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顶宝帐中,十九支胳膊粗的朱红蜡烛在熊熊燃烧,映照得帐内陈列的铜鼎、金鹤、银钟、玉象都熠熠生辉。当年太宗皇帝从大宋东京汴梁掠来的宋皇宝座上的九条金龙,宛如飞腾游动。这宝帐就相当于宋皇的金銮殿,自然富丽堂皇非比寻常。穆宗皇帝却把九龙宝座置于脑后,他肘依楠木条几席地而坐,面前陈列着各味山珍佳肴,身边是十几坛精制御酒或西夏、高丽等国的贡酒。一排金樽全都斟满了琼浆,穆宗双眼半合半睁似睡非睡,喝口酒抓起一块干炮鹿肉塞入口中。空荡荡的宝帐,看不到一个人影。穆宗的性格就是这样孤僻,孤独得近于怪异。他不许任何人在身边侍奉,传宣官也只能在帐外等候吩咐,不经准许谁若擅自入帐,便有杀身之祸。自古以来,凡身为皇帝,无不是“后宫佳丽三千人”,以至大都荒淫无度。可是这位大辽穆宗皇帝,却是历史上绝无仅有,他竟从来不近女人。就连当年母后亲自为他选配仅有的几位后妃,也从来不曾承受他的雨露之恩。
十九年了,穆宗不与后妃同眠龙榻,没有阴阳的碰撞交合,自然也就没有子嗣。十九年来,他已习惯了这种真正孤家寡人的生活,从未觉得有何不适意之处。可今晚他却大为反常,“睡王”难以入睡,美酒索然无味,心情烦躁不安,眼前似乎总有一团绿色云霞在飘动。飘啊飘,飘来飘去,一忽儿模糊,一忽儿清晰。啊!那分明是身着绿衣的萧燕燕在面前绕来绕去。天生厌恶女人的穆宗,说不上为何对燕燕发生了兴趣。急于要看到,恨不能燕燕立刻飞到面前。想到此不觉深恨夷腊,射猎时他声称能将燕燕追回,谁料竟是徒手而返,说什么燕燕不知去向。如今穆宗猛然想起,那萧燕燕入夜焉能不归家!立刻冲帐外喊了一声:“传萧乌里只进见。”
传宣官如飞传旨,萧乌里只快步来到跪倒。穆宗又饮下半樽酒:“传朕口谕,宣萧思温之女燕燕立刻前来伴驾。”
“臣遵旨”萧乌里只叩头站起。
夷腊见萧乌里只出帐,忙迎上去询问:“万岁宣你何事?”
“还不是你惹的麻烦,皇上让我去召萧燕燕。”萧乌里只说,“也真他妈邪门,从来不近女色的人,今个怎么对她入迷了?”
夷腊顾不上研究穆宗心理,他有些担心:“老兄,我对万岁说燕燕不知去向,你若把她召来,我这脑袋还长得住吗?”
“老弟,我若不召来燕燕,还能活得成吗?”萧乌里只不敢耽搁,带人上马匆匆去了。
夷腊心怀鬼胎,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萧思温家营帐内,客人全都离去,下人正在收拾。萧海只手捧锦盒凝视宝珠,大有爱不释手之意。萧思温送客转回,见状立刻沉下脸来:“怎么,你欲窃为己有不成?”
萧海只涎着脸说:“父亲,就赏与孩儿吧。”
“还轮不到你。”萧思温上前一把夺过来,“我已决定赏给燕燕。”
“其实,我也打算送与三妹。”萧海只有些悻悻然。
“我的宝珠何劳你送人情。”萧思温近来对这个养子渐无好感,厉声呵斥:“退下!”
