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李延意在早朝之上暴怒, 连带着惩治了两位庚拜党羽, 将他们降了官职还剥了其中一位的爵位,让他们退回地方当太守。本以为如此一来臣子们会收敛一些,没想到再一次早朝这些人一丝未改, 栾疆将那些陈词滥调换了个说法,裹了一层糖衣, 言下之意依旧是要李延意捉拿阿歆治罪。
李延意全程昂着头看太极殿的大梁,栾疆等人说完之后李延意只是“嗯”两声, 表示自己听见了, 没说同意也没反对。
栾疆发现李延意有了微妙的变化,她并不是心不在焉,在别的大臣说到河运与万向之路问题时她回应得算是积极, 只不过依旧没有将话说死, 让利益相关的几番人马轮流上场之后她才从容开口,让诸位爱卿稍安勿躁, 每人都给了些甜头, 又揪出些把柄交到对方手中,如此一来各方都颇为满意,却又不敢掉以轻心。
忽然有种琢磨不透的感觉糊住了栾疆的脑子。
之前李延意所表现出来的是初登帝位的青涩与莽撞,她虽有威仪却情绪外露,一言一行有帝王之力却太容易让人猜透她的喜恶。比如谢氏又比如卫氏。可今天提及万向之路, 她竟将最肥的一块肉从卫庭煦的嘴边一晃而过,塞进了薄兰的口中。卫庭煦嘴上不说面上也没表露,可终归是不可能不在意的。
作为旷古第一女帝, 之前的李延意还太嫩了一些。她自然明白君臣之道,可从未真正掌握整个大聿中枢,从未在这庞大而极其复杂的权利斗争中心手握风雨。
如果说之前两年的时间里李延意一直都只是凭着典籍知识、左旭教导以及个人领悟来管理国家,制衡朝堂的话,今天的李延意忽然真的有了点入门的样子。
她开始收敛起了自以为的锐气,藏起了致命的匕首,开始学会怎样才是真正让人捉摸不透了。
可是她为什么突然看透了?
栾疆伸长了脖子想要遥遥地看一眼李延意的表情,却发现李延意早就藏起了目光。没有锋利也没有犹豫,就像一面深湖。这面湖里有可能藏着随时冲出的怪物,也有可能永远都不会有一丝波澜。
李延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顿悟了?
又是因为什么事让她彻底沉了气?
万泉坊,卫府。
其实这儿马上就要更名为“卓君府”。
本来甄文君想的是卫庭煦能给宅子起个特别仙的名字,她也在暗暗翻阅古籍。没想到最后卫庭煦选了她们名字中的二字作为宅子的名字,看似非常随意和偷懒,其实仔细想想,别有一番甜滋滋的味道。
“这宅子和咱们特别有缘,是我和你共同的家,所以我希望它不要叫什么卫府,在你我名字中各取一字,这家有你有我。”
其实就叫“卫府”也没有什么不合适。
这宅子的房契上只能写卫庭煦的名字,甄文君乃是奴籍,当年江道常和阿椒给她做的假身份就是奴籍。后来进入卫府后没有合适的机会和身份无法更改。按照大聿现在的律法,除非她嫁给一位世家子弟愿意为她更改户籍,否则她终身都将是奴籍,永远无法更改,更不用说购宅。所以,即便府中所有物件都出自于她手,她依旧没有权利将名字写入房契之上。
甄文君自个儿是不在乎这些的,反正加不加名字对她而言都一样。
她不在乎,可是卫庭煦在乎。
卫庭煦每日都需去禁苑,一堆修史的任务需要耗费大量精力。白日里繁忙,晚上回来之后还需整理各种奏表,常常忙至深夜。看上去全然没空。
有些人看上去案牍劳形,其实背地里还有时间宠人。
“卓君府”三个字乃是她亲自所书,阿竺送去让人刻了,三日之后就能送来。
这事儿卫庭煦甚至没告诉甄文君,直到阿竺问她牌匾是挂在正门还是正堂时甄文君还被蒙在鼓里:
“牌匾?什么牌匾?”
