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森冽的妖气之下,姜希只觉体内妖力横冲直撞,血脉仿佛要沸腾起来一般,莫名的杀意自心底燃起,让他不由自主地轻颤起来。
绛云轻轻舔了舔自己的利爪,道:“清风所化的妖精,撕开来会流血么?”
她说话之时,周身妖气愈发厚重。房内摆设的几盆花草耐不住妖气,早已枯朽。周遭混战的众人,也渐渐被那妖气扼断了呼吸,倒地挣扎起来。
姜希皱眉望着绛云,知道不宜再战,但心中的不甘叫他无法抽身离去。
绛云正要攻击,却听梁宜斥道:“笨丫头!还不住手!”
绛云闻言,攻势一缓。她皱眉,不满道:“拦我干嘛?你跟他也有仇,我替你杀了他,岂不大好?”
“你杀他我才不拦你,这儿其他人可是无辜的。不造杀孽,不惹是非。这句话,你忘了?”梁宜道。
绛云沉默。空气中的血腥味涌进她的肺腑,让她的愤怒无法消褪一分。妖气随她的愤怒流窜,不受控制。
这时,池玄起身,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
绛云一愣,回头望着他。
池玄的气息凌乱,脸色苍白如纸。神色已是疲惫不堪,应是勉强聚了力气,才站起身来。
绛云心头一颤,一时间怔在了原地。
“够了……”池玄开口,似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了这两个字来。
绛云目光微微往下,就见鲜血已染透他的衣衫,顺着衣角往下滴。那殷红之色,染进了她的瞳孔,让她的模样愈发妖冶。她带着怒气,道:“不够!”
池玄的手指微微扣紧,又重复了一遍:“够了。”
绛云望着他,只觉一股清透的罡气顺着手腕,渗进脉络,蔓延全身。渐渐熄了她心底的怒火……
池玄见状,知道她已无碍。心神一松,便再无力支持,往下倒去。
绛云伸手,抱他在怀里。她扶他坐下,沉声道:“你不痛么?”
池玄望她一眼,道:“痛。”
绛云听得这句回答,心中隐隐不满起来,嗔怪道:“既然痛,就不要勉强来拦我啊。”
池玄垂眸,“尚有余力,不算勉强。”
绛云听罢,竟不知该如何反应了。这句话到底是说他平安无事,还是说她的妖力不足为惧呢?她现在,该高兴,还是生气?她眉头紧锁,满脸茫然,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
“丫头……”梁宜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你先看看周围的情势再想他的事吧。”
绛云闻言,回过神来。此时,周遭妖气已渐渐消褪,方才被险被妖气扼杀的众人得以喘息。姜希也已稳下了真气,不复方才的仓惶。
绛云正要起身应对,却听梁宜道:“丫头,此事因我而起,你便让我来解决吧。”
绛云点了点头,闭上了双眼。
此刻,姜希已然恢复,正要再行攻击。待他再看向绛云时,却隐隐察觉了异样。面前的少女,再无方才的妖冶凶狠,反倒透出了一股沉静肃穆之气。
她抬手,道:“兵魂招来!”
一颗明珠凭空而现,浮在了她的掌心。她握住明珠,轻轻一挥,珠子化作了拂尘,抖落点点金光。她将拂尘一挥,金光遍撒,被那光辉触及之人,无不沉沉睡去。
姜希见状,不禁唤道:“梁宜?”
“‘阴魂不散’四个字,形容你就再恰当不过了。”她开口,道。
姜希的神色中欣喜异常,“你终于肯出来见我了?”
“我并非避而不见,只是寄宿于他人之身,不便现身罢了。”她回答。
“你为何会被困在这天犬身上?可是有人对你不利?”姜希追问。
“你这是关心我?”她问道。
姜希点头,“自然。”
她忽然笑了出来,“既然知道我被困,肉身被伤,我亦不可幸免。方才说要毁这天犬肉身的人,又是谁?”
姜希哑口。
“呵呵,虽然不想承认,不过我还是挺了解你的。”她笑着说道,“妖孽就是妖孽,何为关心,你恐怕到死都学不会。”
姜希沉默片刻,开口道:“只要你记起来……”
“三十年前我便说过了,你等不到那一天。”她冷冷回答。
“为什么你不愿记起来?你是湘儿!若你记起来,就不会恨我!”姜希语带悲愤,如是道。
她听罢,笑得讥嘲,“三十年前我也说过了,我不是阮湘。”
“你是!无论你转世多少次,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认得你!”他从怀中取出一枚药丸来,道,“只要你吞下它,便能想起前世种种。湘儿,这一世,我能让你长生不死,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她的眼神之中刹那有了厌烦,“你不是早就打定主意,若我一生都不愿意想起,你便杀了我,再寻我的来世么?”