萧海只满脸不忿扭身就走,恰与进帐的燕燕碰面。“兄长慢走,我有话说。”她留住萧海只,走近父亲,拿过宝珠托在掌中赏鉴:“堪称国宝奇珍,父亲的钟爱儿亦尽知,既然珠已赏儿,请容女儿转赠兄长。”
萧思温、萧海只都觉不解,愣怔怔地看着她。燕燕面向父亲又说:“漫说宝珠,便是贵如我佛如来舍利子,亦乃身外之物,为这区区一颗珠子伤了父兄和气,太不值得了。”说着,她向父亲撒娇地使了个眼色。
萧思温对这个三女儿格外偏爱,几乎言听计从。如今见女儿如此,也就想起近日女儿的告诫。燕燕说近来萧海只常发怨言,对养父已露出不满。她以为这是个危险信号,若不及时笼络,只恐因小失大。萧思温方才亦看出萧海只忿忿然的样子,感到女儿之言有理,也就顺水推舟了:“但凭我儿做主。”
“谢父亲。”燕燕回转身,将宝珠递与萧海只,“兄长请收下父亲的厚爱。”
萧海只本意是要以此宝珠讨好燕燕,弄到这一步他甚为尴尬不安,连忙后退:“这如何使得!三妹收受此珠乃理所当然。我与父亲是一样心情,燕妹快莫使为兄难堪了。”
一方要给,一方不受,正相持不下,帐外打雷似地一声喊:“圣旨下!”萧思温等一惊,燕燕急忙躲入后帐。萧氏父子未及出迎,萧乌里只并四个护卫将校已闯进帐来。萧乌里只端起十足的钦差大臣架势,腆胸凸肚仰面朝天眼珠看着帐顶开口:“万岁口谕,着萧思温之女萧燕燕立刻去宝帐伴驾。”
萧思温请萧乌里只坐下,命下人送上香茶。萧乌里只不耐烦地推开茶盏:“快把女儿交出来,本官要即刻回去复旨。”
“莫急,这茶是南昭名品普洱,总要品尝一杯。”萧思温借此拖延时间,内心在紧张地权衡利弊。燕燕回来时言及穆宗派人追其伴驾,萧思温并未深信。因为几乎朝野尽知,当今体气卑弱,恶见妇人。居藩时,述律太后欲为纳妃,他以疾坚辞。即位后,虽女妃满前,他都不屑一顾。今为何突然对燕燕如此钟情?莫非情窦方开?若果如此,燕燕如能君前独宠,萧家岂不富贵至极。可是,倘万岁只是一时冲动,不过三朝两日,便将燕燕弃如敝屣,岂不毁了女儿一生?那么,自己在女儿身上寄予的期望,岂不全成泡影?萧思温左思右想,一时拿不定主意。
萧海只却是唯恐燕燕被选入宫。他见养父无主见,便在一旁提醒:“父亲,三妹下午出去射猎,至今未归呀。”
萧思温立刻明白了,这是给他提供借口以使缓兵之计。心想,拖一拖也好,便对萧乌里只说:“请大人回奏万岁,小女不知去向,容我找寻。”
萧乌里只欲待不信,又与夷腊之言吻合;欲待相信,方才萧思温一直没说女儿不见。他霍地站起:“女孩儿不回家还会与人私奔不成!待我搜上一搜。”
“大人,小女委实不在。”萧思温上前劝阻,他怎肯让搜。
萧乌里只推开萧思温:“怎么,你胆怯了?”照旧大步向里闯。
“且慢!”燕燕突然迎出,阻住去路。不过她却是男人打扮,儒巾蓝衫,俨然一介书生。萧思温、萧海只都大惑不解,燕燕为何女扮男装?又惊讶她改得快。
萧乌里只翻了翻四棱眼:“你是什么人?”
“我乃萧大人妻侄,萧夫人乃我姑母。”燕燕直接说下去,“小生姑妈病重,受不得惊吓,请大人谅情一二,不要闯入后帐。”
萧乌里只怎肯买帐:“君命难违,圣上怪罪那还了得。”
燕燕语气转为强硬一些:“我家燕妹确实不在后帐,大人便搜也是枉然。姑父与大人同殿为臣同朝为官,日后说不定互相有用着之处,凡事总该讲些情面。大人一定要搜,人搜不到又伤了和气,这是何苦来呢?”
