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磊今晚换了个新的位置,移到了偏西不到十米的另一片草丛里,原来的那个“根据地”充斥着一股浓浓的尿味,实在是让人受不了。
可是这边也好不到哪儿去,四周全是三叶草,锯齿形的叶子边缘,就像小刀一样,割着刁磊的手臂。还有嗡嗡叫的蚊子更是讨厌,刁磊不停地挥着手,把这些热情的小昆虫赶跑。
现在是晚上8点55分,田田又坐在书桌前哭泣了。
因为是全新的角度,所以刁磊用他的那个军用望远镜,像扫描仪一样,扫过她裸露的肌肤。
“今天没挨揍!”这是刁磊窥视后得出的结论。
自从退出田径队之后,田田似乎整个人都变了,变得有点魂不守舍。刁磊这样的偷窥,更能将她神经质般的行为揽入视野。她发呆的时间,显然比以往更长,仿佛有什么难以释怀的心事儿,而且想着想着,她会突然一下子哭泣起来。
刁磊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触动了田田,不过他也不想知道,他只是对田田身上的伤痕有兴趣。
手臂、大腿上的只是冰山一角,在她衣服遮盖的地方,一定有更能让人兴奋的东西。现在唯一期待的,就是尽快打通浴室上的小孔,一睹为快。
已经过了时间,可环卫局的车还没来。刁磊有种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五分钟后,当环卫车出现在路口的时候,他几乎可以断定今天没法“开工”了。
环卫车开得晃晃悠悠,和一辆从边上小路突然横插出来的自行车撞了个“满怀”,附近几个妇女,当场就尖叫起来。
“操,你他妈喝酒了是吧?”被撞的是个光头中年,穿着背心和短裤,他中气十足地叫骂,证明他非但没受伤,而且还有足够的精力教训这个司机。看热闹的人群,像蟑螂一样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涌了出来。
刁磊恼怒地捏了捏拳头,却也无计可施,要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打洞,是完全不可能的了。
20分钟后,刁磊到了家门口。他很沮丧,而且还祸不单行。老爸在棋牌室打麻将输光了钱,正好回来取赌资翻本,看见刁磊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小子不好好学习,又他妈死哪儿鬼混去了?”话音未落,就撩起脚踢向刁磊的屁股。
机灵的刁磊蹦了出去。
“还敢躲,你给我过来——哎呀,还跑,跑了就别回来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刁磊就已经逃到老远的地方了。
刁磊觉得自己之所以能够进田径队,很大程度上和老爸的这种追逃是分不开的。从一开始,刚有逃的念头,就被揪回来劈头盖脸揍一顿,到现在还没等他骂完缓过神来,已经蹿到百米开外,爆发力和灵活性绝对是突飞猛进。
所以在他看来,挨家长揍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
“跑不就可以了!”他总是这样想。
他不禁又想起了第一次偷窥到田田挨打时的样子,以她的速度,甩掉她妈没有任何悬念,可她偏偏选择了忍耐。这大概就是乖孩子的特质——心甘情愿地挨打,也当作是听话的一部分吧。
那一次是为了什么来着?对了,好像是一包龙虾片。
一开始的时候,只下着一点儿小雨,可渐渐地雨就瓢泼起来,豆大的雨点打在地上啪啪作响。田径队的几个人都没带伞,只能跑进教学楼里躲雨。他们坐在阶梯上,换鞋、聊天、抱怨这该死的天气。月川从书包里掏出香喷喷的零食,把大伙招到一块儿分享。
“这是什么,真脆,哪来的?”
“这叫龙虾片,是我妈妈同事出差从上海带回来的。”月川说。
“挺香的,是油炸出来的吧。”
“嗯。”月川偏过脸。田田并没有参与进来,而是静静地坐在一边发呆。
月川把龙虾片归拢出了三分之一,放在一本书上,端到田田跟前。
“尝一片吧?”
“我不吃,谢谢。”田田脸上露出了微笑。
“真的很好吃。”月川拿起一片放进嘴里,咔嚓咬了一口,似乎在向她示范。
田田还是客气地摇摇头,不过她的视线却从没有移开过。
“到底还是禁不起诱惑吗?”月川心里想。
“这个?”果然,田田自己主动提出来了。
“这个其实是面粉做的。”
“不是,我是说书。”
“什么?”月川愣了一愣。
田田用手指拨开了一个虾片,沾满油渍的书的封面上印着书名,是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
“你在看?”田田惊讶地问道。
“是啊!”
田田顿时对月川刮目相看起来。
“我妈妈有很多书,没事儿的时候,我就瞎翻翻。”月川继续着这个话题,“你也爱看书?”
