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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五节

民子离开“芳仙阁”的第一个晚上,住在新皇家饭店的某间客房。一切由小泷总经理代为安排,这间单人房就在六楼的边间。小泷领着民子走进饭店时曾说:“‘芳仙阁’老板娘那边请你不用担心。”

那儿不像是办公室,倒像是小泷的休息室,墙边摆了张床,床边有张小办公桌,看来小泷经常在这里处理业务,累了就会躺下来休息。眼见民子一脸忧心,小泷这么回答着:“该办的手续都办好了,事情我都交代妥当了。”

这句话意味着他是强行把民子带到这里,并已付钱给“芳仙阁”的老板娘了。

“总之,不会对你不利的,这一点请你相信我。”小泷为了消除民子忐忑不安的心情,三番五次如此说道,“你对我了如指掌,我不可能做出奇怪的举动。虽然不是完全为了你才这么做的,但我保证这这件事不会对你不利。”

“还不晓得呢,因为您始终没把整件事告诉我。”

民子认为,现在应该可以依小泷的指示行事了。自从发生那件事以来,她觉得自己的胆子比以前大多了。奇怪的是,原以为丈夫一死,心情会变得海阔天空,但此刻却充满了落寞。至此,她才惊觉宽次活着时,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她的生活重心。

然而,她还不清楚小泷的具体计划,小泷好像确实对她存有好感,但两人在他的房里独处时,他完全保持绅士风度,并没有对她毛手毛脚,他那端正的脸孔始终维持着公事公办的表情。民子大致可以猜出小泷的计划,八成与之前在地下室酒吧遇见的那个来历不明的老人有关。

小泷似乎是在打算让民子成为照料秦野的女人,这个目的很容易猜得到。但是,她知道这不仅是单纯的照料,小泷很可能借机进行某项计划。一旦这个计划成功,她也能从中获利。尽管这个利益到底是以金钱,或是以其他形式呈现,她目前还猜不出来,不过小泷具有不同于一般人的能耐,所谓的利益绝对不只是金钱。

小泷正在利用民子身上具有的某种魅力。小泷对于这项计划可能极为慎重,因此不肯轻易掀底牌,难道是因为他还无法相信民子能扛起这个重任吗?纵使秦野很中意民子,小泷或许还会用其他方法来测试她。

小泷对民子说,他会保全她的利益,一切事情交由他处理。民子感觉自己好像正在被别人品头论足,不知在别人的眼光中,这女人将会何去何从呢?

那天晚上,民子在小泷安排的房间里过夜,她特意将房门上锁。虽然已是三更半夜,民子依旧难以入眠,每每走廊彼端传来脚步声,她便惊坐起来。然而,脚步声不是进入隔壁房间,就是消失在对面房间。民子甚至怀疑,小泷该不会把她房间的备用钥匙交给秦野,让对方偷摸进来吧?她对脚步声格外紧张,但最后什么也没发生。凌晨三点时分,她终于睡着了。

早上九点,民子醒了。

门缝下塞了一份报纸。她化好妆,换上衣服,打扮整齐之后,吃起了早餐。她坐着边喝咖啡边看报,昨天以前,她还是替房客服务的女招待,从今天起,自己的境遇却已截然不同。当然,她不需要再为钱愁眉不展,因为从今往后,她的命运将被重新改写。

她觉得这种改变很有意思。杀夫的女人正在这里,不论情况会变得怎么样,原本就没有所谓的固定结局。

早上十一点,房间里的电话响了。

“醒了吧?”是小泷打来的。

“嗯,我已经换好衣服正坐着发呆。”

“是吗,我这就过来找你。”

约十分钟后,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早安!”

小泷穿着体面,一身西式装扮。他的肩膀宽阔、体形高大,穿起合身的西服显得很有派头,无论是白衬衫的衣领,或黑西装胸前口袋露出的一截白手帕,都洁白得耀眼。

“昨晚睡得好吗?”小泷一如往常以温和的口吻问道。

“总算睡了……我还不太习惯这种地方。”

这次,民子的妆容化得比平常更加细致周到。

“说得也是,不过,看不出你没睡好呀。”

“您没发现我睡眼惺忪吗?”

