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略微有些低烧,华沂头天晚上得意得有点忘形,两人到最后在床上闹得过分了。
华沂俯□,用嘴唇贴在他的额头上,试了试他的温度,对跪在一边瑟瑟发抖多的奴隶说道:“去给我端一碗水来,不凉不热的。”
奴隶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见他听见这样的消息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心里惊惧,唯恐出什么大事,然而又不敢问,只得沉默而飞快地走了出去,替华沂端进了一碗水,双手举过头顶。
华沂看也没看他,伸手接过,轻柔地抬起了长安的上半身,抱在怀里,轻轻地摇了摇他,柔声道:“长安,醒醒,起来喝点水。”
长安的眼皮有些发沉,勉强睁开了,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就扭头不要了。
华沂将手指插/进他的头发里,轻轻地抚摸了一阵子,说道:“今日不要出门了,跟他们说你病了,好好在家里躺着。”
长安的体质有时候像个幼儿,半夜会无缘无故地低烧,但是大多数天亮睡醒了也就退了,通常不耽误白天做事,华沂也早就习惯了。
忽然听见这么一出,长安已经合上了的眼睛立刻又睁开了,神色看起来也像是清明了些,问道:“出事了?”
华沂神色不动道:“小事,你不好出面,稍微躲一躲他们。”
说完,他披上衣服起来,平静地对跪在一边不敢大声出气的奴隶说道:“去把今天温着的药端过来给他——然后叫人将卡佐长老跟布冬城主的家围起来,让巡夜的城防绕路,就说布冬城主的小儿子突发急症,送到了阿叶医师那里,会传人,不怕染病的尽管去探头探脑。”
奴隶吃了一惊,略有些惊惧地抬头看向华沂。
“告诉索莱木,他知道怎么处理。”华沂压住奴隶的肩膀,忽然又笑了起来,“你慌什么?快去吧。”
华沂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忽然鬼使神差地一回头,却发现原本迷迷糊糊的长安不知什么时候清醒了过来,正一声不响地靠在枕上,神色不明地望着他。
华沂顿了一下,抬手挥退了奴隶,走回床边,将长安的被角压好,微微俯□,问道:“你起来做什么?”
长安犹豫了片刻,声音有些沙哑地说道:“卡佐出了什么事?”
华沂一时没吭声,长安却垂下眼,不去看他,过了一会,径自说道:“从巨山部落的地火逃出来,一路躲着山崩地裂到了东海,在山洞里便死了半数的人,卡佐一直没少出过力,你……你是不拿他当兄弟了么?”
华沂听了心里一动,心道谁说他不懂人情,长安一天到晚板着一张和城规一样的脸,仿佛不知通融为何物,人情却总是在他心里头搁着。
只是有多大的心,搁得住这许多平素不往来,只默默存在心里的情份呢?
华沂抬手拢住长安的下巴,手指仿佛爱不释手一般在他嘴唇上轻轻摩挲了片刻,继而哄道:“怎么不当兄弟,只是布冬也是我的兄弟,眼下卡佐与他起了冲突,闯了祸,我不能慌,得尽可能地替他们兜着,才好私下里调节,你说是不是?”
长安没点头也没摇头,似有所虑。
他以前还从不知道,人竟是要忧虑这许多的事。
华沂将他按下去,正巧奴隶端着草药进来,便吩咐了他看着长安吃药,自己带人往卡佐处去了。
走出大帐,华沂敛去了笑容,目光冰冷。他终归不想让长安觉得自己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如今十数个城,东半大陆尽数归入他囊中,新的权力层在动荡中形成,权力层中最原始的圈子自然就是他们原本所处部落中的弟兄,这本没什么,有人的地方自然便有派系。
只是以卡佐为首的黑影部落这些人,个个都是原来部落的精英,从海珠城建立开始,便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在王城的势力如今无人能出其右,也从不懂得低调些,甚至传出了什么“十三黑鹰”的名号,华沂心里早已经隐隐忌惮。
然而如长安所说,他对这些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人,也不是没有感情的。
在最糟的日子里,他亲自守卫,夙夜殚精竭虑,不愿意损失一个兄弟,可是这种感情早已经在日复一日的彼此平衡、互相牵制中慢慢被消磨出了圆滑的弧度。
最凉不过人心,他待别人如此,别人待他也是如此。
布冬的小儿子没什么正经差事,人又不怎么聪明,和卡佐能能有什么厉害冲突,一而再再而三地跟卡佐对上,难道不是卡佐故意挑拨着试探自己作为王的反应和底线?
……只是没想到这回弄巧成拙,试探得出了圈。
索莱木十分伶俐地站在门口等着他,周围还假模假样地撒了一圈药粉,隔着风老远都能闻到那股药味。
华沂压低声音问道:“人都在里面?”
