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桃对韩琦主动过那么多次, 没翻车过。
韩琦才不过主动一次,满城皆知。
崔桃不禁扶额。
王四娘和萍儿听说这八卦,整个灵魂都好像燃烧了起来, 俩眼冒出的光似乎能将黑夜照成白昼。
“嗷呜, 韩推官原来是断袖啊——”王四娘惊讶的张大嘴, 缓了半晌之后, 还是有点激动,“不行了, 我脑子里有好多东西冒出来。啊啊啊, 我好想知道他那晚抱的那小郎君长什么样!”
崔桃托着自己的脸颊,正对着王四娘。
王四娘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没注意到崔桃。
“怪不得,本该到议亲的年纪,明明那么抢手,却还是熬过了榜下捉婿, 硬生生把自己剩下来, 原来是不喜欢女子。”萍儿搓着下巴,深沉地思量, “咱们可不能因这事儿瞧不起韩推官, 喜欢男子也没什么错。”
王四娘点点头应承。
崔桃倒没看出来,这俩人思想还挺开明。
“我之前本来还以为崔娘子和韩推官还能……”王四娘叹口气,“唉, 想多了,想多了。”
“想多了。”萍儿附和, 也跟着遗憾地叹口气。
当初崔桃显摆桃花扇给她们俩的时候,王四娘和萍儿面上敷衍答应,好似就那么混过去了。实则, 哪里能忍住好奇心?为此,二人曾专门围桌正式讨论过,仔仔细细计较,一一排查,把崔桃身边有可能的男人都扒拉个遍,连王钊和李才都没放过。
最终,俩人还是一致觉得是韩琦可能性最大,因为怎么看都觉得崔桃和韩琦来往密切一些,对其态度也不大一样。
当然了,她们没有证据。之前为了抓证据,甚至偷偷看了崔桃扇子上的那个‘桃’字,跟韩推官公文上的字迹进行悄悄比对,可惜结果并不大像。当时还奇怪自己怎么就不一样呢?如今总算恍然明白了,人家韩推官断袖啊,是她们想多了,真想多了。
崔桃听二人忏悔她们曾经的‘误会’,差点没笑出声
丢了钱在桌上,崔桃把自己开封府的腰牌啪地一下,拍在邻桌的桌中央。
邻桌的几位客人正议论韩琦的家世,当年科举何等风光,反正开始扒韩琦的老底了。深挖他有多厉害,然后再来一句,‘再厉害又怎样,不是个正常人,断袖啊’。
“谁再造言,开封府衙大牢伺候!”崔桃说罢,告知在场众人,“谁若有造谣韩推官的情况,来衙门找我举报,一旦查实奖十贯,并为举报者保密 。”
本来正兴致勃勃议论的客人们,看到崔桃亮出开封府腰牌都傻眼了。众人再听崔桃这隐秘举报给奖赏那么多钱,动心思的同时都有点害怕。为举报者保密,谁知道身边的朋友会不会悄悄背叛自己,为了钱把自己举报出去?
崔桃转头请何安帮她把这条消息传一传。
何安忙应承,请崔桃放心,他会多找一些他熟识的厮波,在各大酒楼等人员密集的地方宣扬一下,过不了多久就会散布出去。
王四娘不解:“崔娘子特意为韩推官破财作甚?这事儿他自己肯定能解决,那么聪明的人,还能解决不了了?”
萍儿附和点头。
“这你们就不懂了,钱好花,人情却难买。”崔桃随便扯了一个理由解释。
萍儿恍然大悟,“原来崔娘子在算计韩推官,让韩推官欠娘子人情,回头让他还人情的时候,却是钱买不来的好处!”
“还是老大聪慧,更胜一筹!”王四娘乐颠颠拍马屁道。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她们老大居然能算计到,那个平日里看起来温和斯文实则清高疏离的韩推官,王四娘就倍儿觉得浑身爽快!好像终于出了口多年的恶气!
