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而来的玛丽波平斯阿姨有个怪论, 她说每一个小孩的床,都分为“正确”和“错误”两边。
如果从错误的那一边下了床,他就注定只能度过错误的一天。
在进入十二岁的第一天里,叶延舟由于不小心下错了床边, 一意孤行, 一错再错。
他先是打翻了一个他其实很想吃的蛋糕, 然后挂掉了程安然好容易才拨通的越洋电话。
在挂断电话之前,他还一扫此前的善解人意, 冲那位远在异乡的母亲吼出了一些足以令她肝肠寸断的言语。
毁灭的快感如同黑色的焰火,将年幼的伪装者所有的伪饰,全部付之一炬。
一遍又一遍的电话呼入声中, 叶延舟双手握拳, 独自在空无一人的教室低头僵立。
半晌, 他如提线木偶般行至墙边, 蹲下,捡起一块碎蛋糕塞入口中。
甜味从舌尖传来的那一刻,少年双手抱膝蜷成一团, 发出了被压抑了许久的苦涩呜咽。
*
从那天之后,沈瞳拒绝再与叶延舟多说一句话。
无论是一对一, 还是一对多, 任何一个与她共处的场合,他都变成了空气人,披上了隐身衣。
起初, 出于中二少年的傲娇心态, 叶延舟还不太好意思主动与沈瞳搭话。
他想,也许过两天沈瞳就好了,她这个人向来量宽, 之前被他那般捉弄,也没有真的生气。
过了两天,沈瞳以近视为由,与老师申请换了个座位。
叶延舟懵了。
女孩换到了前座,安静地读书,专心地上课,努力加入其它同学的话题。
她有琥珀色的眼,翘起的鼻尖,笑起来的样子很甜。
她的新同桌可以一人占据三分之二的座位,上课笔记全都交给她写,踢完球回来抓起她的果汁喝个底朝天。
她对全世界都宽容又友善,害羞又温软,唯独对他竖起了铁蒺藜。
视角一旦发生变换,重新站在了旁观者的角度,叶延舟便得以好好观察他的同桌。
那些曾经在他看来愚蠢至极的东西——上台前的深呼吸,回答老师提问时的红耳朵,气得眼泛泪花但仍然握拳坚持的表情……一旦出现在了棱镜的另一端,便折射出了全新的色彩。
她真可爱。
他看着看着,会忍不住笑,笑完又忍不住和她的新同桌攀比。
她这个人,非常利他主义,对每个人都好得让人生气,竟然还帮那个男生抄课堂笔记。
切,有什么了不起?她曾对他比任何人都好。
对,曾经。
现在,就算他故意穿那双他爸寄来的鞋,磨得白袜后跟渗出深红的血色,她都视而不见了。
一种难以名状的酸涩,突然长出尖锐的利齿,猛地咬在了少年的心尖。
*
万幸的是,机器人比赛的名单已经提交,搭档固定不能再更换。
叶延舟牢牢握紧了这根救命稻草,拼命在沈瞳的面前刷足了存在感。
每一项任务都努力完成到120%。
渐渐地,他忘记了自己来到这里的初衷,只是为了玩玩而已——十来岁的天才少年,做什么都轻而易举,很轻易就会养成了这样一种玩家心态。
但她既然认真对待,他便也认真对待,寄希望于从中收获她的一两次另眼相待。
这大概是除了让父母复婚之外,叶延舟第一次尝试着认真对待一件事。
做到最好,做到极致,在一次又一次挫败中寻找答案和出口。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让他感到兴奋和新鲜。
沈瞳仍然不与他多话,只在最迫不得已的时候,与他保持最低限度的交流。
然而某种携手共进的革命友谊,当真在这般晨昏共度、成败共担的氛围里,悄然生发。
某日,他们共同攻克了某个怎么也过不去的bug,双双跳起来激动地击掌。
四目相对,沈瞳讪然收回了手,被少年一把揪住衣袖:“对不起,我错了,别不理我好吗?”
小恶魔妥帖地收起小尖牙,努力露出讨好的笑容:“蛋糕很好吃,能不能再给我烤一次?”