“还好啦,闲着没事会看一些。”
“我家有很多这样的书,都是我妈妈存着的,你要看,我可以借给你。”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月川拍拍自己的胸脯。
谈话大致就是这样,刁磊并没有往心里去。可是几天之后,当他游荡在夜晚的小路上,一个接着一个窗户偷窥过去的时候,田田因此而遭遇的后果,就引人入胜了。透过窗帘望进去,一向恬静的田田竟然跪在地上。她的母亲田晓娟手持一把笤帚,凶神恶煞地坐在一边的椅子上。
田晓娟嘴里说着什么,刁磊听不太清。他是再次偷听了田田和月川的对话,才大致有所了解。
“书还给你,谢谢。”第二天下午田田的眼睛还是红肿着的。这次她借的是《包法利夫人》,在跑道旁把书递给了月川。
“那么快?”月川完全没有发现田田的异样,“还要本什么,你上次说是《茶花女》,我明天给你带。”
“不用了。”田田低着头,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这时月川才稍稍意识到了什么:“你怎么了,《茶花女》看过了?那我带别的来,或者你说个名字,我回去找找。”
“真的不用了。”
“出什么事儿了?”月川关心地问道。
“没什么?”
“你这是要急死我呀,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月川很仗义地卷起了上衣的袖子。
“不是的,”田田轻声说道,“其实,其实是我妈妈不让我看这些书。”
“为什么呀?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儿,我妈妈从来不阻止我看书。”月川指了指书的封面,上面印着“中学生指定课外读物”。
“你妈妈真好。”
“你妈妈反对你看书?”
田田赶紧摇摇头:“她不是反对我看书,而是反对我看她指定之外的书。”
月川挠挠头。
“实际上,我妈妈每个月都会给我指定几本课外书,我要把它们看完的。”
“那不是一样嘛!”月川彻底晕了。
田田低着头欲言又止,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月川看着,猛然一下子就明白了:“你,你妈妈也太霸道了吧!连选择课外书的自由都不给你啊!”
“她是为我好。”田田的语气有些言不由衷,“她希望我将来能够做医生。”
“做医生?那你妈妈还同意你参加田径队,这不是也影响学习吗?”
田田不说话了。月川想了一会儿自己明白了,参加田径队是有机会加分的。
“那你还想看书吗?”
田田眼神里闪烁出光芒,可一下子就黯淡下去了,她摇摇头。
“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每天把书带过来,你课间看,到了放学的时候,还我不就可以了。”
“不行的,那些老师跟我妈妈全都认识,他们会告密的。”
月川拍怕额头,这倒也是。“要不,”他又兴奋起来,“你可以在训练之后看,回家的路上不是有个小竹林,我们可以坐在里面的亭子里,这样你妈妈就肯定发现不了了啊。”
这就是田田挨打的原因?!
刁磊觉得为了看书弄得这么纠结,而且还担心被家长揍,简直就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从小到大他都是因为不看书才挨打的,如果老爸知道他为了看书挖空心思至死不渝,没准高兴得要蹦到天花板上了。
当月川和田田私下有了这个小约定之后,很快就开始执行了。每周一、三、五都是田径队训练日,结束后,他们会一起回家,在路边树林的亭子里,待上半个小时。月川不间断地换着从家里带过来的书。他竟然还买了冰棍,两个人像情侣约会一样,在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地方做着固定的事儿。
“眼睛好像有点酸!”田田把视线从书本里拿出来,转向身边的树林,周围绿色盎然。
“那就歇会儿吧!”
“但是我想把它看完。”
今天月川带来的是本叫《老人与海》的书,田田仿佛身临其境在书中描述的人类与大自然搏斗的激烈场景中。她深深地为老人的命运所牵绊:“真不知道他最后能否战胜鲨鱼,把那条大鱼带回家。”
田田揉了揉眼睛,继续看书,大概是因为眼睛干涩的缘故,没看几行,她又感到不适了。“昨天晚上用眼过度了!”田田依依不舍地说道,“这样的话,只能明天再读结局了,还给你吧。”
月川接过书,脑子转了转,突然想出个办法:“你看不了的话,可是我可以啊,要不这样吧,我念给你听。”
那天刁磊就在树林子边上,目睹了一切。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过了一会儿,他想出了一个阴损的法子。
五分钟后,刁磊来到了田田的家,他看见田晓娟正在厨房里做饭。刁磊敲开门后,田晓娟打量着刁磊:“你是?”