三人至御街武大娘的胭脂铺前,便有店内的跑堂过来相迎,笑问三位娘子是否需要胭脂水粉。特别是对崔桃和萍儿,跑堂的尤为热情,给二人推荐店内成套的妆面,除了胭脂水粉外,还有花子油、茶油、额黄、鸦黄、轻煤、红粉等等。
北宋女子推崇眉目美,在眼眉的妆容上尤为看重。
所以跑堂的特意着重给二人荐了轻煤,“如今不大尚青黛点眉了,都以轻煤来点。”
这轻煤其实就是一种墨,画起来比青黛更显色,据传是一位名妓发明了此法,从而流传开来。
崔桃倒是不太崇尚这种剃了原本的眉毛,重新用墨画的办法。眉毛稀疏补色一下也就罢了,如今不管浓密都要剃掉,未免失了画眉的本意。
王四娘却是跃跃欲试,在萍儿的帮助下画了画,然后就花钱买了两块轻煤。
跑堂的也发现了 ,崔桃人长得太自然美,不大需要太多东西,反倒是王四娘可填补的地方多,于是转而对王四娘热情起来。
“娘子,我们这还有百眉图,每日早上起来,忽然想换个眉毛样式,又不知该换哪一个的时候,比照这个图就可以了。”跑堂的随即将图册呈给王四娘。
王四娘看了惊叹不已,活这么大,她不知道眉毛居然可以有这么形状,什么‘倒晕’、‘却月’……可真讲究!当然要买,以前不懂的东西都得赶紧补回来才行。
跑堂的接着又给王四娘推荐额黄,“这起初可是自宫里头流传出来的画法,所以也叫宫黄,在额头上涂抹这么一下子,整个人瞧着都贵气了呢。瞧瞧,这哪里像是一般人家出身的娘子?哎呦,一看就觉得像是哪家的高门贵妇呢!”
王四娘就对着镜子瞧着自己额头上的额黄,听着跑堂的在旁妙语连珠地称赞自己如何美丽,她也觉得好,美滋滋地也把这额黄买了。
“有了额黄,那绝不能缺口脂,咱们这有石榴娇,圣檀心、洛儿殷、大红春……”跑堂的请王四娘选色,他推荐王四娘选朱红色类,浅红和深红不大适合她,不够提气色。
王四娘便选了大红春,果然觉得合适。
跑堂的再建议王四娘试试水粉,“如今正尚粉点眼角的泪妆,哎呦,这画上了,那叫一个楚楚动人呢。”
崔桃在旁一直观察这胭脂铺的环境,铺子是两层楼,后头还有一小院儿,不过后院的房舍倒是一般,也见有两个跑堂的常出入那里,应该是下人房。
这胭脂铺的二楼应该有账房,因为细听,能听到楼上有算盘拨动的声音。二楼肯定不只一间房,大概掌柜或少东家的休息房间也在那里。
“老大,瞧瞧怎么样?”王四娘欢欢喜喜地找崔桃问。
崔桃扭头看一眼王四娘,眼睛不禁倏地张大一圈。
一抹黄额头,艳色厚唇,两眼边点着好几个白色的斑点……
幸好是白色的,若为红,崔桃大概会以为是尸斑。
“如今都崇尚这般画,却瞧那高门娘子们相聚,十人里有七八都此般,再美不过了。”跑堂笑着称赞很美。
“开心么?”崔桃问王四娘。
王四娘挑起她以墨绘成的柳叶眉,美美道:“自然开心,我好些年没用过这些东西了,上次用的时候还是成婚那会儿。”
崔桃应承,“开心就好。”
“娘子这头发毛躁了些,若涂上些茶油,不仅除毛躁,还会让头发显得又黑又亮。”跑堂的继续介绍。
“我这头发好多了呢,用了我们娘子的方子洗头才这般,以前更不好。”王四娘叹毕就痛快地掏钱,连茶油也买了。
萍儿随后也捡了两样东西买了。
跑堂的卖得心满意足,但还是有些不甘心,问崔桃:“这位娘子不买点?您看您同伴都买了呢。娘子漂亮,可也得保养些许,这岁月最是催人老了。”
“我想要你们店里头最好闻的胭脂水粉,我家郎君就爱闻香的,却不能太香,却也不能太淡,要浓淡合宜。”崔桃告诉跑堂的,只要合适,钱不是问题。
跑堂的立刻来劲儿了,瞧那两位娘子就出手大方,而这一位还被那两位尊称老大,肯定不是一般人。
赶紧把铺子里所有味道好的东西都呈给崔桃,请她随意挑选。
“不过如此,没什么稀罕。”崔桃感慨都很一般,示意一眼王四娘,便要走。
王四娘马上跟跑堂的说她这些东西都不要了。
“我家老大没看上你家东西,肯定是你家东西不行,刚不过是你忽悠我呢吧!”