索莱木点了个头。
华沂面沉似水地与他错肩而过,索莱木没动地方,只是叹了口气。
旁边有人轻声问道:“你怎么了?”
索莱木一抬头,只见这人正是青良。
青良学了三五年的刀,一直也没学出个所以然来,时间长了,他自己也觉得没意思,索性便想换一条路走走,便成了唯一一个以兽人之身学医道的人,大约是性情缘故,青良跟阿叶学起草药来,倒是头头是道,一日千里。
门口的药粉便是索莱木让他撒的,青良半夜被叫起来糊里糊涂地随着索莱木做了这么一出,也不知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索莱木说道:“没什么,我要娶媳妇了。”
娶媳妇为什么要叹气?青良傻愣愣地摸不着头脑。
这一夜的事,不知是有心人煽风点火,或者被什么人有意放出,第二天便流传到了整个王城中,暧昧不明、语焉不详。
据说那天早晨天刚刚是蒙蒙亮,十三黑鹰除了卡佐不见踪影以外,一起跪在了王回帐的路上,将王驾挡了个结实,若不是城主长安突然带着城防出现,强行干预,这事险些难以收场。
隔天正是十五,七长老议事,却比往日都短了不少,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把王气得中途拂袖而去。
卡佐虽然一直没露面,他的兄弟们却召集了自己在城守与城防中的势力,当晚便一起涌到了王帐前面,也不知道有什么大事要说。
长安暴怒,险些拎起已经多日不见血的马刀杀上卡佐的门。却也不知道怎么的那么巧,外城传来消息——发现了北方昆山附近的大部落的探子。
王以这时候外地当前,绝不能发生内乱为由,硬是把长安城主扣下了……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小道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一般飞出了海东诚,甚至传到了其他几个城主的耳朵里。
又半个月,这件扑朔迷离的事终于有了结果:布冬城主的小儿子染病而死,卡佐长老品行不端,被驱逐出七大长老,降为都尉长,从此受城主驱使,总理海珠城内城规执行事物。
布冬的长子在西北处立功不少,华沂大笔一挥,将他调回王城,取代卡佐,位列七长老之一,同路带着他的妹妹,预定秋狩节的时候嫁给大长老索莱木。
至此,尘埃落定。
等到再一次的长老议事时,便已经是仲夏了,华沂傍晚的时候才回来,却没见到长安,问了奴隶才知道,他又跑到祭台去了。
长安因为十三黑鹰嚣张的行径发过一顿火,当面质问是谁给他们这么大的胆子,这种事也办得出来。
他拿卡佐当兄弟,卡佐却这样给华沂委屈受,当时长安几乎险些上门把卡佐当柴劈了,好歹被拦住了。
然而随着事态进展,他却意外地沉默了下来,乃至于华沂发现现在长安每日都早出晚归,连饭也不回来吃,几乎是明目张胆地躲着他了。
华沂心里知道,长安这是回过味来了。
谁给了黑鹰们这样大的胆子?谁散布的谣言?谁撺掇他们、给他们出了这么个馊主意,仰仗功高胁迫王的?
谁让布冬从此与黑鹰一派结下深仇,却又知道自己如今只能隐忍,因此毫不犹豫地将儿子送进王城,打算不让黑鹰一派一家独大,与他们分庭抗礼?
南礁城是大关,要是起了战争,是个极重要的位置。谁将南礁城主布冬的儿女全都留在了王城中,叫他只得舍生忘死地守在那里卖命?
华沂想削弱黑鹰的势力,可没到要他的命的地步——他的大事没成,哪能这就开始卸磨杀驴?
黑鹰旧部的强硬却正好给了华沂台阶下,间接地给了布冬交代,将布冬的仇恨直接转移到他们身上,而布冬以后也会明白,想要报仇,只有王才是他唯一的靠山。
长安不善权谋,可是他心思自有一番别样通透,当时被蒙住了,过后还是从华沂的种种表现中明白了一些——他质问黑鹰背后的人是谁,却不知道“背后的人”正坐在一边,装得又无辜又委屈地听着。
长安委实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华沂。
他在祭台旁边的大树下,带着一把没有刀柄、刀背也没有打磨好的半成品长刀,盘膝坐在那里,刀搭在他的膝盖上。
长安闭着眼睛,半晌一动不动,简直像第二个索莱木。
周遭落了一地的叶子,全是顺着叶脉被利器割开,而傍晚的阳光与树梢上的花瓣却一起落在他肩上。
凌厉到了极处,也柔和到了极处。
华沂远远看见,几乎有种长安马上就要被那光打得透明消失一样,他心里重重的一跳,几乎是甩下了随行的侍卫与奴隶,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