阿竺淡淡一笑,眼角的细纹温和好看:
“应该是女郎给文君你的惊喜,等牌匾到了你亲手揭开便知。”
甄文君一时间还真没想到牌匾上能做的文章,待牌匾送上门之后她亲自揭开,看见“卓”与“君”写在一块儿时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文君,这牌匾是挂在正门门口吧。”阿竺含笑问道。
甄文君假装不经意地将眼泪擦去:“是,没错,子卓是说挂在这儿。”
阿竺招呼家奴搬来木梯,将新牌匾小心翼翼地挂好。
甄文君站在宅子前看了又看,舍不得进屋。
阿竺做好了午膳出来喊她吃,喊了好几次才将她喊回来。
“这么喜欢?”阿竺帮她将桂花糕从蒸屉中拎出来时问道。
“嗯,特别喜欢。”甄文君夹起桂花糕一口吃俩,低着头呼呼地喝酸梅汤,没抬头,但是阿竺知道她眼里又起了一层雾。
“女郎说过了。”阿竺道,“一定要你喜欢。无论是这牌匾还是家中所有细节都需要你来确定。女郎说这儿是你的家,你是主人,只有你认可之物才有资格进入卓君府。”
甄文君脸上隐隐发烫。
子卓当真对阿竺这么说了?
这么肉麻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话当真对别人说了?
卫子卓你竟是这样的人?
甄文君边吃边笑一不小心将三笼桂花糕吃了个底朝天,一整锅的酸梅汤喝了大半,撑了个正着。从打开的窗户望出去,院子里新种的徘徊花摆得很别扭,曾经是花匠的甄文君忍不住要亲自上阵去修剪整理一番,就算是消消食。
这几日连续降雨院中的花圃有些泥水,甄文君这身衣服还是卫庭煦给她新做的,不想弄脏了,便找来一身朴实的旧衣服去了花圃。
花修剪了一半,忽然听见门外有车马的声音,甄文君还纳闷呢今天卫庭煦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手上的泥还没洗去就兴冲冲地跑到门口一看,竟是个陌生人。
阿竺出门买布去了,家奴大多出门办事,门口两位护院上前问道:
“敢问阁下是?”
来者坐在头辆马车之上,留着长长的胡须满面红光,看上去四十多岁,圆滚滚的肚皮让他从马车下来非常费劲,短短的腿无法顺利地自行从马上跨下来,需要双手帮忙抬着才行。此人艰难地落地后拍拍手,让跟来的两人将马车上的木箱子往卫府里搬。
甄文君上前询问他是谁,这些要送进卫府的箱子是什么。那人没甄文君高,和她说话需要抬头。刚想开口,想要抱下马车的木箱太沉了没能拿稳,此人“哎哟”一声惊叫,甄文君往前一跨,稳稳地将木箱托住了。
“劲儿还挺大。”那人嘀咕了一句,也不再接手,反而去拿另一件。
又费劲地抱了个箱子下来,回头一看甄文君还在此处,此人便道:“放到正堂内就好。”
“你是……”
“哦,在下乃是江岭鲁家人,名叫鲁岩。这些都是秘书丞托下官买的东西。卫府这不是还在修葺么?我怕她老人家没时间去取,就自己送来了。来来来,帮忙将东西搬进去。”
显然被当成卫府家奴的甄文君也没说话,家奴们都看着她。那人就像回自己家一般带着人往卫府里走,护院们以前乃是在卫纶府上的,送礼之人每日都有,各种借口编出花儿来,早已经见怪不怪,所以此人带着两名随从往屋内搬几个质地一般的箱子护院们也没想阻拦,放到正堂角落就好,不要搬太远太私密,否则回头处理起来还要累死累活挪位置。
甄文君抱着箱子跟在他身后走到了正堂内,那人放下箱子一边啧啧称道堂内好生雅致,这是谁人的画作那又是谁的真迹,不愧为大聿第一女官,这等高雅志趣岂是凡夫俗子可以比得上的。
甄文君悄然将木箱放下。
主人不在拍马屁也拍得兴致勃勃,想必是想通过我这“下人“之口转述给卫庭煦。看似无意的称赞更得人心,甄文君心里暗道,大致明白这人今日来此所谓何事了。
果然,让他坐下看茶之后,他随意抿了一口便迫不及待地询问:“秘书丞何时回来呀?”