“这怎么行,这都是卖出去的东西,再说娘子也试用了。”跑堂的不愿。
两厢就吵起来,越吵越凶。
“吵什么!”一记厉害的男声从楼上传来,崔桃随即就看见一名容颜清秀的男子从楼上踱步下来。没拄拐,看其走路姿势也很自然,若非见其眼睛暗淡无光,还真瞧不出这人双目失明了。
这人便是胭脂铺的少东家,武恒。
武恒听属下说了经过之后,便不爽地蹙眉,让其退钱给王四娘。随即他就要转身回楼上,被崔桃叫住了。
崔桃说明来意,“想请武大郎协助开封府,帮忙查一桩案子。”
“抱歉,在下身体不适,不方便。”
“哪里不适,我给武大郎治治?”
“哪里都不适。”武恒一脸不爽地抗拒道。
“那我带来的银针可能不够用,不过没关系,现买也来得及,保证给武大郎扎满身。”
“威胁我?用酷刑?”武恒扭头对着崔桃的方向,嗤笑一声,显然不惧于崔桃话中的威胁。
“这是治病,可不是用刑,我们开封府的衙役那都是存着一颗仁爱大众之心。”崔桃自夸道。
“随你。”武恒随即上楼,崔桃便带着王四娘和萍儿跟着上去。
施针的时候,武恒一声不吭,一脸赴死之相。
武恒性子是倔的,他本以为自己那态度对人,真会受酷刑,早听说衙门里折磨人的招数很多,瞧不见的银针就是其中一种。若想事后追责都没法子,因为见不到伤口。
不过他被施针之后倒是没觉得怎么疼,反而在片刻之后,他听到给他施针的女子步伐飞快地离开了。
武恒正奇怪怎回事——
噗!噗!噗噗!噗噗噗……
无数个连环屁放了出去。
武恒脸色极其难看,幸而屋子里没人,妙的是这些日子一直不舒服肚子,终于不那么鼓胀又坠坠地难受了。
崔桃这时则在楼下跟跑堂的道了歉,还给了他们五贯钱作为赔偿。
跑堂的本来挺生气,一瞧崔桃赔这么多钱,自然高兴,马上表示没关系。
“不许收!”武恒不知何时下楼,喝令跑堂的一句,随即请崔桃入雅间落座。
“崔娘子有何求,但说无妨。”武恒还是冷着一张脸。
崔桃就将从地臧阁搜来的胭脂水粉给了武恒,请他分辨一二。
武恒只轻轻闻了一下,“红蓝花、重绛、石榴、苏方木。”
“这是阿容胭脂铺的东西,不过听说近来都被你们开封府查抄了。”武恒道。
“嗯,不瞒先生,这些东西跟地臧阁有关,故想详查来源。”崔桃见这武恒确实是个有点能耐的人,倒也不瞒他。其实瞒也瞒不住,倒不如显出点诚意来。
“听说了。”武恒又闻了水粉,跟崔桃道,“其实不论口脂还是水粉,新鲜制成的味道与置久的终归都不同。我刚好闻到过这阿容胭脂铺新鲜制成的胭脂。”
崔桃眼睛一亮,忙请问武恒在哪儿闻得。
“邓州。”武恒告诉崔桃,他游历各地的时候,都有个习惯,先去当地的胭脂铺看看,“但在邓州,售卖此种胭脂水粉的铺子却不叫阿容胭脂铺,而是叫三泰。”
“三泰?”
“嗯,制成必在那里,是很新鲜的味道。”武恒道。
崔桃因而想到,韩综曾编过一个假故事,说她在邓州偷盗盐运图的时候,被他救了,然后安置在老宅里。事后曾解释说,因听说邓州发生过偷盗盐运图的事,韩琦会求证,才就此瞎编了的一个故事。
这话当时是混过去了。
但崔桃记得很清楚,有一次她跟韩综的随从烛照套话,烛照曾透露过韩综曾独自一人去过邓州。当然,这很可能是仆在帮着主一起撒谎。可崔桃觉得,烛照当时应该是说的实话。韩综的谎言里有关于邓州的部分,有可能属实。
因为如今这地臧阁所开的胭脂铺制成之地,也在邓州。
崔桃跟武恒道谢之后,便要离开,忽听武恒问起鬼宅挖眼女尸案。
崔桃纳闷地打量武恒一眼。
“因我双目失明,便尤为憎恨毁人双目之人,还望崔娘子早日破案,为逝者申冤。”武恒道。
崔桃应承,“想不到你还挺有侠义之心。”
“外人都道我脾气不好,殊不知是他们太笨,叫人懒得有耐心与之讲话。”武恒淡然地伸手,精准地抓住自己身前的茶杯,饮了一口。
崔桃想他应该是通过嗅觉准确地确定了茶碗的位置。这世上总是有些人天赋异禀,比如闻香师,闻一下就能分辨出香水里的几十种成份,武恒显然就属于这类人。上天让他失去了双眼,却让他拥有了更为灵敏的鼻子。
崔桃:“但我怎么听说你好像是双目失明之后,脾气才不好?”
