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不认为,或者说,我从来就没有想到过——在这么多年的探长生涯当中?我竟然会遇到这样的一次重大失败。对此我丝毫没有准备:猝不及防,一败涂地?”,他沮丧又烦躁地将手中的酒喝光,空酒杯倒扣,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泰格尔(Tegel)酒吧今天的生意实在是太好了,酒保们个个忙得手脚不停,根本就没听到这位客人那有气无力的两声召唤:
还好,他似乎也并不是太在意。
“这个人是我的朋友——我们认识都快四年了。就是从那时候起,只要是我们俩一起合作的案子:不论是主动的合作还是被迫的合作——就像这次的一样?你知道,这次如果他不来的话,就很可能会变成一桩谜案;但他来了,我却又感到很不甘心——我也犯了不少的错误,那是我自己的问题,讲出来了?却又无法改正。”,他看了看那个倒扣的空酒杯,“唉都是我自己的责任,我到底是在埋怨些什么。”
在他身旁的那位先生,耐心地听着他那已经开始有些语无伦次的唠叨,并在合适的时候适当安慰他两句:
“并不是这样的,卡尔探长。”,他很友善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相信您的能力,如果单单只是推理的话,您并不比他差在哪儿——或许您一见到他,潜意识里就有些神经紧张,就会犯下一些平时并不会犯的低级错误:我猜,您一心想和他比个高下——就是这种心情让您屡战屡败?”
“没错,就是那样!”,他笑了——被人说破了他的心思,让他感到相当开心,“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手上就总有Tourné(法语,作为王牌的牌),而我却连好牌的边都摸不到。有时候,甚至是我辛苦做了一些基础的事情:最基本的情报收集、指纹比照、笔迹鉴定、现场问询?他却理所当然地分享了我的成果——我总在某些时候拥有一些优势?却又一定会在最后丧失殆尽。”,他又敲了敲桌子,“你知道,就是这次——我从没有像这次这样,输得如此之惨。我将我作为警员的骄傲全部赌上,却换来众人的嘲笑,甚至还?”
酒保依旧没有过来,这位黑人探长也欲言又止。
而那位聪明的旁听者又给出了适时的开导:
“这才是事情的关键!我知道,我完全理解——你为那两条本不该死去的生命而倍受折磨。”
卡尔抱住自己的头,什么也不说,表情痛苦。
“犯下的错已经犯下,失去的生命永远都无法回来——因此,苦恼将常伴着你,在你入睡的时候折磨你,在你做出新的判断和决定之时阻挠你,使你变得犹豫不决、丧失主见。你好不容易重新树立起来的自信,已经被这个案子给彻底毁掉了?我知道你的过去——哼,走出来是那么困难,走进去却又那么容易。”
这人的话几乎让卡尔的酒醒了一半,他怀疑又吃惊地问道:
“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正如人们仅在忏悔室里称呼‘神父’,而不去叫他们的名字一般虽然他们也知道那人的名字,但却希望他化身为上帝的使者——这是一个十分有必要的替代:他们称他为‘神父’,称自己为‘罪人’。这样他们就有了希望,痛苦也开始有了尽头?”
听到这话,卡尔反而笑了:
“哼,你大概也喝醉了吧。”,他笑着,又敲了敲桌子,“如果米修罗大教堂的神父也喜欢来这儿喝酒的话,那个人就是你——你这醉酒的神父。”
“也许是吧,”,这人也笑了,“但赎罪和拯救却并不因为人类的不相信而不存在——它们一直在那儿,只等着人们睁开眼睛,去看见它们,然后才相信?”
“你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卡尔冷笑了一声,有气无力地问他。
“我想让你也看见。”,那人喝了一口酒,笑着回答道。
“别开这种无聊的玩笑了!”,他对那人摆了摆手,“上帝不会光顾酒吧的——天使也不会照顾醉鬼。”,他又敲了敲桌子——这回酒保有回应了:
“您要什么?”
“一杯特奎拉日升!”,他有些得意地对身旁的那位先生说道,“即使没有上帝,太阳升起也总是会带来些希望的?还有崭新的一天!”,他的目光重又变得坚定起来——虽然也就只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这次的失败我自己能够解决?就像你说的,我也不是没有解决过。
哈,文泽尔也会犯错,每个人都会犯错——甚至神的光辉,偶尔也会投在错误的方向?卡尔,你可得振作起来——你的骄傲不会让你屈服:死去的已经死去,朋友也依旧是朋友?或许,等我喝下这杯升日,就该将这些不好的情绪给放下了。”,他叹了口气,轻敲了两下桌子。
身旁的那位先生却摇了摇头:
“这样的说法只是逃避——并不是越过了坟墓,坟墓就从生命中消失。一些事情,发生了之后就无法改变。说要克服,不过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你这家伙到底是想要干什么?”,卡尔对这位先生的丧气话感到不满,说话的态度也开始不好起来——他本来就有些醉了:这不怪他。
“来告诉你一些东西,并交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这位先生面无表情地说着,从外套里掏出他的钱夹,打开,拿出两张照片,还有一封对折了的信,将它们放到吧台上。
卡尔将它们拿过来。他先看了那两张照片——每张照片上都是一块墓碑。
他对这些照片的内容感到十分不解:
“这是什么?你新主持的葬礼照片么?”
