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疗的反应第二天就来了。
是那种深入骨髓的疲乏, 浑身无力,乔微单手去拿琴,平日拎过千百次的重量, 今天没注意,差点把琴盒摔在地板上。她忙用另一只手去帮扶, 这才拿稳了。
“姐姐?”
小孩懵懂的眼睛眨了眨。
乔微从发怔中回神,强打起精神, 给他拉了首小星星变奏曲, 是小孩会喜欢的活泼曲子。
小孩搬了个凳子, 到窗前的太阳光底下舒服地坐起来,跟着旋律哼哼。
手臂酸软,又兴许是曲子太简单,乔微总感觉自己身处病房, 神思却不知到了哪个地方,有种身处梦中的感觉,到处都隔了一层雾。
唯有一阵阵涌上胸口的不适在提醒她,周身都是真实的。
强忍着拉完最后一个音,她再也忍不住,放下琴便捂着嘴巴, 快步跑进了盥洗室。
扶着洗手间的隔间木板,俯身干呕, 恶心潮水般一阵阵涌来。
乔微只觉得绿色的胆汁都已经吐出来了, 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
她的膝盖很软,甚至站不稳,只有最后一点意志力在强撑着不要蹲下去。
十指扎进掌心里,乔微意识到自己该停下来,这样的状态对她没有好处, 然而最终还是败给了那激烈的中枢反应。
咳起来的时候,仿佛身体也已经不是自己的,完全由另一个人接手操控。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忽地感觉背上被人轻拍着安抚。
干呕缓缓停下来,耳边嗡嗡发鸣,乔微听不清声音,视线里也全是因咳嗽而涌出来的泪光。
她花了点时间将神志找回来。帕子擦干净唇角,转头。
是阿生的妈妈。
“阿生说你一直在咳嗽,叫我进来看看。”她递过一瓶水拧开盖子,“给你漱漱口。”
乔微想说谢谢,可声带仿佛失声般,一时发不出音节来。
“化疗一开始都是这样,没关系,反应会越来越小的。”女人安慰道,“我们阿生也是这样。”
年轻母亲没说出口的是。这同时也是一个循环往复的过程,等到不舒服的状态消失的差不多时候,又到了下一次化疗时间。
区别就是,病人会慢慢习惯起来。
乔微在洗手台拍了把脸提神,脸上的红潮没有消散,入口的矿泉水仿佛是咸的,带着一点腥涩,海水的味道。
她尽量忽略这种感觉,直接吞咽,也许是冰凉的液体安抚了喉道,总算能说话了。
乔微道完谢,再出门,小孩正眼巴巴蹲在洗手间门口。
“姐姐!”
他小跑追上来,轻声分享,“我妈妈上次买小番茄给我吃,吃了就不恶心啦。”
“好,我会试试的。”
乔微缓下步子点头,开口答应了。
“其实我每次打完针也很难受。”小孩将手放进她的掌心,似是在安慰。
回头看妈妈还在护士站拿药,小生这才像说秘密一般,悄悄附耳告诉她:“可是我一说难受,妈妈就会悄悄哭,所以我现在就不说了。”
乔微左手拿着剩下的半瓶水,右手握紧了他的小手。
阿生被妈妈教的很好。
乔微已经记不清她在这个年纪每天做些什么,可无论如何,她是比阿生幸运的。
别的孩子都还需要家长追在后头喂饭的时候,他已经要承受病痛带来的苦难,每天与病床为伴,并且习以为常。
这个五彩斑斓的世界只来得及对他露出冰山一角的美妙,便将他的余生框定在医院的一方天地里。
回到病房,隔壁床的老太太调低电视音量提醒她,“小乔,你手机刚才在响。”
乔微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是季圆打来的。
——微微,你这几天都去哪了,公寓没人,我去酒吧看乐队演出,他们也说你不在。
学校放假,元旦那晚分别之后,乔微已经连续几天没得及跟好友联系过了。
乔微发了条消息应她,那边的回复立刻过来。
——天哪,你再不回我,我都要去警|局报人口失踪案了。
噼里啪啦打完这行字,季圆惊诧地又想到另一种可能。
——微微!你该不会是和主唱过二人世界去了吧!
乔微对教授还能找个由头请假,对季圆却不大可能,一起长大,她太了解她了。不论什么借口,看上去都好似有些破绽。
况且这样的忽然入院,以后可能还不止一次,好友就算看她的精神状态,也早晚会知道真相。
下学期好友就该从音大毕业了。
凌霖打算出国,季圆也想去,她从前段时间起就因为择校的事一直忙得焦头烂额。面临这样关键的人生转折,乔微实在不愿意把病情告诉她,叫季圆分心。
再有,晚一天知道,也就少伤心一天。
她凝神想了好一会,左右斟酌了遣词造句,确定无遗漏后,才将短信发了出去。
她告诉季圆自己去其他城市散心,过几天就回来。
言语间营造出有人同行的意思,故意没有提霍崤之。这种情况,季圆应该会猜测,她承认两人是一起去了。
***
乔微吃了药,本还想翻会儿书,谁知刚坐下来一会儿,便感觉电视的声音在耳边越来越远,眼皮疲倦地塌下来。
小生看完一集动画片,再回头,发现乔微已经睡着了。
这也是化疗的副作用之一,困倦。
他关掉电视,小心翼翼从乔微的床尾滑下来,正要去拿自己的玩具,忽地在门口又看见了个熟悉的面孔。
又在这个地方看见认识的人,他心里还是挺兴奋,仰头叫了一声,“黑脸哥哥!”