姜希摇头,“不……”
她不加理会,继续悠然道:“有时候想想,我还真该谢谢你。若不是你这般痴狂,我也不会拜入上清门下,学得定魂咒法。”她踱了几步,“姜希,我是梁宜。而且,永远都是梁宜。你要想见阮湘,唯有杀了我,……”她扬眉一笑,“我看,你怕是没这个能耐了。”她拂尘一抖,万千金光纷飞。
姜希忙旋身闪避,躲开那些金光。
“命魂拘索,七魄封禁……”
听她念起这段话,姜希面露戚色,轻叹一声,瞬间化作了清风,消散无踪。
她笑着摇头,眼神之中,满是不屑。她静待片刻,确定姜希不会回返,举步走到了池玄面前。
此时,池玄的伤势更重。他本就受了风寒,高烧未退。如今更受外伤。其中痛楚,不言而喻。
她蹲下身来,抬手替他把脉。片刻之后,她开口道:“你时日无多。”
池玄轻轻咳了几声,无力道:“我知道。”
“修道之人,看淡生死,并不奇怪。不过……”她顿了顿,道,“如此短暂,当真无悔?”
池玄淡然道:“不算短。”
她笑得温柔,手中拂尘一抖,金光如线,蔓延开来。片刻之后,金光缚着一只麻雀回返。
她手捏着那只麻雀,道:“取这只鸟儿的命魂加注你身,就可止你痛楚,增你阳寿。若施法得当,想要长命百岁,倒也不难。这与凡人杀生吃肉并无不同。只要你点头,我便为你施法。”
池玄看了她手中的雀鸟一眼,沉默不语。
“先前你不也曾受那‘徐秀白’的医治。他愈你伤口,用得是麟脂。不杀麒麟,何来麟脂?莫非,背着你杀就可,当着你的面就不可?”她摸了摸那麻雀的小脑袋,笑道,“池玄,你也是如此虚伪之人么?”
池玄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她的手指松开,麻雀扑腾了一下翅膀,仓惶飞走。
“我并不戒荤腥,只是更喜欢吃素。我也不戒杀,只是没遇上想杀的人……”池玄开口,语气波澜不惊,“高功若愿意为我续命,我欣然从之。可如今,高功不过是试探我罢了。”
她微微一愣,随即笑了出来。她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道:“以前只知道你说话刻薄,没想到这性子还挺讨人喜欢的嘛。嘻嘻,你放心,用这丫头的身子,我使不出那般高深的咒法。还是先去看普通的大夫,再看看要不要给你熬碗猪肝汤吧。”
她说完,轻轻将手中拂尘一抖。拂尘化作点点金光,飘然消失。她阖起双眸,待再睁开时,眸中全是忧虑。
两人对望良久,却是无语。
周遭昏睡的众人陆续醒转过来。受方才咒法的影响,众人皆感昏聩,全然不记得刚才发生了何事。待意识到眼前的事态,纷纷惊愕。客栈中的其他人也不明就里,惊呼妖邪作祟。一番忙乱后,才安定了下来,请来了大夫,替众人诊视。
……
却说,数十里之外,高山之顶上,煞气森森,骇得百鸟惊飞,兽群奔突。晴空朗郎,雷电交织,更勾勒出一副诡异天象,叫人不寒而栗。
张惟以血画符,正在做法。
商千华看着那血色云篆排布开来,引动封印,不禁开口道:“度化这万千精魂,的确是大功德。但‘血箓灵符’需耗费自身性命,你还是三思为好。”
张惟颔首,笑道:“多谢仙子关心。不过,此事与功德无关,不过是‘当仁不让’罢了。”
商千华闻言,“这……”
“力所能及,总要一试。”张惟说罢,继续施法。
听到这句话,褚闰生却有些惊讶。他曾听一个人说过同样的话。不久之前,他曾劝过池玄,不要再管幻火的事。那时,池玄也是这样答他。
于是,他便又忆起张惟与他对弈时说过的话来:……争强好胜,难免作茧自缚。如今看来,果不其然。我一直想着要与池玄一较高下。却忘了,成为高功的那一日起,我就该以本派兴衰为念,师门荣辱为重……
池玄曾出手,破张惟的道坛,营救幻火。虽未成功,但此事对张惟来说,平时并非如他口中说得那般轻巧。所以,他如今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功德,更不是什么当仁不让。他自始至终,只想要证明些什么。
褚闰生苦笑。这般心绪,他本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然而,元神一开,他反倒明白了许多。不甘不服、既敬且畏,他知道,只要那人存在于世,他便不得安宁……胜过他,一次也好,说不定就能化解这些莫名的情绪。
他思索之时,张惟已写下无数云篆。那血红文字悬浮于空,环绕成圈,排布为阵,将睚眦与一众精魂围困起来。
睚眦见状,怒道:“区区一介凡人,凭这雕虫小技,也想困我?!”