“看看上面的名字。”,这位古怪的先生用命令般的口吻对卡尔说道。
卡尔就将那两个名字读了出来:
奥古斯特·多纳多雅玟·布兰琪这让他的心好像是被人用手用力攥住一样——他目光中的坚定彻底消失了,整个人也一下子变得萎靡起来。过了半天,他才低声问了一句:
“你为什么给我看这个?”
“让你记得,你的肩上背负着什么:两块墓碑的重量谁都不能视而不见。”,那人冷漠地回答道,“至于那封信,是莎拉波娃交给我的——你肯定还记得她是谁。哈,她和奥古斯特本来都快要结婚了?是谁拆散了他们?”
卡尔的手颤抖着。他取过那封对折过的信,展开它,犹豫一番之后,还是将视线移到了信首:
西尔斯,你还不能原谅我么?
我不知道应该在这封信里说些什么。那件事情,很多时候,我并不希望它是真的发生过——我总是想起你小时候,你那时候什么都不懂,我们家也很穷。不止是穷,甚至连街头的乞丐都比我们富有——他们没有债务。我对父母的印象十分模糊,但那些债务却十分清楚。
你知道的,我完全不想让你去酒吧工作,这该算是一个天主教家庭的惯性思维?但愿望和现实总是相悖,即使是再亲近的兄弟,一旦不在身边,也会渐渐变得疏远。
我知道,你还在埋怨我当年收下海因纳先生那笔钱的事情。现在再告诉你理由,不知会不会太晚——没错,我知道你那时对我十分失望,认为我将你卖掉了。我当时对你说:我们正好有一笔债务要还?其实那是骗你的。我始终不认为你留在那间酒吧里会有什么出息,海因纳说的我都听在心里,我觉得你到德国去,可能会学到一些有用的东西,最起码,也能够开拓你的视野。
我还记得,在快要做决定的那段日子里,我每天都会去教堂祷告:我担心你的年龄太小,会下不了决心离开家乡——因此我祈求圣父,能够让我想到一个好法子,让你义无反顾地离开。然后?我猜,聪明的你一定已经知道,我收下那笔钱的用意是什么。
那笔钱我存起来了,在你离开的这许多年里,债务差不多还清,我也陆陆续续存下了些钱。我知道,你从小就梦想要去艺术学院学绘画——我攒下这笔钱,虽然不多。但如果你需要,还是勉强够你缴上几个学期的学费的。
本来,你从德国回来,我就想着——我们家的一切都会渐渐变好。但我没有想到,你竟然会和那个男人纠缠不清?听你亲口说出这个消息,我真的很失望!我的心碎了?是的,我知道,我那时候不该打你?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你捂着脸,看着我,满脸怨恨的神情。我很害怕,那么多年的亲兄弟,怎么能一下子就那么陌生?
那之后,我十分憎恨约翰·贝恩斯这个人——这个名字让我恶心!我的内心很矛盾,按照天父的法律,你是理应被人唾弃的?但你却是我的亲弟弟,我总想起你小时候,我们兄弟俩躲在没有暖气的小屋里,相拥取暖时的情景。那时候,我就发誓要让你过上好日子。我没有用,一开始是靠捡啤酒瓶和卖报维生,原来的邮差路易斯先生可怜我,退休之后,让我顶了他的位置。一个邮差能赚多少钱呢?你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好机会,却被那个男人给毁了!
我一点也不愿去责怪你,真的?你看过那些言语恶毒的信,一定对我失望透了——但其实,我只是想警告那家伙,让他离你远一点。你知道,我们是亲兄弟,我怎么可能会去杀了你呢?天父也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我每次投下这些信件,都会去忏悔室里悔过一番,向神父诉说我的不满。他劝我不要再这样做下去,但是?只要我一想到约翰·贝恩斯这个名字,一想到是他毁了你的一生,我就不由自主地继续了下去。
主啊!请您宽恕我!
