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到司函祭殿时,司函刚刚才用完午膳,随侍的人正在撤去桌上碗碟。
我走进去,道:“姑姑。”
洛神道:“司函大人。”
司函朝我点点头,瞥了一眼洛神,并不做表示。她又回看我,替我倒了一盏茶水,道:“瑾儿,用过午膳了么?来此找姑姑,所为何事?”
“刚用过。”我道:“没有事,就不能来看望姑姑了么。”
司函面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来,柔声道:“饶是你没有这般好心。”
我轻声哄着她:“怎会没有?你是我姑姑,侄女孝顺姑姑,天经地义。”
司函笑意越发深了,半晌才道:“说罢,所为何事。”
我答她的声音有些低:“尹墨寒先前将化血珠托付给姑姑你,今日我便需要服用那化血珠磨成的粉末,以便脱去战鬼戾血。”
司函眸中光芒略黯淡下去,静默片刻,才点头道:“嗯,我晓得了。”
她神色又冷了些许,侧脸睨着洛神,肃然道:“你可知服用化血珠是如何危险的事?瑾儿的娘亲为了我幺弟苍擘,强行服用化血珠,这才被戾血反噬,落得那痛楚自尽的下场。瑾儿虽然只得一半战鬼血统,又有神凰庇佑,反噬力尚不足为惧,可她在化血过程之中必须承受的痛苦,你根本就不能想象。而她之前为了求我替你解咒,求我接纳于你,又生生替你受了那洗罪台上一千下的洗罪鞭。她为你受苦付出这许多,你倘若来日负了她,我定会将你碎尸万段。”
我着恼道:“姑姑,你说些什么。”
司函冷道:“我只是提醒她。”
洛神神色淡淡地觑着司函,声音稳而沉静:“我这一生,便只得她一人。”
我闻言,唇角略勾着笑了下,见司函往我这边看来,立刻又敛了容。
司函哼了一声,对洛神道:“记得你方才说过的话。”说完朝我示意:“瑾儿,随我来。”
眼见司函转身朝里走,留了一个背影,我连忙凑过去,在洛神耳际嘱咐道:“别担心。化血需些时辰,你回凰殿去罢。”
洛神只是轻轻点头:“我在这等你。”
我犹豫片刻,道:“那你有什么需要,吩咐姑姑这里的人便是。晚饭我定是不得出来吃了,你自己要记得吃东西,想吃些什么,就要他们去准备,莫要委屈了自己。”
“我晓得的。”
扭头一看,司函并未转身,我趁机又在洛神柔滑的脸颊上飞快地亲了一记。她手指抚着脸颊,略微颔首,低垂的眉眼里藏着几丝和煦浅笑,我瞧见她那模样,忖着司函已然走了,忍不住就想再亲她一下。
这时,听到那边司函低低地咳嗽了一声,我不敢耽搁,赶忙跟随着司函进入她的寝间左室。左室为司函的私密之地,平日里都是闭着的,里面搁了许多书籍以及一些珍贵的药材,还有可供休息的软榻。
进去后,司函瞥了一眼床榻,让我躺到榻上去。
我走过去,弯腰开始脱靴,司函则在桌案一侧取出一个黑色的类似药罐的物事,走到我面前,将那黑色药罐置于一旁几案上,道:“怕不怕?”
我脱好靴,坐在床榻边沿,摇了摇头。
“化血珠我已经按照尹墨寒的交待磨碎调配好了,等下服食化血珠之前,我会拿缚神链将你锁在这里。”
我心中了然,释然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样最好,很是稳妥。”
司函目光柔软地望着我,良久,她抬起手来,抚了抚我的脸,道:“瑾儿,姑姑实不愿瞧见你受这些苦楚。你和长生是我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了,我不想你们受到任何伤害。你和长生两人,一个性子良善,一个懵懵懂懂,又为神凰血脉,我总担心你们会被恶人欺骗。你的爹爹,还有你二伯与二伯母,俱都去得那般凄凉,究其原因,全然是因着他们这神凰血肉被贪婪之人觊觎而惹下的祸端。我不希望你和长生日后出什么差池。”
我听她提起我爹爹,心底很是惘然,后面又听到所谓的二伯与二伯母,不由有些疑惑道:“二伯与二伯母?我怎么从来也没听你提起过,我小时候,也并未见过什么二伯与二伯母。”
司函叹口气,幽幽道:“如今,也该让你晓得了。我是你爹爹阿擘的长姐,实际上阿擘是我三弟,而在阿擘之前,还有一位二哥,名唤靖炎,靖炎的妻子,也就是你二伯母,名唤折枝。我们四人,当年分赐神凰四姓,我为大祭司,阿擘为神凰族主,而你那二伯与二伯母,两人性子淡薄随意,喜好游玩结友,时常是不在凰都的,是以并未在族里担任什么职务。神凰族人寿命长久,瑾儿,你出生的时候,外头正值战国争雄之际,而你二伯与二伯母在的时候,外头还尚是商朝年间,如今掐指算来,已是那将近两千年前的事情了。”
我讶异了半晌,才沉声道:“难怪我出生后,便不曾见过什么二伯与二伯母。按照神凰寿命,倘若他们在的话,他们如今该和姑姑一般才是。我爹爹当年是被人害死,莫非他们……”
