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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番外《捞月》

夜雨磅礴,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她踉跄行走。

时间仿佛静止了,她越是走, 心里越是空落落, 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怪兽, 踩着她的步伐, 悄悄啃食她身体里的情感和记忆。

她停了下来,不肯走了。她怕忘记自己的名字。

大雨浸透她身上的中单大裘和玄衣纁裳,水珠淌过金线绘制的十二章,隐有摄人心魄的光泽流动。

这是一个男子帮她换上的,他摘下她的凤冠, 褪去她的长裙霞帔, 动作温柔, 只是十指冰冷而颤抖。

偶有雨滴落在她的脸上, 是热的。

让人无端悲伤。

他用发颤的双手将她放入棺椁, 哀乐四起,伴随着瓢泼大雨, 陪她走过最后一程。

下葬前, 他压抑唤她的名字, 字字发颤, 声声泣血, 一声一声隐藏在大雨中的怮哭,透过她头顶的棺椁传来。

大地震动, 是万人下跪的声音。

他是谁?为何要在她的棺前泪流不止?

她多想睁眼看看他, 看看他的模样。

大雨仍然不停。

黑暗更深处,仍是黑暗,月亮在哪儿, 星星又在哪儿?

她伸出双手,看着雨滴打湿苍白无暇的双手,再顺着袖口的金龙滚落下去,一阵茫然侵袭了她。

她叫什么名字?

她又为何在此,驻足不前?

一粒萤火之光在黑暗中闪了起来。她不由自主迈腿走去,微弱的光芒似乎也被她吸引,向着她的方向坚定不移地飘来。

光芒逐渐露出了全貌。

隐于黑暗的长河中,一盏接一盏的河灯飘了过来,光芒驱散了黑暗,逼退了大雨,喝退了藏身黑暗的魑魅魍魉。

她痴痴看着,伸手捧起其中一盏,上面写着——

“魂兮归来。”

……

“魂兮归来。”

又一次,陶土小人上什么都没发生。

一朵红色的小花,静静地开在陶土小人平滑的额头。

瞎眼的巫祝悄无声息地退下了,以免杀伐无度的帝王降下雷霆之怒。

黑发披散的年轻帝王静静坐在榻前,抬起的左手握着面容温柔的陶土小人,搭在右膝的另一只手,鲜红的血线慢慢流淌。

滴答,滴答。

冰凉的黑砖上也开出了红色的小花。

一名瑟瑟发抖的近侍带着纱布和药酒走上前来,年轻的帝王起身掠过他,游魂般走下金碧辉煌的御道。

无人发声,近侍趋步追赶。

漫漫夜色,帝王孑然。

一条斜长的影子,拖行在惨淡的月色中。

整座元皇宫没有更名的宫殿只有梧桐宫。所有宫人都知道,梧桐宫不属于年轻的帝王,但却是他唯一愿意夜里落脚的地方。

梧桐宫常年纤尘不染但空无一人,每到夜幕降临,就有一个心碎的灵魂悄悄潜入。

陶土小人被帝王轻轻放在床上,枕着她专用的迷你陶枕。

“睡吧。”他哑声说:“不要怕,伤害你的人……都不在了。”

月光如积水空明,尘埃在光带中飞舞,孤独又静谧。

巴掌大的陶土小人躺在辽阔的床上,小山般的帝王蜷缩在狭窄的脚踏上。

不知不觉,睡着了。

“小哑巴?小哑巴?你说说话呀。”

是谁在梦中笑言,又是谁在夜里眼睫湿润?