这番话在情入理,萧乌里只不免沉吟。
燕燕见状,又将锦盒宝珠呈上:“姑母让我呈赠大人,些许薄礼,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萧乌里只位居高官,一眼就辨出这宝珠的价值,双手不觉接过来:“如此厚礼,实实生受不起。”
“大人休嫌微薄。万岁面前乞请婉转陈奏,只要燕妹返回,立刻就送入宝帐。”
“好说,好说。”萧乌里只心想,先送个顺水人情,说不定此刻万岁已入醉境梦乡,明天就把什么燕燕忘了。但他留个活口,“不过,万岁如若紧逼不放,切莫怪我不曾尽力呀。”
一场迫在眉睫的危机,被燕燕过人的胆识化解了。
萧乌里只回到御帐,夷腊正忐忑不安地在硬寨外守候。他急不可耐地迎上去问:“怎么样?”
“萧燕燕不在家中,徒劳往返。”萧乌里只当然不会露出受珠之事。
夷腊放心了:“萧大人,万岁业已酒醉,不必急于复旨。”
“多承关照。”萧乌里只深知穆宗一旦醉酒,常常无故杀人,他自然不会去捋虎须。
这时,一个人影匆匆走近,两人全都警觉地握住刀剑:“什么人?”
粘木衮近前施礼:“二位大人,是下官。”
二人知他是太平王亲信,不敢轻慢,答礼又问:“深夜前来,莫非有急事启奏?”
“非也。庖人辛古乃三妾之弟,此刻有闲,特来探视,还望二位大人通融。”粘木衮极其客气。
按辽宫宿卫律制,夜间是严禁外人进入宝帐的。可夷腊和萧乌里只谁也不愿开罪粘木衮,就含胡应允了:“不要乱闯,更请早出。”
“这些我自晓得。”粘木衮竟轻易而入。
世事从来都是变幻莫测,往往一件小事一个偶然的决定,竟能引发重大的变故。萧乌里只、夷腊二人这一念之差放粘木衮入内,竟因此改变了契丹历史的进程。
庖厨帐内,庖人辛古正蹲在炉前焦急地守候,浓眉紧锁,愁云满面。粘木衮走近问:“为何如此忧虑不安?”
辛古猛抬头见是粘木衮,赶紧立迎:“大人有所不知,万岁今日猎获黑熊,立逼要吃熊掌,急切间又不烂,已是催促三次,只怕我性命难保了。”
正说着,近侍小哥急步奔入:“辛古,圣上龙颜大怒,只因萧燕燕还未召至,适才已将传宣官刺毙于帐中,命你立刻呈熊掌进见呢!”
“这便如何是好!熊掌未熟,去是死不去也是死。”辛古求援似地问粘木衮,“大人,我该怎么办?”
粘木衮感到有机可乘,有意引导说:“辛古,你堂堂七尺之躯,总不能引颈等死呀。”
辛古双手一摊:“万岁要杀,我想不死又如之奈何?”
“常言说,置死地而后生。”
盥人花哥被点破迷津:“我们干脆杀了这残暴昏君!”
“弑君?”辛古睁大惊恐的眼睛。
想不到小哥立即响应:“花哥之言有理,一月之内已有八名侍卫死于昏君之手,我们若不杀他,用不了多久都难免为昏君所害。”
“可是,还有三名侍卫在万岁身边,”辛古仍然担心,“万一我们不能得手,岂不白送性命?”
“我们愿一起除掉昏君!”三名近侍同声走进。
小哥激动地握住他们的手:“好!如今内帐只有我们六人,大事可成!”
辛古还有疑虑:“刺杀昏君,只怕夷腊、萧乌里只也放不过我们。”
粘木衮及时打气:“他二人已回帐安歇,此刻已入梦乡。看来昏君命该如此,这是天意呀。”
小哥一听更来劲了:“辛古,别瞻前顾后地,横竖是个死。何不拼死求条生路!”
“好吧,干。”辛古终于下定了决心。
宝帐内烛光半明半灭,穆宗已是八分醉态,几只金樽倾倒在面前。帐中地毡上还浸着一汪血,那是传宣官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印迹。辛古手捧银盆盛的熊掌步入时,穆宗正眯着醉眼怒吼连声:“熊掌!熊掌!”
辛古跪倒几前双手举过顶,身体止不住发抖。小哥接过,端端正正置放在穆宗面前。穆宗抓起来咬了一口,立刻勃然大怒,连盆带熊掌劈头盖脸扣在辛古身上:“大胆庖人,竟敢以生掌进呈,与我砍!砍!”
