子固定好,跟着主人一并跪下。
“小人大提学许闵奎。”
但是暄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只是用手掌抚摸着棺椁。他感受到了在薄薄的棺木中那娇小的烟雨。暄用力的摇晃着棺材,感受到里面烟雨的晃动。虽然他急迫的想要打开盖子看一眼烟雨,但是他不管怎样努力,钉得非常结实的盖子却纹丝不动。
“世子邸下,不可以啊!”
“给我……给我打开……”
“邸下,您应该赶快离开棺椁,这是不可以的。”
“这么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我……”
“您这样的话,小人的女儿将会死两次的!”
暄感到一阵阵眩晕。这个时候,许闵奎朝车内官高声的喊道:
“难道你也不清醒了吗?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怎么敢把世子邸下带过来呢?”
暄好不容易才打起精神,然后强忍着悲痛,提高了一些声音:
“这里,只不过是烟雨姑娘的家而已。”
“这里是罪人的家!现在这里只不过是世子邸下绝对不能来的罪人的家而已!”
“你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是罪人的家……”
“第一个罪人,就是我们那带着患病之躯去参加世子妃择选的女儿;第二个罪人,就是不知道自己家人抱恙,还去宫中为世子邸下上课的儿子;第三个罪人,就是连这一切都毫不知情的我。”
暄根本就无法推倒这面无比结实的墙壁。即使许闵奎现在趴在地上,仍然是一面非常高大的、无法逾越的墙壁。暄静静地抚摸着棺椁,在这薄薄棺材里面躺着的,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烟雨。但是而今,在自己眼前的,却只有这一层薄薄的棺材,在这比梦还要残忍一万倍的现实中,暄只能无能为力的留下了无助的泪水。
“世子邸下,您应该赶快离棺椁远一点儿。那是罪人的棺木。”
“我不是说了就看一次吗?就一次!仅仅这一次!”
“只是罪人的棺木!虽然她现在已经去世了,但是如果再触犯邸下您的话就相当于死了两次……这是许烟雨的棺木啊。”
暄始终无法逾越这面高大坚固的墙壁,只能无奈的离开了棺木。许闵奎见势,赶紧挡在了世子与棺木之间。虽然暄后退了一两步,但是他的眼睛丝毫没有离开这口棺木。
“世子邸下,恳请您不要再看了。”
“我连看一眼都不行吗?”
“是的,不可以。”
暄转过头,紧紧咬着自己颤抖的嘴唇。
“世子邸下,您不要再哭了。”
“我连哭也不行吗?”
“世子邸下的位置就是这样的位置。”
“就因为我是世子?”
暄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但是,无论他怎么擦,眼泪都不能停止,反而越擦越多。
“世子邸下,请您回去吧。您不能用怜悯之心对待死去的罪人,求您了……”
“我……我……我这个世子的位置……”
不喜欢。
暄好不容易才忍住了这三个字。他慢慢地转过身去,烟雨近在咫尺,却相隔两界。可是,无论自己多么渴望看她一眼,他也不能让烟雨死两次,更不能害死炎。想到这些,暄不得不转过身来。
“请邸下离开。”
许闵奎的恳求让暄艰难地移动着脚步。每走一步,离烟雨就远了一步;走上两步,离烟雨就远了两步。他无能为力,只能任由自己的脚步离烟雨越来越远。暄要求并不多,他只希望能够看烟雨一眼而已,但是这也无法实现,他只能离烟雨越来越远,甚至,他都无法再回头去看一眼。因为他知道,许闵奎仍然跪在地上恳求他,不管自己多么伤痛欲绝,他根本就无法转过身去。
虽然已经过去半个月的时光,但是暄仍然不能接受烟雨已经离开人世的这一事实。
因为接受她的死的这一事实,对暄来说,是非常荒诞的事情。憔悴的炎来到了丕显阁,端坐在暄的面前。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静静地开始夕讲。暄看到炎之后,更加不能接受烟雨已经死去的事实,他更加没有勇气向炎去确认那个事实。夕讲结束之后,炎艰难的说:
“世子邸下,今天是最后一次了。”
“你说什么?什么最后一次?”