陶土小人墨笔勾出的睫毛似乎颤了颤,寂寥月色中,只有尘埃看见。

……

元王伏罗用战火和鲜血统一天下,建立了用恐惧统治的辽阔帝国。元帝国的舆图每年都在更新,每年都在扩大,元王改王为皇,赫赫凶名能让海那边的金发碧眼也闻之腿软。

元皇伏罗坐拥江山美人,奇珍异宝,但元皇宫里只有冷冰冰的侍卫和内侍,少数宫女,没有嫔妃,没有舞姬,一个也没有。

宫中最有人气时,是鲜血铺满金色台阶那刻。

年轻的帝王冰冷孤僻,暴戾恣睢,叛乱的烽火一簇簇燃起,又被他无情碾灭。人们不服他,却又不得不在他的威压下安分守己。他可以大修宫殿,广收美人,但他足不出宫,人不临朝,内政全然交给朔人首辅柳清泉。他将自己锁在一座坟墓般寂静的宫殿里,守着一个永远闭目微笑的陶土小人,登基以后最大的一笔个人花费,是听从巫祝所言,在宫中挖出一条犬牙交错的清澈河流。

每到夜间,一盏幽幽的河灯就会飘过河面,莲花造型的白色河灯上开着星星点点的红色花朵,那是帝王的心头血。

一日又一日,一盏又一盏。

从未断绝。

宫人们称那条河流为冥河。

传说中,若亡灵寻不到一盏明灯,便会永远迷失在黑暗中,无法转世投胎。年轻的帝王是在为一个年轻的亡灵引路,想要唤回一个不可能唤回的人。

宫人们都知道那个人是谁。

是她,让年轻的帝王后宫空置,深夜独眠。

惊才绝艳,剑胆琴心的前朔长公主。一生未婚,半生执笔书画,半生坐镇军帐。在二十八岁死去,在凋零的前一刻,留下最后的微笑,溘然长逝。

暴戾无道的帝王,冷血残酷的帝王,无数人恨之入骨却又见之颤抖的帝王,在名为梧桐宫的活人坟里,等着一个不可能回来的人。

压抑沉默的元皇宫里,埋了无数刺客枯骨,但只要暴君伏罗活着,刺杀就不会停止。

当又一次反叛被镇压时,殿外跪满合谋的罪人,刽子手就在众目睽睽下接二连三挥刀,一颗颗或流泪或咒骂的头颅滚落,刺目的鲜血飞溅到金色台阶,冰冷无言的帝王坐在龙椅上,眼中只有裂纹密布的陶土小人。

每个合格的刺客都知道能够靠近帝王的只有那个陶土小人,但不是每一个刺客,都知道他会贴身放在心口的位置。

当匕首刺进,微笑的陶土小人挡住了刀尖。

帝王最先召来的不是太医,而是瞎眼的巫祝。白发苍苍的老朽颤颤巍巍跨过高大的门槛,走到染血的大殿中央行礼,接过近侍递来的陶土小人,细细地摩挲。

“……陶人有了裂纹。”她摇了摇头:“即使转世重生,她也会带着死劫。”

“怎么消除?”

“裂纹已生,无法消除。”她说:“但你可以用帝王气运去填。”

“可。”

“你想好了?人皇皆有百世轮回,你若舍去帝王气运,也就连着这百世轮回也舍去了。”

萧萧哀风中,风铃声在响。

年轻的帝王低声道:“她若不在,朕再有百世轮回,又有何用?”

巫祝离开了,留下的只有风铃声。

凝魂的风铃声,而非招魂。

只有年轻的帝王和巫祝知道,无论是风铃声,还是夜中河灯,皆为凝魂,而非招魂。他倾尽所有,不是为了留下,而是为了送走。

送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不属于这里的游魂转世重生。

春去秋来,梧桐宫中那人留下的书画和信件都开始斑驳,年轻的帝王也不再年轻,两鬓染上斑白,抽丝泛黄的香囊依然紧贴他的心口。

他在龙脉上修建了一座饱受风水之士批判的宫殿,宫殿修好后,他受到几次不太成功,也不算失败的刺杀。老人们都说,这是他破坏龙脉的报应,而年轻的人则说,他老了。

暴君老了。

他在年轻时,用铁血手腕镇压了一次又一次暴/乱,而到了年老的时候,国家反而安定下来。

无需举起反叛的旗帜,阎王便要将他赶下至高无上的龙椅了。所有人都在等待,等着最后一刻的到来,

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适合暴君结束他罄竹难书的一生。但他走的时候,偏偏风和日丽,鸟儿衔来春天的气息。年老的帝王支开侍人,几停几歇,爬上了一座宫殿前院的焦黑枯树。