小哥拔出腰佩鬼头刀,辛古这时弑君决心更坚定了。昏君果然张口就杀,自己还犹豫什么!袖中掣出短刀起身扑过去,花哥等四人也都一拥而上。穆宗有些警觉:“你们要做甚?退下!”伸手去摸身边弯刀。可是,一切都晚了,六把刀同时刺入了穆宗躯体,这个暴君就这样结束了他的生命。在位十九年,时年三十九岁。有人说,三十九岁这个年龄,是大人物的忌龄。不是么,一代抗金名将岳飞,大顺起义军领袖李自成,创建满清入主中原伟业的清代摄政王多尔衮……不都是死于三十九岁吗?不论是巧合还是天意,总之穆宗耶律璟是驾崩了。辛古恨犹难消,又蘸着穆宗鲜血,于帐壁题诗四句:
暴君狠如狼,
分明杀人狂,
我等实难忍,
叫他一命亡。
皇帝的躯体和常人没什么两样,死卧在地也是臭肉一堆,辛古等六人望着穆宗尚在冒血的尸体,都如木雕泥塑般呆呆而立。力气似已耗尽,神态似已昏钝,谁也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
幕后怂恿者粘木衮,久久听不到动静,不放心地溜过来窥探。“啊!”他几乎欢呼跳起,皇上已被弑毙。穆宗身下那一汪鲜血,在他眼前幻化出绮丽的图景。
他看见,太平王身着络缝红袍,头顶薛衮冠登上了九龙宝座,他自己则换上紫窄袍,系上粘蝶带,戴上金花珠玉装饰的颤冠,分明是北枢密使官阶。啊!曾为之梦寐以求的夙愿,想不到就要实现了。这真应了汉人的一句俗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呀!他兴冲冲奔入宝帐。
辛古等从痴怔中惊醒,围上粘木衮问:“大人,我们怎么办?”
粘木衮不觉以宰相身份加以抚慰:“你们除掉昏君,是替天行道,乃有功之臣,我一定禀奏太平王,对你等嘉奖封赏。”
“谢大人!”辛古等立刻喜笑颜开,“下一步该如何行事?”
粘木衮已有主意:“你们在这儿守护宝帐,不许任何人入内,对人只称万岁酒醉,等我转回,一切自有安排。”
辛古心中没底:“大人要去何处?”
“不需多问,我去去就来。”粘木衮匆匆离大帐出硬寨。
夷腊和萧乌里只都去偷懒睡觉,宿卫的御帐亲军也大都溜号,只有少许人在应付门面,有的竟也歪在黑毡伞下昏然入睡。粘木衮心中暗喜,这样更便于行事。他快步如飞直奔萧思温营帐,粘木衮认定萧思温是可靠盟友,要与其共商大计。因为太平王远在百里之外的上京,如何拥戴太平王继位,确实要费一番心计。萧思温营帐与御帐相距不过二里,粘木衮很快便赶到。时方二鼓,萧家帐内依然灯火通明,萧思温尚且不曾入睡,正与萧海只和燕燕议论朝政。闻粘木衮有紧急机密事求见,吩咐儿女避入后帐,亲自将粘木衮迎入。
粘木衮不及入座,就紧紧抓住萧思温之手:“萧大人,发生了天大变故!”
“啊!”萧思温一惊,“愿闻其详。”
“当今万岁业已被弑。”
萧思温毕竟不愧多年为官,竭力保持镇定:“当真?”
“这事岂敢儿戏。”粘木衮将经过简述一遍。
萧思温心中在紧张盘算,一时无言。
粘木衮急切地说:“萧大人,太平王久有继位之心,如今天遂人愿。你我快想一万全之策,顺利扶保太平王登基,便是开国功勋,泼天富贵垂手可得呀。”
萧思温并未急于表态,这是他的精明处,但也未免失于优柔。他在权衡利弊,在思忖有无必胜把握。因为在这种紧要时刻,一旦把棋走错,就可能危及身家性命。他手捻短须,只是沉吟。
粘木衮急不可耐:“萧大人,夜长梦多,速做决断吧!”
“父亲!”燕燕忍不住又闯出帐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欲成大事者,就要敢冒风险,莫要再犹豫了。”
“依儿之见呢?”
