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屋里有人,榻上的人悠悠转醒。看到少言,脸上极快地掠过一丝喜色,又冷厉下来。
「娘!你醒了。」少言喊道,离开家这么多天,既担心娘的身体又怕求不到九神丹,两件事内外交攻,此刻一松懈下来,颇有精疲力歇之感。
「你既然走了,就不要回来。」李婉将头撇向床里,话语里寒意沁人。
少言双腿一软扑通跪了下来,颤声说:「娘,不是儿子不听话,只是……九神丹只有丁家才有。」不等说完,就见娘强撑着要坐起来,要伸手相帮,又顾虑到娘正在生气,手伸出一半就缩僵住,老老实实地跪回去,一双眼哀哀地向上看着。
李婉看着少言满面惶急,更觉凄然。儿子是她从小看大,如何不知他的孝心。为了自己的病,少言忧心如焚,跑里跑外,请大夫、煎药,还要顾着家里的生计。这些重担便是成年人也未必担当得了,他却从未喊过一声苦,不但将内外打理得井井有条,病榻之前亦是嘘寒问暖,没半分不耐。
若是在平常人家,十一岁还正是在父母怀里撒娇撒痴的年纪,少言却独自远去几百里之外求药,其间旅途奔波种种辛苦,不问可知。想到这里,不由得心中一软,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温和地说道:「起来吧,累不累?」
「不累!」少言应了一声,坐到娘的身后为她轻轻地捶着背。李婉闭上眼睛,老天总算没有薄待,晓得她命运多舛,特地补给她这么一个乖巧懂事的儿子,活泛着有些疲乏的身子,李婉问道:「丁家的人有没有为难你?」
少言不敢实说,只拣些无关紧要的,「娘,你是不是怕他们会让我认祖归宗?您放心,我在丁家门口等了几天,丁老爷并没见我,只给了我一颗药丸。」
李婉摇了摇头,儿子没说实话,丁老爷怎会如此好说话,却也没再追问,回来就好。「言儿,娘这病若是好了便罢,若是不好……等娘死后,你读书务农经商样样皆可,只是不要和丁家扯上关系。」
听着娘用平静的语气谈论着身后事,少言再也忍不住,喊了一声「娘」,眼泪滚滚而下。
倒是李婉微微一笑,骂道:「傻孩子,哭什么。」又说道:「自古谁能不死!人哪,辛劳一世,也不过求个死得心安。能看着你一天一天地长大,又聪明懂事,已经很够了。其实娘倒也不担心你,你虽年纪小,却是机智又有决断,尚有凌师父在一旁照拂,娘也能瞑目了。」
少言不愿再听,用话语岔了过去,喊道:「娘,这次在京城我认识一个人,林大哥。」
「林大哥?」李婉倚靠在少言身上,听到儿子欢然的语气,禁不住回头看他一眼,「哪个林大哥。」
「就是……就是林大哥啊,我在京城时就住他家里。」
……
母子二人聊了一会,少言见娘亲面露疲惫之色,忙服侍着她躺下。李婉精神困顿,很快便沉沉睡去,鼻息细微几不可闻。少言立在床边,看着娘白中泛青的脸色,不由得一阵心酸。
站了一会,少言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屋,沿着小路走向济世堂。
济世堂是这个小村落中唯一的医馆,但在整个山y-in县都大大有名,因为里面有一位妙手回春的大夫凌云。说起凌云,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人知道他为什么栖身于白水村这样的穷乡僻壤,也没人敢问。村里人都说济世堂的凌大夫能起死人r_ou_白骨,附近的很多医馆也都慕名而来,开出种种条件希望凌云能去自己的医馆,都被凌云一一回绝了。
进了医馆的门,少言向跑堂的小伙计问道:「李哥,凌师父呢?」
李争眼睛一亮,走上前拉着少言的手说:「小言,这半个月你去哪了,都没见到你来和凌大夫学医术。」
「我去京城找亲戚,凌师父呢?」
「京城!京里一定有很多好玩的东西吧?」李争羡慕不已地说。
少言笑而不答,正巧门外走进一个四十左右的男子,白色粗布的长衫,穿在他身上却丝毫不显寒酸,倒让人觉得于三分落拓放诞的山林逸气之外,尚多了三分金马玉堂的朝廷贵气,俨然、宏然,昭昭荡荡,便如是一位饱学宿儒、官场显要。少言走上前,叫了声:「师父。」
凌云看着小徒弟,一身旅行风尘尚在,显然是刚到家无心梳洗便赶来医馆,温文道:「看你的高兴劲儿,拿到九神丹了?」这个徒弟聪明机敏,好学善问,更难得的是事母至孝,待人以诚。凌云常暗自感叹得徒如此,大慰老怀。忽然脸色一变,攫过少言的手腕,为他仔仔细细地把起脉来。
「言儿,你是不是同人打架?」
