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压根不知道要去同谁打,只是听街坊四邻都在议论着“家里人”如何受欺负了,便来了劲。
小栓爸爸在电话那头笑得前仰后合,小栓爷爷气得挂了电话,把小栓抱在腿上,撩起袖子要胖揍,手高高举起,恨得牙痒痒,许久,却轻轻落下,叹了口气。
他说:“傻栓儿,你爸做错啦。”
小栓抚摸着爷爷花白的脑袋,老气横秋:“可爸爸觉得对啊。”
对和错,其实不那么重要。至少小栓永远觉得自己是对的,大人的荒谬言论都是错的。
六月,小栓爸爸被派到混编的巡防团,以师长级别兼任团长,因为巡防团团长方巧平级调动,这是个无人愿来的苦差。战时也有上级兼职下级的权宜之计,只为战事吃紧,随时调动,可如今和平年代,从没有这样暗降两级的先例。
晚饭后,小栓二叔随父亲进了书房。
他表面十分担忧,但是眉眼间又有些放松了的喜色,毕竟三十余岁,还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他过去追逐兄长疲于奔命,心中那点小九九小栓爷爷一眼便看了出来,强打起精神问他:“你对你哥哥这件事怎么看?”
小栓叔叔回答:“大哥忒顽固,如今和平年代,几个人愿意打仗,这样不顾别人死活,也不去琢磨如今格局,往战士不服,往大了说是路子不正,以后仕途恐怕都要受到几分影响。”
小栓爷爷良久不吭声,小栓叔叔觉得头皮有些发麻,便又补了句道:“大哥一贯倔强不听话,这事儿只怪他,倒牵涉不到父亲和咱们家,爸爸不用很担心……”
他话没说完,小栓爷爷拿着用了三十年的军队制搪瓷缸子,朝着二儿子就砸了过去,恨骂道:“别当我不知道你和程平东的那些勾当!你们俩一向联系紧密,你只当我平常奉劝你少和他凑一起是耳旁风是屁话!他害了你哥哥你倒很得意!满脑门长的是猪头肉吗啊?!对,只怪他,不怪我,更怪不着你是吗?!我告诉你,你哥哥哪儿都不好,脾气又臭心眼又直,人也不是绝顶聪明,偏偏有一点,你这辈子都赶不上!他娘的有骨气!知道什么叫骨气吗!你穿着这身绿军装顶着这身皮你有骨气吗!啊?!你怎知上面不想打仗,你怎知你哥哥就错了,这一眼你就一辈子吗!我告诉你,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凭谁想忍!就算现在斯文行事,咽不下的大家也不过大口囫囵咽下念三遍忍忍忍。可是只有你哥哥说出了大家不敢说的话!你倒还自鸣得意,众人皆醉你独醒!心眼儿脏!当老子的替你臊得慌!”
小栓叔叔吓傻了。他从没受到父亲如此严厉的斥责。
小栓爷爷喘着粗气,缓了好一阵子,才道:“把阮静从美国接回来,老子的孙子不该在那里!”
小栓叔叔阮敬水二十岁结婚,二十一岁生了长子阮静,如今十四岁,正在美国读初中。
他大气不敢吭,只是点头。
小栓爷爷姓阮,新中国建国后靠着血肉之躯打回来的头一份的阮。
他十五岁参军,二十岁为自己改名阮令,意为告诫自己,军令如山。
阮令生两子,敬山和敬水。
敬水两子,敬山一……女。
小栓是个女娃
。
当时为了避阎王,消灾的先生连性别都要求家人混淆。
阮敬水默默退出书房,阮令却失望得眼角藏泪。
他说:“你……不行。”
阮敬水握紧了手。
七月八月皆是暑假,九月又开学,阮家两个孩子都要读二年级了,阮令颇平静地对暨秋说:“小栓名字改回来吧,我瞧她都好了。”
张暨秋快哭了。小栓小时多病,便一直没定学名。当年公公说了,孙辈的名字都从“致敬中国”中取,大孙子先生,喜静,便取了静,二孙子顺了致,到了下一个,应叫“阮中国”了吧。
这叫什么名儿。
阮奶奶欢喜地抱着小栓,笑道:“阮中国,多俊的名儿。”
小栓“啊”一声:“你叫我啊奶?”
