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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促低沉的脚步声惊扰了四周的寂静,偏僻围墙的阴影处不时传来奇怪的耳语声。
“那里也没有找到吗?”
“是的”
“总共不到巴掌大的温阳行宫,经过这么一场翻腾,竟然还找不到……”
话音未落,又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来人一脸惊慌,压低声音说道:
“那里也没有,就连云剑也没有发现,这到底是怎么了?”
“嘘!小声一点,千万别走漏风声!”
话虽然如此,行宫的人们即使都沉默不语,也都已经单靠眼神的交流知晓一二了。
“车内官,这件事情到底该怎么办啊?”
慌里慌张的脚步像下定决心似的,瞬间停了下来。
“主上殿下现在正在寝宫安寝,都知道了吧?”
那些事一直都挂在心里,自从离开汉阳来到这里,王的脸上始终愁云满布。为了观看此番王的巡查特意聚齐而来的百姓并不太多,而在这稀稀落落的人群中,居然都是衣着齐整,一脸红光的人,竟然没有一个捂着肚子,看似饥饿的百姓,更没有一脸病态,蹒跚前行的百姓。地方官为了歌颂功德,溜须拍马,几乎都把嘴皮子磨肿了,然而龙颜大悦并非易事,王还是紧紧的绷着嘴角,不露一丝微笑。车内官深深的叹气,步履沉重的向前走着。
“哎,车内官叹气的声音都好像传到这里来了。”
暄一脸凝重的说着,视线也飘到了不远处的市井。一个全身脏兮兮的男孩,进入了王的视线中,男孩双眼无神,小腿和双肘处明显可以看到有淌出的脓水,他衣着褴褛,都不能遮盖他的身体,特别让王心酸的是,这般模样的孩子并非只有小男孩一个,放眼望去,目力所及之处,尽是这样的孩子,偶尔也能看到破衣烂衫,佝偻这腰身踽踽前行的老人——这些都是最为平凡的面貌,每个人的身后只不过拖着一个无力的影子而已。
暄则不同,无论何时,他都有两个影子,一个长长的拖在地上,和他的行动保持一致,另外一个则比树还要坚定,一直跟随在他一步之后的地方。不远处矗立的黑影,移动着脚步近身上前,向暄提醒着:是时候该回去了!暄听到这番提醒的话语,回答道:
“没关系,现在他们肯定会编出一个理由,说我已就寝。”
从暄说出的话语中,黑影感觉到了王的颤抖。他知道王是因为看到民间的这幅景象才会有触目惊心的感觉。于是,他也没有再催促第二次。
暄迈步走到一个小摊贩前,慢慢地弯下腰神。此刻,大部分的商铺都已关门歇息,只有这个小摊前零星的摆放着寥寥数件编织精细的物品。小摊贩像是饿了好几天的样子,一脸萎靡不振的表情,没有一点想要做生意的劲头,看到暄进来后,只是冷冷的瞟了一眼,顺势又扭头盯着自己大腿下方——有个卖旧布料的上年岁的女人蹲坐在那里。
当暄的视线停驻在这位瘦削的女人的手背时,嗖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他们身后飞快的穿过去,与此同时,本来令人作呕的乡野之气中,像是有一缕香气,瞬间从眼前掠过。暄一脸惊讶,猛地抬起头来,定睛看着面前的摊贩——那香气不像是从面前这个用竹子编织的篮子中传出的。暄急忙转过身去,向四周急促张望着:奇怪,四周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黑影凑到暄的身边,依然保持着惯有的沉默,但眼睛里却透出好奇,与关切,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云,你可知道刚刚过去的是什么?我明明感觉到一股香气……”
题云和小商贩同时抬头望向暄,两人的神色似乎同时在说:他们什么也没感觉到。暄用右手捂住自己左侧的胸膛,像被什么迷住了似的,开始迅速的朝香气飘来的方向走去,题云连忙挡在王的面前。
“稍等,待我先确认一下那边的情况。”
暄隐约看到前面拐角处,有一个女人的衣角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暄一把推开题云,阔步追了上去,可是拐角处什么都没有,甚至连风吹动的痕迹都没有。至于女人的白色衣角,想必更是暄的幻觉而已,但暄的脚步却一直没有停下来,像是没什么东西吸引着似的,一直坚定的向前走去。题云见势,连忙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与此同时,一片乌云也悄悄地跟在了他们的后面,离开村子不久后,他们果然被突如其来的毛毛细雨挡住了前行的脚步。
暄和题云迈步走到一颗大树下避雨,事实上,这棵树的叶子已经脱落了一大半,所以单就避雨来说,根本起不到多大的作用,题云锐利的双眼凝重的望着村庄的方向,他们已经走出来很远了,看样子这时候返回去是很难了。题云的视线重新转移到了暄的身上,王那浅青色长衫的肩部,颜色已经开始加深,幸亏有巨大的纱帽,才没有淋湿脸庞,越来越低的气温,让人的心情很容易变得沉重。
“殿下,是哪种香气呢?”