我很快就受到了惩罚——我被他的人给抓住了,并被带到他的身边。我往他的脸上吐唾沫,他却笑了。他拿着一摞信件威胁我,说我如果不在三个月内交给他二十万欧的话,他就去告发我,并且要请最好的律师告到我坐牢,让我永远都没办法再干涉你们的事。
我很害怕,我知道他也将这件事告诉了你,让你越来越憎恨我。我这么多年才攒下了八万欧元——那是打算供你读书用的,怎么能够送到那个男人的手里呢?我真的很想告诉你实情,就在那天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问你该送他什么酒,你很冷淡地告诉我酒名,让我拿笔记下来:你知道我当时有多么伤心么?
我一度想将他勒索的事情告诉你,让你帮我求求情,但我最终没有这样做——我们多纳多家的人即使再穷。也不会向仇人低声下气!你更不能,但我或许可以?你知道,我会趁着这次酒会恳求他,让他将金额稍微降低一点点。我已经向我的女友借了两万欧,凑齐了十万欧元。我要在酒会上找个合适的机会向他求情,希望他能够将那些信件还给我。
小西尔斯,请你原谅,我将本来打算留给你的钱给了那个男人。我不想被关到监狱里去——那样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会重新开始攒钱,你知道的,那些债务已经全部还清了,只要我们能熬过这最后一关,以后的日子会一天一天好起来的!
至于那个男人,我已经听说了很多不好的传闻?我知道我的话对你肯定没有任何说服力,但我还是必须警告你——那是一个滥交的罪人,是一个魔鬼!我十分肯定,是他欺骗了你。但愿你能早一天发现他的背叛,尽快和他分开,找一个真正爱你的姑娘,过上真正幸福快乐的日子。
看完信之后不要难过,你的房间一直空着。我会给你铺上最干净的床单,准备好暖和的被子,等待着你的归来。
一直挂念着你的哥哥奥古斯特信从卡尔的手中滑落。他摇着头,一行泪水顺着眼角淌了下来,一直流到腮边,又滴落在那两张墓碑的照片上。
“奥古斯特的未婚妻诅咒着你——她希望你下地狱!”,旁边的那位先生将手放在了他的肩上,“因此,你必须赎罪。”
卡尔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看着那封信发呆。
“是时候自我介绍一下了,我的名字是汉斯·穆斯卡林(Hans·Muskarin),一个谦逊的侦探。”,他将一张名片放到卡尔的面前,“我和其他的几位志同道合者一直在进行一个计划,努力建立着有用的社会关系,并通过正当手段积累资金。”,他喝了口酒,“我们都对无能的政府执法机构感到失望和厌恶,打算通过我们自己的手段给那些作恶的罪人以震慑?实际上,每个人都背负着不小的罪——如果我们逃避它,它就会逐渐控制住我们的心灵,让我们变得痛不欲生、麻木不仁?”
他看了一眼卡尔——我们的黑人探长依旧一句话也不说。
“因此,我们需要正视他——选择成为神的仆人,给予魔鬼最残酷的制裁:肉体与精神的奉献和信仰达成统一——这便是最好的赎罪方式!”,他用颇具蛊惑性的声音缓缓说道,“我们的名字是‘反七’——贞洁(Purity)、节制(Self-Restraint)、慷慨(Vigilance)、热心(Iy)、温和(posure)、宽容(Giving)、谦逊(Humbleness)??人类一切优良的美德。而现在,‘温和’的位置恰好空缺着:
卡尔·诺纳探长,您是否愿意就此走向愤怒(Anger)的反面,加入我们神圣的行列呢?”
卡尔就如同没听见他在说什么似的,带着一脸恍惚的神情,敲了敲桌子:
“我还在?等我的日升。太阳升起之后?又会是新的一天?”
这可怜的人喃喃自语着。
他的催促竟然立即奏效了。酒保走过来,递上一杯新调的酒。
我们的黑人探长就像是抓住了最后的一线希望,双手颤抖着将那个杯子给拿了过来。但是,当他看见杯中的内容之后,却如同置身于南极的冰川之中,僵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了:
最上层的橙红色,逐渐向橙色过渡,最后变成淡黄色汉斯不紧不慢地跟酒保打趣道:
“我这位朋友要的不是特奎拉日升么?”
“是吗?我还以为他点的是特奎拉日落呢!噢?我忘了放樱桃!”
酒保满不在乎地回答道,将一颗樱桃放入了那杯酒中。
那是一颗漂亮又诱人的雷尼尔晚熟樱桃。
好不容易完成的那杯酒,现在看上去,就和落日一模一样(作者注:“特奎拉日落(TequilaSu)”的制法和序言中提到的、“特奎拉日升”的制法大相径庭——酒保们最常使用的调制方法是,将一份特奎拉倒入放满冰块的柯林斯杯(CollinsGlass)中,缓缓加入橙汁搅拌均匀,顶部加入半份黑莓白兰地轻搅,最后放上一枚樱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