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鹅。
原本我应该在田坎里撒欢, 两只红红的大脚掌沾满稀屎, 看见肥壮洁白的母鹅就伸长脖子高亢歌唱, 但是一场美丽的意外,我现在生活在奢华宽敞的凤阳公主府, 每夜睡在我的女人脚下, 吃最精细的谷物鲜肉,每天都有人拿着象牙梳替我梳理身子,将我掉下的每一根羽毛小心翼翼捡起,收入精致木盒。
吃喝不愁, 有美相伴,神仙日子, 不过如此。
原本是这样。
今儿傍晚, 我的丈母娘受邀出席嘉定郡主的大婚, 直到月亮高挂才回,她一露面我便知道不好,那张精心保养的脸臭得就像我一个月没洗过的屁股眼子。
我的女人有危险了。
我振臂直追, 几乎和她前后脚跨入我们的寝室。
“辉仙!辉仙!别睡了, 咱们的娘来了!”我伸长脖子大叫。
我的女人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 睡眼惺忪,一头乌发乱得可以给我做窝。
“母妃, 你怎么来了?”秦辉仙道。
“我怎么来了?我酉时出门你就在睡, 我戌时回来你还在睡,你睡死得了!”丈母娘怒形于色,一巴掌打在我女人的背上, 疼得我和我女人一起大叫起来。
“母妃!你打我做什么!”我的女人躲着我女人的女人的暴力威胁,叫道:“戌时正是睡觉的时候啊!”
“是啊!是啊!丈母娘息息怒,都是小婿不……”
我挨了一脚,咕噜噜滚出好远。
丈母娘气不打一处来,对我怒目而视:“滚!”
唉,丈母娘这暴脾气。
我的丈母娘总觉得我女人这副性子是娘胎里出了问题,可她一点自知自明都没有,我女人这性子,和她面对我以及我女人时,如出一辙啊。
丈母娘用暴力剥夺了我的话语权,又在床边上抓住了正在穿鞋,想要溜之大吉的我女人。
“你都睡了一天了!你除了睡觉还能做什么?”丈母娘满脸涨红,眼里冒火:“大公主的女儿都成婚了,我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你出降的那一天?”
秦辉仙嘀咕道:“……做梦的时候。”
我不禁以翅掩脸,果然,我女人的惨叫声响了起来。
我悄悄露出一只眼睛,看见丈母娘揪着我女人的耳朵,咬牙切齿道:“秦辉仙!你已经二十五了,你再不找个驸马,我就把你送到庵里去做姑子!”
“做姑子好啊,我能去江南的尼姑庵吗?听说那里风景好,吃的也多……”
我遮上了眼,耳边响起比先前还凄厉的惨叫。
一炷香后,我的女人伏在床边哭泣,耳朵通红,我的丈母娘勒令她在三个月内选定驸马,不然就和家里钦定的表哥成婚。
我也陪着她一起落泪。
“辉仙,你别哭,大不了,大不了……我做这个平夫……”
我话音刚落,就被我的女人搂进怀里。
果然,这么大的退让,没有哪个女人会不心动……
“你个傻鹅子,天天吃了就睡睡了就吃,一点烦恼都没有……”
“嘎。”我叹了口气。
我的烦恼,你这个傻女人不知道罢了。
秦辉仙忽然推开我,用力抹了两把眼泪,坚决道:“我要离家出走!我不要包办婚姻!”
“嘎!”
不愧是我的女人!
我深情表白:“不论你去哪儿,我都跟你一起。”
离家出走,第一个问题就是去哪儿。
对于这个问题,这辈子除了秋狝就没出过玉京的秦辉仙急需一个经验丰富的人给予建议。
她当即狂草一封请帖,派下人悄悄送出府去。
第二日中午,我女人带着我,早早来到玉京城最大的一家官营酒楼,御膳搂吃饭。
菜都上得差不多了,客人才姗姗来迟。
古铜色的俊美青年出现,毫无迟到悔意,吊儿郎当地一屁股坐到我女人对面。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凤阳公主设宴竟然只请了我一人?”
这嬉皮笑脸没个正经的青年叫仇远,是个险些自己灭门自己的狠人,他唯一逃脱一劫的老爹要不是因为工作外出,恐怕也会成为他的刀下亡魂。
这样一个丧心病狂的狠人,只因眼光好,早早登对了船,如今已是正三品的昭勇将军。这些年他打过的胜仗无数,屠过的城也不少,恶名远扬,就连野狗都不敢在他门前撒尿。
虽然他名声差,但耐不住地位高,又是当今陛下的爱将,上门说亲的媒婆络绎不绝,但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他松口答应谁。
仇远对外的说辞是夏人不平何以为家,但实际上,夏人如今守着那个还在尿床的小皇帝,在国境线内瑟瑟发抖许久了,他这番言论刚一出来,聚贤阁那里的夏国使者就来求见陛下,想要以朝贡来换取和平条约。
事出反常必有妖,我赌早上吃剩的半碗八宝粥,这家伙绝对是想挖鹅爷我的墙角。
“你去过那么多地方,哪里风景最好,好吃的东西也多?”秦辉仙道。
“普天之下,自然是皇城风景最好了。”仇远道,那双狭长精明的眸子在我女人身上转了一圈:“你要离家出走?”
