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谨深这样说话,其实自己也有点别扭,但他一见皇帝那副古怪眼神,他立刻坦然了——这种微妙情绪很难为外人道也,大概是“看你也不习惯,那就对了”。
“是。”
他未入朝领差,但他是皇子,天然有向皇父进谏的权利,只是听不听就在皇帝了。而是否会因此引起皇帝的厌怒,也皆由他自己承担。
这儿子还是不行。
听这话语硬邦邦的,连句“儿臣不敢”的客套话也不肯说。
皇帝有点噎住,顺了顺气:“——好,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不过,朕要听实话,这是沐元瑜同你说了什么,还是你自己的突发奇想?”
朱谨深道:“他急着回去奔丧,哪里有时间同儿臣多话。不过儿臣看他可怜,也确有一点私心。”
皇帝道:“嗯?”
“他从前说过,沐王爷极心爱一个侧室,他在家中日子并不如面上的好过。这回刀土司去了,恐怕他又少了些襄助。若能派个使臣与他同去,总是与他的脸面,届时同去同归,免得倒叫一个奶娃娃压了一头。”
皇帝听得心里十分不是滋味——瞧瞧这份体贴心思,从前门都懒怠出,如今好了,手伸那么长,都管到人云南家里去了。
脸色微沉道:“朕看你是课业太少了,有闲工夫管这么宽,人家父子兄弟间的事,跟你有多大关系?”
朱谨深道:“我并没想管,不过是两得其便之事,皇爷何乐不为呢。”
“两得其便?”皇帝听到这一句,不动声色地道,“恐怕不见得吧?你又知道沐元瑜还想回来了?他父王偏心,依朕看,他留在云南还稳妥些。”
朱谨深默然片刻。他如何不知这个道理。
沐元瑜回来与否,各有利弊,他回来可以亲近皇家,稳固世子地位,但要丧失与部将接触的机会,如孤岛悬于海外;他不回来,则滇宁王将如一座搬不开的山般压在他头上,但不论滇宁王如何偏心,给小儿子起的名字多么引人遐思,那终究是个还在吃奶的娃娃,至少十年之内,什么也做不了。
而滇宁王不可能按住沐元瑜十年不与部将结交,他想,滇宁王妃与刀家也不可能容忍。
这两种选择持续到最后,其实搏的就是沐元瑜是要靠皇家扶持接位,还是凭自己的能力迫滇宁王不得不传位于他。
——当然他已是朝廷敕封的世子,不过昭告过天下的太子废掉的前鉴又不是没有,何况一个世子。
从沐元瑜本人的长远利益看,他应该选第二种。如此才能维系住沐氏不可取代的超然地位。
靠上位者扶持才能得来的利益,终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朱谨深没接触过实际政务,但这种程度的心术权谋,他闲来无事看的那么多书中已足够告诉他答案,所以他淡淡反问:“对他稳不稳妥不重要,敢问皇爷的愿望,是想他留云南还是留京呢?”
当然是留京。
没有哪一位帝王喜欢治下有一片土地别人比他的掌控能力更强。
而想剥离掉沐家对云南影响力的前提是,南疆不能乱。
那么这一步就必须缓缓图之。
从下一任滇宁王留京入手就是个很好的开始。
皇帝神色复杂,朱谨深这一句反问不算回答他,也等于是回答了他。
沐显道当初送子入京,所图为何,到如今皇帝也不能确定知晓,但不妨碍他在当下就准了他的奏请,因为沐显道不管有什么心思,在皇帝看来都不过小节,他是至尊,从纷芜的局势里找准他要的那一点,牵引住局势跟着他走,才是他要做的。
世情广袤,就算他手握锦衣卫,许多事情也未必当下就有答案,但决策却必须当下就做了,因为机会不等人,等你慢慢弄清楚每一个疑问再出手的时候,那一个时机不一定还在。
朱谨深问他的这一句,与他当日的所为正是如出一辙。
“朕问你,你倒把朕堵回来了。”皇帝干咳了一声,道,“行了,去罢,你还没下学吧?好好念你的书去。”
“是。”
朱谨深没有纠缠,躬身退出。
皇帝看他退出殿外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忍不住向汪怀忠道:“他这是笃定朕就会听他的了?”谁上谏言就是个两句半,劝都不都多劝一下。
汪怀忠笑道:“二殿下一向不多话,皇爷是知道的。”
汪怀忠心里,朱谨深能跑这一趟多这两句嘴都很奇怪了,再要长篇大论,恐怕得把他这个老奴才连着皇帝都吓着。
皇帝不大爽快,他倒是想多探探这个儿子的底,怎奈人家不接茬。
汪怀忠道:“皇爷,沈阁老在外面等了有一会了,可要召他进来?”
皇帝回神点头:“叫他进来。”
沈首辅入殿后,皇帝和他就几件国事商议了一下,大半个时辰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要紧的几桩都说完了,皇帝缓缓道:“沈卿,干崖宣抚使离世,二郎进言,认为当派使臣前去对刀家进行抚慰,你觉得可有必要吗?”