*
沈瞳才不给他烤什么蛋糕。
她那天彻底气炸了,决意不再理睬这个死小孩。沈瞳就是这么个人,看似底线宽松,但如果真的踩线,便不会再读档重来。
不过这一回,她遇到了十分难缠的对手,一个没脸没皮,牛皮糖成的精。
成天鞍前马后给她示好,下课铃一响,就腾云驾雾飞奔向食堂,阿姨长阿姨短一通哄人,只为抢到沈瞳最喜欢的几个菜式。
沈瞳不知如何是好。
她向来害怕引人关注,这人自带聚光灯也就罢了,还偏要往她身上照。
搞得她像是一个中世纪的贵族,随身跟了一个吟游诗人,但凡她做出点啥成绩,都会有人当场起立,大唱赞歌。
就连她参加个运动会,叶延舟都要领着全班来当啦啦队,冲线的时候欢呼声那个热烈,喊得裁判老师都迷惑了,明明这个班也没跑第一名啊。
“你就不能低调点?”沈瞳在终点处接过叶延舟递来的水,忍不住瞪他。
“哪里哪里,”他笑脸相迎,“班长为班争光,我只是做出了一点微小的贡献。”
年少不结隔夜仇,沈瞳再怎么生气,遇到这么个天天笑靥如花的,也实在没了脾气。
何况,有这位团宠弟弟助攻,她这个班长确实越当越顺溜。
那时候已经快到学期末,即将迎来叶延舟曾放话要“碾压”她的班干部换届选举,沈瞳不是不担心,总怀疑他等着给她最后一击。
少年时阴时晴,让她捉摸不定。
而且若论群众基础,她确实没法和他比。十来岁的漂亮小孩,长相既甜美,性格又亲人,脑瓜灵光无人能敌,谁人不爱“棉花糖弟弟”。
虽然叶延舟信誓旦旦,绝不和班长姐姐争锋,但沈瞳始终对他心存质疑。
小恶魔收了利齿,不代表他就成了天使。
他完美笑容下隐藏了什么,她从来不曾真正看清。
*
一个人要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对另一个人放下设防?
这个问题,如果要让从小熟读哲学的沈瞳来回答,大约是:当他在你面前真正崩溃过一次。
丢盔弃甲,袒露魂灵。
尼采说,信任你的感觉,由感觉才能产生一切信任,一切坦然心境,一切真理证据。
人与人之间的感觉从何而来?不过是看到另一个人,有着身而为人的伤与痛。当他于无助中向你伸出手,你在回握的同时,便从此被捕捉。
沈瞳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一个叶延舟。
他出现在走廊的拐角,目光定在沈瞳和程安然身上,脸上的神情是震惊和震怒。
有一瞬间,沈瞳以为他又要黑化,和上次一样,冲她大肆发泄糟糕的情绪。但他冲过来,只是牢牢抓住了她的手,带着她飞奔离开。
不顾程安然跟在他的身后哀伤流泪。
她感觉到他在颤抖,他的手握得特别用力。
那天,沈瞳是被程安然给悄悄叫出去的。
气质优雅的漂亮女人站在门外,光看眼睛就知道,她必然与叶延舟有着极其密切的血缘关系。
沈瞳一下就猜到她是谁。
她好奇地打量程安然眉间的哀愁,便听她说:“听说上一次,是你送叶延舟去的医院,谢谢你。”
沈瞳表示只是举手之劳,程安然长叹一声:“老师说,你们关系很好,能不能告诉阿姨,他都是怎么说我的?”
沈瞳呆住,怎么说?
他从来没有说过一个字,好像他的妈妈,从未存在过。
*
“我就当她从未存在过。”
少年坐在篮球场,六月的晚空有多绚丽,他的面色就有多寡淡。
沈瞳陪坐在他的身边,只听,不说。
上次被扔了蛋糕,她就有认真反省过,她生来便自带反省型的人格。
反省的主要方式是读书,书本永远可以给困惑中的人以谜底,书中说,人与人之间应保持恰当距离,这是每个人的“自我”存在的必要空间。
想来她之所以惹人恼怒,不过是因为当了一个不识时务的同情者,踏入了旁人不愿开启的私人领地。
于是这一次,她谨慎地不发一语。
不劝解,不同情,甚至都不看他一眼,只是坐在他的身边,以一种游离而松弛的姿态,抬头看着天。
晚云在风中快速变幻着形状,映入少女澄澈的双眼。她的神情如此风轻云淡,奇异地抚平了少年浑身的尖刺。
那个被完美伪装小心包裹起来的,常年封闭的领地,终于微微开启了一道缝隙,吹进去了一丝云。
被遗弃的委屈,无处排解的烦闷,迟来太久的哭泣,顺着这道缝隙,与夏日晚云一同流泻。
她安静倾听,既不催促,也不抚慰,云就是云。
风中传来篮球砸中篮框的声音,夏日傍晚的校园充满鲜活气息。这个在人前始终完美,在她面前偶尔黑化的小恶魔,终于卸下了全部伪装,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类少年。
在天色即将擦黑的时候,沈瞳站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灰,不去看他哭红的眼。
“我要先去小面馆吃碗面,然后继续搞机器人,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
那一年冬天,叶延舟第一次见到沈瞳,自以为看破了她的伪装,并决意戳破她的伪装。
他不知道,最终被戳破的,将是他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少年篇完,明天开始更《昔时因》,又名《为什么从此他再不肯叫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