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一日, 上书房之争就在几个皇子伴读你一言我一句的“透露”下, 传遍整个玉京城。
宫里宫外, 茶馆酒楼,人们说得最热闹的就是六皇子重伤不起, 七公主脱簪请罪一事。
如果说穆阳逸是玉京城中头号纨绔, 那么六皇子就是朔明宫中头号暴徒,宫人们平日没少遭他打骂,被他拿鞭子抽过的宫人能从紫薇门排到毓光门,此次上书房踢到铁板, 宫中之人大多都在拍手称快,只恨没有亲眼见到这千载难逢的盛景。
宫外各种版本的传言都在流窜, 所有人都很不淡定, 只有脱簪请罪的当事人一如既往的自在。
别人都在盯着梧桐宫, 秦秾华却盯着小厨房端上的新小吃。
“按照公主的吩咐,奴婢又去请教了上官御医,在他的建议下试做了五种口味的新糖。公主请看, 这是龙眼糖, 食用有补益心脾、养血安神的功效;这是梨糖, 有清热化痰,润肺止咳的功效;这是今春刚开的头茬荼薇, 可以通经活血、美容养颜……”
厨娘一一介绍托盘上缠着小木棒的麦芽糖, 秦秾华趁结绿背对着拨弄火盆时,偷偷拿了一只包裹着许多荼薇花瓣的麦芽糖放进嘴里,还给厨娘打眼色:
嘘——
麦芽糖慢慢化开, 纯粹的甜味在口中逐渐扩散,秦秾华仿佛置身天堂。
糖分万岁。
如果活在世上,她只能拥有两样东西,那么她希望是权和糖。
结绿刚转身就看见她嘴里的木棒,气得一跺脚:“公主!”
秦秾华一脸无辜地看着她:“好结绿,我保证今晚不熬夜。”
“我不信!公主的保证每次都不算数!御医说了你要少吃这些助湿生热的东西,你就是不听!”结绿气鼓鼓的。
“那我……吃根党参吧。”秦秾华说:“我的碧螺春呢?碧螺春配党参,甚好。你去泡茶,补回来的气让我可以再吃一……”
秦秾华伸出的手落了个空,结绿无情地端走了面前的托盘。
“这糖我去分给宫里的小丫头们,她们一定喜欢。公主嘛,就在这里等着,结绿泡了参茶马上就回。”
结绿和厨娘离开后,寝殿里只剩下秦秾华和少年两人。
她撑着下巴,单手支在炕桌上看着少年——严格来说,是看他嘴里含的麦芽糖。
“年轻真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蹦多高蹦多高。”她叹了口气:“不像阿姊,已经老了。”
秦曜渊:“?”
没过一会,结绿端着参茶回来了,她一边给公主倒茶,一边说:
“我去小厨房的时候,听到小宫女们还在议论前几日的事。别说她们觉得惊险,我现在回想起来,也还在后怕呢!要是最后太后没出面,公主可想好了怎么收场?”
“……她会出面的。”秦秾华笑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保下朋友,既能削弱敌人的势力,又能给其他态度暧昧的人释放积极的信号,而这只需她三言两语打个圆场——送上门的好事,太后为什么不做?”
结绿恍然大悟,看她的眼神又多了几分崇敬。
秦秾华忽然捏住少年叼着的小木棒,他不明所以,晶石般冰冷清透的眼眸定定地望着她。
她恶趣味地拉动小木棒,听着他齿缝中跑马一般咯噔咯噔的声音。震动从小木棒传到她的手上,自然也震得他牙齿地震。
当他不悦地朝她投来谴责目光时,秦秾华的恶作剧也就得到了满足。
她露出微笑,捏了捏他的脸颊。
“现在什么时辰了?”她问。
“亥时了。”结绿说:“公主要看信吗?”