阮爷爷淡淡一笑:“是阮宁。宁静致远的宁。”
她不过是个女孩,却排在两孙之前。
众人脸色骤变。
小栓懵懵懂懂地从张小栓变成了阮宁,夜里偷偷擦了几回泪,心道这名儿着实不爷们,读了二年级,还如何大杀四方震慑众人。
十月,园子里的孩子们都掀起了骑“好孩子”童车的风潮,阮爷爷给俩小孩各买了一辆。阮致学得快,很快就卸了两个辅助轮,小栓骑得歪歪扭扭,最后却还带着一个轮儿,上学时候吭吭哧哧,整个身子还是往辅助轮一边倾,梗着脖子,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
每次骑着独轮儿童车迟到,桀骜不驯地罚站在二年一班的门口,是她,是她,还是她。
小栓改名为阮宁,从一年级升上来的老同学依旧喊她小栓,没人觉得她不是张小栓,没人觉得她不是男的。
事实上,她比一整个学校的男生都要像男的,比如同桌林迟,林迟一贯被她认定为没有男子气概,像个小娘皮。
二年级开了学,二人莫名其妙地,又成了同桌,而宋林和阮致同桌。宋林和阮致小栓三人玩得死铁,小栓那样心眼直脾气坏的,反倒让宋林和阮致这样心眼多的孩子觉得容易把控。换句话说,他们未必能从彼此处讨得什么便宜,但是却能从小栓那里得到最慷慨的馈赠。而因着这馈赠,他们也心甘情愿对小栓好点。
小栓则是雨露匀沾的类型,跟谁都能玩一玩闹一闹,宋林阮致对她推心置腹当成知己并且是唯一的知己,小栓对大家却是一样的感情,好时推心置腹,气时打捶一通,未有谁特殊。这是她没心没肺惯了的缘故。
脑门上写着“我很牛”的同桌林迟最近有些蒙。
他发觉了一件事,这件事令他有些费琢磨。
小家伙有点闷闷的,回家同奶奶说了,奶奶揉着这孩子毛茸茸又柔软的脑袋,心想孩子们的岁月倒是真可爱。
“她这样,不叫变态。”林奶奶定性。
林迟叹气:“可他她这样好奇怪。明明是……却一直以为自己是男孩。”
林奶奶微笑:“林林,你很关心她。”
她昵称孙儿林林,从不提
及“迟”字。
林迟翻开了英语词典,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大家都关心她。”
因为她是坏孩子。她出格的举动是那些被禁锢着的孩子们,在循规蹈矩的学校中,唯一的乐子。
窗外的黄瓜爬满了藤,再不吃,便真要变“黄”瓜了。他小心摘下几枚,用干净的手绢包着,第二天清晨送给了小栓。
他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这坏小孩“咔嚓咔嚓”地咬着,感觉才算稍稍还了坏小孩时常给他带点心的善意。
莫名想起在乡间参加婚礼时听到的一首俚曲,又觉不对。
他记性一贯太好。
我抱一采韭,送你半坛酒。
因韭从你来,故而才舍酒。
明晨厨间韭,明夜烛台酒。
酒浓韭亦浓,铺盖连理红。
十一月时,期中考,小栓数学第一次考了一百分,甭说别人不信,他自个儿都不信,直追着数学老师到厕所,在墙边立个小脑袋,傻乎乎问:“马老师我数学是考了一百吗?”
马老师被她吓得尿都分岔了,拎起教鞭追了她半个操场,跑完了,小栓气喘吁吁眼睛却亮晶晶:“诶,马老师我数学是考了一百吗,您有没有骗我?”
马老师啼笑皆非,直点头:“一百,一百,是一百,这伢子!”
小栓背着书包骑着儿童车晃晃悠悠晃回家,推开门就是一句妈我考了一百!
一转眼,沙发上坐着一个穿着蓝色毛衣的温柔少年。他正在收拾手边的书籍,诧异地抬起头,愣愣地看着眼前板寸头的小孩。
两人都静默不语。
暨秋笑了:“天天念叨着大哥,大哥这不是回来了,怎么还愣着?”
小栓眼圈都红了,许久才跳进少年的怀里,红着眼圈哭着说:“哥哥,你可算回来了。你去那么远干吗呀,我都不敢坐飞机。我特别怕死可是你怎么都不怕。爸爸说要打仗我还在想等打了仗你一定就回来了,可是后来不知怎么的又不打啦!”
少年抱着眼前的孩子,把小孩光洁的额头放在唇边轻轻吻着:“妞妞,不要难过,哥哥回来啦。”
十四岁的阮静从美国回来,办好休学手续,刚刚到家。
阮静走时,小栓还未取名,家中只是叫她小名“妞妞”,那时她还是女孩,回来时竟调换了性别。
小栓心中已渐渐有意识自己是个男孩,一时再难适应。
阮静说:“你刚刚进家时说了什么,妞妞?”
小栓迷茫地看着哥哥,她想起来初初到老家时的场景。乡下的堂爷爷带着庄稼人的粗糙拽住了她的小辫子,“咔嚓”便是两剪刀,告诫家中都要说她是男娃,谁说漏了嘴就要挨打。与她一般大的堂妹挨了打,哭着指着她骂,你这个不男不女的妖怪。小栓那时常烧得两眼无神,只是卑微地抱着茶缸子吃药,低着头说对不起。从此,她再也没拿自己当过“妞妞”,跑跑跳跳,穿衣吃饭,男孩如何她也如何。听到“妞妞”时,也再不觉得这样娇宠的名字与自己有什么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