“阿姨好,我叫刁磊,是田田在田径队的队友,我过来想问问她,徐教练说的明天的晨训是几点开始来着。”
“哦,这样啊,田田还没回家呢,你们这个时候不应该在训练吗?”
“训练?训练早就结束了啊!每次下午5点就结束了啊!”
田晓娟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是吗?每次都是下午5点结束?”
“对啊!”
“哦,”她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田田还没回来,你去别的同学那儿问问吧。”
“谢谢阿姨。”刁磊很有礼貌地回答道。
离开田田家,刁磊并没有回去,而是绕到了附近的一个单元里,安静地等待着。会等来什么,他并不知道,不过刁磊最大的优点也许就是有耐性。果不其然,他的等待有了收获。只不过一根烟的工夫,田晓娟就从家里出来了。
她一脸恼火地两边看看,然后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一路走,一路四面张望。月川和田田所在的小亭子,虽然埋在树林里,但还不至于隐蔽到完全看不见。很快,田晓娟就发现了他们的秘密,结果可想而知。
月川甚至还想向田晓娟解释什么,田晓娟根本不听。她板着一张比政治书还要严肃的脸,把田田拎回了家,田田就像一只待宰的小羊,被赶回牢笼中。
晚上,刁磊早早地就趴在了草丛里,等待着好戏的开始。透过窗帘,她果然跪在地上。田晓娟根本无法接受女儿不听安排,更何况还用这种办法欺骗自己。
笤帚柄一下一下地打在田田的身上,刁磊欣赏着眼前的好戏,高潮很快就来了,这回是田田开始反击了。
“我受够了!”
“你受够了?”田晓娟完全没有预料到田田会顶嘴。突如其来的反抗,反而让田晓娟放下手中的笤帚,“你认为我现在做的都是害你的?”
大概每个孩子在少年时代,都会遇到这样的事儿,家长总以“我是为你好”为借口,横加干涉他们的生活,他们所交的朋友、所看的书、所听的音乐,甚至是所吃的饮食。而田晓娟更是个极品,她的霸道就像封得死死的一堵墙,把田田封死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
“我觉得我喘不过气儿来了!”田田跪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喊着。
刁磊换了一个姿势趴在草地上,“戏”越来越好看了。
“从小到大,所有的事儿你都要管,几点起床,几点睡觉,穿什么衣服,带什么颜色的伞。我已经15岁了,到现在还没有交过一个朋友,我的遭遇都不敢跟别人说,生怕别人会笑话。你说不要浪费时间,好好学习,我从来不和同学们去逛磁带店,她们会哼的歌我一首不会,她们崇拜的明星,我一个不认识,在同学们眼里,我简直就是个怪物。我已经一再退让了,我现在只喜欢看看书,你也要横加指责。”
田晓娟的身体颤了一颤:“难道,难道你觉得我这样做不对吗?”
“不对!”田田大声地喊叫起来,“我一点儿课外生活也没有。”
“课外生活,难道让你参加田径队不是课外生活吗?”
田田冷笑:“要
不是徐教练说有机会加分,你会让我参加?”
田晓娟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你现在根本没有能力分辨黑白是非,我是在指导你,在规划你的人生。”
“这是你的人生。除了学习,我还有很多擅长的东西,我可以更优秀的,而不是像现在活得一点儿自我都没有。”
田晓娟的脸色更难看了:“那你如何证明给我看你会更优秀?”
“我、我,起码我跑步跑得快!”田田仰着脖子分辩道。
田晓娟不屑地看着女儿:“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有个叫马妞的竞争对手,徐教练和我说了,你的机会并不大。我正准备跟你说,下个礼拜就不要去田径队浪费时间了。”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简直就是希特勒、法西斯!”
田晓娟也火了:“如果你能战胜马妞,去参加比赛,获得名次,我就信任你!”
战胜马妞岂是一件容易的事儿,田晓娟似乎就看准了这一点,所以才放出狠话来。
再接下来的日子里,田田更加刻苦地训练。但有些东西,仅仅努力是远远不够的,就天赋来说,马妞确实略胜一筹,她就像一座大山,永远都横在田田的面前。
很快,冬天到了,田田又做了一件奇怪的事儿。每隔几天,她都会到小卖部去买一包食盐回家。开始的时候,刁磊还以为她是做菜用的,后来才发现不是。一是频率太高;二是田田从来不会把盐带进厨房,而是放进自己卧室的床底下。
刁磊不知道她收集这些盐是用来干什么的。也许是因为家里管得太严格,所以脑子出问题了吧,他想,看来有个在大学学生处当处长的妈妈,也不全是可以用来炫耀的资本,也未必就是件幸福的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