沈首辅愣了一下,忖度片刻后道:“臣以为可行,派个使臣不是多麻烦的事,却可向彼等夷人彰示皇上的恩典,令他们感沐皇恩,以后更加忠心为皇上效力,此举惠而不费,二殿下想得周到。”
那接下来就是商议使臣的人选了。
一般为显中原教化,这种情形都是选文臣,不过这趟的主要目的是吊唁,而京城至云南路途太过遥远,选个不善弓马的文臣慢悠悠过去,只怕刀土司的七七都快做完了。
皇帝欲从武将里选。
不过沈首辅提出了一个人选:“翰林院里有个新进的庶吉士,去年春猎上很出彩的,皇上记得吗?他又年轻,吃得住辛苦,可以派他去。”
皇帝点了头:“可。”
时间比较紧迫,沈首辅当即开始草拟抚慰刀家的文书。皇帝则派人去叫沈首辅推荐的那庶吉士过来,布置他差事。
这一通忙下来,一天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到晚间时,皇帝方想起还有乐工那一档子事来。
他想了一会:“叫赫连英过来。”
郝连英很快应召而来。
“在南疆查前朝余孽根底的事,还是交由显道去做。”皇帝道。
沐显道再在云南如何经营,还不至于跟前朝的那点丧家之犬勾结在一起,这一点皇帝还是信得过的。
见郝连英面露失望之色,他跟着道,“你有别的差事,朝里到底是谁与那个贼子有勾连,你给朕好好地往下查清楚,务必把这个人挖出来。”
郝连英精神一振:“是!”
皇帝跟着却又给他泼了盆冷水:“你要祥查,细查,同时要暗查。朕并不想兴起太/祖时那样的大狱,这也是保全你自身,你可明白了?”
锦衣卫草创自太/祖,那也是锦衣卫最风光的一段时间,单是牵连万人以上的大狱就有好几起,奠定了锦衣卫可止小儿夜啼的赫赫名声。但善泳者死于溺,当时所任的锦衣卫指挥使也因犯了众怒,最终被牵连下去一并砍了脑袋。
郝连英的声气就低了点,但仍然恭敬地道:“是,臣明白,一定不负皇爷所望。”
等他退了出去,皇帝方伸了个懒腰,带点感叹地向汪怀忠道:“别人看朕高高在上,不知这位子有多么难坐呐。待朕百年之后,也不知该交给谁,才对得起这祖宗基业,天下万民。”
汪怀忠赔笑道:“皇爷正值壮年,膝下又儿女成群,四位殿下各有各的好处,有什么可忧虑的呢。天色这样晚了,皇爷也该歇息一下了。这么晚了皇爷还在为国事劳心,皇后和贤妃娘娘关心皇爷,都着人来问过了。”
皇帝想了想:“去贤妃那罢。皇后那里,大约有点别扭,给她两日功夫,叫她转转弯。”
汪怀忠应了:“是。”
出去吩咐人摆驾永和宫。
他的小徒弟跟出来悄悄问他:“爷爷,皇后娘娘怎么就别扭了?我怎么听不明白。”
汪怀忠白他一眼:“不明白?不明白是你悟性不够,自己想去。明日我再问你,答不出来,仔细你的屁股。”
小徒弟苦巴着脸:“明日我只怕也想不出来,我哪里比得爷爷的万一呢,皇爷说什么,爷爷都能心领神会,我要有这份本事,我就成爷爷了。”
“嘿,你这小狗崽子,你还蠢出篇道理来了!”汪怀忠照他脑袋就拍了一记,但小徒弟这一记马屁拍得到位,他心里舒畅,就还是乘着皇帝没出殿,匆匆低声告诉了他,“二殿下来谏了言,皇爷还采纳了,这不是瞒人的事,皇后现在一定知道了,心里能舒服?指不定要绕着弯子问皇爷些话,皇爷累了一天,哪有兴趣再跟她打这个哑谜。贤妃就省事多了,没这个位分,也不敢明着讨这个嫌——这都要人告诉你,蠢货!”
小徒弟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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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皇后岂止是别扭,她是快被刺激翻了。
这一步一步的,眼看着就上去了!
就不该与他一点机会!
“看这人情做的,又得了皇上的意,又在沐家小子那里卖了好,好一个两面光!”沈皇后说着话,冷笑不已。
孙姑姑也有点可惜:“我们想慢了一步,早知叫我们四殿下去说了,才是一个头彩。”
朱瑾洵才十二岁,若能进这个言,意义又不一样,一个早慧的名声妥妥地博到手里了,再造造势,顺风就起了。
这样的机会,可不是那么好找,一般外官死了是没得这个皇帝亲派使臣前往的荣耀的。
刀土司的宣抚使本身品级不算很高,但他特殊的夷人统领身份很不一般,才能得此殊荣,并令辅臣也都赞同。
沈皇后打听到信起就满心不自在,好容易挨到晚上,把那份情绪都压住了,打算着等皇帝来了好好婉转相问。
皇帝不甚好女色,没什么特别心爱的嫔妃,她作为六宫之主,主动派人去乾清宫问了,就是个暗示的意思,皇帝一向都算给面子,多半会来。
不想她左等右等,这一日皇帝却迟迟不来,精心准备的膳食都冷透了,再打听时,听到的信是皇帝总算忙完了国事,却是往永和宫去了。
沈皇后:“……”
贤妃这个狐媚子!
就没一件顺心的事!
沈皇后自恃身份,一般不拿器具出气,这一晚却气得摔了一整套官窑茶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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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皇后的心思再如何,都只是她自己的心思。
沐元瑜是什么也管不了了,二月初一,她携使臣并护卫,清早出发,一路以最快的速度,驰往云南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