“你的眼神可好得很哩。”

小泷坐了下来,跷起了二郞腿。

“我现在就带你去那个人的房间。”

小泷的盘算被民子料中了。

“去秦野先生的房间吗?请问那位老先生在做什么生意?”

“我也不清楚他的来历。不过,他不是坏人这点倒是事实。社会上有许多奇特的赚钱门道,如果我说他深谙此道,多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吧。”

“我猜不出来。”

“一般人确实无法想象,这也是人生的乐趣之一呀。所以请你暂时相信我,默默行动就好了。”

民子正色看着小泷,对方则一如往常以温和的目光回望着她。然而,小泷的绅士表情并没有回应民子眼神中的诚惶诚恐。毋宁说,那里具有更大的意义,小泷的眼神仿佛辽阔无垠的大海,就像要把人吸卷进去那般恐怖黑暗。

“好,我去。”

“那你稍等一下,我问问他。”

小泷拿起电话,对总机说了某个房间号码。

“秦野先生吗?我这就过去找您,请问方便吗?”

话简彼端传来说话声,但民子听不清楚内容。

“啊,是吗?”

放下话筒,小泷对民子说:“他说现在可以。不过,待会儿可能会有访客,但又说不重要。他是个大忙人呢,要我们马上过去,不然就难约了。”

民子从椅子上起身,小泷也跟着站了起来。房门紧锁着,她与小泷之间只有触手可及的距离。小泷从她身旁经过时,牵动了一阵微风,径直朝房门方向走去。民子突然陷入一股难以名状的空虚感中。

秦野固定住在“807号”房。民子和小泷一同搭电梯来到八楼。沿着走廊的红毯走到房门前,小泷勾起手指轻轻敲门,随即将手搭在门把上。这间客房是套间,一走进去是个会客室,墙角的那扇门后面好像是寝室。墙边摆着长沙发,隔着桌子有三把椅子。若说有什么不同,就是房里没有饭店里的柜子,只在角落放着一只老人装私人物品的箱子。

秦野抬起那颧骨突出的瘦脸,矮小的身子正坐在软绵绵的沙发上。

“打扰您了。”小泷齐膝欠身地招呼道,“这位是您之前见过的小姐。”

小泷稍稍后退,让秦野看清楚身后的民子。

“哦?”秦野混浊的目光为之一亮,两颊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并伸出枯瘦的手,指着民子前面的一张椅子说:“来,请坐!”

“打扰您了!”

小泷在民子身旁的椅子坐了下来。只见矮老人笑着说:“小泷,待会儿我要去老地方走走,可以带她去吗?”

“这个问题不是我能决定的,请您直接问她。”

“什么嘛,你还没告诉她?”

“因为您常常改变主意嘛,就算事先告知也不见得有用。”

“我忙得要死。待会儿有两个人要来,一个是综合高速公路公团的理事。由于理事会改选在即,理事这次可能会被拉下来,所以来找我出点主意。我还得给那个带他过来的男人点面子呢。”秦野漠不关心地说道,“而且我正要出门,你也不帮点忙,真没信用呀。你说是不是?”秦野瘦削的脸孔正视着民子,“我希望她拨出四五个小时,陪我到一个地方。话说回来,我活到这把年纪,早就对女人没兴趣了,这一点你大可放心。那个地方很幽静。总之,她只要默默跟着我,我就很感激了……”

小泷在一旁动了一下,仿佛为配合老人的说法给民子打了一个暗号。

小泷回到总经理办公室,一名服务员通知他有访客。

“有位姓久恒的先生要找您。”

他在总经理任内经常接触许多陌生人,现在或以前的房客,有时候也会来拜访他或向他投诉。

“请他过来。”

服务员带来一名年约四十岁、额头宽广、颧骨突出、眉毛稀疏的男子。乍一看,就知道不是饭店的房客,一身皱巴巴的西装倒像个收账员。

“您是小泷总经理吗?”