“不了。”秦秾华将参茶一饮而尽,说:“陪我出去走走吧。”
夜色昏暗,宫道上空无一人,其他人都已换上初春的衣服,只有秦秾华还穿着冬天的大氅。
她抬手成圈,放在唇边轻轻咳了咳,并肩走在旁边的少年立即抬眼看来。
“公主,要回宫吗?”走在二人身后的结绿问道。
秦秾华摇头,走到雕龙刻凤的白玉半墙前,放眼远望着平台下的辽阔宫殿群。
红墙绿瓦,连绵如山。
一盏盏宫灯亮着火光,从夜色中勾勒出美轮美奂的盛大之景。
跟在身后的宫人都自觉停在数米外,唯有秦曜渊跟了过来,跟随她的目光,一同眺望夜色中的朔明宫。
秦秾华轻声说:“世人常说深宫残酷,我却觉得,这是世上最美的地方。”
少年侧头看她,眼中露出一丝不解。
她没有解释,继续望着宫殿群的中心:“看见那台轿子了吗?”
秦曜渊随着她的目光望去,瑞曦宫的月台下,两个内侍从一抬红色花轿中抬出一条大红绣被,一前一后地走向灯火通明的瑞曦宫。
“你看他们抬的,像什么?”
“……被子?”
秦秾华微笑着不语。
“……衣服?”
“……帷幕?”
他说了好几样,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新答案。
她凝视着吞噬了红绣被的殿门,自语般喃喃:“……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个人。”
秦曜渊还在想她说的话,她已厌烦似的,转身往停着舆车的宫道走去。
二人上了舆车,几个宫人跟在车旁,慢慢跟着同行。
车外的灯笼一盏接一盏缓缓后退,舒缓的夜风拂过二人的发丝,秦曜渊不由看向身边的人,自上车后她就一言不发,黑夜笼罩的虚空中似乎有什么他看不见的东西,吸走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阿姊。”
他脱口而出。
秦秾华回过神来,转头看着他,嘴角提起微笑:“……嗯?”
“不要……看别处。”
她短暂一愣,接着绽开笑颜。
“渊儿,阿姊看着别处,心却在你身上。”
秦曜渊看着她,悬在半空的心丝毫没有因此落下。
她太不真实了。
就像照亮宫道的宫灯,像穿破黑夜的曙光,像嘴里化开的龙眼糖。
太绚丽,像是随时都会烟消云散的梦幻。
因为完美而不真实。
……
乘着二人的舆轿在一个路口稳稳停下,对面就是灯火辉煌、画栋雕梁的妧怜宫,两个守门的内侍脸色凝重,沉默不语地站在屋檐的阴影下。高大的殿门内,隐隐约约传来六皇子的怒吼和东西砸碎的脆响。
“虽然舒太后出面保你,让你躲过了刑罚,但从今以后,上书房读书的皇子里不再有你的名字。你去不了上书房,就只能去宫外的太学或是民办书院,和翰林学士比起,他们的学问大多要略输一筹。跟着这些人读书,你在众位皇子眼中,自然也会低他们一等。”秦秾华问:“渊儿,你后悔当日的举动吗?”
“……不悔。”
“你害怕吗?”
“……不怕。”
“不怕就好。”秦秾华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宫里这乌烟瘴气的上书房,不上也罢。只要你留心观察,身边的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你的师傅。”
“……就像你?”
“是。”她笑道:“就像我。”
秦秾华看向不断传出打砸声的妧怜宫,说:“六皇子今晚刚醒。御医说,没有伤及根本,疗养一两个月就能下地。你留了手,做得对。”
她看向秦曜渊:“知道我为什么说你做得对吗?”
“……为什么?”
“对穆氏来说,六皇子就是那枚逆鳞。没了六皇子,穆氏就会变天,而没了穆氏——六皇子只是死物。”
“……”
“这是阿姊教你的第一个道理——给别人出路就是给自己活路。”秦秾华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全歼。”
虽然秦曜渊没念过书,但总觉得有哪儿不对。
“走罢。”她说。
舆车再起,第二次停下时,对面不远就是舒太后的寿康宫。
寿康宫的宫门上没有挂灯笼,宫殿里面也是黑黝黝静悄悄一片,如果不是知道这里白天时人来人往,秦曜渊都快以为这里是座无人的冷宫。
“加上这次,舒太后已经两次对你伸出援手。在你心里,她是能在这宫中说一不二的人吗?”