霍崤之的面色顿时更沉了。
小生母亲没见过霍崤之,只听自己孩子给人乱取外号,赶紧把人捞回来放自己身后,认真道歉。
“请问,您找谁?”
“妈妈,他是乔姐姐的朋友。”小生抢答。
乔微眠浅,这样的音量换做平日她早醒了,今天却到现在还悄无声息地睡在靠窗那边的阳光底下,一动不动。
霍崤之观察了半晌,才轻手轻脚走到床前,替她把被子拉开盖好。
乔微很瘦,医院的病号服在她身上宽松得打眼,皮肤素白,光线里甚至能看清脸颊那细小的绒毛。
眉头不安地皱着,她的身体似乎很不舒服,但即使在梦中也在默默忍受。
霍崤之五官生得好,个子也高,气质看上去倒和乔微很般配。
小生妈妈觉得他也许是乔微的男友,便多了一句嘴,“我看她今早难受的厉害,刚做过化疗食欲应该很差,你要是有时间,就带她出去走走,吃点好的。”
“化疗?什么时候?”霍崤之回头,拧起的眉头中似是惊诧。
意识到自己可能猜错了,小生妈妈错愕地看了看乔微那边。
中间十八号床的老太太之前见过霍崤之,插|了一句,“就是昨晚做的,输到晚上九点才完。”
霍崤之心跳快了一拍,昨晚九点多时候,他还在严坤的宴会上玩。
化疗。
只听这个名词,就已经觉得可怕了。
乔微一个人做了化疗。
霍崤之只要想到这个,瞬间觉得身心都被内疚击中了,又酸又难耐。
他笨拙地帮乔微抿了抿被角,抬了凳子,挨着她的床头坐下来,帮她挡掉晒在脸上的光线,好睡得更舒服些。
乔微的呼吸很浅淡,需要俯身才能听得清。
严坤连打来几个电话,震动太吵,霍崤之干脆按掉关机。
这瞬间,连霍仲英倒霉的事都不能让他开心起来。
那种感觉,像是全世界只剩最后一个战壕,战壕里只剩乔微和他两个士兵。
他不忍看乔微负隅顽抗,可倘若连他也逃走,那乔微真的只剩独自一人了。
护士中间来了几趟,按照医嘱给乔微补充水分、电解质,从静脉埋的针头输液。乔微居然也毫无知觉般,并没有醒来。
盯着换到第三袋药水时,霍崤之终于沮丧地摊开腿,仰头往椅背上一靠。
午饭时间已经到了,可他今天丝毫没有进食的欲|望,乔微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睡醒。
触眼可及都是白色,尽管十八楼开了窗,鼻息里也还是挥之不去的药水味儿。
难受得厉害,他干脆出门抽点了支烟,再回来,发现病房里又多了个人。
是那老太太的儿媳妇,老太太的儿子今天加班,只能让她过来送餐。
这老太太的儿媳是个话多的。
“……山山这孩子最近成绩越来越差,他一个人在家,还等着我回去教他写作业呢。”女人说着,神色里的不耐溢言于表。
言语间处处催促老太太吃快些。
癌症病人做完化疗大多食欲不佳,强行进食、或吃快了,恶心呕吐反应会更剧烈。
这儿媳体型微胖,看上去面相是个淳厚老实的,谁知却是这样的人。
小生妈妈在一旁看不下去,出声帮道:“我一会儿也要去洗饭盒,就帮老太太一块儿洗了,您忙得话就先走好了。”
女人撇过来一眼,冷哼一声,“饭盒我要拿回去,明天还要用。”
“饭吃快了不好,得细嚼慢咽,”小生妈妈从饭盒里收回视线,耐心回她,“而且病人不能吃熏肉,这些医生应该叮嘱过的。”
“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故意苛待她一样!”女人被言中般怒起来。
“关你什么事?你知不知道,家里为了给他妈治病,锅都要揭不开了,我为了挣钱孩子都顾不上了,哪来时间去菜市场买鲜肉?”
“哦,我们吃得,她就吃不得。”女人越说越气,像是积怨已久,抢过老人手中的饭盒来就往地上重重一砸。
“我以后还就不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了,省得做牛做马还处处招人指点。”
她声音尖利,铁质的饭盒落地便是哐当一声清脆的响,弹开又在地面蹦了几下,小生吓得去抱妈妈的手,连睡着的乔微都被惊得无意识颤了一下。
她一颤,手上也跟着动,连静脉留置针头都差点被扯出来,药水微渗,纤细的手腕短短一分钟就涨起来个触目惊心的鼓包。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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