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阮从自己的风衣夹层口袋里翻出了五百块钱,应该是昨晚出门的时候怕需要纸币应急,就随手从抽屉里拿了几张走。
放在以往,恐怕这是根本不会当回事的数目,此时在温阮眼中却宛若救世主一般熠熠生辉。
她迅速地下了楼找了个手机店修手机。
修手机的是个老师傅,动作麻利话也不多,叼着烟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任务。
温阮看着屏幕上那重新亮起的苹果,感觉自己乌云密布的人生在一瞬间被照亮了。
网上支付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
一打开手机,满屏都是秦素珊的电话和短信。
温阮也没迟疑,直接回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两下就被接通,那头响起秦素珊歇斯底里的尖叫,一大段话脱口而出,甚至连个换气都没有:“温阮你他妈一下火车就没消息了电话还关机发短信也不回你知不知道我差点报警!”
温阮揉了下自己有些发麻的耳朵,等秦素珊稍微冷静了一点后,才将今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全交待清楚。
电话那头是许久的沉默,片刻后秦素珊才试探着开口询问:“所以,你一下火车就差点被人贩子拐卖,然后看上了人家英雄救美的检察官小帅哥。因为耽于美色,还蹭到别人家里去当租客?”
温阮:“对。”
秦素珊深吸一口气,语气充满了不可思议:“你怎么不顺便回家一趟把户口本偷出来,然后直接和人家去登记呢?”
这个提议居然让温阮仔细思索了一下,她摸着下巴,无比认真道:“也行,我努力争取吧。”
秦素珊被她气笑,在那头缓了许久后,才按着自己的眉骨,无奈道:“所以人家知道你是个离家出走的千金大小姐吗?”
“不知道。”
温阮在路边的饮品店买了杯奶茶,此刻正在费劲的吸着杯底的珍珠,说话有些含糊不清,“我和他说我很穷来着,万一被他知道我其实不缺钱,一定会被赶走的。”
穷?
秦素珊没办法把这个字和温阮画上等号。
她犹然记得小学的时候,老师布置了篇课堂作文,叫做“我的生日礼物”。
念作文的时候,所有的小朋友写的都是蛋糕,玩具车,芭比娃娃之类的东西,唯独温阮不同凡响。
那个时候只有七岁的温阮抱着自己的作文本,一字一句念的抑扬顿挫:“今年我的生日礼物,是我爸爸送我的一台私人飞机,里面的装饰都是我最喜欢的卡通人物。爸爸说,这台飞机可以带我去任何想去的地方,看遍祖国的大好河山……”
从那以后,老师再也没出过任何有关于“礼物”的作文题目。
所以装穷这两个字从温阮口中说出来,秦素珊一时之间居然有些恍惚。她顿了下,然后问:“你不是钱包什么的都被偷了吗?那钱还够不够用,需不需要我借……”
“我刚刚看了下,手机里还有些小钱。”
温阮喝了一半奶茶,觉得有些腻,她皱了下眉,将杯子放在桌上,站起身准备去买些日用品:“…应该够用半个多月,没事,反正我最近要省钱。”
“有些小钱是多少?”秦素珊顺口问了句。
温阮眯着眼睛回忆了下:“五十多万吧。”
秦素珊:“……”
——应该够用半个多月?
——省钱?
秦素珊迅速掐断了电话,她怕再和这个千金大小姐在钱的问题上聊下去,温阮还没饿死,自己就会被气出心肌梗塞。
和秦素珊结束通话之后,温阮准备去对面商圈里买几件衣服和日用品。
毕竟旅行箱被整个拎走,要囤的东西也有些多。
在进入商场前,她反复告诫自己:记住!只是买几件替换衣服和日用品就走,一定要克制。
不过女人但凡进了商场,克制这两个词就不复存在。
六层的大楼被她里里外外逛了个遍,商圈里的导购都是认得牌子的,一看就知道温阮身上的一套打扮价值不菲,于是更是堆出一张张笑脸,热情如火地安利着最近的新品。
温阮觉得,虽然要省钱,但有些东西还是不能放弃的。
比如givenchy香榭天鹅绒小羊皮,好看又不贵,每个色号都是实打实的优秀,必须all in。
还有Mandala春季最新款的女装,这批设计师比往年都要优秀,而且居然恰好有自己的尺码,必须入手。
最后在逛用品店的时候,还发现了一家专门卖猫零食的宠物店。
如果要攻略一个男人,必须要先攻略他的猫。猫零食这种东西,就是最好的武器!