“立即控制住庐宫宝帐,然后再走第二步。”
“可是,为父手中无兵。”
“父亲先率家兵前往,儿去寻韩德让带部下将士随后就到。”燕燕回头呼唤,“兄长。”
萧海只走出后帐:“妹妹有何吩咐?”
燕燕俨然指挥官一样:“你随父亲去控制宝帐。”
“为兄明白。”
此刻已不由萧思温迟疑了,女儿的决断增强了他的信心。燕燕先走一步,他则集合起三十多家兵,略做吩咐,手执武器直奔皇帝宝帐。
人在关键时刻的一个决定,甚至可以左右历史车轮的方向,萧燕燕就是在重要历史关头发挥了重要作用。
防守的亲军一向疏忽大意,硬寨外只有几个兵士在值宿。待他们发觉有人来,刀锋早已逼近颈项,糊里糊涂便被缴械了。萧思温抢先步入宝帐,那位曾至高无上的皇帝,果然僵卧在血泊里。这时,燕燕引领韩德让并五百精兵来到,萧思温完全放心了,也决心实施自己的计划。转身对粘木衮说:“我把兵马和儿女全留下,与大人一同控制这里的局势,我再去调集大部队,以便天明后迎接太平王。”
“好,萧大人要快,兵贵神速。”
萧思温又对燕燕使了个眼色:“你们要多加小心。”燕燕会意地点点头:“父亲放心,女儿保这里万无一失。”
萧思温飞马先驰至高勋营帐,说明原委,高勋当即整点军马两千。二人又来到女里营帐,他一听情况,二话不说集合起本部一千人马,与高勋的两千人合兵一处,又共同来到耶律贤银顶大帐。
为确立继位名分而苦虑,耶律贤夜深难寐。闻悉萧思温三人连夜闯帐来访,他情知有异,匆促迎出。萧思温等三人一齐跪倒:“王爷万千之喜!”
耶律贤纳闷:“这是从何说起?”逐一搀起三人。
“当今业已被弑,”萧思温要抢头功,急忙先奏,“我三人保王爷立刻去宝帐即位。”
耶律贤一时沉默无语。这变故来得太突然了,以至他思想上毫无准备,措手不及。
女里不悦地说:“王爷,你多年盼的不就是这天吗,怎么事到临头犯傻了呢?”
耶律贤此刻的心情是兴奋与忧惧并生。机会就在面前,但是皇位的更迭从来都是伴着刀光血影,萧思温他们有把握吗?须知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呀!沉吟一下,他还是道出了担心:“你们是否太匆忙仓促了,万一……”他想起了历代和本朝为争夺帝位失败者的悲惨下场。
女里动气了:“你呀,想吃又怕烫,那就别吃,我们去迎太平王。”
“莫胡说!”萧思温斥他一句,又劝慰耶律贤,“王爷,风险总会有,但我已安排妥当,若无把握,我也不会用身家性命开玩笑。”
高勋急了:“王爷,机不可失,稍纵即逝,快做决断。”
毕竟,皇位的诱惑力是巨大的,耶律贤把心一横,决心冒险了:“三位大人如此忠心,我还能退缩吗!携手同心共成大事,小王决不会有负三位。”
“到时候金银财宝你就多给吧,”女里竟能说得出口,“肥差美缺的大官可我们挑。”
“那是自然。”
萧思温沉下脸来:“现在不是封官许愿的时候,立即出发!”
且说粘木衮自萧思温走后,就在紧张与亢奋中等待。他觉得这时间是格外慢特别长,似乎萧思温已走了一年半载。啊!终于盼回来了。萧思温堪称干才,看光景带来了几千人马,这下就不怕了,太平王继立是笃定无疑了。可当他看见,在萧思温、高勋、女里中间,众星捧月般簇拥着耶律贤时,不由得立刻惊呆。心想完了!自己被萧思温给耍了,费尽心机鼓动辛古刺杀穆宗,这一切都是为别人做嫁衣了。他悔,他恨,可这都无济于事。他突然意识到危险在即,自己作为太平王亲信,萧思温一定不会放过。趁混乱之机,粘木衮溜出硬寨,飞奔上京给太平王报信去了。
萧思温等将耶律贤拥入宝帐,他们看见穆宗满是血窟窿的尸体都觉伤感。辛古等六人尚且以功臣自居,洋洋得意地站在一旁等候封赏,萧思温吩咐一声:“将弑君逆贼绑下。”
辛古等大惊失色,急忙申辩:“萧大人,我等是受粘木衮大人指使,他说除掉暴君有功哇!”
