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这份娇宠倒成了原罪一般。在爷爷接她回去之前,她都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回去。
赶着日头过,仿佛只有顽固和愚蠢才能使生命变得透亮一点,不然,漆黑无天日的生活真的能把人生生熬死。
她说:“我不叫妞妞啦,哥哥。”
一旦扛起一个重担,时间久了,竟像长到了身上。
1999年12月19日,距离澳门回归中华人民共和国只有不到一日。这天周日,晴朗,无风,红旗特红。
小栓周五时就特严肃地对同桌说:“林迟,周日有晚会,有交接仪式,要到12点,你可别又睡着了。”
林迟同学有点挣扎,他从没在八点半之后睡过,十二点的夜空更是不知道长的啥样。对于儿童来说,瞌睡是世界上最大的敌人。
他扒了扒软发,迷迷糊糊地恳求:“我要是不给我听吗?”
小栓犹豫了一下,掐孩子脸,恶作剧地笑开:“我才不说给你听!哈哈哈哈!”
天冷了,后门被调皮的孩子们抠得坑坑洼洼,时常灌风进来,小栓林迟坐在后门旁边,冻得吸吸嗬嗬,手揣到新棉袄里也不管用,此起彼伏地打喷嚏流鼻涕。
小栓早上老忘拿纸巾,林迟倒是会带一些,同桌俩就着他带的这点纸巾,擤鼻涕擤了一天。小栓鼻头红红的,鼻涕挂在人中上,马上滴嘴唇上了,瞧着也是恶心人,她说:“林迟你再借我一点。”
林迟毫不犹豫地把最后一薄片纸递给了小栓,把自己的半管鼻涕吸了回去。杏子大的眼睛秀凌凌的,清澈剔透得像一瓮添了薄荷叶的井水。
这个穷人……很大方。
他从不用自己手中拥有的那点东西去索取别的想要的,不,准确说来,他不是没有想要的,而是他想要的东西如果得不到,也不会觉得遗憾。
比如他还是在交接仪式之前睡到开启脸色红润小宝宝打呼模式。其实小栓也没好到哪儿去,熬到九点就变成灵山罗汉小和尚流口水趴倒十八式,早上七点起床,拽着阮静的手,问了一路,阮静逗他,说:“交接仪式就是大家一起手拉手唱幸福歌。”
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piapia!
如果感到幸福你就跺跺脚,dangdang!
小栓云里雾里去了学校,林迟还未开口,她就开始清了清嗓子,对着全班同学的方向,张开双臂,唱道:“如果感到幸福澳门你就拍拍手,piapia!看哪大家一齐拍拍手!如果感到幸福澳门你就跺跺脚,dangdang!看哪大家一齐跺跺脚!”
全班小朋友都迷醉在这魔鬼的步伐中。
宋林捂眼,别过头,觉得心里一阵闷棍敲过,真不想承认这蠢货是自己的小弟。
林迟挠了挠小脑袋,他问小同桌:“这是啥?”
小栓偷着乐:“我演给你看,你昨天肯定睡着了。”
林迟呆呆地,许久才灿烂地笑了,他
说:“真好看啊。”
其实早上六点有重播,重播时他看了,交接仪式不是这样。他便知道,小同桌其实也睡着了。
他说:“阮宁同学,谢谢你。”
小栓第一次被人这样称呼,有些愣了。
她被人郑重地叫响了这个像是埋在樟木箱子里的名字,重见天日之时,微有陈旧酸涩,却也渐渐似被打通任督二脉,举手拨开眼前云雾。
他,不,其实是她,咂摸咂摸小嘴巴,缓缓笑了。
阮宁同学啊。
她来啦。
1999年底,阮静班里传世界末日传得绘声绘色,阮静听了,回家吓唬两个小的,阮致翻了翻小白眼,显然并不买账,阮宁倒是很信,给宋林打电话如此这般地说了,宋林如此这般地嗤之以鼻,皱着眉毛把眼前的精致饭菜推得远了些。
宋妈妈快愁死了,给张暨秋打电话问道:“除了馄饨栓儿还吃啥,我瞧你给她催膘催得不错。”
张暨秋摸摸鼻子,看着眼前拿着大勺挖米饭满嘴油嘟嘟的小娃,无奈道:“我瞧她啥都爱吃,并没有不吃的。”
宋妈妈都掉泪了:“好想要栓儿这样的孩子。”
暨秋无奈地看着满桌米饭撒得小鸡琢米似的女儿,苦笑道:“如果把宋林给我,我立马把她扔给收破烂的。”
阮宁一听不乐意了,抱着海碗扯嗓子:“妈你说啥我都听见了!鸟大虽然很好,但我也不错啊!”
宋妈妈噗地笑了,这孩子是真实在,真可爱。
她挂断电话,转头再看宋林,饭菜还是刚上桌时的模样。宋妈妈拿着勺子为难道:“要不妈妈喂你?你小时候喜欢妈妈喂。”
宋林脸红尖叫道:“我都九岁了!”
