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瞳和Marsh一起回了家。
他冒着暴雨横渡大半个城市来接她,浑身被淋得湿透,问她是否介意跟他上一趟楼,换一套干净衣服,再送她回滨海会展中心,沈瞳当然不能说介意。
其实她应该介意的。
或者至少可以不听他的,坚持在半夜的地下车库等——当然这不可能,Marsh不会同意,所以她还是跟他一起上了楼,她哪知道楼上竟然会是那般光景。
晚上十点半,电梯间里热闹喧天,家家户户都大敞着门,灯火通明,人影穿梭,不知在忙活什么,现代都市难得能保持这种邻居之间串门的旧俗。
仔细一闻,原来是其中一户煮了方便面。
住户都是年轻人,半夜个个饿得眼冒绿光,捧着海大的碗去隔壁打秋风,打出了土匪的气势。看见从电梯出来的人,又立刻贴壁站成一排打招呼,打出了山口组的气势。
“老大回来了?”
“舟哥好!”
“M神!”
“老大辛苦!”
沈瞳这才想起坊间传闻,云图的待遇在业内首屈一指,员工宿舍都很高大上,三人一套的LOFT,这些估计都是Marsh的同事。她赶紧低头,亦步亦趋跟着高大的男生蹭出了电梯,企图把自己藏进他的影子。
可是怎么可能藏得住!
“M神半夜带妹子回家”,这条消息如果出现在云图公司的内部群,估计连云图的董事长喻之远都会被炸出水面。不,也许不会,因为听起来太扯,还不如说他带了一头粉红独角兽回家来得可信。
由于场景过于炸裂,山口组……研发一组的一干人等都没反应过来,更别提拍照取证了——当然,迫于老板淫威,他们也不敢随意行动,于是就这样笔直僵硬地站成一排,像走廊里的装饰石像,眼睁睁行着注目礼,看这一对移动的奇观从眼前走了过去。
Marsh依然是那雷打不动的寡淡脸,很平常地站在门口按密码锁,跟在他身后的妹子就没那么淡定了,明显在有意躲避众人的视线。然而就算她始终背对着人,也终究藏不住那双红得剔透的耳朵,给整个场景平添了一抹暧昧。
门“啪”地一声关上,石化的一群纷纷复苏。
“那是……咱大嫂?”
“果然大嫂是女的,老肖又要失恋一回。”
“嘤,大嫂真可爱,老大真禽兽。”
“老大也才19岁好吗,他只是技术上的老大。”
“你是指哪方面的技术?我感觉我终于可以传授他一些我比较擅长的技术了。”
“滚,你丫满脑子黄色废料!”
门内的玄关,Marsh慢条斯理换鞋,仿佛听不到外面越来越糟糕的对话。沈瞳耳根滚烫,如今的建筑质量当真堪忧,均价十万多一平米的小区,居然入户门的隔音差成这样……
总算那尊大神换好了鞋。
他弯下腰,又从鞋柜的底层找出另一双拖鞋递给沈瞳。尺码娇小,色彩娇甜,鞋面上还画着一只小马宝莉,明显是女生的拖鞋。
女同事?女朋友?沈瞳脑海中模糊闪过疑问。
看出沈瞳一瞬间的迟疑,Marsh解释道:“新的。”
她当然没有挑剔的意思,沈瞳赶忙接过拖鞋,红着脸换好,跟着叶延舟走进了客厅。客厅的全貌令人震惊——浮夸,凡尔赛宫都不敢这么浮夸,浮夸中还隐隐透着一丝熟悉。沈瞳大气都不敢乱喘,这时耳边传来似曾相识的招呼声:“Hi,美人,欢迎光临寒舍~~”
沈瞳惊讶转身,看见一个轮式倒立摆机器人(注1 ),头部显示屏中出现了黑执事彬彬有礼的脸……好极了,这位未曾蒙面、愿意借车、十分土豪的同事,不但品味清奇,而且还是一名中二人士。
“香槟、蜡烛、玫瑰都有准备,需要在浴缸里放水吗,主人?”塞巴斯酱体贴地询问。
“不用,就冲一下。”Marsh随口应道。
“多可惜,泡泡浴不好吗,这位小姐也可以一起哦,浴缸是全尺寸的……”
Marsh掀起眼皮,打断这不着调的机器人:“胖达呢?”
