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初春,萧思温府邸花园中,花草乍青,杨柳新绿,触目之处无不袒露出撩人的春意。萧思温漫步曲径,掩不住的喜悦挂在眉梢。这短短两月时间,可以说是春风得意。凭智慧和勇气扶保耶律贤登上了皇帝宝座,自己因功升任北院枢密使兼北府宰相,可以说军政大权集于一身,景宗对己言听计从,生杀予夺皆可随意。政敌夷腊、萧乌里只以宿卫不严罪被问斩,粘木衮因暗附太平王鼓动反乱而伏诛。太平王先是逃亡沙坨荒漠,后无奈入朝请罪,被贬为齐王。景宗的皇位稳固了,他这一人之下国人之上的官位也坚不可摧了。如今一切遂心,不免想起了三女燕燕的婚事。他清楚记得,那夜耶律贤赠珠初见燕燕之面时,不只赞羡连声,那眼神中分明流露出渴求之意。如今耶律贤已即位两月,大局业已稳定,按常理景宗也该想起燕燕了,何况中宫尚且空虚,皇后一直未册。这也是萧思温有意拖下来的,他在为燕燕留位置。可是万岁为何至今不提?难道对燕燕并不中意?
“父亲大人。”萧海只绕出假山迎过来。
萧思温止住步:“是你,何事?”
在这次拥立景宗过程中,萧海只自认为莫大奇功,感到萧思温的高升是与他的效忠分不开的。可是,养父在提交给景宗的封赏名单中,却未列他的名字。对此他着实不满。封官受赏没份了,但他不甘白白卖力,他要实现另一个目的,那就是要得到三妹燕燕。对于这个文武兼备貌能倾国且又聪明活泼的三妹,他早已是馋涎欲滴。近日他见养父心情极好,便决定打开这个闷葫芦。萧海只脸上是不自然的笑:“父亲,孩儿有一请求。”
“讲来。”萧思温口气还是温和的。
“儿与燕妹青梅竹马,耳鬓厮磨,彼此情投意合,还望父亲早定终身……”
“住口!”萧思温没等听完就变脸了。莫说他对这个养子素无好感,更重要的是萧思温要把燕燕做为政治筹码,当然不会答应萧海只的要求。他狠狠瞪了一眼,气哼哼拂袖便走。
萧海只讨了个老大没趣,碰了一鼻子灰,气鼓鼓地胡乱走。此刻,他看什么都不顺眼,柳梢拂面,他狠狠拽一把,将那鹅黄的柳叶掳得粉碎。花草牵衣,他就用力踏上几脚,恨不能踩到地里。
“哟,兄长为何拿花草出气?”耳畔送来一句娇嗔的问话。
萧海只侧转身,望见了杏花丛中绿衣淡妆的燕燕,马上像换了一个人:“原来是三妹,花间相遇,岂非缘份。”
此刻,燕燕意欲要萧海只办一件大事,对他带有挑逗意味的言词故做不知,手捻花枝一笑:“看兄长的晦气样,一定是挨了父亲的训斥。”
萧海只难抑心中不满,脱口而出:“老东西就是看不上我!”
“你竟敢背后辱骂父亲!”
萧海只觉到不妥,赶紧改口:“不,父亲疼我,才会严加管教。”
“遮也没用,我去告发。”
萧海只挡在燕燕前面连连作揖:“好妹妹高抬贵手,父亲知晓还不扒了我的皮。”
“不说也可,但你要帮我做一件事。”
“能为三妹效劳,乃劣兄福份。”萧海只双眼紧盯着燕燕乳峰,“请吩咐。”
“烦劳兄长为小妹送一封信。”燕燕扭转腰肢,避开萧海只目光,“你须保证绝不偷看。”
萧海只立刻想到其中必有奥秘:“妹妹将令,怎敢有违。”
燕燕从贴胸处取出一件封好的信函:“还望兄长速去。”
萧海只接过信,发现燕燕那芙蓉般的粉面上,现出一丝羞涩的红晕,心中越发要弄个明白。他离开燕燕,偷偷回到自己房中,拿信细看,只见写着燕王韩匡嗣亲启。心中纳闷,这韩匡嗣原来不过一名医生,因与当今是旧交,其子韩德让又有拥立之功,上月才得封燕王,三妹给他写的哪门子信呢?思忖片刻,用水将封口浸湿拆开,抽出内函,不料仍是一件封得严密的书信。信皮上写着,烦请转交韩德让将军亲启。萧海只再度拆开,倒出信来,展开一看,乃是燕燕娟秀的笔迹,但并非正常信件,而是题了一首七言诗:
愿做冰轮月一盘,
结伴乘风环宇间,
良辰美景早当现,
缘何不见彩云缠。
既无抬头,亦无落款,写诗送去所为何来呢?待再一细看,萧海只恍然大悟,原来这是燕燕以诗求婚。他猜透其中意,立刻醋意发。自己身边的鲜花,怎能容别人采摘。略加思索之后,便持信去见萧思温。
萧思温正在房内观书,不悦地问:“你又来做甚?”