张惟并不应他,闭目凝神,手掐起青灵诀。一瞬间,血字绽光,灵气满盈。精魂受那灵气所迫,无不挣扎。煞气与灵气交缠相斗,互不相让。
商千华见此情景,飞身落地。她一掌抵在张惟的后背,将真气渡给他,嘱道:“我替你护住心脉。小心煞气,切莫勉强。”
张惟并不应答,只是点了点头。
睚眦只觉周遭的压迫愈强,灵气炽盛,渐渐让他神识湮灭。心头,不甘和恨意纠缠,让他死命保有最后的几分清明。他抬起手来,掌心出现了一枚白净晶莹的砗磲珠子。
他将珠子捻在指间,对准了张惟和商千华,激射而出。
“血箓灵符”之阵尚未完成,这珠子竟破出了灵气的障壁。珠子搅动水气,凝聚成流,缠向了张惟和商千华。
商千华见状,掌中双珠飞旋而起,生出一道雷电,击碎了那珠子。
众人刚放下心来,却见数十精魂竟从阵中涌出。原来,那砗磲珠子将那“血箓灵符”之阵破了一个小口,为精魂开了通路,水流之击不过障眼之法。
商千华皱眉,对张惟道:“既然阵法已破,便是它们命数该亡。趁你性命未伤,收法吧。”
张惟此时已有了疲惫之色,额角也隐隐挂着汗水。他摇头,道:“还未到收法之时……”他言罢,提笔蘸血,凭空而画。瞬间,无数殷红长纂破土而出,红幡飞扬,于那“血箓灵符”之外,又布下了一层道坛。精魂又被第二重道坛所困,无处可逃。
只是,这一番布阵,张惟却困在了“血箓灵符”和道坛之间,置身于无数精魂之中。这般情状之下,商千华虽有行雷之力,却也难以出手。
张惟立在阵中,众妖精魂无处可逃,便皆盘踞在他身边。精魂虽无形,但那煞气却有如利刃,刺入肌骨,痛彻五内。他强忍那煞气之伤,专心做法。
阵外,褚闰生看着这般情形,心情愈发纠结。若是他还是先前的“褚闰生”,既无能力,便也不会有这般困恼。可如今,他知道如何唤回幻火,知道如何将精魂煞气压制化为己用,更知道如何破除“血箓灵符”……可是,照商千华方才的态度来看,她决不会任由他拘魂索魄。若不能引渡这万千精魂,她便会以雷电将金轮击毁,灭却因果。如果现在出手阻止张惟,便是将幻火推上了绝路。可若不阻止,照眼前的局势来看,张惟非死即伤。
他到底该如何是好?要怎么选才是正确的?
这时,他忽然忆起了什么。冰冷的霜华之中,有人曾笑着对他说:……那红毛小子是你师弟,你护着他理所当然。这世上,哪有放着亲友不管,反护着旁人的道理?……
只是想起这些话,他的心便安定了下来。是啊,哪有放着亲友不管,反护着旁人的道理……他索性闭上眼睛,不再看下去。
张惟做法又过片刻,漫天血字聚合起来,灵力如网渐渐收紧。精魂无不被那股力量压迫,聚拢向了一处。
睚眦只觉所有精魂都冲他压来,厚重异常,最后一丝神识也无力支撑,破碎开来。他意识消失之时,望见了阵外被缚的徐秀白。他勉强挤出笑意,最后唤了一声:“弟弟……”
骤然之间,血字凝聚,光华耀目。待光芒褪尽,道坛之中,惟余了一环金轮。细看之时,轮身之上,烙上了殷红血箓。精魂的煞气,竟是半分也感觉不到了。
张惟这才放松下来,握住了手腕上的伤口,大口地喘息。他望着面前的金轮,略有些得意地笑笑,自语般道:“我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