武恒哼笑,“没失明的时候,总被眼前所见迷惑,分辨不清。看不见了,才终看清人心如何。很多人总是用一副同情的口气跟我说话,好像我瞎了眼,就成了废物一般。实则蠢得是他们,废物的也是他们,叫人没由来地心烦。若世间人都如崔娘子这般聪明,我倒是没脾气了。”
崔桃笑了一声,“那我当你这话是赞美了,今日多谢帮忙,以后若有事我能帮得上忙的,尽可以去开封府找我。”
武恒略略‘嗯’了一声,然后道:“不送。”
崔桃从御街直接转路去了大雨巷鬼宅。这座鬼孤零零位处在巷子末尾的拐角处,便是在白日,这巷子也有种阴森的感觉。大概是路旁的几棵槐树长得太过高大,遮挡了大部分的阳光,导致路上都是阴影。
崔桃带着王四娘和萍儿从巷首走到巷尾,不在巷中见一个人。这里的每一户都住了不少人,从院子里的生活用具和晾晒的衣物就可以看出。而且都是男子的衣物,不见有一件女人的。据李远调查可知,这巷子里每个院子的住户都是十几数男人混杂住在一起,都是外地来汴京赚钱的年轻人,做着最下等的苦力活。
他们年纪大都在十七八至二十四五,都是因为家里穷,才来汴京揽些活计,要么挣钱接济家里头,要么给自己攒钱娶媳妇。因都要为生活奔波,他们一天的大多数时间都在干活,最多只有三四个时辰休息,回来时都累得差不多虚脱了,倒头就睡,天一亮就要起来出门去继续做活儿去。
所以,这巷子才会有白天见不到一个人影的情况。
巷子里每一处院落都看起来很拥挤窄小,唯一一处看起来宽敞点的宅子就是这间鬼宅了,前三后三的布局,奈何常年没人居住,房顶和墙头都是荒草。黑漆大门也晒掉皮了,但门上还残留着些许没掉干净的门神画像,旧得纸已经黄得泛黑,只分辨得出一点点痕迹。
崔桃还在大门边看见了一些焚断了的香,以及一些贴过黄符纸的痕迹,不过如今却是一张完整的符都看不见了。
开封府为了保护现场,给大门上了新锁。崔桃带了钥匙来,开锁之后,随即推了一下大门,发现推不开,门竟然从里面被闩上了。
王四娘和萍儿跟在崔桃身后,本来就因为鬼宅的传说觉得有些惊悚,如今一见门居然推不开,吓得都缩紧脖子。
俩人不约而同地瞪圆眼,尚且不知这宅子吓不吓人了,只瞧她俩人的样子倒是吓人。特别是王四娘,还涂着额黄,画着泪妆,殷红的嘴唇一歪,让人见了精神不禁为之一震。
“这门是从外面锁的,里面为什么会闩上?这大白天的,不会也闹鬼吧?”萍儿有点怕怕的,揪住王四娘的衣袖。
王四娘也怕怕的,回揪住萍儿的衣袖。
王四娘感慨自己纵然身强体壮,武功高强,有力拔山河的气魄和胆量,却还是怕鬼啊啊啊……鬼是人永远打不过的东西,谁不怕!谁不怕算谁厉害!