“儿有要事禀告,关系到父亲声誉。”
“你莫不是又要巧舌鼓噪,搬弄是非。”
“父亲一看便知。”萧海只将信呈上。
萧思温看过,脸上毫无表情,不愧为当朝宰相,端的城府极深。他只是冷冷地问:“你从何得来?”
“是燕燕亲手交我。”
萧思温手捻胡须沉吟,久久不语。
萧海只猜不透他的心思,试探着说:“父亲,三妹如此不守闺训,作此藏头诗求婚,岂不被人耻笑,传扬出去于您脸上可是无光呀。”
萧思温仍在思索。
萧海只察颜观色,难以判断养父态度,便又说:“韩家乃汉人,我们是契丹人,父亲又官高极品位兼将相乃掌朝枢臣,无论如何不能将燕妹下嫁韩家。”
萧思温未置可否:“依你之见呢?”
“依儿看来,”萧海只虽然刚碰过钉子,仍按捺不住欲念的冲动,又毛遂自荐,“儿与燕妹比肩长大,虽非同胞,情胜手足,亲上加亲,一同尽孝在父亲膝前,岂不美哉。”
萧思温听后竟不动声色,将诗信收起放好,坐在书案前提笔写了一封短柬。萧海只偷眼望去,见是邀请韩匡嗣、韩德让父子明日正午过府赴宴。萧思温交与萧海只:“你立刻送到燕王府。”
萧海只不敢多问也不敢耽搁,左思右想猜不透养父的用意,满腹狐疑持信去往燕王府。正行走间,感到身后有人牵衣,回头看却是盟兄、护卫太保海里,忙问:“仁兄哪里去?”
海里反问:“贤弟为何这般无精打采?”
“咳!”萧海只长长叹口气:“流年不利,桃花运不济。”
海里知他垂涎燕燕:“怎么,和美人妹妹怄气了?”
“她的心上人是韩德让。”萧海只遂把经过讲述一遍。
“你呀,真是个窝囊废!”海里听了动气,“燕燕天天在你身边,你本是近水楼台,却让外人捷足先登了。”
“我对燕燕是一厢情愿,老东西和她全都看不上我,又如之奈何!”萧海只两手一摊。
“常言道:事在人为。待为兄做一次昆仑奴,成全你们的好事。”
“我还能得到燕燕?”
“须略施小计。”
“仁兄教我。”
海里附在萧海只耳边,如此这般低语一番。然后笑出声来:“到那时,何愁萧思温不拱手把燕燕送与你。”
“仁兄果然有神鬼莫测之主意,好事如若得成,小弟定当重谢!”