“胖达先生度过了非常愉快的一天,刚刚圆满完成了用餐和如厕。”机器人话音刚落,楼上传来一阵脚爪挠地的轻响,一阵黑白相间的旋风从楼梯上直冲下来,欢腾雀跃,却是冲着沈瞳去的。
沈瞳惊得连退了两步,差点绊倒,被Marsh伸手扶稳。
“胖达。”男生嗓音沉肃,两个字就制住了疯跑的毛孩子。
威风凛凛的边境牧羊犬在家长面前立定坐好,姿势端正得像只警犬,唯独拼命摇晃的尾巴泄露了它的兴奋。沈瞳从惊吓中恢复,早已惊喜地蹲下,其实她并不怕狗,她爱狗爱疯了。
只是……
一人一狗目光对视的瞬间,高大的牧羊犬突然一个卧倒,肚皮紧贴地面,探出两只雪白的小爪子,匍匐着向沈瞳移过去。
“不,胖达,她不是,”Marsh的声音似乎有轻微的笑意,“是客人。”
沈瞳目瞪口呆。一见到她就本能发作,摆出这么标准的牧羊动作……她长角了?还是有卷毛?她哪里像羊了?
“照顾好我们的客人,别欺负她。”Marsh挠一挠狗狗的下巴,又对沈瞳道,“冰箱里有喝的,想喝什么自己拿,我回房间换个衣服,你们好好相处。”
沈瞳眨了眨眼,不知为何,Marsh看她的眼神,让她有种无厘头的联想……
似乎他也想挠一挠她的下巴?
沈瞳就这样被独自扔在了陌生的客厅。
也不能说独自,毕竟旁边还有一个看似智能的人工智障,外加一只智能远超其他犬类的边牧,前者会周到地询问她喜欢喝哪种饮料,再为自己没有手帮她开冰箱门表示歉意,后者……沈瞳看着小心翼翼围着她做出驱赶动作的牧羊犬,无奈道:“我真的不是一只羊。”
忠诚的牧羊犬不管不顾,孜孜不倦用鼻子轻拱她,爸爸临走前下的指令是“照顾好我们的客人”,在它听来就是振聋发聩的两个字:“牧她!”
这是责任!使命!不能弄丢的宝贝!
沈瞳生来比一般人怕痒,被狗狗湿漉漉的鼻尖蹭着,一边笑一边躲,团团转了几圈,压在心头一整晚的阴霾渐渐散开。别人家的客厅,别人家的狗,却有一个格外熟悉的名字,她试探性地伸手:“胖达?你也叫胖达?”