崔桃跟王四娘要了匕首,透过门缝,用匕首将里面的门闩弄开了。
“老大厉害!”王四娘边接回匕首,边用颤抖的嗓音夸赞,然后跟崔桃商量,她和萍儿能不能在外等着。
崔桃应承,随即就进了宅子。
王四娘和萍儿在宅子外面不安地大眼瞪小眼,突然一阵风从街上扫过,凉飕飕的。
俩人不约而同地跟上崔桃,她们终还是觉得跟在崔桃身后比较有安全。
院里的荒草都被踩踏过了,毕竟这里刚发生过凶案,开封府的衙役们按规矩都会细致搜查这里的每一寸地方。
据现场的勘察记录所记载,尸体就在正堂内发现。
昨天,有几名少年想要来鬼宅壮胆子,虽然说是壮胆,他们还是选择了白天来壮,可见胆子确实不大。结果爬进宅子里后,一推房门,几名少年就看见脸上有俩血窟窿的被害者躺在正堂的地中央。可以想象当时几名少年受惊程度有多厉害,估计他们几人这次算是彻底‘壮’破胆了。
如今在正堂的屋地上,还可见到有点点斑驳的血迹,为明显的滴落状,量不多,凶手应该就是在这里割舌,挖了死者的双眼。
萍儿和王四娘看到地上的血,不禁想起尸房里被害者那副凄惨的死状来,再配着周围这阴森森的环境,俩人彼此靠得更近了。总是吵吵闹闹的两个人,如今前所未有地亲昵地紧贴在一起过 。
这宅子院子铺着青石板,瞧不见有脚印的痕迹。但屋子里灰尘比较厚,可分辨遗留下来的只有一种脚印,尺码在十寸二左右,大概属于男性的脚印。之所以说大概,是因为从尺寸上来说大概率属于男性,但不排除有人小脚穿大鞋,或就是有个别女人脚大。
因为现场只遗留一种脚印,并且没有明显打斗痕迹,因而初步断定,鬼宅应该不是第一凶案现场,而是抛尸现场。运尸是否辅助了工具,不得而知。
根据尸表尸斑的情况,估算死者的死亡时间大概在昨天凌晨天亮之前。尸体被发现的时间在昨日正午日头正盛的时候。
崔桃倒不觉得凶手会在太阳东升刚好天亮的那段时间运尸,在别的地方,这时间可能各家各户还睡着觉没起床。但在大雨巷,这正好是住户们最活跃的时候。
如果凶手选择在这个时间运尸,非常容易被察觉。反而是在天大亮之后,上午大家都做工的时候,大雨巷内沉静得连落叶的声音都能听见。
崔桃接着走遍了鬼宅的每间房,屋子里尚还残留几件残破的家具,大多数都空置了。门窗的糊纸都破了,有一处朝东的墙还裂了个大缝。宅院里的两棵泡桐树枝桠古怪地伸展,叶片宽大,长得很茂密。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巷子里的土质好,崔桃发现巷子里的树木长得都挺高大茂密。
“咱们可以走了么?”王四娘和萍儿互抱着一起走路,还是觉得这里阴森不舒服。
崔桃正点头之际——
铃!
玲玲!
玲玲铃!
正堂方向忽然传来铃声。
“啊啊啊啊啊……”萍儿先叫出声,王四娘在萍儿的带动之下也叫起来。
崔桃本没怎样,倒是被这俩人突然的叫声吓了一跳。崔桃当即要去前院查看,王四娘赶紧给崔桃递上匕首。
“用不着,真要是鬼,这玩意儿杀不了。若是人,一不小心把人杀了,我还得担责。”崔桃从地上捡了两块碎瓦,径直去了。
冲到前院,却见一位身着黄袍的道士,正手摇着铃铛,挥舞着桃木剑,木剑上还插着两张符纸,看起来像是在作法驱鬼。
崔桃随即看清楚这道士的样貌,竟是三天前她特意请去给胡连枝超度的名道——无忧道长。
无忧道长念叨着两句咒语,桃木剑一晃,剑上的符咒便自燃起来,随即一抖剑,燃烧的符咒便从剑身滑下,落在地上。
王四娘和萍儿随后赶来,见竟然是一位道长,突然松了口气。俩人也没之前害怕了,好像突然找到了靠山一般。
无忧道长转头扫向王四娘和萍儿的时候,眼睛一瞪,随即又看到崔桃,那瞪圆的眼睛才恢复了常态,似乎才确认她们三人是人。
“想不到在这遇到了崔娘子。”无忧道长收了桃木剑,便踱步过来跟崔桃礼貌地打招呼。
“同想不到。”照理说这里是开封府的案发现场,闲杂人等不该入内,崔桃问无忧道长可是受了开封府的邀请。