“是的。”

小泷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他看见男子从口袋里取出了黑色的警察证。

“原来如此。”

小泷得知来者是警察,语气变得客气起来。

“谢谢您的关照。”

小泷作为饭店业者平常即与警察时有接触,措辞客套并不会吃亏。况且,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小泷的职业身份,而在于他背后不可撼动的权力机构。

小泷按了一下按钮,吩咐服务员送些红茶过来。

“请别客气。”

久恒刑警坐在皮椅上,表情显得很拘谨。

“请问有何贵事?”小泷笑容可掬地问道。

“今天有点问题想请教您,但因为涉及您的隐私,有点过意不去……”

“无所谓呀。”小泷眯着眼回答。

“不过,仅供参考之用,所以请您放松心情回答就好。”

“知道了。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

“恕我冒昧了。X月X日,听说您在‘芳仙阁’,也就是那家日式旅馆,请问您在那里用餐吗?”

“我确实去了,只不过是晚上。”

“没关系。那么是晚上几点呢?”久恒刑警说话时,嘴角堆着笑。

“我记得在晚上十二点以前去的,喝到凌晨两点半左右,没有其他客人,那里的环境清幽雅静,我和老板娘也熟识。”

“啊,您是说……”

“正如您知道的,本饭店以外国客人居多,有些观光客会表示想住日式旅馆。遇到这种情形,我就把客人介绍给‘芳仙阁’,这算是同行的互通有无吧。”

“哦,原来如此。”

小泷以为刑警会边问边抄笔记,但对方没这么做。

“您还记得在哪个房间喝酒吗?”

“嗯……不记得了,但我知道陪我喝酒的女招待叫……好像叫民子,民子小姐……”

刑警轻轻点头。

“从您进入房间直到离开,她一直陪着您吗?”

“嗯,应该是吧。”

“怎么说?”

“当然啰,她待了两个多小时,总会上上洗手间呀。”

“哦,只是这样吗?”

“是啊,因为我认识那家旅馆的经营者,那里的环境又安静怡人,所以决定在房里畅快饮酒。这阵子,营业到深夜、环境又清幽的饭店不多,一般餐馆大概到十点就打烊了,那里几乎经营到半夜,可说是非常方便。”

“这样啊,您都是点那个叫民子的服务员陪您喝酒吗?”

“餐厅和旅馆这些地方真奇妙,一开始服务你的女招待,后来就慢慢演变成一直由她接待了,这一点和饭店不一样。我每次去,都是那个民子小姐来接待。刑警先生,发生了什么事?”

小泷拿起香烟,敲了敲银制香烟盒。

“民子小姐的家里发生了火灾,刚好那天她不在家。总之,应该是您和民子小姐一起喝酒时,她家里发生了火灾。”

“哦?”小泷低头点烟,“有什么问题吗?比方说,她是不是有投保之类的?”

“她没有投保,无论是被烧死的丈夫或家当都没有……”

“这么说,您怀疑她有纵火嫌疑?”小泷把打火机搁在桌上,以心不在焉的目光望着刑警。

“诚如我刚才说的,他们家没有投保火险,而且房子是租来的,里头只有些不值钱的家具。另外,她先生也没有投保,如果这次有巨额保险,那就另当别论了,但因为没有这方面的问题,所以从这条线索来看,似乎是没有纵火嫌疑。”

久恒抬起稀疏眉毛下的眼睛,朝小泷瞥了一眼。

“哦,这么说,是不是有其他疑点?”小泷以略有深意的表情看着刑警。

“虽说没什么可疑之处,但从起火点来看,倒是有些值得推敲的地方。”

“您说得有理。不过,消防局方面不是判定为意外失火了吗?”

“您蛮清楚的嘛?”

刑警挑了一下稀疏的眉毛,拿起火柴棒,屈身点火。

“没有啦,我是从报上看到的,版面登得很小。”

“哦,这消息有登出来吗?”

“有呀,只是不明显而已。”

“哦,您居然看得这么仔细啊。”刑警把嘴里的烟喷了出去。

“诚如您所说的,事情就是那样。虽说是意外失火,终究还是得调查失火原因,也并不是谁都没有法律责任。”

“但这不是消防局的管辖范围吗?警方也得协助调查?”

“依

情况而定。”

“怎么说?”

“火灾发生的那天晚上,民子小姐不在家,火灾发生在女看护回家之后,家里只剩下她那行动不便的丈夫。先是炭炉的火苗延烧到拉门,后来酿成了大火……我问了那个女看护,大致弄清楚炭炉延烧的路线。不过,她对于炭炉摆在什么地方的供述却含糊带过。”

“哦,怎么含糊带过?”

