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庭煦站在侯君亭等待上朝之时难得脑中的思绪有些飘。
这些日子在修葺新宅, 本是很费心思的事儿她倒是颇为清闲。老宅虽处处有心, 可毕竟有阵子没住人了,加之卫庭煦的随身物品很多,全都制备好需要些时日。
李延意正在因为想要将阿歆弄回汝宁一事和众臣纠缠, 需要卫庭煦的支持。
栾疆乃是庚拜刺在李延意眼皮下的一根针,他虽地方官员调任入京, 可有庚拜在暗中为其撑腰,栾疆自身又带着股百折不饶的劲儿, 弄得李延意颇为烦躁。
为天子分忧乃是臣子应尽的义务, 更何况这天子所忧的乃是跟卫家息息相关之事,且身为“海纳变法”的发起者,卫庭煦自然责无旁贷。
所以府宅内的大小事全都落在了甄文君身上。
虽然从来没听卫庭煦弹奏过, 不过看她房内收藏着许多乐器就知道她喜爱音律, 每一件乐器甄文君都要亲自运送,万分谨慎, 更不要说她宝贝子卓珍藏的各种宝贝古籍和字画了。
除了这些珍品外卫庭煦的胭脂、首饰和衣衫也很让甄文君头疼。
单单是胭脂就有满满三大木箱子, 这木箱设计得极为巧妙,一打开木箱里面六层架子便会自动升起铺展在眼前,按下中间涂着红漆的圈往下轻轻摁,就能一指平稳收回。这等漂亮的技巧不像是市场上能流通的玩意儿,甄文君对卫庭煦姹紫嫣红的妆容之物没有太大的兴趣, 对装它们的箱子却是兴致浓浓。
甄文君坐在地上抱着盒子,将卫庭煦所有的胭脂都取出来推在一旁研究起了木箱,来来回回地开关了好几次才看清木箱的运作机理, 竟是由几根削磨了槽口的木条和铁丝构架而起,并不复杂却极其精妙。这等天上之物子卓居然用来装胭脂……完全是暴殄天物!
甄文君想起包罗万象。
包罗万象也是让人大开眼界的神物,更不用说陶君城中那个让卫庭煦安心入住的院子。这些应该都不是出自卫庭煦之手,可也从未听过她提及这些东西都是由谁赠予。甄文君记性好,她记得卫庭煦曾经提过包罗万象乃是一挚友所造,这么久了,这位挚友却从未露过面,甚至没再听卫庭煦提及过更不用说去拜访了。
甄文君将胭脂一件件摆回去之时多了个心眼,等卫庭煦从禁苑回来之后一定问问她。
可每次卫庭煦回府都是撑着腰,看上去颇为劳累。
甄文君心疼得只顾给她按压缓解,这位神秘的“挚友”便暂时抛到了脑后。
光是分装整理物件就耗费了甄文君整整五日的时间,她和阿竺以及另外两个手脚利索的奴婢一块儿忙活,这才分门别类全部收拾好。小枭好几次都想来“帮忙”,都被甄文君给丢了回去。
“你哪是来帮忙的啊,不给我拆家就不错了。”甄文君塞给她几片云片糕让她去找其他人玩儿去。
来到汝宁之后小枭有点儿怕生,看见人都绕着走,倒是听话了不少,更粘甄文君了。甄文君让她干嘛她就干嘛,不多嘴,只要能跟在“阿母”身边就好。
小枭咬着云片糕学着大聿人的姿势跪坐在角落里安静地吃着,不打扰她。
甄文君知道她是害怕卫家的人。
卫家人虽嘴上不说也不怎么表现,可骨子里是不喜欢这个异族小孩的。小枭大聿话还没说顺溜,却能从他人的眼神里敏锐地察觉出些心思。本来挺开朗一小孩儿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除了这几日要收拾物件实在没空,其余时间甄文君都会将她带在身边,教她一些大聿的规矩礼仪,也帮她购置些衣物。
小枭那句“阿母”她是不应的,可做的事倒是有了些阿母的模样。
天下父母心。
卫庭煦的阿母虽然不愿意女儿搬出卫府,但一旦卫庭煦决定这么做了,她阿母连句微词都没有,甚至主动来到万泉坊看过宅子,分了十位家奴过来伺候,包括阿竺,卫府上的私兵也拨了一半来看家护院。若不是她阿母帮忙,要顺利搬进万泉坊的房子恐怕一个月不止。
阿冉也帮了不少忙,新宅的打扫都是她带着一群家奴婢女亲力亲为的。不想前人留下的污秽让她体弱的妹妹生病。
甄文君本来蛮怕阿冉再禄槭拢捶11治蘼凼前4交故前20付济辉偬帷
从卫庭煦入仕,正式踏入政治漩涡中心那一刻起,阿母和姐姐心中应该已经有数了。
将卫庭煦的衣衫一件件地收拾好交给甄文君,甄文君放上马车时,阿冉忽然问她:
“子卓可会听你的话?”