胖达轻呜了一声,将下巴乖乖搁到沈瞳手上,褐色眼睛映着全世界,世界里只有一个她。
沈瞳的心化了。
她唯一养过的那条狗,名字也叫胖达。
严格来说不算养过,毕竟只跟她回家待了一天,是一只小流浪狗,不知被什么人仍在了沈瞳他们中学的后门。也是一只边牧,血统也不怎么纯正,一边立耳,一边折耳,居然和这只的耳朵一样。
当时满城在闹狂犬病,那只小狗刚生下来没多久,就被人扔在了路边,可怜兮兮瘦得不像话,也没人愿意捡。沈瞳私底下叫它“胖达”,暗含着自己内心的期待——期待可以把它带回家,好好洗一个澡,把肚子喂圆,在冬天来临之前,给它一个暖和的窝。
但她一直在犹豫。
障碍主要来自她妈。瞳妈洁癖,邻居家新生的小狗都不准她抱养,何况一只来历不明的流浪犬。沈瞳迟迟不敢行动,只每天省下早饭去喂它,喂了几天,胖达便开始送她回家,真的只是一路护送,看她到家就转身离开,从来不会跟她进门。要么说边牧聪明,懂事起来让人心疼,也可能是被主人丢弃过,所以很认命——这个想法让沈瞳难过,即使它曾经被人遗弃,也不曾对人失去信任。
多好的毛孩子,她心疼的很,想法设法给胖达加餐,顿顿都要分一半出去。
然而冬天毕竟会来。
学期末的最后一天,S市下起了雪,雪后温度直线下降。胖达像往常一样送沈瞳回家,到了之后又转身即走,站在寒风彻骨的楼门口,沈瞳看着雪地上留下的一串梅花,终于忍不住大声叫了它的名字。
……
假如当初她妈准她养了那只狗,估计也会被养得像这只一样,眼睛乌黑,毛色漂亮。
沈瞳趴在地上,和胖达玩“盖手背”,两手和两爪交叠,争相往上盖。狗狗很乖,指甲收得好好的,落在沈瞳手背上只有软软的肉垫,很怕弄疼她的样子,和之前那条流浪狗很像。
盖着盖着,忍不住用两条后腿立起来的样子也很像。
仔细看看,连鼻梁旁边毛色的走向都很像。
一折一立两只耳朵欢快地扑扇,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实在过于强烈,沈瞳忍不住看向了狗狗的肚皮——以为绝不可能,谁知当真存在,一个星形的印记,是烫伤形成的疤痕。
沈瞳捂住嘴,急忙俯身想要看得更仔细,胖达顺势躺倒,向她翻开自己的肚皮,坦然交付给她全部的信任。伤疤的形状和记忆中一模一样,沈瞳伸手摸了摸,眼泪毫无预兆地冲了出来。
Marsh换完衣服出来,就见沈瞳抱着狗在那儿涕泪滂沱,胖达一脸无辜还有点惊慌,看向他的眼神里写着——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乱猜不是我弄哭的!
沈瞳急忙擦了眼泪,挺丢人的,但她实在控制不住。
瞳妈在家说一不二,不让养就是不让养,那天她出门去买狗粮,回来狗就没了,没等开口问,瞳妈直接炸了膛:“扔了!卖了!进狗肉馆了!”大发了一通雷霆,还把沈瞳锁进房间,找都不准去找。
那一天雪下得极大,沈瞳在暖和的房间不吃不喝,看雪花从灰霾的天空无休止的飘落,究竟还是无能为力。
哭多少次都没用,她再没见过她的狗。
“是它吗,以前我们学校后门那只……”沈瞳抱着狗,仍然有点不敢置信。
Marsh用毛巾擦干头发,从冰箱里拿出两听苏打水,平淡道:“嗯。”
他将一听苏打水递给沈瞳:“高中的时候,它又跑回了学校。”
沈瞳接过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有段时间她疯了似的到处找狗,棉花糖弟弟一直陪着她,明知道她惦记,为什么找到了却不跟她说?当然这也怪不得别人,是她自己转学走了,高中管得严,手机不让玩,和初中同学基本断了联系。再后来,是她对整个世界竖起了无形壁垒。
再说了,沈瞳抬眼——
男生坐在沙发上,一手开饮料罐,一手食指弯曲,朝胖达勾了勾。
牧羊犬乖巧贴过去,在他脚边趴好,四肢舒展尾巴晃荡,远看好大一只,早已不是当初的小流浪狗,估计也忘了与她之间的短暂感情。
而它的主人,英姿俊朗,气场迫人,湿发朝后梳拢露出额头,看起来越发陌生,亦已不是当初那个一笑两个梨涡、任凭她捏扁搓圆的男孩。
物是人非,都多少年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