“你我金兰之好,道不着谢字。”海里叮嘱,“我们各自做好准备,到时按计行事。”
萧海只送过信回来,因为心中有事,只恨时间过得太慢。当夜,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好不容易熬到黎明,他一骨碌下地,怀着既紧张又兴奋的心情,直奔后花园打开院门。墙外刚好停下一辆带篷马车,一个满头金黄卷发、满腮卷毛胡须的赶车人,跳下来侧身而入。萧海只初时一愣,细一看才认出是海里,不禁赞叹:“仁兄,真都认不出了,简直与渤海国人无异。”
海里不愿多说,只一挥手:“带路。”
常言说家贼难防,此刻天色将亮,巡夜值更之人业已休息。而相府上下由于习惯熬夜,此刻正在酣睡,可称万籁俱寂,做手脚比深夜还要安全,他们确实选择了一个最好时机。萧海只路径熟悉,很快将海里引到燕燕绣楼外。海里贴近窗户,怀中取出一物,此物紫铜制成,状似一条五寸长的细蛇,只是腹中塞进了熏香,海里在蛇头处将香点燃,轻轻插入窗中,在蛇尾孔洞吹气。很快,熏香便袅袅弥漫了整个闺房。睡梦中的燕燕与侍女鸣蝉,全都不知不觉昏迷过去。萧海只和海里入内,萧海只抢上一步掀开锦帐,见燕燕只穿薄薄一件罗衣,胴体隐约可见。凝脂般的酥胸和雪白的臂膀全都袒露无余。香腮微泛桃红,更比往昔妩媚。不禁难以自持,伸手便去胸前乱摸。
海里伸手推开他:“什么时候,还顾得轻薄!快走,头前领路。”
萧海只在前,海里背起燕燕,顺手将一封信丢在桌上,快步下楼。一路无阻,顺利到达后院门。海里将燕燕放进篷车里,坐在前面操起了鞭子。
萧海只眼见大功告成,又涌起担心,他忍不住说:“仁兄,你可不能趁机找便宜。”
“你这叫什么话!”海里的假胡须都扎撒起来,“把我当成了什么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仁兄息怒,小弟多虑了。”萧海只连连作揖,“我这赔礼了。”
“废话少说,按计行事。”海里一甩鞭子,马车疾驰而去。
萧海只关好院门,趁无人发觉,赶紧回到自己卧室,脱下衣服假睡。两只耳朵却是支愣着,注意倾听外面的动静。他一边美滋滋地想着,燕燕就要到手了,喜事一定要像驸马成亲那样体面。他越想越美,习惯地一摸左手上的戒指,不禁一惊,手指上怎么光秃秃的?翻身坐起,在床上摸遍不见踪影。心中回忆,这戒指失落何处呢?啊!莫不是丢在绣楼上。再仔细想,当时把手伸进了燕燕胸衣,被海里打一掌拽出来,一定是那时刮掉的。萧海只想到此,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要是过一陈燕燕失踪的消息传开,养父闻讯赶到绣楼,而现场竟有自己遗失的戒指,岂能不被怀疑?岂不前功尽弃!他越想越怕,赶紧穿衣出房,所幸人们尚未起床,无人撞见。他二次来到绣楼,侍女仍处于昏迷中。他知道时间不多,忙去床上搜寻,抖开绣衾仍未发现,又低头查看,金戒指静静躺在床脚旁。心说好险,拾起欲待溜走,猛见鸣蝉睡态娇憨,又触动春情。燕燕的侍女也是精心挑选,不说千娇百媚,亦堪称清丽可人,尤其那一点朱唇,恰似熟透樱桃,红艳欲滴。萧海只想平素里干眼馋,此时不拣便宜更待何时。他如饿狼抢食,扑到鸣蝉身上,嘬住“樱桃”狂吻起来。
怎知熏香药力已过,鸣蝉突然睁开眼睛:“你是谁!”
萧海只慌忙一跃而起,掉头就跑。待回到自己房中,心头犹如擂鼓,“咚咚咚”响个不住。他真是后悔莫及,这若被鸣蝉认出,小命可就交待了。但愿苍天保佑,鸣蝉昏睡初醒,没有看清是谁,可是,万一已被认出呢?他感到祸福难测,不知是吉是凶,心怀鬼胎坐立不安,欲待逃走又不甘心,只有暗暗祈祷上苍冥冥之中保佑。但他自己也怀疑,神明会保佑邪恶之人吗?
很快,燕燕失踪的消息传开,整个相府乱成一团,上下人等议论纷纷。萧海只怀着鬼胎,装出焦急的样子跑进绣楼:“三妹,怎么!三妹当真不见了?”
鸣蝉正跪在萧思温面前,战兢兢回话。萧思温瞥了萧海只一眼,吩咐鸣蝉:“你接着说。”
“没了。”
“当真?”萧思温声音透着震怒。鸣蝉讲得太简单了,并未提供一丝有用的线索。
鸣蝉吓得又磕一个头:“相爷,奴婢怎敢有半点隐瞒,经过就是这样,方才我醒来,小姐就不在闺房,而屋门洞开……”她看见萧海只站在一旁,心中忽有所悟,竟忘了把话说完。
萧思温发现鸣蝉注视萧海只,在他二人脸上往返看了两遭,见鸣蝉仍盯着萧海只出神,而萧海只则是变颜变色神态不安。不由心中顿起疑团,威严地喝问鸣蝉:“你看他做甚?”