“臣民弑君,天理难容,绑!”萧思温心中说,你们六人成全了耶律贤,可却难免杀身之祸,是亏了,可是又不得不杀你们。待辛古等被缚住,萧思温又吩咐,“且押过一边。”
宝帐之中,萧思温自然而然成了发号施令的总指挥。女里心急地问:“萧大人,我干点啥?闲得手直发痒。”
“请大人与韩德让将军立刻去擒拿夷腊、萧乌里只,然后让护驾的御帐军与皮宝军集合待命,不许他们乱动。”
“放心,交给我了。夷腊、萧乌里只全都酒醉,管保瓮中捉鳖,手到擒来。”女里出去点兵。
萧思温又分派高勋:“高大人,请你去传喻所有随行的北南大臣,就说万岁有旨,要连夜进帐商议紧急军情。”
“好!”高勋不禁喝彩,“萧大人真乃足智多谋,本官就去传旨。”
高勋一走,萧思温忽然想起粘木衮,急问萧海只:“粘木衮何在?”
“啊?”萧海只这才想起养父曾暗中叮嘱他,要严密注视粘木衮的一举一动。萧海只未发现粘木衮有何异常之处,就在心头放松了戒备。方才耶律贤和人马返回,他只顾忙于迎接了,竟忘了此事。如今四处查看,也不见粘木衮在,未免心下发慌。
萧思温厉声吩咐:“快去找来。”
“孩儿遵命。”萧海只在硬寨内找了一遭,只得空手归来,低头哑声禀报:“父亲大人,那厮不知躲在何处。”
萧思温已知不妙,指点着养子训斥:“你坏了大事!那粘木衮一定是逃往上京,报知太平王,难免要纠集京内王室、大臣和留守兵马,前来争夺皇位。冲突一起便难免流血,九龙宝座也就难说落于谁手。你,你贻误军机,留你何用,推出去砍头!”
“父亲宽恕!”萧海只讨饶,“是儿一时不曾留心,而且即便他逃出,事态也未必那么严重。”
“你还敢争辩,来人!”萧思温怒气不息。
两名家兵上前来,燕燕过去阻住他们,为兄求情:“父亲,兄长只是一时疏忽,并非有意放纵,当无死罪。况且,此正用人之际,还望三思。”
耶律贤见状亦说:“萧大人,令爱之言有理,越是粘木衮逃走报信,越要有令郎之辈应变,赦免才是。”
萧思温冷静一想,眼下就需萧海只出力,便趁机转舵:“王爷有话,我敢不从命,算是便宜了他。”
萧海只赶紧叩头:“谢父亲不杀之恩。”
“起来听我分派。”萧思温告诉他,“你兄妹二人引家兵埋伏在宝帐内,等下百官来到,谁若敢违抗为父主张,听我呼唤为号,就当场砍杀,不得有误。”
萧海只和燕燕赶紧将数十名家兵在宝帐内各处埋伏妥当。女里、韩德让也将绳捆索绑的夷腊、萧乌里只押进帐来。这二人醉眼强睁,又跳又叫:“为什么抓我?你们要反叛不成!”这时,高勋进帐复命,文武百官已陆续召至,在帐外听令。萧思温喝令夷腊、萧乌里只住嘴,然后传令文武百官进帐。
北南大臣们被半夜叫醒,以为是宋国犯境,边关战败,待进入宝帐,才发觉气氛不对。耶律贤居中站定,高勋、女里分列两侧。萧思温趋前一步板着面孔,韩德让雄赳赳手按剑柄立在帐门。宝座上空荡荡不见穆宗皇帝,百官失去朝拜对象,都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萧思温锐利的目光巡视过应召到场的每一位大臣,应该承认这目光具有一种无言的威慑力量,使百官愈加感到今夜的召见不比寻常。萧思温此刻成了无可争议的主宰,他心头掠过一丝得意之后开口了:“列位大人,我朝发生了一起极其严重的事件,当今万岁被弑归天。”
众大臣惊愕、哑然,继而是交头接耳的探询、议论。
“安静!”萧思温这一声不怒自威,帐内恢复悄然,他叫家兵闪开,揭开黄龙绣缎帐幔,现出穆宗血污僵硬的尸身。
文武百官呼拉拉跪倒,以头触地,号啕出声:“万岁,你为何落得这般下场?”“圣上,你死得好惨!”