当温阮觉察到不对劲的时候,手机里的余额已经从五开头迅速跌到了四开头,直逼着三走去。
她迅速地冷静下来,拎着大包小包迅速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好险——
商场果然是个吃人钱的地方。
*
回到公寓的时候,傅知焕还没回来。
温阮松了口气,然后迅速蹿回自己的房间锁上门,将那些衣服化妆品的包装拆除,剪下了名牌标志和商标,然后将他们裹成一团塞进垃圾袋里,偷偷藏进了书桌下面的柜子里。
千万不能被傅知焕发现。
伯爵站在门口,好奇地探着脑袋。当看到温阮从袋子里拿出猫零食冻干的时候,宛若顿时有了感应一般,蹭到了她身旁撒娇。
“冻干可以给你。”
温阮无比严肃地和伯爵进行谈判:“但你得让你的主人多留我几天哦。”
伯爵圆圆的眼睛盯着猫零食的包装袋,然后脆脆地“喵”了一声。
“如果你主人赶我走,你得表现出非常不舍得的样子,不然你就没有加餐了。”
伯爵:“喵!”
温阮心满意足地取出一小份猫零食,放到了伯爵的面前,然后将剩下的封好,放进了柜子里。
现在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忙活了一整天,加上今天江城的温度已经比以往明显升高,温阮的身上也闷出了一层薄汗。
于是她伸了个懒腰,准备去洗澡。
然后,温阮发现——
傅知焕家的热水怎么开啊???
她戴着浴帽,站在浴室里思索了半天,然后突然想起了傅知焕走之前留下的私人电话。
*
经过中午那道陡然的升温之后,温度一直到晚上也没降下来。
春末夏至,蚊虫也按捺不住,贺子芩站在酒店门口吹着风,心底却如同火烧般,反反复复焦灼不耐。
她今晚本不准备来这场聚会的。
说实在话,贺子芩从小学开始就是尖子生,加上又是书香门第,家里人宠她,所以骨子里都养出了几分傲气。
一堆不太熟的人硬凑在一起,故作热络的打通关系网,这种事情贺子芩向来不稀罕做。
但偏偏听人提到了傅知焕的名字。
傅知焕和她是同届于安大就读的。
在刚入学军训的时候,傅知焕所在的连就在她的隔壁,那个时候几乎所有女生都会趁着向右转的时候偷偷看他。
刚入学的大学生,穿着军训服,皮肤被晒得黝黑,站成一块就是绿油油的一堆,几乎都毫无辨识度。
但唯独傅知焕最打眼。
从贺子芩的方向,能够无比清晰地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下颚。
但却从没有一次,与他对上过视线。
今天贺子芩在门口,其实是特地等他,原本准备趁机装作偶遇打个招呼叙个旧,也比在饭桌上搭话印象深刻。
但却发现,原来傅知焕完全不记得自己。
或许是因为尴尬,她没急着上去,特地在楼下呆了一会儿,假装自己是在等其他人。
等分钟走过快一个弧,贺子芩才转身上了楼。
酒店的布局雅致,屏风相隔,拐角的桌子上还摆着铜炉,飘出几缕白烟,衬得意境悠远。
靠近房间,可以听见人声交谈,声音细碎嘈杂。
贺子芩将头微偏,隐约间能看到一个男人的背脊。
笔挺的后背,穿着修身的黑色衬衣,即使随意站着的一个背影,都叫人挪不开视线。
贺子芩深吸了口气,扬出个笑脸,走了进去:“我来晚了。”
傅知焕听到人声,将头微偏了下,目光在贺子芩脸上短暂的停留了一下,然后挪开。
贺子芩觉得心头猛地一坠。
立刻有人笑着来带她入席:“我介绍一下,她叫贺子芩,可是我们行业的翘楚,是我这么多年见过最有才华的律师了,这么多年来打过的官司不计其数,却只输过两次。”
贺子芩笑了声:“两次也是输,我应该自勉。”
这句话一出口,便有人拊掌夸她谦逊。
无论是否真心诚意,在座的都是各行业内拔尖的人,表面的话都能说得好听。
贺子芩入座时,特地留了个心眼,默不作声的绕了圈,在傅知焕身旁坐下。
周围的人大多都在侃侃而谈,根本没在意她这点小动作。
傅知焕留意到自己身旁坐了个人,只是偏了下目光,很浅地在她脸上停留了下,然后移开。
他手上把玩着一个小铜杯,似乎是在端详着上面的花纹,似乎对参与别人的话题并不感兴趣。