“难道你没感觉到吗?”
虽然题云的脸部没有丝毫的表情,但暄却从他重复的提问中感觉到他并没有闻到任何香气,题云感觉不到的东西,暄更没有理由能够感觉得到。这样说来前面看到的白色衣角,这应该是幻影才对。
“不知道是哪种香,像是痛楚一般,令人久久难忘的香……”
暄打破了因为水汽弄皱的沉默表情,仔细地端详着题云:他是背上背着朱红色的长佩刀,腰上也配着黑色长佩刀的黑影。与戴着纱帽的自己不同,云的那头没有绾发髻一直垂到腰际地长发,已经被毛毛细雨一点点的浸湿了。
“不管怎样,因为我的固执又让你陷入困境中了。”
暄边用手掌接着落下的雨滴,边抬头望着漆黑的天空,虽然雨下的不是很大,但不一会儿,整个手掌马上被雨淋湿了。
“原本以为是一场毛毛细雨,所以没怎么放在心上,可是云啊,看来这场雨不会轻易停了。”
题云显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低垂着头紧闭双眼,主意周围的动静,这时望着远处的暄突然发现了山脚处隐约透着一道亮光,不禁喜悦的说道:
“啊!我们暂时到那里去避避雨吧!”
说完王头也不回的阔步朝着亮光的方向走去,题云睁开双眼,牵动着两弯浓浓的眉毛。见已来不及阻止王的脚步,于是警惕的望着四周,连忙跟了上去。
过了好一会儿,暄和题云越来越接近这所房子的位置,但题云总觉得这所房子看上去有些异常:齐腰的石墙牢牢地守卫着整齐的草房,高高的大门上居然还有瓦檐,这一切看起来并不协调,暄低声说道:
“云啊,你上前去向房屋的主人打声招呼。”
题云并没有回答,而是抬眼望着门瓦上方那些尖尖突起的竹子,枯黄的枝上系着长长的,一白一红两根布条,顺着题云的眼神,暄也抬头望了望那两根布条。
“那是什么?”
“这是巫女居住的房子,我们不能进去。”
题云的语气相当坚定,像是拿把锋利的剑砍断了王想要进去的念头,暄见势也不坚持要进去了,题云看着暄那蔓延着疲倦和寒冷之色的表情,深深地把头低了下来,不知如何是好。
房子里面传出人走动的声响,题云下意识的用手握住右侧腰部的刀柄,不一会儿,脚步声在大门前停下了,题云握着刀柄的收坚定的使了一把劲,他从站在大门内侧的人身上感受到了刀的气息,题云浑厚的身影穿透的大门。
“里面是谁?”
“应该是我先问外面的客人是谁吧?”
从回应的语气听来是一位脾气很大的女人的倔犟的声音。
题云再次问道:
“女人怎么能佩剑呢?”
里面的声音显然无视题云的提问,径直说道:
“我们家小姐有请二位到里面来!”
“我问你为何会有配剑?”
面对题云咄咄逼人的提问,女人粗鲁的回答道:
“好吧,我来回答您这无聊的提问,在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只住着我们两个姑娘,当然需要佩剑来保护我们的安全了,那么你们到底要不要进来呢?”
暄偷偷地看了一眼题云,说道:
“我们只是路过,一会就走,不必烦扰主人。”
暄虽然很想进去一探究竟,但是看到坚持不肯进去的题云,随即也放弃了想要进去的念头,但是里面的人似乎早已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又冷冰冰的甩出事先准备好的话语来:
“我们家小姐嘱托我问问来客,是不是嫌弃寒舍简陋至极,所以不愿进来?试问:寒舍里面温暖的房间和大门外的冰冷屋檐,那里才算是更好的选择呢?”