甄文君想了想道:“她有自己的主意。”
阿冉点了点头:“阿母这几夜一直在哭,倒不是因为她现在入仕了,成了大聿第一女官,更不是因为她迟迟未成亲,而是害怕子卓因海纳变法带来恶兆,将有无数人虎视眈眈想要对她不利。她已经受过许多苦,说到底还是个女子,阿母心疼她。”
甄文君定定地看了阿冉片刻后,蹬上来马车。
“子卓并不是个弱者。”
甄文君完全可以想象如今能够直面伤口的卫庭煦曾经多少次亲手将伤口撕开,逼自己面对,逼自己将它习惯,反反复复流过多少血忍了多少痛。她阿母和阿姐的担心当然是人之常情,但甄文君明白卫庭煦现在正全力推动的海纳变法将改变多少人的命运,甚至能将整个大聿带领向完全不同的方向。卫庭煦是胸怀天下注定不平凡之人,她不喜欢别人弱化了卫庭煦。
甄文君愿意为卫庭煦付出生命来保护她的周全,却不想让他人觉得卫庭煦就是个脆弱“女人”。
阿冉似乎早就明白了些什么,看甄文君的目光也渐渐袒露出了明显的戒备。
甄文君并不在乎,她马上就要搬离此处,以后卫家人看见她的机会少之又少。即便还在同一屋檐下甄文君也不会有半分的难堪。她早就下定决心无论卫家人如何看待她,日后又如何对待她,她都要倾尽全力好好守护卫家的每一个人。
对她好坏无所谓,只要她们真心对子卓好,就是甄文君值得用生命去保护的人。
卫庭煦前段日子在禁苑和万泉坊之间来回奔波,甄文君没让她沾手任何一件事,只让她若是有空,抽出片刻心思给宅子想个名字。
卫庭煦却道:“文君读过这么多书,起个名字又有何难?”
“不一样。”甄文君说,“你起的名字我住起来舒坦。”
昨夜总算将府宅归置妥了,大功臣缠着卫庭煦整整一晚上,确定小枭睡着并且把她屋门锁上之后,甄文君推了两枚新配方的极乐丹,竟颇有效果。卫庭煦敏感而甄文君状态大勇,一直到快天亮小枭扯门要上茅房,甄文君才狠狠落了个香吻在卫庭煦发肿的唇瓣上,裹了衣衫去给小枭开门。
一个时辰之后就要早朝,卫庭煦索性不睡了,穿好了朝服打算直接去禁苑。
如今站在侯君亭中的卫庭煦正是在想着甄文君,静静地将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一一回味。
说起来刚刚相遇时还是个身形单薄眼神中时时刻刻都藏着警惕的小孩儿,如今已经成长为足以掌控局面之人了。
“卫大人。”
身旁有个人唤她,她拢起了心思,回看一眼,笑着施礼道:“薄大人,许久不见。”
此人正是薄兰,长孙悟的好友。
薄兰身形奇高,卫庭煦施礼后需要仰视他才能与之对话。薄兰浓墨般的眉眼天生薄唇颜色鲜艳,乃是不可多得的美男子。他的美和长孙悟雌雄莫辨不太一样,略有阳刚之气,可这气儿只浮在表皮之上。偶尔一个媚眼或娇笑却是比长孙悟还要阴柔。
“可不么真是有段时日没见着了。上次见卫大人还是占颖未过门的妻子,如今却成为了下官同袍。万向之路这般艰险都被卫大人走了下来了,这种旷世奇功怎么着也该封个三品以上的高官做做才是。”
薄兰弯着腰贴在卫庭煦的耳边说话,状似姐妹,他似乎完全没有男女有别的念头,说的这等狂语自然也只有卫庭煦能听见。可二人亲密之态还是引得周围老臣频频侧目。
薄兰道:“你猜这些老东西在想什么。”
“薄大人赐教。”
“卫大人装糊涂,这些老家伙嘴上不动心里恨不得爬上太极殿顶上指着咱们这两个有伤风化的妖孽破口大骂了。嘻嘻。”薄兰捂嘴得意地笑,“我看啊卫大人就该让这些吃着陛下俸禄背地里却在诋毁女帝和卫大人之人陪着谢扶宸去了。免得这太平盛世碍着他们的眼,生生气死。卫大人也算是做了好事,对不对。”
薄兰正说着,追月士兵开启太极殿大门,宣百官入殿。