鸣蝉是看见萧海只引发了苏醒时的记忆,想起曾有个男人压在身上狂吻,当其仓惶逃离时,恍惚觉得此人是萧海只,所以才望着他出神。萧思温这一问,鸣蝉立刻低下头:“我,我……”支支吾吾难以明言。
“吞吞吐吐,内中必有隐情!”萧思温一拍桌案,厉声催逼,“还不如实招来!”
鸣蝉此刻实在犯难,若讲实话,一则难以认定那人就是萧海只,二是被男人亲吻怎么说得出口。不说吧,相爷逼问,而且这或许与小姐失踪有关。她思前想后,还是张口结舌:“我,这事,没有什么,不过……”
萧海只紧张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鸣蝉若把实情说出,一口咬定自己,今天就得玩完。眼见鸣蝉就要招架不住,他眼睛一转,视线落在燕燕书案上,立刻急中生智,惊讶地说:“哎,这儿怎么有封信?”
众人的注意力马上被吸引过去,萧思温走近书案拿起信,疑惑地对萧海只说:“大家进来许久,都未曾注意到有信,偏偏被你先发现了。”
萧海只不自然地一笑:“是呀,我是无意间这么一扭脸,也就偶然看见了。父亲,快拆开看看,说不定与燕妹失踪有关。”
“你怎么知道?”萧思温又复生疑。
“我,不过是猜测而已。”萧海只有些慌乱,忙作解释,“也许是三妹留下什么言语。”
萧思温未再深问,拆开信从头看下,信上是韵文:
不爱红妆朱颜,劫女意在金钱。
速备生金百两,只以三日为限。
相府公子出面,每晚三更相见。
不许带领从人,送至广安桥边。
钱到小姐放还,否则定斩燕燕。
下面具名是:江洋大盗。
萧海只也凑过来看,阅毕之后说:“原来是匪徒绑票,不过还好,歹人只是为钱。”
萧思温对于女儿有了消息并不轻松:“焉知强盗不会侮辱燕燕。”
“决不可能。”
“你如何知晓?”
萧海只明白又说走嘴了,赶紧遮掩:“歹徒也要考虑后路,真敢加害相府小姐,难道不怕祸及九族?”
“燕燕天生丽质,且又性情刚烈,一旦不肯受辱失身而寻短见……”萧思温不敢想下去。
“父亲,为今之计,只有早做打算。且舍出百两生金,先赎回燕妹再说。”萧海只又主动请缨,“歹徒提出要儿出面,儿愿不避风险代父分忧。”
萧思温思索一会突然问:“强盗留信点名要你出面,你不觉得奇怪吗?”
“啊,这个。”萧海只支吾一下说,“大概是歹徒信不过下人。”
“你不怕危险吗?”萧思温又问,“万一盗匪翻脸,你就有性命之忧。”
萧海只慷慨激昂:“为了燕妹安全,为报父亲抚育之恩,儿便粉身碎骨亦心甘情愿。不过儿谅匪徒不敢失信,深信必能赎回燕妹。”
萧思温对他虽然有所怀疑,但此刻最紧要的是找回女儿,不由违心地表示赞许:“难得我儿如此孝心,为父就与你准备生金,晚间你就去广安桥赎人。”
萧海只心中暗喜,事情完全按照海里预计的进展。待到今晚,他如约到达广安桥,一切就可全都如愿。按计划,他到广安桥后,海里收下生金并不放人,把他也劫持,与燕燕押在一处同囚天佑寺中。然后故意再卖个破绽,他救燕燕逃走,海里再发现追赶。他与燕燕藏身蒿草中,就便向燕燕求婚,趁燕燕虚弱无力,哪怕半是相强也要成就好事。待到木已成舟,何愁燕燕不为己有?他为梦寐以求的愿望即将成为现实而亢奋,响亮地回答萧思温:“儿谨遵父命,决不有误。”
就在这时,老管家匆匆闯入:“报,启禀相爷……”不知为何,他竟语不成句。
萧思温大为不悦:“有话好说,如此失态,是何道理!”