“贫道自愿前来驱鬼除魔。”无忧道长道,“近两日贫道见城中不少百姓因这鬼宅惶惶不安,危言越来越甚,才来此作法。”
“原来您就是无忧道长,早听说道长的大名,今日得见果然不凡!”萍儿听说无忧道长的身份后,马上崇拜地给他见礼。
王四娘不知道无忧道长是谁,小声问一嘴。
萍儿赶紧跟身边的王四娘介绍,无忧道长是东京地界最有名法术最高强的道长,但凡遇到什么鬼怪麻烦,只要能请他出山,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道长所炼制的丹药也是延年益寿,效用奇高,所以大家都十分崇拜道长,觉得他比神仙还神。毕竟有事儿求神仙,神仙不搭理,求成了无忧道长,麻烦事儿立马就能解决了。
“这么神?”王四娘惊叹。
无忧道长谦虚地笑了笑,“萍娘子谬赞了,贫道才疏学浅,还需多多精进。”
“道长太谦虚了。”萍儿忙道。
“呦,这里还挺热闹。”赵宗清下了马,便将马鞭甩给随从,大步走了进来。
无忧道长忙询问赵宗清何故来此。
“本寻你切磋道法,听你的小徒孙说你在这,我便也来见识见识这鬼宅什么样。一旦我运气好,碰见鬼呢。”
赵宗清说罢,便转眸好奇地打量一番宅子的环境,目光随即落在了正堂地面的血迹上。
“崔娘子不易呀,这里可不是一般女子敢来的地方。”
崔桃礼貌地颔首,权算作回应赵宗清了。
赵宗清特意看一眼崔桃,“我发现你从知道我是宗子身份之后,便对我态度格外拘谨。”
“身份有别,自当如此。”崔桃应道。
无忧道长笑了笑,“倒不必如此,他不拿架子,也从不拿身份压人,我们这些道士与他相处,讲什么话都随意的。”
“真的么?”崔桃好奇看向赵宗清。
赵宗清笑着点了下头。
“这里是案发现场,还请二位不要久留。”崔桃伸手,示意二人出去。
无忧道长:“……”
赵宗清:“……”
众人出去后,崔桃便关门,将院门重新锁上。随即便听门内传来轻微的响动,众人这时候都安静了。
崔桃隔着门缝朝里看一眼,说道:“是门闩,该是哪里坏了,自己滑动。”
赵宗清扯起嘴角,倒也不多言,招呼无忧道长随他一起走了。
崔桃目送他们二人离去之后,便伸手点了一下王四娘的额头,结果沾了自己一手指的额黄,还得用帕子擦。
“萍儿怕也就罢了,瞧不出你也怕,以前不是挺胆大的么。”
“以前胆子大不怕死,那是觉得活着也没多大趣儿,谁敢让我憋气,我就让谁不好过。亡命徒么,都是这么个亡命法。”王四娘话锋一转,“但现在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萍儿好奇问。
“跟着老大混之后,越发觉得活着的好处,有滋有味的,不舍得死,所以更惜命了。”王四娘拍拍自己的胸口,“我得好好珍惜自己,毕竟这世上还有那么多好吃的我没吃过,还有那么多好吃的我没吃够。”
萍儿一听,忍不住笑起来。
崔桃也笑,拍了拍王四娘的肩膀,赞她感悟深刻。
“在慢慢的岁月长河中,你会发现什么都会变迁,心会苍老,唯独美食让你热忱不变。”
民以食为天,只要守住对吃的这份儿热忱,就不会丧失活着的基本快乐。在此之上寻找其它快乐,那就会更快乐了。
赶上晌午,三人吃完午饭折返开封府。
崔桃不知韩琦是否用了午饭,给韩琦带了柳八娘家的薄皮春茧包子,数她家这种包子最好吃,皮儿薄,有糖馅、肉馅和素馅的,每样来两个,口味齐全,吃着方便。
崔桃也没避讳王四娘和萍儿,就告诉他们这包子是给韩琦准备的。
俩人居然半点没多想,纷纷附和崔桃是应该照顾关心一下韩推官,卖人情嘛,多卖点大家以后在开封府就可以放肆地横着走了。
三人在抵达开封府后门之后,分两路走。王四娘和萍儿回荒院,崔桃则去找韩琦。
崔桃在半路遇到两名衙差,就见俩人凑一起悄悄嘀咕什么,崔桃隐约听见二人提及‘韩推官’,便以为是断袖的事儿遭了他们议论,便将二人叫住,问他们二人讲什么。
“崔娘子还不知道吧?”