司函眼中现出恨色,道:“对,阿炎与枝儿,与阿擘一般,亦是为奸人所害。他们生性纯善,总是很容易相信他人,别人待他们好一分,他们便会待别人好两分,这才会被人害去性命,还累得当时被他们保管在侧的冥幽环与狴犴玉钥被那贼人一并抢夺了去。”
“你说什么?”我狠吃了一惊。
司函道:“初初时分,那三器与瑾儿你发上别着的狴犴玉簪,四者为我,阿炎,枝儿,阿擘分别保管。我掌着地煞剑,你爹爹掌着天命镜,你二伯靖炎掌着冥幽环,你二伯母折枝则掌着狴犴玉钥,当时枝儿便是似你如今这般,将那玉钥当做玉簪插在发髻上。”
我宛若在听一场湮灭在历史尘埃里的古梦,却听司函又道:“阿炎与枝儿总是不在凰都,两人常去外头走动。一次回来,他们二人很是欢喜地同我说起外头的所见所闻,还说起新结交了一个友人,那友人待他们好极,亦是多才多艺,三人很是投缘。阿炎与枝儿实在太不谨慎,与之结交数月之后,竟然将他们身为神凰族人一事对那所谓友人倾囊而出。我那时听了,心中大为惊骇,这等紧要密事,怎可对外人言说,当时便将他们二人训斥了一顿,罚去面壁思过,不许他们与那人再行往来。岂知他们二人在凰都里住了一阵子,又说想去外头转转,我无奈,只得叮嘱他们出去后莫要再同那人来往,出去游玩一阵便要回转。他们二人应允得好好的,岂知那次一去,竟是再无消息。”
说到这,司函眉头紧蹙,道:“我和阿擘在凰都等了他们二人许久,他们都不曾归来,担忧之下,只得遣出人手出去寻找。年年岁岁的漫长时间过去,却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直到阿炎与枝儿那时离开凰都,销声匿迹两百年之后,我才听到一个传闻,那便是外头的周穆王驾八骏周游时,寻到了三器之一的冥幽环,被其带去宫中。冥幽环本为我二弟阿炎保管,如今竟有传闻说过了两百年后,冥幽环被那周穆王所得,我着实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两百年过去,阿炎与枝儿都不曾回转凰都,我与阿擘本就有了心理准备,心知他们许是凶多吉少,而当时听到冥幽环流落在外一事,我和你爹阿擘才算真真正正地明白,阿炎与枝儿……定是早已不在了。”
我叹息道:“姑姑,你是想说,那害死二伯与二伯母的,便是他们二人口中所说的那位友人么。”
“除了那人还会有谁!”司函面色一沉,咬牙切齿道:“那人与阿炎枝儿过从亲密,且又熟知二人底细,连冥幽环与狴犴玉钥为他们保管这种事都晓得,不是他心有贪欲,下此毒手还会有谁?阿炎枝儿两人均贵为神凰十六翼,蒙神主神恩眷顾,寻常人纵然想要对他们出手,武艺再高,也动不了他们哪怕一根毫毛。唯一的可能,便是动他们的人,为他们信任亲密之人,他们根本不曾防备,这才会被那狡诈贼人害了性命!”
我低眉,将司函的话在心中细细忖了忖,心念电转之下,幡然醒悟,沉声道:“姑姑,我想起了一个有关周穆王周游途中的故事,还是先前洛神告知我的。那故事说的是:王出猎,误入异境,见一高门,入之得一男子,面若莹玉,面色不过双十年华。问之,则曰年有二百。王大惊,问:‘何为?’男子不语,领王入内,见柱上绑缚一男一女,皆生双翼,灿然生华,惟鲜血满身。王惊问:‘何为有翼人?’男子森然笑曰:‘若繇,生而有翼,食之,得长生。’故事里的那个青年男子对周穆王言说,他当时已然有两百岁了,又有一男一女两名翼人被绑缚于柱上,显是食了神凰血肉的缘故。而二伯与二伯母,刚好又是在周穆王时期再往前推的两百年前左右销声匿迹,与这故事一对应,世上怎会有这般巧合的事情。另外,姑姑你方才说的那周穆王得到的冥幽环,实际上是由当时一名青年男子在周穆王周游途中,进献给周穆王的,我在那姑苏大周公主墓内,见过其壁画。”
我说到这,并不往下说,只是观察着司函的脸色。
司函指节捏握,神色阴郁:“瑾儿,你分析得一点没错。我那时在得知冥幽环下落之后,曾遣人出去细细查探过,得知了当时向周穆王进献冥幽环的那名青年男子的一些线索。果不其然,他的名字,与阿炎枝儿所结交的那个友人名字,是一模一样的。”
我沉默不语,心中却如明镜一般通透。
当年害死我二伯与二伯母,生食其血肉获得长生,又夺下我二伯保管的冥幽环,在两百年之后的周穆王八骏周游时,将冥幽环进献给周穆王的那名青年男子,便是姑苏大周公主墓里冥殿壁画上所绘制的那名青年男子。
我稳住心神,望着司函道:“姑姑,那害死我二伯与二伯母的男人,他的名字,叫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