但有人和他搭话时,还是会礼貌性地回复两句。
“傅先生对这种器具很感兴趣?”贺子芩忍了半晌,最后还是自己先开了口。
傅知焕看她一眼,反应淡淡的:“嗯。”
贺子芩立刻顺着话茬往下接:“我也喜欢收集些瓷器杯子之类的,如果傅先生喜欢,我们可以分享下经验。”
傅知焕脸上的表情没太大变化,只是平静地抬手将杯子换了个面:“抱歉,突然觉得不感兴趣了。”
这略带着些冷淡的语气,让贺子芩脸上的表情险些绷不住。
其实从刚才一进场,意图和傅知焕搭话的人就不在少数。因为这位年轻的检察官,自从上任以来就屡受褒奖,行为处事也是雷厉风行,果断而又一针见血。
除此之外,也又传言说他家世深厚,虽然这么多年来没听他提起过自己的家族,但好像是世代经商,是随随便便一跺脚就能惊动风云的巨鳄。
这些话虽然无从证实,但总归不是空穴来风。
虽然许多人有意想要攀附这个关系,但傅知焕却也是出了名的公私分明,这号人物,人人都揣着颗心,生怕在他面前说错话。
话题聊了一圈,又绕到了贺子芩的头上。
毕竟她刚回国,这么些年又名声在外,对她好奇的人自然也不在少数。
“我听人说贺小姐出国留学,是因为输了一场官司?”
贺子芩笑了声,然后道:“技不如人,肯定要多加学习。”
有人突然插了句嘴,摸着下巴回忆道:“可是我对那起官司有所耳闻,其实责任并不在贺小姐。而且当年,贺小姐替受害人辩护,可是分文未取。”
周围的人好奇,于是那人便解释了一番。
三年前。
一位在读初中十四岁女生失足落水,溺水而亡。但在受害者父母调查之后,发现自己的孩子这么几年,一直在被同班同学欺凌。
出事的那天,也是因为在和一位经常欺凌自己的男同学争执时,才一不小心踩空掉进了河里。
受害者的父母盛怒之下,将那位男同学告上了法庭,聘请的律师,就是贺子芩。
但考虑到那位男同学也才刚满十四岁,且精神状态不稳定,同时家里条件困难无法聘请律师。所以按照法律规定,必须强制性的要求法律援助处派出一名律师,替他进行辩护。
那场官司,贺子芩输了。
男同学最后被判为过失杀人,却又因为不满十六岁,所以在批评教育后便予以释放。
其实这起案件的结果是毋庸置疑的。
因为判断其并非故意杀人的证据十分充沛,就算律师再如何巧舌如簧,都是无济于事。
贺子芩听人提起陈年往事,只是抿唇轻笑了一下,然后道:“身为律师,我只是想维护受害者的权益,但没想到……”
她说到这,还特地停顿了一下,仿佛意有所指:“不过恐怕思想境界不同,我一辈子都没办法理解那种替犯人说话的律师吧。”
“贺小姐说的,是那位替那名男同学辩护的律师吗?”
马上就有人会过意,他皱着眉,似乎在努力回忆:“我也略有耳闻,听人说那人好像也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名字是叫……”
“温阮。”贺子芩笑着接过话。
傅知焕把玩着被子的手一顿,他的眸光有片刻的凝滞,然后很快归于平静。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我记得当年这位小姑娘的名气可是很大,好像从来没有输过官司。不过现在看来,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像贺小姐一样,心里有杆标尺的。”
“砰”
一声清脆的杯具入盘声响起。
贺子芩微愣,转头看向声音来的方向。
傅知焕垂下眼帘,漆黑的眼仁中情绪晦涩不明。他将被朝着椅子处轻靠了下,指尖一下下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
虽然一言未发,却让在场的人倏地安静了下来。
赵子琛也愣了下,他和傅知焕是多年的朋友,见他这架势,便知道八成是动了怒。
周围静得出奇,在许久的沉默后,却听见傅知焕低笑了声。
只是这声笑里却不带任何笑意,他抬眼,语气淡淡的:“按照法规,在未成年人没有能力聘请律师的情况下。法律援助处派出律师是强制性的举动。行外人不知,难道连贺小姐也不知道吗?”