暄的脸上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好奇笑意,此时此刻,他正站在大门前,头顶上方便是微雨浸染后冰冷的屋檐,那位未曾谋面的小姐的一番话,使得他不得不进院一探究竟了。
“和冰凉的屋檐相比,温暖的房间肯定是更好的选择啊,那么,在下就叨扰了。”
暄不再犹豫,器宇轩昂的抬起胳膊推开大门,径直走了进去,题云也被迫挪动脚步,紧紧跟随在暄的身后走进了院子里。与此同时,里面的那个女仆也已转过身,朝狭小的庭院深处走去,她身材高挑,走路的样子也干脆利落,背影看上去活脱脱像个未谙世故的男子,浑身上下找寻不出一丝女人的味道。没走几步,她便用手指了指虚掩着的房门,之后便悄然离开了。
门外的两个过客探身进入了房间,房间的坑上安放着一张再普通不过的饭桌,朴素的饭桌上摆放着酒水和几样简单的下酒菜,旁边是冬季里使用的火炉,柴火正烧的恰到好处的炉火里面,不时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像是在欢快的迎接着两位不速之客。
“咦,这种香气是……”
暄下意识间那声短促的叫喊声,让题云顿时紧绷了全身的神经,在这间布置简陋的房间里,隐隐约约充满了奇异的兰草香,暄侧着脑袋若有所思:刚刚在市井处闻到的莫名香气和这里的气息是一模一样的,难道这个巧合是鬼神所为吗?真是奇怪至极!想到这些,暄不禁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缓缓的坐在温暖的床铺上,题云则跪坐在他的斜对面。暄凝视着火炉,压低声音说道:
“这家的主人好像早就知道我们要来拜访似的,不知巫女们的房间是不是都是这个样子?”
题云也尽可能的压低了声音,低沉的说道:
“巫女的房间通常应该挂满铃铛的,可这里和普通的农家并没有什么两样。”
“恩……与其说是这里是一个巫女的房间,不如说更像是一位清贫的儒生的房间更为贴切啊,你看,房间里不仅充溢这兰草的香气,还摆放着这些书籍。”
暄伸手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书来翻看——书的封皮上赫然写着《五经浅见录》,架子下面还有《大学》暄的手里拿着书,同时侧着脑袋陷入了沉思之中。
“巫女的房间里居然有四书五经……难道这里不只是居住着两个女人吗?怎么会有这种书籍存在呢?”
正在此时,两人听到门外有人走了进来,暄赶忙把书放回原来的位置,成为小姐的那位姑娘,好像是进入了临房,不一会儿,中间的们悄声无息的打开了,但中间有一个帘子横挡着,所以,仍看不清楚临房,虽然帘子两侧都点着灯盏,但黑暗侵吞了这亮光,没起到多大作用,但呈现出穿着白色素服,气质脱俗的姿态。
“小女子在此向两位请安了!”
一句简短的问候仿佛自天边而来,柔柔地打动着听者的内心深处,和房间里的那种沁人心脾的兰草香一起,轻轻地弥漫在暄的四周。姑娘径直来到帘子后面,双手放在额头上朝来客行着大礼。她慢慢地跪在地上,整个动作舒缓而优美,周身上下像是有一种勾人魂魄的魔力。行完一次大礼后,姑娘并没有停下,而是紧接着行了第二次大礼。暄和题云同时被她优雅的身姿迷惑住了。自古以来,难道不是只有对死者才会行两次拜礼的吗?暄正要训斥他无礼时,这位姑娘又紧接着跪了下去。
气氛顿时变得凝重起来,女子接连行了四次大礼。没等暄完全露出惊讶之色,题云的左手已经迅速的握住了刀柄,并急速把刀拔出了刀鞘——因为四拜是只能给圣上行的大礼。而坐在女人面前接受此大礼的,正是年仅二十三的王——李暄!
结束行礼的女子,只是静静的把额头贴在地板上,跪在原位上一动不动。暄再也掩饰不住惊讶的神色,微微地说道:
“抬起头。”
女子慢慢地抬起了身子,很自然的把双手放在左侧膝盖上面,像一幅无声的画那样静静的坐在那里,虽然面前的帘子并不厚实,但暄仍看不清姑娘的脸庞,暄正色道:
“为何要拜四拜?难道你不会数数吗?”
“小女子只是践行对太阳的大礼而已。”
女子的声音如此美妙,仿佛天籁,悠远灵动,余韵无穷。暄没有什么可以再说的了,因为面前的这个女子,显然已经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了。此时,优美的声音隔着帘子传过来:
“小女子这里实在没有什么能呈给您的,饭菜也是简陋无比。不过这是小女子精心准备的,请您随意尝一尝吧!”
听着如此曼妙的声音,暄不禁对女人的样貌充满了好奇。她的声音和姿态无疑也加重了暄内心的疑惑。
“露出你的脸再对我行礼吧!连样貌我都不知道的人递上来的酒,我又如何喝得……”
“刚才的雨下的虽然不大,却也能带走圣体的温度,小女子敬的是温过的酒,请务必……”
“题云,把帘子撤掉!”