卫庭煦什么也没说,对薄兰微微一笑,进去了。
卫庭煦走入太极殿时,一眼就看出李延意今日不太对劲。
李延意坐在大殿正中,冠竟有一丁点儿歪斜。群臣和天子之间起码有二十步之遥,这点儿小小细节旁人可能看不出,但卫庭煦眼神很好,她亦知道李延意虽然俭朴,却从不会让自己狼狈。更何况她的脸色也非常不好,嘴角下沉,脸上的肌肉也都紧绷着,身体之中似乎被灌满了水。
大殿之上极静。
“有事说来。”李延意开口,声音在殿中回荡。
她在忍耐着什么,她想快点结束一切。
卫庭煦和所有人一样低着头,可她捕捉到了天子的情绪。
“陛下。”栾疆依旧第一个开口。他声音想起之时,卫庭煦几乎可以想象到李延意此时的表情。
栾疆今日的重点依旧在罪臣之女阿歆身上。
栾疆说,天子圣旨早已到达北疆,谢氏阿歆竟抗旨不遵,简直目无天子,此乃大不敬的死罪。谢氏在边关虽无将名却已有将实,如今对陛下诏命置若罔闻显然已是有叛乱之心,陛下不可听之任之继续姑息、若不出兵讨伐将谢氏押解回来受审,岂非会有更多不轨之人仿之?长此以往帝王尊严何在?大聿纲纪何在?
李延意淡淡地说自己心中有数,非常烦躁,心不在焉。
栾疆被晾,群臣几次劝谏天子,说应派人领兵去白峪城,若谢氏阿歆肯交出手里的兵乖乖回来,陛下可念在她护驾有功的份上网开一面,若是真有反意便直接攻城将谢氏擒拿。
李延意护着右臂不说话。
栾疆看李延意不语,觉得谈到兵权她似乎有些动摇,毕竟是关系到江山的大事,便打算趁热打铁,眼神瞟出去,立即有两位老臣上前,愿意以死劝谏陛下,希望陛下拿下反贼谢氏,不可一再糊涂。自古红颜祸水害了多少天子,还望陛下以史为鉴。
沉默了半晌,李延意眼波一转,忽然道:“二位爱卿也是三朝老臣了,今年高寿?”
“臣五十有六。”
“臣明年六十了。”
李延意:“看来是真活够了。”
此话一出满朝皆惊。
“以死进谏,寡人成全你们。来啊,拖下去斩了。”
“是!”护在两旁的追月士兵上前直接将两人按倒,二人犹在梦中惊恐不已,一瞬间殿中乱作一团,栾疆等人忙跪地求情,说这二人乃是三朝老臣,忠心耿耿一心护主、天子不可杀啊不可杀。
李延意一拍龙椅,站起来暴怒道:“你们不可杀!寡人的救命恩人便可杀?!”
卫庭煦抬头。
“自寡人登基以来,你们这群老臣便处处与寡人作对,事事与寡人为敌!寡人所颁布的每道诏令你们都要反对!寡人所有亲近之人你们都要想办法按上各种各样的罪名!谢氏阿歆要杀!卫子卓也要杀!你们要杀光寡人身边有功之人,杀光所有与尔等政见不合之人才罢手吗?这大聿到底是我李家的江山还是你们的?!究竟是谁要图谋我大聿江山!你们心中有数!”
李延意说出这等话来,吓得群臣纷纷跪地,齐声道:“微臣不敢!陛下息怒!”
李延意站在太极殿之上,气喘吁吁地看着跪了一地的老家伙们,气得胸口不住地起伏。
“拖下去。”
“是!”
“陛下不可。”卫庭煦站了出来替老臣们说话,“二位乃是追随明帝和怀帝的功臣,为大聿之兴贡献颇多,不可因为年老糊涂便将降以死罪。”
栾疆和群臣听了卫庭煦的话差点儿气死。
年老糊涂这是在说谁?
“哼。”李延意稳稳地坐回了龙椅之上,仿佛方才盛怒之人不是她一般,“那依爱卿所见,这二人该如何处置?”
“二老年事已高,该是享清福的时候了。”
李延意和卫庭煦在没有提前沟通的情况下一唱一和,李延意坚持要治罪,都被卫庭煦劝了回去。到最后已经没人敢多嘴了。
“看看卫爱卿,心胸开阔,以德报怨。尔等该多向她多学学。”散朝之时李延意还不忘敲打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