听少言将经过一一禀明,凌云解开他的衣襟,两个拳印清清楚楚地印于其上,不由得轻叹道:「都怪我不许你显露武功,否则你只要……」少言从怀里掏出九神丹,递给师父,不动声色地打断他,「师父,我已经拿到了九神丹,您看看,可是真的?」凌云接过来,似笑非笑地看了少言一眼,才将九神丹拿到眼前,观其色泽嗅其气味,点头道:「不错,是真的,能拿到此物,也不枉了你百里奔波。」
「是真的!」少言的小脸在一瞬间发了光,「那我娘就有救了?」
「是啊,」凌云摸摸他的头,心里万般怜爱,之所以留在这个默默无闻的小村里,除了急于逃离那个人的追捕,也可以说有一大部分是为了他。
三年前,他流浪至此,正躺在树荫下歇息,忽然听到几个童音在叽叽呱呱地吵着。
「你们看,那个姓丁的又来了。」
「喂,丁少言,你不能来这里,我娘说你娘克死了丈夫,是不祥之人,你也是不祥之人,」不祥之人这四个字他念得颇为艰难,显然是并不太懂,「你来村里,会坏了我们的风水。」
凌云摇摇头,生老病死本是人生必然,愚夫蠢妇见识浅薄,偏要委诸天命风水。心下却也泛起一点好奇,站起身朝着声音方向走了十几步。只见树林中几个孩子站成一圈,对着中间的人指手划脚。中间那人却是听而不闻,只默默低头割Cao,抓住一把杂Cao,右手镰刀轻轻巧巧一挥划出个半弧,等装满了一萝筐背起来就走。凌云这才看清了他的面貌,六七岁的样子,一双眼睛黑若点漆,更衬得脸色苍白如纸。「丁少言是吧?」凌云念了几遍,敏于行而讷于言么?不像是寻常农家子弟会用的名字。
见姓丁的浑没将他们的话放在心里,几个小孩更是不忿,其中一个冲上来伸手就要推他。丁少言灵巧一闪,那小孩便推了个空,收势不住趴倒在地上,啃了一嘴泥。丁少言只是冷冷地看一眼趴在脚边的人,转身便向林外走去。
凌云大感有趣,便悄悄缀在他身后。见他在乡间小径绕来绕去,越走越是荒凉不像有人烟。正奇怪着,前面的人却突然停下来,转身冷冷地问:「你是什么人?鬼鬼祟祟跟在别人身后岂是君子所为。你若是想抢钱可找错人了,我身上没钱,你跟着我也没用。」
凌云苦笑,纵横江湖十几载,谁见到他不是唤上一声「凌神医!」敬若天人,今日却被个六七岁的孩童当面抢白、认作是翦径的小贼,这可还是第一次。只是,眼前这冷冷的、一脸警戒的人,真的只有六七岁?
看着他不答话,少言奇怪地看他一眼自顾自走了,独留他在原地啼笑皆非。
对这个奇怪的小孩有了兴趣,左右闲来无事,他便在此地留了下来,开一间医馆用以消磨时间。后来他才了解到,原来少言那一天走的也不是回家的路,是故意带着他兜圈子。
前尘往事在头脑中纷至沓来,凌云整整心神携着少言的手出了医馆,问道:「去京城前师父教你的行功运气的心法可有练习?」
到了木屋之中,诊脉开方,看少言伸长了脖子直向他手中看,便将药方交与他说道:「不必担心,有了九神丹,则你娘亲痊愈指日可待,去医馆将这些药抓来。」
少言欣喜异常,响亮地应一声,蹦蹦跳跳地出去了。李婉微微一笑,低声道:「凌大夫撒的好谎,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纵使有了九神丹也不过多拖几年,这副身子,早就空了。」
她既然如此直言不讳,凌云也就开诚布公,「李夫人长年失于调养以致气血两亏,虽有九神丹,也是只能治标……」
李婉却是云淡风轻:「有生即有死,我倒是不太放在心上。好好歹歹都算是经历过了,又有子如此,心中并无遗憾,惟一担心的就是言儿,将来我若有不测,还要劳烦凌大夫了。」
凌云说道:「不敢当,李夫人折煞我了。言儿是我徒弟,我更视他为子。若李夫人……真有那一日,我又怎会坐视不管。」
「那就好!」李婉稍显放心,又说道:「凌大夫学究天人通古博今,合该随风扶摇九千里,却因了我母子拘于这穷乡僻壤,真是过意不去。」
凌云摇头,说道:「李夫人说哪里话,我向来胸无大志,只求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哪里还不是一样。这里山明水秀,做终老之所再合适不过。何况有言儿在侧,让我的医术武功不致随我死而湮没,说起来还是我占了便宜。」
李婉沉吟良久,终于说了出来:「凌大夫,小女子尚有一事相求。丁家固然不会要言儿回去,但我终是不放心,所以……如果我过身,还请凌大夫带着言儿远走也好留在此地也好,终其一生别让他有机会接触丁家。」看看凌云的脸色,又接着说:「候门深似海,勾心斗角之事层出不穷,手足相残父子相刃也不是异事,丁家更是个中楚翘,我只怕他若进了丁家,身不由己,他就再不是今日的言儿了。这件事,即使为难,也只得委屈凌大夫了。」挣扎着下了地,敛首为礼便要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