刷——一道白光从眼前闪过,瞬间,遮挡在暄与那女子之间的帘子被齐刷刷的切断,帘子掉到地上之前,题云的刀已经回到刀鞘之中。被题云的刀砍断的不仅是这面绸缎帘子,连天空的乌云,也像是被号称“天下第一”的利剑砍成了两截。刚才还倾洒出阵雨的浓黑乌云,似乎也被他的剑气逼退。顷刻间,云霄雨霁,朦胧的月光悄悄地照进了房间。任凭题云的刀剑在自己的眼前闪过,那位女子居然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如此淡定的举动,着实让暄忍不住惊叹,但是,更让暄吃惊的,还是她的容颜。
惊诧之余,暄微微有些怒意道:
“即使是再卑贱的客人,既然被主人请进屋来,就应以正面相视请安,这才是主人应该做的,哪能下命令呢?”
“小女子不单单有着世间礼法所规定的卑贱身份,又是天地注定的、生来无法更改的女儿身,所以,我没有考虑主人应该怎么做,而是以女人的方式向您请安。恳请您以‘内外法’处置小女子的愚蠢。”
“你不是士大夫,也要遵从‘内外法’吗?”
“从古至今,从没听过卑贱的人不可以遵从‘内外法’的道理”
她的语气虽然很恭顺,但话语之间却像另有一番深意。暄微笑着伸手拿起了酒瓶,当已温好的酒瓶握在手里时,那暖暖的感觉让暄甚觉惬意。
暄往小饭桌上的两个酒杯中都斟满了酒,随即把一杯递给了题云,但题云并没有看到递过来的酒杯,他的视线一直牢牢的盯着地面,那意思仿佛在说:目前他可是在守护者大王,怎能随随便便的饮酒?可是题云的全身都已经被冷雨淋湿了,暄担心他会受寒,所以再次将酒杯递了过去。但是,身旁的题云丝毫没有接住酒杯的意思,在一旁静静观看这一切的那位女子说道:
“真是个不忠的侍卫!既然不知道小女子是谁,又不知道那酒杯中是否下了毒,又怎么能随随便便的拒绝品尝呢?难道你只会用刀剑来护卫大王吗?”
女子的话让题云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之中,题云不得不测过身子,将酒杯接过来,仰头一饮而尽。当他转过身时,正好与那位女子四目相对,顿时,题云觉得她身上散发出的馨香直接飘进了自己的身体里面,像是兰草香与一股惬意的暖流瞬间扩散到了自己的全身。
暄对这位女子的睿智甚觉满意,他爽快的笑声回荡在这间简朴的屋舍之中。
当暄把酒杯放在嘴边时,他的手突然又停住了——是因为酒里散发出来的香气。他闭上眼睛细细品味,慢慢说道:
“竟是能散发出兰花香的酒……”
“不是兰花香,而是散发出郁金香香气的温酒。郁金香和兰花的花香有些相似。”
“虽然并不知道这酒中是不是郁金香,可这飘散在房间中的香气,分明是兰花的花香。我再问你一次,你为什么要对我行四次叩拜之礼呢?”
“恕小女子愚昧:如果太阳悬挂在夜空,那它是太阳呢,还是月亮?”
暄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仰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然后又随手斟满了一杯。
“如同太阳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太阳一样,大王也是如此。那耀眼的光彩,如何遮挡都遮挡不住的!”
“在这乡野之地没人能够认出我,你是如何知晓的呢?”
女子没有回答。暄举起酒杯,慢慢地把玩着,酒杯的余热渐渐传递到了他的手心中,少顷,暄自己自言自语道:
“事先准备好的酒桌和烧得如此旺盛的火炉,还有这醉人的香气……我难不成被鬼神迷惑住了?”
女子似乎也同时陷入到一阵奇妙的思绪之中,良久才毫无畏惧地回答道:
“那么,这样回禀不知是否恰当?小女子是看到红色的云剑和黑色的别云剑才知道的……”
大吃一惊的暄睁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题云,题云并没有回望着暄的目光,而是牢牢地盯着眼前的这位女子。她丝毫没有不安的神色,端庄的低头不语,暄再次注视着女人问道:
“住在这穷乡僻壤,以为女人又如何知道云剑呢?”