我在我女人特意为我搬来的椅子上冲仇远挥舞翅膀——
小心你的招子!
仇远嫌弃地捏起鼻子:“你这老鹅怎么还没死。”
在我女人面前,气势不能输,我振臂吼道:“鹅爷怎么也要死在你后头!”
“管好你的鹅,菜都被它乱飞的毛弄脏了。”仇远对我女人道。
“你到底知不知道?除了皇城,还有哪里好玩又好吃?”秦辉仙不耐烦道。
“江南水乡?”仇远道:“好玩又好吃,不然那些文人才子怎么总往江南跑?”
秦辉仙有些意动:“江南真的有那么好吗?”
“好,怎么不好,处处都美得很。”仇远笑道:“不仅女人每日出门花枝招展,就连男子出门,也要先傅粉涂唇,在江南,不化妆出门的只有乞丐。”
素面朝天的秦辉仙黑了脸。
仇远笑得更欢了:“江南才子和美女每日都在结社聚会,为风花雪月吟诗作赋,太阳稍微毒辣一点,不仅女子晕,男子也晕,筵席上端一杯酒来,能从开席一直抿到结束,还有……”
“停停停——”秦辉仙打断他:“还有别的地方吗?适合我一点的地方?”
“适合你的地方……不好找啊……”仇远故作沉吟。
我一眼看破他的拿腔作调,响亮地呸了一声。
“嘎!”
仇远皱眉:“你这鹅,不能让它出去?”
“你个大男人和鹅计较什么,婆婆妈妈的,你到底知不知道!”秦辉仙拍桌。
不愧是我的女人!
“……适合你的地方,也不是没有。但你确定你的好姐姐会让你离家出走?”
秦辉仙一下子气弱了:“我离家出走,关她什么事……”
“想要在控兽处的眼皮子底下离京,很难啊……”仇远顿了顿:“但也不是不可以。”
“怎么说?”秦辉仙追问。
“很简单,跟我走。”仇远道。
我一巴掌猛地向他扇去!
这个人嫌狗厌的东西果然想挖鹅爷墙角!
仇远抓住了我的左翅膀,我又挥出右翅膀,他再次抓住后,鹅爷我一口啄在他脑门上。
“秦辉仙!”仇远脸色难看地把我摔下,倏地站了起来:“你不管好你的鹅,我早晚有一天要给你弄死!”
“你敢!”秦辉仙怒瞪双眼。
我扑扇着翅膀朝仇远冲去,这厮转眼就反折了我的翅膀。
他捏着我的两翅,对秦辉仙道:“我没和你开玩笑。陛下封我为云南土司,旨意过几日就要下了,云南民风开放,百姓热情,好玩的好吃的数不胜数,你要是和我一起去云南,我可以带你去骑大象。”
秦辉仙因为最后两个字眼睛发光:“真的能骑大象?!”
仇远道:“大象,猴子,豹子,兔子,吃了能看见小人跳舞的野蘑菇,你想要什么都有。”
“我……我想想。”
仇远将挣扎的我丢开,漫不经心道:“想快点,旨意下了我就要回云南了,我和云南蘑菇都不等人。”
眼看他走向门口,秦辉仙道:“你不吃饭啦?”
他头也不回:“到处都是鹅毛。”
仇远走后,我的女人还陷在大象的诱惑里,过了好久才注意到在她脚边扑腾,想要跳上椅子又跳不上去的我。
她把我抱了起来,放回她身旁的椅子。
“你说……”她一脸意动:“真的有吃了能看见小人跳舞的蘑菇吗?”
我才不管世上有没有吃了能看见小人跳舞的蘑菇!
鹅爷我只知道,我绝不和这人嫌狗厌的东西平起平坐!
他若进门,只能做小!
没得商量!
“辉仙,你再想想!请神容易送神难,别为了一个蘑菇把自己一生搭上啊!”我苦口婆心劝道:“嫁错人,你这辈子就完了!”
大约是我的一番苦心起了作用,我的女人终于清醒了。
她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不行……我得再找几个人问问。”
我女人带着我回府之后,马不停蹄扑到桌前,奋笔疾书再次写下一封请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