“知道什么?”
“外头都在传韩推官前两日抱着一少年,断袖了,实则是谣传——”
“哦?”崔桃示意二人继续,显然俩人话没说完。
“那根本不是什么少年,是一女子,还是咱们开封府的。”
崔桃接着看二人,让他们痛快把话说完。
俩衙役往日都曾品尝过崔桃做过的美食,也都觉得崔桃不是外人,倒是对她不避讳。
他们看看左右,先让崔桃保证不会乱传,才悄悄告诉崔桃:“是张娘子,张稳婆的内侄女。”
“谁乱讲的?”
“哎哟,这可不是乱讲,张娘子认了的。”衙役道。
崔桃点了头,打发那俩衙役可以走了。她再往前走了没多远,就见张素素一身青衣青幞头的打扮,现身在她面前。
崔桃瞧张素素这种时候竟是这副打扮,不禁眯起了眼睛。
“崔娘子,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单独谈谈么?”张素素一脸严肃认真地问询崔桃。
“谈什么,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非要私下里说?”崔桃不客气地反问。
张素素忙问崔桃是不是听说什么了,让她千万别信那些传言。
“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没用的事上,直说你的目的。”崔桃道。
“我今天穿这身是凑巧,谁知外头谣传那些,便有人问我。我故意含羞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让他们误会了。”张素素坦率承认道,随即跟崔桃再三道歉,并告诉崔桃,其实她早就知道崔桃跟韩琦在一起了。
崔桃不禁嗤笑一声,发现事情似乎往“有趣”的方向发展了。
崔桃直接带着张素素去了荒院,那里是她的地盘,且有王四娘和萍儿在,她们都一定会站在她这边说话,倒不怕有什么人作妖使诈。而且她之前还正式跟张稳婆说过,她拒绝收徒张素素的事,目的就是为了把矛盾摆出来,让别人知道她跟张素素关系没那么好。
张素素跟着崔桃在凉亭内坐下,小声跟崔桃道:“崔娘子放心,这事儿我谁都没告诉,我这样做都是为了崔娘子。”
“说出你的想法。”崔桃继续听着。她跟极品的脑回路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需要了解一下对方的奇葩想法。
“外头人都瞧不起咱们验尸的。韩推官人是不错,崔娘子也配得上他,只是这世上俗人太多,韩推官也免不了会顾忌这些。他一直吊着催娘子不肯许诺婚事,便是不作为。我这样做是抛砖引玉,逼韩推官往前走一步,让他肯下决心娶崔娘子进门。不然他这事儿若不澄清,就得认下我了,我这人他肯定看不上的。”
“绝了。”崔桃佩服地点点头,赞许张素素这做法厉害,“牺牲自己的名节,来毁我和韩推官名声。”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帮崔娘子。”张素素忙站起身,慌张地跟崔桃解释,“毕竟韩推官那样的人物,不知有多少高门出身的貌美女子惦记呢,男人的情意常此一时彼一时,我这样做是为了帮崔娘子尽快定下婚事,好了却崔娘子的心病啊。”
“你连我的心病是啥都知道了?有何凭证,拿出来看看。”崔桃反问。
张素素哽住。
“我还说你的心病就是,故意算计韩推官,想强逼他娶你呢。”崔桃道。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韩推官也不可能娶我,他是还跟崔娘子一起白头偕老的。”张素素直摇头,表示她对韩琦绝无半点旖旎心思。
“随你怎么说。”崔桃声音散漫,不以为意,“反正这件事跟我没关系,你自己闹出来的事儿,你自己都兜着。”
本来断袖谣言的事儿,只要没那么多人提,过两天就散了。再说俩男人抱一起,便是分别时深情了点,又能怎样?这要是算个事儿,杜甫的《冬日怀李白》、《春日忆李白》、《天末怀李白》、《梦李白》可怎么讲?
张素素支支吾吾:“那我、那我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了么?我好心办坏事了?”
崔桃见张素素这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哼笑道:“不管你是真帮忙而不小心犯了蠢,还是假帮忙,我都不会领情。我说过,如果有人作妖,我是会斩妖除魔的。张娘子显然没听进去我昨天的话。”
“我这就去澄清!”张素素慌张告辞,往外跑了几步之后,突然驻足了。
崔桃随即望过去,见韩琦正带着王钊等人直奔荒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