“刚才佩刀的仆人对刀剑有所了解:请您看这把刀,刀鞘用鱼皮包裹,朱红的颜色上配有白银的装饰,还垂挂着红色的绦穂,还有这使用皮带的特色,刀柄刻有祥云的图案,况且又比普通刻刀长一尺,这样的刀,世界上就只有‘云剑’一把了。”
听完她的解释,暄和云剑又是大吃一惊。对云剑的种种细节,就连京城的人也鲜有人了解透彻,而在这穷乡僻壤,居然还是一个女人,却对它了解的如此详细,这可真让人难以理解!暄一边暗自惊叹,一边又故意装作糊涂的样子,说道:
“如果人们对云剑足够了解的话,完全可以做一把假的来佩带!”
面前这位面不改色,端庄娴雅的女子继续应答道:
“用白银做装饰,还有佩刀的长度,这些都是受国法限制的。无论是谁,都不能佩一把与云剑的长度相当的佩剑。”
“难道就没有违背国法的不法之徒吗?”
“但即使造假,也有其无法模仿的地方。”
“无法模仿的地方?那是什么?”
一直低着头望向地面的女子,终于慢慢地抬起双眼,静静的望着题云,悠悠的说道:
“正是把云剑背在背上的人——现在的云剑!”
与那女子视线相对的一刹那,题云被她那大大的双眸,还有清亮眼眸中透露出来的熟悉的神秘感给迷住了。
“是啊,我的云可是任何人都模仿不了的,哈哈!”
暄点头称是,哈哈大笑之余又饮下一口酒。
王的贴身侍卫,二十三岁的年轻武士。云剑——金题云!在朝鲜八道的佩剑之人中,云剑金题云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仅仅是因为没有人能敌过他的高超剑术,而且他那出类拔萃的帅气外表也是众所周知的,作为王的侍卫需要具备很多条件,比如要有出色的武艺,要有不亚于状元一般的出色修养、出奇制胜的兵法谋略,以及六尺多的身高,另外,潇洒俊逸的外表也是必不可少的。而这些苛刻的条件,金题云身上可是无一不缺,唯一不符合条件的一点就是:金题云是庶子出身。
暄又自言自语道:
“眼力真是了得,在如此幽深的黑夜,在这么远的距离,竟能看到云剑刀柄上的祥云图案。不,也许是在没有看到之前就已经知道了,难道我真的被鬼神缠住了不成……”
半天凝望着手中酒杯的暄,此时抬起了双眼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对面这个女子,女子虽然感觉到王目不转睛的视线,但她丝毫没有胆怯的神情。
“靠近一点儿坐吧。坐在临房,我怎么能知道你的裙子下面究竟藏了什么?”
“在云剑面前藏剑的话,难道不是天底下最为愚蠢的行为吗?”
“我倒不是认为你在下面藏了一把利剑。也许——藏的是九条尾巴。”
犹豫片刻的女子,悄悄站起身,越过门槛走过来。裙摆下方微微露出了隐藏起来的白色布袜子,暄收起自己的视线,故意喝光了手中的酒。女子仅在越过门槛的边缘处低头坐下。因为女子的靠近,本来就飘散出的兰草香此刻更加浓郁了,月光也变得更为明亮。最值得称赞的是:女子的美貌此刻也越发动人了。虽然房间狭小,又如此近距离的相视而坐,但暄反倒觉得此刻好像比刚才的距离更远了。暄的心意似烛火一般,微微地颤抖着。
“真是妩媚的美好容颜啊!这究竟是黑暗的造化,还是月光的造化呢?”
“这些是最为愚蠢的眼睛的造化,那愚蠢的眼睛,以为看到的一切就是全部。”
从女人的话中,暄感到了令人琢磨不透的怨恨。暄对着这非人间之貌的美艳面孔,再一次疑惑的问道:
“究竟是鬼,还是人?”
“众人认为小女子并非人。”
女子毫不动摇的说道。对于她在想什么,心里究竟有怎样的反应,暄丝毫抓不到头绪。
“你真的是鬼?”
“凝聚的一个魂魄,这正是小女子。”
“你这是在捉弄我吗?世界上哪有带影子的鬼?”
“小女子没有说谎,比奴婢还卑贱的巫女,哪一个敢自称是人呢?所以,我怎么都不敢说自己是人。”
自己说自己不是人类,即使说出这些话来,那平和的声音中也没有掺杂着任何的感情,对于听者来说,反而像是内心某个角落坍塌了似的,一种奇异的情感从暄的话语中流淌出来。
“巫女……你是巫女吗?所以你会事先知道我会来?”
“小女子虽然是巫女,但没有预知的神力,也没有读懂人的神力。”
“那还有哪种巫女?”