管家刚刚缓上一口气:“请恕老奴太高兴了,是韩德让将军求见。”
“你怎么这样不明事理!”萧思温更加有气:“原定午宴,如今时候尚早,况小姐不在,你婉言谢绝就是。”
“相爷有所不知,他是护送三小姐回府。”
就这句话,使在场众人无不大吃一惊。萧海只更是有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忍不住抢先发问:“你该不是老眼昏花,胡言乱语?”
“你这是从何说起,此乃老汉亲眼所见,难道我连三小姐都认不出?”
萧思温方始反应过来:“快快有请,不,待老夫出迎。”众人刚迎至二门,韩德让陪燕燕已经步入。萧海只又惊又疑又糊涂,不明白怎会出现这种场面。待韩德让被延至客厅坐定,讲述了事情经过,大家方知原委。
今天早晨,韩德让照例早起去郊外练习马上武艺。途经相府后墙,远远望见有人背出一女,放在马车上带走。当即心中生疑,便打马在后尾随。一直出了上京城门,过了广安桥,路径越来越荒僻。心想,这样跟着何时是头?干脆上前询问一下,弄个明白。他催马靠近,听到车内传出了女人声音:“强盗,快停车,放我出去!”
韩德让更知事有蹊跷,拍马便追:“停下。”
海里做贼心虚,唯恐落入韩德让之手,便解下驾车之马飞奔而逃。韩德让想救人要紧,就未穷追,来到马车边,才知无意间救了燕燕。二人本已相识,没想到有这场奇遇。此时燕燕药力方退,周身绵软无力,娇羞地靠在韩德让身上,由他扶抱上马。一路上二人眉目传情,两情依依,已是难舍难离。
相府越来越近,燕燕终于不再犹豫,想把事情挑明。脸一红问道:“将军,看了我的诗柬,不知意下如何?”
“诗柬?”韩德让当然不明白,“我不曾见到呀!”
“看来是令尊尚未转给将军。”燕燕胡乱猜测。
韩德让急于知道内情:“小姐送诗柬为何?”
燕燕粉面泛起红霞,此事毕竟难以出口:“将军看后自知,但愿不会见拒。”
说话间,已到相府大门,交谈只好中止。
萧思温听罢经过,对韩德让又添几分好感:“若非韩将军相救,小女生死难料,老夫多谢了。”
韩德让慌忙起立:“相爷过誉,晚生如何担待得起。”
有了这场变故,萧思温心中关于女儿婚事的想法更加坚定了。她原想让燕燕入宫伴君以求家族更为显达,但景宗即位几月了,竟无一点意思,他感到无望了,上策未成而取中策,就是和朝中有势力的显官联姻,以便鱼水相帮,永葆富贵。对此,他经过多日观察权衡,最终选择了韩德让。萧思温不愧为宰相,看人是有眼光的。一是韩匡嗣乃景宗为藩时至交,此次又以拥立功而得封燕王,这在汉人朝官中,是难得的殊荣。二是韩德让英俊伟逸,文武双全,日后前途不可限量,不致埋没燕燕的无双才貌。他主意打定,就便留下韩德让,并立派管家请来韩匡嗣,不等中午,就在花园摆开宴席。
佳肴罗列,美酒飘香,待酒过三巡,萧思温便提起燕燕婚事:“燕王教子有方,小将军人物俊伟,又精通武艺,拥立当今万岁建有殊勋,前途似锦。与三女有此奇遇,这岂非天意!愿将燕燕终身相许,不知意下如何?”
韩匡嗣甚觉喜出望外,燕燕为媳乃求之不得,与执掌朝纲的宰相联姻,当然是天大喜事。他略做谦辞:“只恐犬子山鸡,难配小姐彩凤。”
“燕王过谦,倒是小女高攀呢。”
“不敢当,犬子能为相府乘龙,实乃韩家福分。只是还怕委屈了令爱。”韩匡嗣担心燕燕的态度。
韩德让心中有数,但他不好作声。
萧思温并不多言,而是递过燕燕的诗柬:“燕王一看便知。”
韩匡嗣看过藏头诗,方知燕燕早已有意,当即应允:“犬子得蒙相爷、小姐错爱,敢不从命。”
韩德让何等聪明,立即离座向岳父叩头跪拜,萧思温满面春风亲手扶起。双方将亲事说定,并议妥下礼行聘的日期。
萧海只失魂落魄地离开花园客厅,一头倒在房中大生闷气。原以为自己佳期不远,谁料想一着棋错输了全局。他恨萧思温、韩德让夺走了他心上的燕燕,又不甘心就这样失去。萧海只翻个身,瞥见了床头那轴画。这是燕燕闺中无事,对镜自画的一幅肖像,工笔重彩,画得眉目传神,呼之欲出。数月前,萧海只死皮涎脸强拿来,悬挂于床头,每天都要出神地看上几遍。如今面对美人图,越看越觉心中不是滋味,越不甘罢休。看着看着猛然想起汉代昭君和番,毛延寿做画之故事,不觉触动灵机,报复之念顿生。心中说韩德让呀韩德让,你莫高兴得太早,看我叫你死无葬身之地!他摘下画轴卷好,藏于袖中溜出卧室。刚到大门,冤家路窄,偏偏萧思温拜访朝臣归来。见萧海只有意躲闪,顿生疑心:“你神色慌张欲去做甚?”