琉璃瓦连绵不绝,最大最辉煌的那座金銮殿背后,掩映着内廷的第一座宫殿紫宸殿,在很多年前,它还叫瑞曦宫,瑞曦宫和梧桐宫之间的那条宫道,他在树上看了许多年。

看凤轿摇摇晃晃走出宫道,看一只苍白如雪的手伸出门帘,看一个单薄消瘦的身影走上瑞曦宫高高的台阶,看她步步沉稳,看她大袖飘动。

“小哑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在暖洋洋的春风中闭上眼,想要将她的声音听得更清。

“在很早很早以前,有一只无忧无虑的猕猴。”

“它在树林里发现了一片湖。湖中有月亮倒影,猕猴害怕月亮淹死,长夜无尽,决心要将月亮从湖中捞起。猕猴看着大树,有了主意——只要尾巴挂在树枝上,就可以用手捞起月亮。”

“后来……”

她眨了眨眼睛,笑道:

“等你说话了,我再告诉你后来的事。”

后来,树枝折断,猕猴漂浮在湖面上,而月亮回到了天上。

猕猴用生命,捞起了月亮。

暴戾恣睢的帝王,杀伐无度的帝王,手刃母亲的帝王,冷酷无情的帝王,一生都在捞月的帝王。

很多年前,在龙脉损毁以前,瞎眼的巫祝最后一次向仍年轻的帝王确认:“你用百世轮回换她一世重生,即使你们还是可能擦肩而过,你也愿意吗?”

“愿意。”

年老的帝王慢慢歪头,右手落在风中,金子般的阳光吻过消瘦如柴的指尖。他的左手还放在胸口,握着陶土小人。

陶土小人仍闭着眼,长睫下却渐渐洇出晕染墨色的水珠。

风铃声又响了。皇城中的风铃声没有停止过,就如同沾着心头血的河灯没有熄灭过,一生一次,一次一生。

帝王仍在捞月。

日东升,长钟响,永恒的土地上又换了新的帝王。龙脉上的建筑被销毁,没有人知道那个瞎眼的巫祝去了哪里。

而她回到了黑暗之中,泪迹未干,手中捧着一盏染着猩红的河灯,右手虎口的月牙形疤痕在温柔的烛光下像一只笑眼。

他在阳光下意气风发的笑眼。

她的小狼,她的弟弟,她的爱人,她的心之所向。

她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你虽未登上帝位,你的仁帝庙却遍布大江南北。”黑暗中,响起威严苍老的声音:“你开创了千年一遇的盛世,使得薪尽火传,泽被后世。在你转世投胎之后,你将受惠于生前留下的功德,百世美满,万事如意。”

“我不要百世美满,万事如意。”

她任泪水在黑暗中肆略。

她说:“我只想要回我的小狼。”

“既如此,你便用帝王紫气与我交换。没了紫气庇佑,你转世之后或会颠簸流离。你可愿意?”

她的回答和他一样。

“愿意。”

那个故事,她还没有讲完。

猴子想要把月亮送回天上,月亮说:“我不想回去,不想再孤零零地挂在天上。”

月亮想要留在地上,想要留在猴子身边,于是猴子用葫芦瓢舀起湖中的月亮带回了家。每到太阳落下,他们就会重逢。

她和她的小狼也即将重逢。

在阳光下,在月影上,在微风中。

他们终将重逢。

这一次,她希望是她来做那个先动心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先写现代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