“小女子惭愧——只能生活在这个地方,这就是小女子所有的神力。”
“你说的话完全无法理解。”
暄充满惊讶的眼睛迅速转向了题云,题云瞟了一眼女子后,竟地下了头,那意思仿佛在说:他也无法理解。
“你真的是巫女吗?”
“因为无法结束的生命,让小女子一直以巫女的身份存活着。虽然是巫女,也无法不勉强活下去……所以,只能这样活着。”
女子平静的很,但暄听到这些话后内心涌现出无限的悲伤,他用想要走进眼前女子的关切之心询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某人。”
“我在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本朝有严格的法规,在圣上面前,任何东西都是微不足道的,所以,请允许我回禀说,我是某人。”
闷闷不乐的暄最终高声说道:
“哼!真是可恶的女人!竟然不回答王的提问,这是哪儿的法规?我再问你一遍,你的名字是什么?是人的话,你应该有姓有名。你若真不是鬼的话,就赶紧报上名来!”
月光凝聚到女子的眼睛上,那双美丽的眼眸中藏着深深的悲伤,她声音务必平稳的说道:
“原本姓应该是从父亲那里传下来的,名字本该从母亲那儿得到,但是小女子既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所以我既没有名也没有姓。”
“你果真没有名字?”
“我一直都没有名字。”
“呔!真是胆大包天!你这又在捉弄我不成?”
“小女子实在不敢说谎。”
暄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尽量让自己憋闷的心情慢慢镇静下来,于是重新询问道:
“巫女一定有神母,难道你的神母没有给你取名吗?”
“神母从未给小女子取过名字。”
“这怎么可能呢?”
“因为害怕和名字绑在一起的姻缘,所以才会这样做的。”
“你今年多大?”
“我没有计算过年份,所以这个问题我也无法回答您。”
“你在这个地方已经生活很久了吗?”
“好像流经了很多岁月,很久很久……”
“很久?”
“不,也许时间很短。”
“听你的口音,好像不是这个村子的,倒有些汉阳的味道。如此看来,必定不是本地人了!在你来到这里之前,究竟是哪里人士呢?”
女子像要把无可奉告的悲伤对月亮诉说一样,深情的望着窗外那一轮皎洁无暇的满月。她依旧用淡淡的语调回答道:
“真仿如前生一样遥远的故事了,小女子实在无法记起。”
暄把怒火全倒进了酒杯之中,没来由的哐的一声,把酒杯重重的放在小桌子上。
“我问了这么多问题,怎么连个明确的回答都没有?”
“我已经给了很多答复,但圣上哪个都没有接受。”
“到底你真真切切的回答了什么了?是回答自己的名字,还是回答出了实际年龄?你难道真是巫女吗?”
“如果不是让您满意的答案,难道就说我在说谎吗?如果我说谎的话,您会满意我的答案吗?”
暄无言以对,只是兀自喝着闷酒。一时间,三个人被沉默层层的包围起来。可是暄,今天格外奇怪,他连片刻的沉默都不能忍受下去。
“你坐的太远了,靠近些!”
女子往前挪动了两步无声的坐下来,暄又说道:
“还是太远了,再靠近些!”
女子最后在暄伸手就能触碰到的地方静静地坐了下来。虽然暄心中还是觉得这样的距离有些远,但因为已经没有空间了,实在没办法让她再靠近些。暄眼前的这位女子,脸庞如白玉一般,卷长而浓密的睫毛下面,是一双乌黑深邃的眼眸,最让暄觉得独特的,是女子那衣服超凡脱俗的表情。
相反,题云的眼睛看到的,确实女子忧郁的侧脸。即使一个人的正脸可以说谎,但侧脸却装着全部内心的表情,能够最直观透明的呈现内心表情的,就是每个人的侧脸。题云像是要从女子的悲伤中逃离出来似的,低下头,紧紧闭地闭上眼睛,但女人悲伤的侧脸还是穿透了他紧紧闭合的眼睛,一丝丝的侵蚀着题云的内心。暄深深的叹了口气道:
“你可看到我对你的一片倾心?”
“月色朦胧,小女子什么都没有看见。”
“你是看不到,还是不想看到,我可以拥抱你吗?”
“小女子担心您走后,自己的步履会变得沉重,衣衫上该留有余味了。”
“不会留下你一个人走的。我要把你也带走,那么,能让我抱你了吗?”
“小女子的身躯是不能离开这里的,小女子被下了‘碇泊灵’。”
“作为王的我既然已经说了要带你走,就是不能走也要跟着我!”