宋妈妈叹了口气。公公从宋林出生,就对他要求异乎常人的严格,什么场合都带他见过,见什么人也都不避讳他,珍馐百味没有任何吝啬,这样强加于这孩子身上的信息资源,竟让他年纪小小,对一切却已十分麻木。其他那些并不妨碍生活,可是厌食症一条却让家里大人伤透了脑筋。
宋妈妈还有一个女儿,如今刚读小学一年级,因对宋林有所愧疚,所以教育这姑娘倒是十分随她天性,如今也是活泼任性得要命,对万事万物都挑剔得出格,每天上学之前,都要换个七八套衣服,梳个头发还要满头小辫子,俩字儿,臭美。
宋妈妈几次忍住没揍这小丫头,宋林每次都站到妹妹前面,制止母亲,偶尔几次还要站在妹妹前面替她受罚。他对妹妹十分爱护,到了让家里人惊讶的程度。虽然一母同胞,但是宋林没有丝毫的孩子气,对待妹妹也不像阮家同龄两兄妹打打闹闹的模样,反而像极了大人看待孩子。宋妈妈暗自揣测他为什么会这样,后来细心观察才发现,宋林似乎把妹妹看成了另一个自己,可以洒脱肆意,又不必处处受约束。他羡慕妹妹的模样,也想保护这份不同于自己的无忧无虑。
张暨秋向公婆告了假,春节前带着阮宁回到
了娘家。阮宁姥娘是个寡妇,一把屎一把尿把张暨秋姐弟三人拉扯大。暨秋二弟已经成了家,如今在南京工作,暨秋三弟张至仲刚读大学,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聪明机灵,眼睛圆溜溜的,长得也好看,小时候人称“赛罗成”。
他就是那个常打电话通知阮宁看电视的小舅舅,对阮宁十分疼爱。
都说外甥像舅,阮宁倒有几分像张至仲。阮宁姥娘是个疼爱孩子毫无原则的,每次阮宁来了姥姥家,倒像是久憋的旱鸭子进了大池塘,摇摇摆摆,摇摇摆摆,快活得很。
阮宁姥爷张寅以前在木材公司做经理,年轻时得力,干得好的时候,在县城里也分了个宅子。搬了进去才发现,邻居都是些贩夫走卒,市井之人,性格凶悍,并不大好相处,后来看张家院子大,人却少,起了歪心思,总是就分界的几分地和张家起摩擦,张寅起初也退让,后来倒像是让出了仇人,周遭几家邻居益发得寸进尺。隔壁一个叫李虎的听说年轻时学过猴拳,另外一家姓赵的儿子刚考进了检察院,细细算来,竟是谁也不怕姓张的,只有张家屈服的份儿。张寅因为这几分地周年累月的摩擦,最后被活活气死了。张家姐弟三人都还小,只能任人欺凌,后来甚至发展至出门就被邻里啐骂的地步。直至张家大弟长成人,一次纠纷中,一捶下去,打趴了自称学过猴拳的李虎,周遭的人才有所收敛。
后来,张暨秋嫁给了阮宁父亲,张家因地皮去法院打赢了几场官司,判决书下来,情况才彻底好转起来。
如今,谁不羡慕张家女儿嫁了个好丈夫。可这两个年头,又听说暨秋丈夫阮敬山在军中郁郁不得志,隔壁气焰渐渐有些抬头。
阮宁随着小舅舅出门,就被邻居指指点点过几回。张至仲的脾气是三姐弟中最好的,见人就笑,并不喜欢和人起冲突,把阮宁抱到一旁玩耍也就是了。
张至仲带着外甥女逛遍了快到春节的整个县城,吃了现煮的油茶和粉面丸子,里面泡了方便面馓子之类她平时并吃不到的吃法,路边小摊上有卖塑料耳环和头花的,鱼儿鸟儿的,各色都有,小舅舅也一并买了给她玩耍。
清晨,县里有卖一种土说法叫“丸子汤”的早点,小舅舅日日早上六点背她去吃,汤水清香浓厚,另买一笼牛肉包子,软滑焦香,阮宁吃得乐不思蜀,爷爷打电话表示对她有那么一丁点的想念,问她啥时候回家,她也表示对爷爷有很多很多的想念,但是并不想回家哈哈。
张家姥娘则在家和暨秋唠叨些闲话,说道:“陈家儿子也去南京工作了,你大弟说见他了,还一起吃了顿饭,他如今并没有结婚,问他什么打算,只说没有合适的对象,急也急不得。”
暨秋有些着急:“他怎么样了,妈你不用专程跟我讲!”
张姥娘有些无奈:“你这急脾气!这不是闲话说到了。你们俩毕竟还是同学,这么多年,我冷眼瞧着,他是喜欢你的,只是你嫁给了山儿,我总是有些恍惚,你们俩那么好,眼瞅着读完大学就要回家结婚了的,怎么一转眼你就和山儿成了,他黯然离开,问你怎么回事,你总不说,我还猜想,你是因为你爸死的事儿刺激到了,一定要争口气,嫁个家里有能耐的。妈想到这里,心里不踏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