“那女人一开始说,炭炉放在离拉门稍远的地方,后来越说越模棱两可。经过调查,才知道那个女看护有点智障,难怪问话时答得有些含糊。也就是说,她一开始回答的炭炉摆放的位置或许才是正确的。当然,也不排除有人在她下班以后进来挪动炭炉的位置。说到有人移动炭炉,不可能是宽次先生,因为他脑中风,行动不变,逃都逃不出去,根本不可能移动它。”

“所以……”

“所以,我调查过那个时刻是否有人恰巧经过她家附近,详细情形恕我略过,总之,我终于找到一名目击者,对方说当时看到一个形迹可疑的女子。”

“……”

“根据目击者表示,那名女子不是穿和服,而是穿便服。从她的身高和体形特征分析,与我之前见过的民子小姐非常相似。因此,我猜民子小姐离开‘芳仙阁’以后曾经回过家,但这个假设碰壁了。因为您刚才已经做出了明确的证词,那时候,您和民子小姐在‘芳仙阁’的客房里共饮了两个多小时……是这样吧。”

“是的。”

“从‘芳仙阁’到她家坐出租车往返最快要一个小时,而且走进家里东摸西挪,少说也得花上二三十分钟吧。不过,您刚才提过,民子小姐只有去上洗手间时离座,除此之外都陪着您喝酒,所以民子小姐涉案的可能性不大。问题是,目击者看到的那名女子太像民子小姐了,我总觉得事有蹊跷。”

“该不会是看错了吧?”

“很有可能。”刑警并没有反驳,“尤其您的证词很具关键性,实在很难推翻。”

“是吗?”

“因为您是很有社会地位,又有高尚人格的人,就算出租车司机指认民子小姐是那个形迹可疑的女人,法官也会认为您的证词比较值得采纳。”

“越说越奇怪了。”小泷搔了搔下巴,“话说回来,我不可能改变我的证词,事实不容扭曲呀。”

“您说得没错,所以我为此苦恼不已。”

“苦恼?您怀疑那个叫民子的女人可能涉案吗?”

“目前还无法确定。怎么样,小泷先生,您方便告知她的去向吗?”

“您是久恒先生是吧?”小泷不改温和的神情向刑警确认身份,“您这话就说得奇怪了。从您的语气听来,好像我知道那个叫民子的女人去了哪里似的,就算我再怎么偏爱她,顶多也是去‘芳仙阁’找她喝酒而已,您这样奇怪地延伸解释让我很困扰呢。”

“请您别见怪。”刑警眯着眼泛着微笑。

“干我们这一行的讲究因果关系,遇到苦无证据的时候,就会紧抓着任何蛛丝马迹。”

“我觉得您大可不必如此,直接找当事人问清楚不是更好吗?不过,这是我个人浅见,依你们的专业,或许可以从其他管道搜集旁证。”

“对不起!”刑警微微探身,“事实上,当事人已经辞掉‘芳仙阁’的工作,不知去向了。”

“哦?”总经理睁大了眼睛,“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我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请假了。她同事也不知道她的下落,我间接得知您经常找她作陪,可能知道她的去处,所以今天特来拜访您。”

“哎呀,您早点说就好啦。”小泷微笑道,“别这么客气。因为您突然问起我知不知道她的下落,一下子不知怎么回答呀……这样啊,她离职啦!”

“听说她一离职就下落不明。看来,在那种场所工作的女人,好像本来就是那个样子。”

久恒把搁在桌上的香烟放回口袋,然后在烟灰缸里掐熄手里的烟。小泷始终盯着他这一连串的动作。

“久恒先生,恕我冒昧请教,最近像这类案子,都是由刑警单独调查吗?”

“……”久恒暗自吃惊,但脸上仍旧维持着笑容,“要看案件而定,像这样的案子也可以单独查访。”

“是吗?我们饭店偶尔会遇到失窃案,每次看到前来调查的刑警都是两人一组,我以为两人一组可能是警力的基本配置。”

“是啊。”久恒起先有点犹豫,随后正面回答,“一般确实是两人一组,不过偶尔也有例外。”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小泷把桌上的打火机收进口袋,这个动作意味着对眼前这位刑警下逐客令了。

“打扰您太久了。”

小泷打开房门,目送着这名刑警离开房间,以嘲笑的目光投向对方那壮实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