萧海只恭立回答:“有朋友相约。”
萧思温对这个养子已不抱希望:“你要自重些,不许赌钱。”说罢把手一挥。
萧海只如遇特赦,一阵风似地离开,悄悄来到了海里家中。
二人相见,海里不免面带愧疚之色:“贤弟,这件事本来计议周全万无一失,谁料偏偏被韩德让那厮撞见。”
萧海只异常大度毫无怨言:“仁兄为此费心尽力,小弟只有感激而已。事出意外,谁也无可奈何。”
海里颇有赔礼之意:“待愚兄为你整备酒宴,且休心烦,痛饮一番,你我慢慢合计,再做计较。”
“不必了,弟已想好一计。”萧海只将燕燕画像展开,“烦兄寻空将这轴美人图呈与当今万岁。”
海里不解:“这是何意?”
“我要叫他们彼此结怨,互相猜忌,甚至动杀机,全都不得安生。”
“就凭这美人图?”海里仍是不得要领。
萧海只遂将诡计相告,咬牙切齿讲了意图。海里听后赞不绝口,连说:“好计,好计!这样一来,非乱成一锅粥不可。”
“唯其如此,方消我心头之恨。”
海里身为护卫太保,经常在皇帝身边。第二天瞅准机会,见景宗身边无人,忙将美人图呈上。
景宗问:“此为何物?”
海里回奏:“万岁忘了一个不该忘的人。”
“何人?”
“您打开一看便知。”
景宗展开美人图,立刻眼前为之一亮,他惊叹连声:“这该不是月宫嫦娥,瑶池仙女,南海观音,九天玄女!”
“此女乃我朝大臣千金。”海里又有意引逗,“万岁真就认不出了?”
景宗不由细看,越看越觉眼熟:“怎么一时想她不起。”
“万岁,她是萧思温大人三女燕燕哪。”海里有意挑起景宗情欲,“依为臣看,后宫嫔妃与之相比,全都黯然失色呀。”
“原来是燕燕芳容。”景宗不免想起即位前夕,在萧家大帐与之相见的情景。那时,燕燕戎装打扮,英侠之气就令他心下艳羡。只因皇位未定,当时那好色之念只能压下。登基之后又忙于巩固地位,也顾不上在女人身上多耗时间。如今大局已定,天下升平,可以也应该充实后宫了。他暗恨自己,这样一个美人,怎么竟给忘记了。如今见这红妆丽影,果然色压群芳。又听说乃燕燕自画,愈发爱慕不已。
海里察颜观色,已知景宗动心:“如此绝色,实为万岁所生,何不降旨纳入宫中。”
景宗巴不得燕燕就到身边,可又略有迟疑:“但不知她是否已许配人家?”
“万岁何必拘此百姓常礼。”海里决心把事促成,“昔日中原大唐皇帝玄宗李隆基,见其侄媳寿王妃杨玉环绝色,还不是照样选入宫中为贵妃。万岁天下之主,天下美女自然应为万岁所有。”
景宗听得入耳,点头称是。当下亲书一道圣旨,差内监刻不容缓送到萧思温府中。
萧思温跪听宣读圣旨,当听到“选定萧燕燕为妃,三日后入宫”时,着实大吃一惊,不知所措。送走内监。他手捧圣旨好不为难。心中说万岁呀万岁,你选妃看中燕燕,为什么不早几天。如今刚刚许配了韩家,这该如何是好。若不应,便有抗旨之罪;若应允,业已许婚又怎能退婚。
萧海只闻风来到,心中幸灾乐祸,表面装做不知:“父亲,万岁降旨所为何事?”
