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历史上很有名,瑾儿你该听说过他的名字。”司函冷道。
我一愣,不由得抬手抚了抚额际。
耳畔司函传来的声音越发寒冷:“此人当年在进献冥幽环后,便被周穆王带入大周王宫之中,加以封赏。他分外精通木艺,造出来的木甲人能歌善舞,宛若真人,而造出来的羽雀亦是同真的一般,翎羽附体,啼叫声清亮,当时民间传闻的‘西周木艺’一说,正是由他而来。他身边一直常伴着一个木甲巨人,曾在周穆王殿前舞剑,引得群臣讶异。由于那木甲人看上去与活人无二,当时的人甚至误以为他与那名高大木甲人是同行同住的亲密好友。”
司函顿住,眸中显出几分大仇得报的快慰来,道:“不过那男人作恶太多,天有报应,最终被周穆王下令五马分尸而死,倒是省得我再去动手了。”
我点头道:“姑姑你说的这些,我其实俱都晓得。我曾去过一趟姑苏的大周公主墓,里头的壁画上就绘制了那青年的一些相关事宜,还有那个木甲巨人,但是我并不知道那人的名字,不好多加揣测。”
“瑾儿,我若这般含糊地说,你自是不晓得。只是等我告诉你,他身边常伴的那个木甲巨人的名字,你定然就晓得他的名字了。”
我脑海里蓦地划过那个木甲巨人将军的身形容貌,压低声音道:“那木甲巨人唤做何名?”
“仲昆。”
西周木艺。
青年男子。
仲昆献舞。
“仲昆。”我后知后觉明白过来,恍然地沉沉道:“原来那男人竟是偃师。那个造出名为‘仲昆’的能歌且善舞的木头人,当时的天才木艺人,偃师。”
司函道:“不错,害死你二伯与二伯母,抢走冥幽环与狴犴玉钥,又将冥幽环进献给周穆王的那人,便是偃师。”
“我早该想到他的名字的。”回想起姑苏公主墓的种种经历,还有冥殿壁画上绘制的偃师与他的那名木甲巨人仲昆,不觉有些唏嘘:“可是偃师,他已经被周穆王五马分尸了。”
司函冷笑道:“这是他的报应。就算他不被周穆王五马分尸,我也会杀了他,幸而他到底死了。”
我把姑苏墓里的种种,又和司函细细说了遍,司函一脸意料之中的神色,道:“这些事情,颜儿俱都告诉我了。而我过了这么多年,终于是将阿炎和枝儿的遗体,给迎接了回来。”
我叹惋道:“之前我在姑苏墓里瞧见的那两名神凰青年男女不腐的遗体,原来……他们便是我的二伯与二伯母。”
司函亦是满眼的苦涩:“是,他们被偃师害死不说,遗体还一直被偃师存着。直到偃师被五马分尸,周穆王后来修建大周公主墓时,又将他们的遗体锁入公主墓。这么多年,他们……当真是受苦了。”
彻底理顺这些,我揉着眉心,只觉疲惫不堪:“姑姑,我觉得好累。”
“瑾儿,所以你莫要轻信他人,不管别人对你多好,你都要提防着,你身为神凰,自是有这许多心怀贪念的人要害你。你二伯与二伯母便是前车之鉴。”
“我明白,明白姑姑你对我说这些的苦心。”我点头应允她,又轻声道:“我爹爹的遗体已然无存,可是我娘亲她的遗体还停在古城底下。我想接娘亲回来,同我爹爹当年留下的一些配饰合葬在一处,了却她的夙愿。”
司函怜意地望着我,软声道:“放心,这些事宜,姑姑我已然替你全办好了。这么些天,你一直在操劳奔波,受了这么多苦,我晓得你无暇顾及,便帮你尽数做得妥帖。你爹爹的配饰遗物与你娘亲的遗体停在了凰殿桃林深处的长明台,得空你便去祭拜一番。而阿炎与枝儿,我着人将他们从姑苏墓里带出后,停在祭殿后面的东风阁,让他们两人永远守着长生。”
我心里一动,抬起头来,讶然地觑着她。
“长生,是靖炎与折枝的孩子。”司函似是知晓我心中所想,轻声道:“长生,她其实是你的堂姐。”
我经历这许多风雨,自问现在心境沉稳,早与以往不同,无论什么,我都还受得住。但是此番听到这个消息,我实在是震惊非常。
司函苦笑:“你是不是想问,她明明是你的姐姐,比你年长近千岁,为何她还一直是这副孩童模样,懵懵懂懂,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晓得?”
我点头。
“那是因为,阿炎与枝儿,两人本来也是那表姐弟关系。正是因着他们血缘相近,且是当时族内仅存的两名十六翼凰羽,为了孕育繁衍十六翼后代,我强行让他们两人成亲,再后来,便有了长生。谁知我想错了,因着表姐弟血缘近的缘故,长生自小身体便有着极大的缺陷,非但不是十六翼,反而一直保持着一副孩童模样,总也无法长大,且神智懵懂,什么也不晓得。”
司函顿了顿,面色黯淡,凄楚接道:“长生她的神智一直不得开化,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这副小小的样子。我……我当初就不该为了所谓神凰命数,而让阿炎与枝儿结合的,都是我的错。”
我宽慰她道:“姑姑你莫要自责。长生她现在天真无邪,对她来说,也许不失为一件好事。正因如此,她什么痛楚都不会晓得,她也不晓得她的亲生爹娘被人害死,遗体被锁在公主墓内锁了那么多年,比我晓得我爹娘的事,要好百倍。”
司函摸了摸我的脸,道:“瑾儿你这般说,倒也是。有些时候,晓得的人,比不晓得的人,要痛苦许多。”
我静然,司函拉过我的手,轻轻摩挲,低眉道:“瑾儿,姑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何事?”