甄文君身上脏,不想坐下弄脏了卫庭煦喜欢的金丝楠木椅子,便站在一旁道:
“女郎每日酉时三刻左右回来。”
“哦,那还早,还早。”鲁岩继续吃茶,吃得津津有味,放下茶盏问道,“这茶莫非是千金难买的古潭雪松?”
甄文君没想到此人看上去肥头大耳一口黄牙,没想到居然能识字辨画还懂得品茶。此茶乃是卫庭煦最爱的茶,的确是古潭雪松,搜遍整个大聿都不见得能凑出一车来,也算是颇为冷门的茶,味道和平苍一石沧非常相似,但古潭雪松比一石沧多了一点儿清甜。他竟能品得出来。
“正是,我家女郎独爱此款。鲁公也好茶道?”
鲁岩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脸上的褶子也跟着上下颤动:“小娘莫不是瞧我不若那些公子们潇洒翩然?鲁某不仅精于茶道,对琴棋书画诗词音律更是深有造诣。听闻秘书丞也是位好茶懂食的精妙之人,想来鲁某应与秘书丞有许多共通之点,必能成为忘年之交啊,哈哈哈哈哈哈。”
自卫庭煦成为大聿第一女官之后,阿谀奉承的话她倒是听了不少,但这种自卖自夸的还是头回见。一时间哭笑不得点头应道:“鲁公说的是,鲁公你若没事儿我就不奉陪了,手中尚有活儿没干完。”
鲁岩忙道:“哎哎哎别走,有事儿有事儿。”他拿下巴瞄了瞄甄文君刚放下的木箱,道:“你,把那个箱子打开。”
甄文君抬手一掀开木盖子差点儿晃瞎了眼睛,一座金银红玉三种材质合在一起雕琢的小假山璀璨夺目闪耀着价值不菲的光芒。
鲁岩道:“这是前朝李一山大师的封山之作,叫做锦绣前程,再适合秘书丞不过了。不说这金银的部分,光是这么大一块儿红玉如今在大聿已是再难寻到如此完整的了。更不说这玉中隐隐透出来的祥云纹,更是万金难求……哎,这块儿怎么有点污了?快,擦亮一些!”
甄文君自己也是一手黑,她又不爱带个帕子,正要拿袖子去蹭的时候被鲁岩拉住。鲁岩唉了一声,似乎对卫庭煦府上的下人素质不高这件事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抽出自己的帕子丢给甄文君。
擦着富贵逼人的锦绣前程,甄文君听见鲁岩在自己脑袋顶上小声地问道:“听说秘书丞曾和长孙家的公子悟有婚约?此事当真不当真?那公子悟虽有几分姿色可他有龙阳之好这事儿在汝宁也不是什么秘闻了。秘书丞这样的人物当有更温柔解意之人陪伴才是!那公子悟若迎进门来,怕也不得秘书丞的心,倒是……”
甄文君停下手里的动作,扭过头来一脸疑惑地看着鲁岩有点闹不明白。
鲁岩嘿嘿一笑,打开另一个箱子,从里面拿出来八幅画卷一一展开,上面画的是各色男子八人。他指着画卷上的人跟甄文君道:“鲁某不才,有八子,各个都经过鲁某悉心调教。品貌才学不敢说汝宁第一,平日里为秘书丞排忧解闷还是绰绰有余。只是不知秘书丞的喜好,还请小娘透露几分,鲁某也好回去叫犬子好好修习一番,到时无论哪一个能入得秘书丞的眼,都少不了小娘你的好处。”
鲁岩说这往甄文君手里塞了一枚金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