“天下有能在一起的人,也有无法在一起的,还有无论怎样都不能在一起的。殿下和巫女相距甚远,我们永远都无法在一起。”
暄像斥责正在拒绝自己的女人似的高声道:
“把不能在一起的理由说出来!我会让他们全部成为可能!”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身份高贵的人同身份高贵的人在一起,身份低贱的同身份低贱的人在一起,天地才能平稳。”
题云冷冷的望着女人,眼前的巫女竟然这么自然的说出《周易》里的话,他再一次感到吃惊:真是不同寻常的地方,不寻常的女人!身为王的暄,此刻只专注于巫女所说的内容,所以没有心思再来思考这些奇怪之处。
“我没有学过这些。天即乾,尊严而贵重,地即坤,只能说人们靠近它,但不能因此而卑贱,而因人为是亲近。怎么能说地是卑贱的呢?贵重和亲近相互转换,运转维系着自然的的正常秩序。因此百姓也是有尊严可亲近的。”
“天尊地卑是指英明的自然阶级。就像先有春与夏,然后再有秋与冬,一年年这样四季轮转,虽然天和地都是有神灵的,但也应有尊卑先后之序,更何况是人呢?万物皆是如此。”
题云的眼睛变得更冷了,他已敏锐的察觉出,女子的话语之意,源头正出自《庄子》。这分明是户不寻常的人家,也许现在他们所处的空间并不是现实的存在。题云思考时,一股沁人心脾的兰草香再次飘过。而已专注其他的暄,还是没有感觉到异常,因为他被女子拒绝了。
“我的老师没有那样教我,位于前面的是君主,位于身后的是百姓,站在前面的君主要以身作则,跟在后面的百姓才会去学习。君子之道,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不能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如果我尊贵的话,百姓也会变得尊贵——这就是学的序列。我抱你不是让我自己变得卑贱,而是让你变得和我一样尊贵。那就是合理的秩序,你现在明白了吧?”
“口中说着真正的道理,但如果不讲秩序的话,便称不上是道理,如果您不抱小女子,那就是有身份的秩序,就是百姓的榜样,那才是真正的道理,小女子的身体有不能和殿下交合的神气,更何况小女子是连名字都没有的卑贱身份。”
被女子平淡的语调拒绝的暄,此刻更加焦躁的说道:
“我也像是没有名字的,我一出生就被册封为元子,从赐下名字的瞬间开始,谁也不能直呼我的名讳。没有叫我暄的人,我只是被叫做元子,世子,甚至成为王。到现在,连‘暄’这个字也成为不能写出来的名字。这样一来,你和我的处境不是一样的吗?我们都没有名字可言!”
“不一样,您与我有着天壤之别。”
女子的心意像磐石一样毫不动摇,无言以对的暄经过一番冥思苦想后,啪的拍打着自己的膝盖。
“那样吧,你的神母因为害怕绑定的姻缘而没有为你起名字的话,我就赐给你一个名字,从此和你绑定姻缘,那么,我将给你送上名字。”
不知女子是不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她端庄地放着的指尖,此刻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世间的姻缘哪里只有好的姻缘呢?不过刹那的姻缘就为对方赐名,那万万不可,请您收回成命。”
“叫什么好呢……”
“这是不能恒久连接在一起的姻缘,不过是刹那的短暂姻缘而已。”
暄不理会女子恳切的请求,径直望着窗外的月亮。这次轮到暄如磐石一样坚定,他果断的为女子赐出了名字。
“到底你像月亮呢,还是月亮像你呢?……那么,我赐你从此叫‘月’。”
暄赐名的瞬间,女子便从此成了月。月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显然她是想遮挡住含有感情的眼眸,但是,暄实在分辨不出这双清亮的眸子中,包含的,究竟是悲伤还是喜悦,亦或是害怕。吐出名字的暄也安下心来,似乎和月的姻缘还能延续似的,所以他想要伸手去抚摸月的脸庞。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收回了想要触碰她脸颊的手。不知怎的,暄害怕自己的手一旦碰上月的脸颊,他就会把她变为灰烬。暄感到全身无力,只是继续举着酒杯说道:
“肯定不是只有今天,我既然知道你的名字,又知道你不会离开这里,那我们还会有来日。”
暄喝光杯中的酒,把酒杯递到月的面前让她斟满。不知是不是想了解他的心意还是如何,月并未睁开紧闭的双眼。暄端起月连碰都没碰的酒杯,慢慢地递到自己的嘴边,月闭着眼睛静静的说道:
“这里不过是陋舍,雨早已停,酒杯也已见底,王的身躯也有了温度,现在是该回行宫的时候了。”
暄突然对赶自己的月有些不舍,与其说是对她感到不舍,不如说他讨厌分开的心情,对短暂的相逢有些不舍。
“天就要亮了,跟我一起走吧!”