“小人现在已经是罪人了,以后不能再出现在邸下的面前。小人是接到了来上这最后一堂课的谕旨之后,才敢入宫的。”
烟雨的死已经让暄整天失魂落魄,他没有来得及考虑炎的处境。炎带来的这个消息,对暄又是一个晴天霹雳。暄不是不知道,隐瞒病情参加世子妃的择选是重罪。根本没有人会给他们机会辩白。就这样,炎就不得不被免职,马上就会被遣返回故乡。大提学的处境则更加危险。如果这个时候勋旧派落井下石的话,大提学极有可能被赐毒药以谢君王。不仅仅是大提学一家人,与这次择选有关的人中,已经有很多人都命丧黄泉了,还有很多人的性命岌岌可危,朝不保夕,仅剩的一部分士林派也在慢慢向勋旧派倾斜。如此下去,不久之后,勋旧派将会独占整个朝廷。
“你不能走!你不是父王的臣子,而是我的臣子。如果你就这样走了的话,将来谁在辅佐我?”
暄看见了从炎的眼神中流露出的透骨悲伤,这并不是因为他自己的处境而流露出的悲伤,而是失去妹妹的巨大悲恸。即使自己跟着烟雨一起死去,炎也没有任何的留恋,他的眼神中流露出的,就是这样的绝望。炎临走前,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信封。
“这是……我们烟雨……烟雨最后留下的。不久前,我去她的房间时,无意中在书案上发现的。我觉得应该是留给世子邸下您的,所以就将它带来了。”
暄摇了摇头,他并不想接过来,他不想只看到烟雨的信孤单单地躺在书案上,炎从位置上站了起来,暄更加剧烈地摇着头。
“不,不要走……”
炎开始对着暄行礼,那是代表最后告别的礼节。暄一直不停地使劲的摇着头。
“我不是说不要走吗?你不能走……”
行礼结束之后,炎将两只手聚拢在一起,开始慢慢地向后退去。暄努力挣扎着,想要从座位上站起来。
“世子邸下,您不能站起来。”
“炎……我的老师……求您不要抛弃我。”
“希望您日后能够成为把百姓当做父母来看待的君主。”
炎向着敞开的门走去,就那样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不要留下我一个人!不要将我一个人留在这个像坟墓一样的宫殿里。”
炎再也听不到暄的声音了。只有暄一个人静静地蜷坐在房间里。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暄与房门间的光线。那光线看上去就像虚假的影像一样。暄慢慢地低下了头,他看到放在书案上烟雨的信。暄强忍着,把涌上心头的悲伤压制在心底。过了一会儿,才勉强用颤抖的双手,慢慢地打开了烟雨留下的这最后一封信。在信封里边,是像往常一样折叠的整整齐齐的信纸。暄用颤抖得更为严重的双手,拿出了信封里的信纸。
但是,在暄打开的一瞬间,他一下子呜咽起来,他根本就看不清任何内容,曾今那样工整的信件,现在看起来却一片凌乱。暄仿佛看到烟雨用尽最后的力气,颤抖着双手写下了这封信。字里行间,处处显示着她连研磨的力气都没有的迹象,她就用这没有研开的墨,写下了这封信的一笔一画,每个字的周围都是一团晕开的墨水。暄的眼前清晰地浮现出临近死亡、经受着痛苦的烟雨的模样。在自身经受着那样无法忍受的痛苦的时候,她还在思念着暄,担心着他,为他祈祷,愿他能够万寿无疆……暄读不下去了。烟雨的字迹深深地刺痛着他,让他无法再读下去,同时喷薄而出的泪水,一片片地模糊了他的双眼,阻止他再读下去。
“到底是谁,是谁从我的身边同时夺走了烟雨和炎啊?难道是命运吗?是神灵吗?到底是什么样的神灵这样的恶毒?是什么神呢?到底是哪个该死的神?”
就像是将暄的呜咽埋起来一样,丕显阁的门也关上了。丕显阁东边的求贤门关上了,贻谟门关上了,资善堂的正门贰极门也关上了。四正门关上了,勤政门关上了,弘礼门也关上了。最后,光化门发出沉重的声响,也渐渐地关上了。它们一层一层的将暄埋在了这样一个巨大的坟墓中,所有的门都关上了。世界,在一瞬间,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