萧思温正心绪不宁,此刻看见萧海只更加心烦,白他一眼也不答话径自出门,直奔燕燕绣楼。
近日,燕燕为终身如意沉浸在喜悦中。见父亲到来,含笑迎入,亲手打座上茶,及见父亲眉生愁结,便试探着问:“父亲为何不快,莫非朝中有不遂心愿之事?”
萧思温一向认为燕燕有男子胸怀,凡事深有见地。朝中政事遇有委决不下时,也常与女儿商议。此事他相信燕燕会拿出好主张,就将圣旨递过去:“儿且看来。”
燕燕看罢,倒也吃了一惊。但她却很镇静,默默思索片刻后发问:“父亲可曾想过,万岁为何突然想起选儿为妃?”
萧思温感到问得有理:“确实突然,此前并无一丝迹象。”
“父亲再想想,此事为何不早不晚偏偏发生在与韩家订亲之后?”
萧思温似有所悟:“儿莫非怀疑兄长萧海只?”
“父亲,女儿被歹徒劫走那日早晨,侍女鸣蝉说,曾发觉有人趁机占她便宜。”
“有这种事?这还了得!”萧思温想起那天询问鸣蝉时,她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情景:“鸣蝉,这人是谁?”
“他……”鸣蝉不敢直言。
燕燕代答:“鸣蝉当时似醒非醒,恍惚记得这个人是……”她突然缄口不语了,原来萧海只不请自到。
萧思温绷着面孔问:“你来做甚?”
“儿获悉燕妹要奉旨入宫,万分欢喜,特来祝贺!”
“依兄长之见,这是好事了?”
“三妹芳名上达帝聪,实我萧家福分。”萧海只注意观察萧思温,“燕妹才略胆识过人,入宫后定可貌压群芳,将来不愁正位中宫。到那时父亲便贵为太师,可永葆荣华富贵,萧氏九族都可大沐皇恩,岂非求之不得天大喜事。”
萧思温听了感到这番话入耳,不觉微微点头:“倒也有理。”
燕燕却是大为不悦:“兄长,难道我萧家要靠女色取悦当今吗?”
“三妹此言差矣,万岁降旨选你,非我家主动献美。”萧海只又说,“从古至今,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何况选女入宫,这是别人做梦都巴结不到的好事。父亲三思,千万不要错打主意。”
萧恩温原本早有送女入宫之心,如今自然倾向萧海只的观点:“燕燕我儿,抗旨不遵,便是欺君之罪呀。”
“父亲,儿实难从命。”
萧海只见状又加一句:“天威难测,燕妹千万莫祸及全族呀。”
“父亲已将我许配韩德让,终身大事岂是儿戏。”燕燕不满地瞪一眼萧海只,又转向父亲说,“我们不能出尔反尔背信弃义呀。”
萧思温无言以对,不知该如何回答。
萧海只又出主意:“我看此事只有把韩德让请来,如实相告,讲明难处和利害关系,由他自作定夺。”
萧思温正苦无良策,竟然同意,并派萧海只过府立请。韩德让更衣出门,路上几次询问何事这样急,萧海只守口如瓶,不肯预先告知。他心中暗暗得意,料想燕燕必宁死不从,韩德让又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岂肯答应业已订婚且又千娇百媚的妻子他适?定与萧思温反目。燕燕万般无奈,就可能自杀以死相报,韩德让一气之下就可能兴兵反叛。这样,萧思温就难免死罪。只有这样,方消自己心头之恨!萧海只心怀鬼胎领韩德让步入萧家客厅,萧思温正焦急地等候。
韩德让近前施礼:“小婿拜见泰山大人。”
萧思温赶紧扶住:“韩将军免礼,快快请坐。”
韩德让不觉一怔,岳父对自己的称呼为何变了?不叫贤婿而称将军,心头顿起疑团:“岳父大人呼唤小婿,必定有事吩咐?”
萧思温不好直说:“将军看过圣旨,便知分晓。”
韩德让接过圣旨看后,立刻明白了一切。虽觉突然,但仍神色不变:“岳父大人尊意如何?”