“如果现在不走的话,不知人们会对云剑发出怎样的责难了。”
这次月说的也没错,因为偷偷溜出行宫,如果防卫工作稍有差池的话,不会降罪到暄的身上,所有的责任都要由题云承担,而攻击则会一如既往的往他庶出的身份上靠,让他再次陷入困扰之中。
“这个有雨,有月色的夜晚,小心不要让刚暖起来的体温又被寒夜夺走了。”
“月啊,我一定会再来找你的!等我!”
“我说过今晚是我们最后的姻缘。”
“在我看来,这恰恰是我们姻缘的开始。所以我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我要从你这里带走些信物。”
月听到‘信物’二字,立刻睁大了双眼,露出让人捉摸不透的微笑,那微笑中透出丝丝悲凉的韵味,但毕竟这是第一次看到月露出笑容,于是很是喜悦,不自觉的想要靠近她。她身上流淌的不是郁金香的香气,也非兰草香,而是月亮的香味,是让内心颤抖的,令人怀念的香气。月还是用一成不变的语调说道:
“小女子什么也没有。殿下赐予的名字月,这就是小女的全部了。”
暄抬起头望着渐渐明亮起来的月亮,微笑着说道:
“那么,我就把天空中你所拥有的月亮作为信物带走了。”
听到这番话后,月恳切的回应:
“万万不可,务必……请务必收回成命。”
好不容易连在一起的姻缘,暄坚决的说:
“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从此,天空中的那轮明月,将会把我对你的心意与你捆绑在一起。”
“那么……小女子也请求一件信物。”
暄的深情变得明亮起来,他焦急的说:
“尽管说吧,什么都可以,我都能满足你。”
“请忘记今晚短暂的记忆。”
“忘记这些的话,你连我的记忆都能拥有?”
暄埋怨着月,语气中透出嗔怪之意,怪她不该让他把今晚的事情忘记,虽然只是短暂的相逢小坐,但感情却似很长久。可是月,哎……王埋怨着快速回到自己位置的月。
“真是猜不透,真的猜不透。怎么连我的心……”
“请走吧。”
“真是个无情的女人啊,真是薄情的女人啊。既然都让我进来了,现在我不想走时却又紧逼着要撵开我,居心何在?我今天到这儿来,就是要把这份姻缘连接起来的。”
“这份姻缘毫无意义。”
“相逢就是姻缘,我们谈心的姻缘也是姻缘,你不是说人不可以说谎吗?所以我们的心灵之间,是任何东西都掺杂不进来的。你如同不可摘取的稀有之花一样,弥足珍贵。所以,请不要再把‘卑贱’二字挂在嘴边了。识字的人,身份即使再低下,人品也绝不低下。所以今天我就只能带着天空的月亮走了。”
暄慢慢站起身来,留下了默默无语的她。一直低头保持沉默的题云,紧紧跟在王的身后站了起来,想要尽早摆脱这个异常的空间。月像是用石头雕出来的样子,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
暄和题云走出大门。有人气喘吁吁的跑出来,正是待在厨房的女仆。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女仆的脸上带着惊慌的神色,不停地跺着脚。
以沉重的步伐下山的暄,只是望着天空的月色闷头行走着,他出神的对题云说道:
“云啊,我要忍着心痛不能回头,你帮我看看,或许月在远处看着我?”
不知是因为王的命令,还是顺从自己的心意,题云慢慢地回头望去,远处矮墙内,只有女仆一个人怨恨地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
“她没有注视。”
暄静静的叹气说道:
“对啊,对啊,这样我的心才不那么痛。云啊,我从不知道月光原来也这么耀眼啊!”
而屋舍之内,扔像石头一样僵坐着的月,则几乎在同时,向女仆问道:
“雪啊,你看他们走远了吗。”
“是,走了!肯定走了!”
“他们回过头来望过吗?”
“没有!他头也没回一次就那样走掉了!”
月悄悄叹息地说道:
“对,应该那样,那样我的心才不会那么悲伤。雪啊,我从不知道月光原来这么耀眼。”
“为什么不去送行?为什么只是傻坐在这里呢?为什么……”
月依旧没有表情的说道:
“把那位引导来这里的湿润毛毛雨,曾在草尖上停留,在大地上停留,那位的长衫衣角,曾被清风拂过,浸透到御服,浸透到御鞋,浸透到御笠,装着我的心一直送行到行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