贺子芩微愣。
虽然傅知焕没看自己,但却还是让她背脊一阵发麻。
其实她如此惦记温阮这个名字,的确也有其它原因。
贺子芩输的第一场官司,对方的辩护律师就是温阮。那段时间,有关两人谁到底是行业内新起之秀的争论,正是如火如荼。
贺子芩向来孤高,那一输,把她的自尊全都打得粉碎。
所以在听说温阮被指派了替这位被告人辩护的时候,立刻就联系了受害者的家属,提出免费进行法律援助。
虽然知道这场官司自己必败,不过却能争到许多的褒奖,也是值得。
这起案件在那段时间激起了剧烈的讨论。
校园暴力的问题被翻来覆去的拎上了微博头条,越来越多的人呼吁要正面面对校园暴力这一严重的现象。
虽然输了官司,但贺子芩显然是名利双收。
而温阮,则在那起官司之后,销声匿迹。
现在贺子芩提起,无非是想涨涨自己威风,反正这也个三年都没被人再提到的名字。
却没想到,傅知焕会反驳自己。
贺子芩脸上的笑容越僵,就连声音都有些发抖:“傅先生说得对。”
傅知焕没和她多费口舌,只是平静起身,朝着在座的人轻点了下头:“失陪一下。”
*
傅明衡难得接到自己弟弟的一个电话,但内容居然还是关乎于温阮这个,向来不被这位傅二少在意的名字。
“三年前?我当然知道,温阮的确是律师。”
傅明衡寻了个安静的地方,皱着眉一边回忆,一边道:“那个时候还挺有名气的,不过因为三年前那起案子,突然就辞去了工作,回到了温家。”
“我也有所耳闻,这个案件递到法律援助处的时候,大家都知道会以过失杀人罪结案,但是谁都不愿意做这个背锅的人,所以就移交到了还是新人的温阮的身上。不过在法庭宣判之后,受害者的母亲因为承受不了女儿过世的打击,所以跳楼自杀了。”
因为受害者母亲的自杀,这起案子在当年被推向了高潮。
温阮作为被告方的辩护律师,也成为了许多人的攻击对象——
“现在有很多律师都为了出名而接一些有热度的案子,估计这个律师也是为了名气吧。”
“为了钱连原则都不要了吗?”
“收钱就能替杀人犯说话,真的是让我大开眼界。”
这些言论,以及在听闻受害者母亲自杀的消息后所产生的精神压力,或许就是让温阮辞去职务的原因。
傅明衡有些狐疑:“你怎么突然想起来打听这个了?”
傅知焕转身,一双漆黑的眼眸望向窗外:“没什么,突然听人提起来,有些好奇。”
“害,我还差点以为你回心转意了呢。”
傅明衡笑了声,随口开了个玩笑,然后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温丰臣那边好像有要来解除婚约的意思了,估计是放心不下自己那个宝贝女儿吧,恭喜你,马上就能自由了。”
“……”
傅明衡这段话出口后,却没能像意料之中的听到回应。
在三秒中的静默之后,才听到听筒那边传来了傅知焕略带着些突兀的笑声,他的语气听上去一如寻常:“是,挺好。”
在简单寒暄几句之后,傅知焕挂断了电话。
而电话没挂多久,便再一次震动起来——
来电显示,是一串没有录入姓名的电话号码。
傅知焕皱了下眉,接通:“你是?”
“是我是我是我!”
电话那头是温阮的声音:“你家浴室的热水怎么打开呀?”
“傅先生?”恰好,贺子芩从包间里寻了出来,她咬了咬下唇,试探着说道:“我想和你解释一下……”
或许是因为贺子芩也在说话,傅知焕有些听不太清温阮的话。于是他皱了下眉,微微抬手示意身旁的人噤声,然后压低声音问:“什么?”
温阮深吸一口气,然后扯开嗓子一字一句道:“你!家!浴!室!热!水!怎!么!打!开!”
“……”
吐字清晰,语气饱满,声音洪亮。
洪亮到穿过话筒,还在走廊里回响。
贺子芩的脸色刹那间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