“请将军过府,就是想听你的高见。”萧思温把球又踢回去。
从萧思温改变称呼上推测,韩德让已知萧思温的心思,便毫不含胡地答道:“君命难违,看来只有遵旨了。”
萧思温暗暗松口气,心中说谢天谢地。可是未等他开口,燕燕从后堂冲出,怒斥韩德让:“你枉为男子汉、大丈夫,竟容忍别人夺妻,如此懦弱还有何颜活于人世!”
韩德让离座站起:“小姐骂得有理,在下也深感内疚,只是……”
“只是什么!”燕燕抢过话来,“你难道不知我的心?”
萧海只决心挑起事端,叹口气说:“也难怪三妹心寒,韩将军手拍胸膛想一想,三妹对你可是一往情深,一片痴心哪!虽说进皇宫伴君王为贵妃可以享尽人间富贵,可谁人不知当今万岁从小患有风疾。况且宫中诸多后妃,谁能保三妹不会失宠,她这青春妙龄天姿国色,岂不付与东风流水。怎如与将军结合,少年夫妻你恩我爱朝夕相伴如胶似漆白头偕老……”
萧思温越听越不对味,忙打断他的话:“你说这些,意欲何为?”
“我想说出三妹的心里话。”
再看燕燕,已是杏眼含泪,喉中哽咽,强忍悲声。
萧思温发觉萧海只里挑外拨,唯恐坏事,便叫走他:“你出来一下。”
到了门外,萧海只问:“去何处?”
萧思温揪住他一只耳朵:“我要你滚开,容他二人自己商议。”不由分说,将他扯走了。
屋内,韩德让见无人在场,急忙表白:“小姐论文才,论武艺,论相貌,都堪称辽国第一。在下渴求小姐,如大旱之望云霓。更蒙小姐主动赠诗,实乃不胜感激!”
“可你却忍心说出绝情话。”
“我怎忍割舍小姐,可万岁已然降旨,实在是万不得已呀!”
燕燕心情稳定下来,不再发火了,因为她明白了韩德让的心。
“小姐,我们如若抗旨,万岁对令尊对家父都必然心生疑忌。君若疑臣,为臣者十有八九都难免一死,你我亦都性命难保。”
燕燕叹口气:“这事我也反复权衡利弊,个人生死尚不足虑,关键是万岁初立根基未稳,有多少亲王大臣在窥测时机,倘因此你我二家失势,就是贬出上京,也必然有人趁机谋反,天下又将大乱。我们又怎忍心叫百姓遭兵祸,生灵受涂炭?”
“还是小姐想得远。”韩德让几乎是声泪俱下了,“为国家计,为百姓计,为自身计,我们只有忍痛分离。”。
“天意如此,我们今生无缘,但求来世。”燕燕摘下耳环递过去,“愿它与君永相伴。”
韩德让抚视良久,收起耳环解下剑佩:“小姐,睹物思人,愿以此为念。”
燕燕接剑佩,两人的手碰在一起,止不住四目相对,互相久久注视。燕燕只觉感情的波澜在心头奔涌,她身子一软,倒在韩德让怀抱。
韩德让一时不知所措,搂着燕燕柔若无骨的娇躯,连声呼唤:“小姐,你怎么了?”
燕燕心中很清醒,但她不愿睁开眼睛。她希望时光静止,周围一切都不存在,自己可以一直依偎在心上人宽厚温暖的胸膛。“啪哒”,一颗豆粒大的泪滴,砸在她翘起的鼻梁上。燕燕睁开杏眼,伸出纤纤玉手,拭去韩德让腮边的泪珠。心头鼓起勇气,有几分撒娇地说:“我们做一次夫妻吧!哪怕只一次,便死也无憾了。”
韩德让急忙捂住她的嘴:“这如何使得,圣旨一下,你便是国母之身,如果越轨,就有欺君之罪,万万使不得。”
门外传来脚步声,二人只得分开。
萧思温缓缓踱入,先看看他俩神色问:“谈得如何?”
燕燕无力地说:“有什么办法,命中注定。”
萧思温这才放心了:“我儿与韩将军都是聪明人,你们只当当初未曾订亲议婚吧。”
萧海只所期待的轩然大波并未出现,他没想到,自己精心制造的矛盾,竟这样轻易化解。越想越恼,实在难以甘心,又绞尽脑汁酝酿新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