“你先前从烟云海寻回的那三件神器,俱都是假的。”
我抬起眸来。
“姑姑本就是三器掌管人之一,自是清楚万分。那女人抢走的三件神器,是仿品,仿造得极其逼真,若非我这般熟悉之人,根本就辨别不清。你近来只顾着你那位洛神,哪里又分得清,只将那三器丢给了我,我前阵子细看之下,才看出端倪来。”
我恍然一笑,淡淡道:“原来是这样。”
司函蹙眉道:“瑾儿,你不奇怪么,为何那三器会是假的?那三器是你们辛辛苦苦才集齐的,别的不说,单说那地煞剑,的的确确是从你娘亲的遗体下面取出。原本地煞剑是我掌管,后来我将地煞剑与了你爹爹,你爹爹同管地煞剑与天命镜,自古城里寻到的地煞剑,定然是真的。原先你们所得三器为真,为何到了?怪墒掷铮?词羌俚模坎幌?担?ㄊ怯腥舜又凶鞴#??涞舭?恕!?br>
“真也好,假也好,掉包也好,作梗也好,我都不想关心了。”我道:“昆仑就是因着三器而死,我如果不把三器交给她保管,她便不会遭到?怪傻亩臼郑?档降祝?俏叶圆黄鹚?u馊?饕皇拢?霉媚闳粲幸陕牵?阕匀ゲ樘角宄??液芾哿耍?幌牒煤玫匦?3??约合胍?纳?睢!?br> “瑾儿,你这是何意?”
“姑姑,我的意思是,我要走了。”
司函紧紧攥住了我的手:“瑾儿!”
我展颜一笑,道:“姑姑,莫要说这许多伤心事,也莫要说这许多烦心事了。我现在好得很,经过这一次失而复得,我才明白自己内心深处最渴望的,到底是什么。等我服下化血珠,脱去那战鬼戾血,我便会和洛神回归蜀地去,去过那平淡日子。我以前曾许诺过她,要同她过日子,一生陪伴她。而且昆仑与我娘亲的遗体尚还停在蜀地的寒洞里,她们孤零零地在蜀地,生前遗憾颇多,我也想回去多陪一陪她们二人。”
“瑾儿,你贵为神凰的公主殿下,又是最后的十六翼,本该永远留在凰都,接受族民侍奉,为何却要走?你要去陪你那两位死去的养母,便不再陪姑姑,不再陪你那亲生爹娘了么?”
“怎会呢。”我轻声道:“我只是以往过惯了那普通的日子,凰都这里空荡荡的,我的凰殿又太过奢华,明明只我们几人住在里头,却有那么多人伺候,我住不惯,洛神她也是。姑姑,我走后,自会常常回来看你和长生,来祭拜我的爹娘,你放心,我只是不在凰都里住了而已。”
“瑾儿,我找了你那么多年,你不愿常伴姑姑身边么。凰都里的一切都是你的,你为何要去外头住。”
“我如今长大了,不可能永远陪着姑姑的。”
司函定定盯着我双眼,静默许久,才叹道:“是,你长大了,便想飞去别的地方,与你的心上人组建新的家,怎会与姑姑我这个老女人在一处住。”
我看着她那张年轻美丽的面容,忍不住笑道:“你是老女人,我也是,洛神也是,我们都很老了。”
“可我比你老很多很多岁。”
“可你依旧这般年轻貌美。”
司函面上终于浮现笑意,有些嗔怪地道:“你就是这般哄着我,我也不会放你走。”
“你嘴上虽是这么说,心底却还是同意了我的抉择的。”我笑道:“我会时常回来看你和长生,到时候一家人在一起聚一聚。你若是不忙的时候,也可以带着长生来蜀地看我,住一段日子。”
司函叹口气,道:“先服化血珠罢。”
“好。”
之后,司函拿缚神链将我捆了,准备妥帖后,喂我服下那化血珠的粉末。
司函关门出去,我仰面静静地躺在榻上,去看那头顶雕琢的华美凰羽纹路,等待着化血珠发作那一刻的到来。
尹墨寒说我能挺过去,我定是能挺过去的。
我并不担心。
过往的一幕幕光影,在我面前掠过。
我尊敬过的人,疼爱过我的人,我恨过的人,一个一个,都转身离开,沉到黑暗深处。
这一年多的经历,当真似大梦一场。
如今,宛若戏台上曲终人散,就剩下我们这几个人了。
身体热度慢慢蹿上来,我却感到从未有过的释然。
外面一片安静。
我晓得洛神正在外头等我,等我与她一起离开,去过属于我们的自由生活。
我失去了许多,幸而也得到了许多。
其中最贵重的,便是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