秦曜渊想了想:“……是。”
秦秾华没有立即说他是对是错,而是慢条斯理地说:“玉京舒氏在狐胡朝时就是朝廷重臣,正因如此,舒家的女子只能是四妃之一,而看似风光的太后之位,不过是既得利益者扔出的一根鸡肋罢了。”
她说的这些都是宫中的禁忌,众人避讳之事,但她说这些的时候,神色一如既往的平常。
“穆氏放你一马,不是给舒太后面子,而是给舒太后的胞兄舒遇曦面子。他给舒遇曦面子,只不过是他以为舒遇曦和舒太后同党,惹怒一个,就会带上另外一个。”
“他们……不是吗?”
“这就要你自己去发现了。”
少女的目光从漆黑宫门里移向他。
“……威信和神秘是权威的本质。你想领导的人越多,就越需要威信和神秘。一旦失去其一,臣服于你的那些人就会知道你只是一个凡人……一个和他们一样的凡人。”
“一旦他们认定你是凡人,你就迟早连人也做不成——”她用温柔的口吻说着截然相反的话语:“你会变成一只跳蚤……一只他们欲除之而后快的跳蚤。”
秦曜渊还在思考她说的话,她已转身往舆车走去:“走罢……再陪阿姊去一个地方。”
再次上车后,这次走了许久,舆车才缓缓停下。
秦曜渊先下车后,学着从结绿那儿看来的样子,转身朝正要下来的少女递出一只手。
他伸出的手和结绿差点撞上,结绿反应迅速地缩了回去,对他欣慰一笑。缠着纱布的左手在黯淡夜色下停留不过片刻,少女就笑着搭上,扶着他轻轻落了地。
秦曜渊向正前方的宫殿看去,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肃穆。
一只五爪金龙腾飞于白玉丹陛,深而广的屋檐伸向沉静的夜空,绿瓦金砖在月光中闪耀。
远处传来的树叶沙沙声,穿过辽阔无边的夜,轻轻响在耳畔。
他陷入一种奇异的静谧。
仿佛世间只剩下他和身侧之人。
秦秾华忽然说:“渊儿,你知道我们的父皇为何是天子吗?”
少年一愣。
她也没有想过能从他的口中得到答案,只是短暂的片刻停顿,她继续说了下去。
“……只因为我们的祖父,从前朝的亡国皇帝手中抢走了帝位。”
不知世事的人有一个坏处——无知,也有一个好处——无畏。
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若是让旁人听了,怕要当即就要双膝软倒。而秦曜渊的目光坦然而无畏,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他几乎可以算是一张白纸,所以任她涂抹,对她的影响来者不拒。
她会抚育他,影响他,把自己的灵魂借给他。
直到他成为她的回音,她的影子,她在世间的另一个分/身。
“皇权天授——是一个人,对千万个人撒下的弥天大谎。可笑的是,许多个这种人到最后都相信了自己的谎言,认为自己是真龙之子,上天钦定的皇帝。”
“……一旦他这么想,这个朝代就开始走上灭亡的道路。”
“就像他的前人一样,有更优秀,更贤德,亦或只是更狡诈的人,从他手中夺过皇权。直到这个时候,他才会发现,他和以前的那些亡国之君,没什么两样。九五之尊之位,谁都坐得,唯有天真无畏之人,坐不得。”
“渊儿,你要记住——”
“从来就没有天,没有神,更没有什么生来注定……从来没有。”
秦曜渊第一次深刻认识到,她心中没有敬畏,无论是对太后、皇后,还是那龙椅上的陛下。
甚至——
“你若不想被人踩在脚下,那就爬上去——”
她望着夜幕下神秘威严的宫殿,轻声说:
“成为他们的天。”
她也不曾敬畏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