“住嘴!”萧思温喝一声,百官又都钳口了。
太尉化哥忿然起身,发出质问:“萧思温,你不过官为侍中,是谁赋予你如此权力,在万岁宝帐颐指气使,视百官如傀儡?分明是你篡逆!”
萧思温并不分辩,只是吩咐一声:“韩将军,把化哥叉出帐去。”
韩德让立刻上前,一把揪住化哥袍带,向外就拖。化哥出身武将,哪里甘心,就要与韩德让对抗。终不抵韩德让神力,一步步被拖走。百宫中多有不忿者,免不了发生指责,或者挥拳挽袖欲上前制止。萧思温见状唤道:“海只儿何在?”
立刻,萧海只、萧燕燕与几十名家兵一拥而出,个个钢刀半出鞘,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百官应召晋见皇帝都无兵器,见这阵势都老实了,韩德让也将化哥推出了宝帐。
这时,耶律贤及时开言:“众卿,是本王委托萧大人全权处理万岁被弑事宜。”
这样,萧思温就有了合法外衣。百官肃立不动了。萧思温又接着说:“诛弑万岁的凶手业已就擒,少时将公诸于众。眼下,最紧要的问题是,国不可一日无君,我和女里、高勋大人共议,拥戴耶律贤王爷继立,贤王嗣圣子,英华之年,仁智宽厚,足以当国,各位大人以为如何?”
高勋紧接着说:“贤王文武兼备,万岁生前即有意立嗣,理当为君。”
“就这么着了,谁不服就跳出来!”女里则是唱的黑脸。
平日与耶律贤有过交往的,对耶律贤印象好的几位,诸如耶律贤适、室昉、郭袭、耶律斜轸等抢先表示支持,但仍有大多数朝臣观望。关键时刻,德高望重曾促成横渡之约和平息察割政变的年迈重臣屋质开口了。屋质原本是拥立穆宗的首要功臣,是穆宗一派朝臣的领袖人物。而辽代初期,围绕皇位一直有帝党后党两个派系之争。所谓帝党就是阿保机之子东丹王太子信一系,所谓后党就是述律太后扶持上台的阿保机次子耶律德光一系。而穆宗为德光之子,穆宗死,如其弟太平王继立,则皇位未出后党一系;如耶律贤继位,则皇位复归帝党一系。这一派系上台,就预示着另一派系的失势。而在场大臣多数都属于后党派系的,关系自身利益,甚至关系到生命财产安全,他们怎能不慎之又慎呢。同时,他们也都关注着屋质的态度,雁阵毕竟要头雁引路的。
萧思温一方,更知屋质举足轻重,都注意倾听他的言语。萧思温还向养子递了个眼色,意思是如果屋质打横,就先把他干掉,这可以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萧海只会意地点点头。
屋质稳了又稳才缓缓开言:“列位大人,古语云,天下应有德者居之。请恕我不恭,万岁被弑乃咎由自取,火神淀之乱,我保万岁登基,可近二十年来,万岁逞无厌之欲,不恤国政,天下愁怨,致使变起肘腋。纵观继立人选,唯贤王与太平王耳,若以天下为重,以国事为重,不以派系为凭,则贤王德望皆高于太平王,继位乃应天顺人。一点愚见直陈,愿听各位高见。”
后党派系朝臣,听屋质说出这番话,又见萧海只等刀出鞘,知道大势所趋,反对亦是枉然,莫如顺水推舟,以博新君喜欢,便都随机应变,齐声表述道:“情愿拥戴贤王。”
萧思温紧绷的心弦,这才算松弛下来,暗中松了一口气。
于是,耶律贤于辽应历19年2月亦即公元969年即皇帝位,改元保宁,是为辽景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