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村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接下来的两三日,这些士兵一户户的问过去,光是裴云舒,就被问了两次。
他不想徒增麻烦,索性出门也用着幻境,再稍稍施个法术就没人注意到他的身上了。
烛尤一日一日的变化,还好自从搬来桃花村之后他虽是还长,但不如先前那般吓人了,裴云舒犹记得他曾说过会越变越小,不由想到,烛尤这次长到了头,指不定也只是一副少年模样。
少年儿郎,英姿勃发,说不定还没有裴云舒长得高。
这么一想,就有些幸灾乐祸起来。
又过了两日,桃花村那些派来找寻救命恩人的士兵就停歇了找人的举动,裴云舒本以为他们是放弃了,谁知道第二日就有流言传得沸沸扬扬,原来是将军的救命恩人被找到了,就是村头一户姓王的人家,他们家的小儿子同士兵说,那日救了将军的正是他。
裴云舒正从一旁走过,听闻时不禁朝着说话人的方向看去。
三四个农汉正在干着活,其中一人稀奇道:“要是他救了将军,他怎么不第一天就跟将军说?”
“王家小儿子说刚开始看到那些士兵就吓得不敢说话,哪里敢承认是自己救了将军?”另外一个汉子道,“要是我,我也不敢说。谁能想到自己随手一救就救下来一个将军啊,不过这王家小儿平日里又骄纵又看不起人,真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手。”
“他家里不是曾经把他送到镇上医馆学过一段时间吗?”另一人道,“估计还是有些本事,平日里好吃懒做,谁曾想他这就来了运气,成了将军的救命恩人,将军还要把他带到京里好好报恩,以后不仅不用下地,还能山珍海味吃不尽呢!”
裴云舒听了这两句,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
他慢条斯理地在山野之间走着,暗忖这一幕,倒是有些像《乡野风流公子》里的故事了。
不过若是寻得了“救命恩人”,想必这将军也会快快就走了。
裴云舒想到此,眉目舒展了开来。
*
果不其然,次日上午,裴云舒就听闻将军已带着救命恩人离开了的事,村头的王家还被赏赐了许多金银财宝,他们一家喜笑颜开,还杀了许多鸡鸭鱼肉,在村头大摆宴席,请全村的人都来吃上一顿。
秀才先生被王家亲自邀请,就带着自己家的学生前去宴饮,还特意请了家中只有一人的裴云舒与他一同前去。
世人总是对会读书的人崇敬有加,裴云舒举止间不似寻常人,秀才曾与他交谈过一次,对他很是大有好感。
大人们坐在一桌,小孩们坐在另外一桌。
桌上一个胖少年道:“裴云椒,你怎么又长高了,你们家给你吃了什么,怎么一天一个样呢?”
烛尤黑眸盯在裴云舒身上,他眸色越来越深,其中晦暗不明,对旁边人的问话全然没有反应。
胖少年皱眉,上前去拽他衣衫,“裴云椒!”
烛尤回眸,只一眼就将这小胖孩吓得往后一躲,差点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周围的几个少年面面相觑,余光一瞥烛尤便心生惧意,这惧意深入骨髓,连哭都不敢哭,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双腿打着寒颤。
烛尤再回头看了一眼裴云舒,突然开口道:“五次。”
他的声音微微沙哑,正值少年之际,嗓音较之以往低沉了许多,也更为让人心里发憷。
旁边的人结结巴巴、小心翼翼地问:“什、什么五次?”
烛尤道:“爹爹对着旁边那人已经笑了五次。”
裴云舒离烛尤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他侧对着烛尤,在人影绰绰之间,与乡野之人近乎云泥之别。
看在烛尤的眼里,周围的人都以成了虚影,只剩下爹爹一个人,也因此,爹爹的每一个笑,每一缕从脸侧滑落的发,连同如三月春雨般朦朦胧胧的唇,都看得一清二楚。
“那人长相平凡,语言粗鄙,连说话都磕磕巴巴,”烛尤道,“爹爹竟然对他笑了五次。”
周围的人不懂这又有何不妥,他们顺着烛尤的目光看去,不由“呀”了一声,“裴云椒,你的爹爹怎么这么好看啊。”
又年轻又白净,他们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只感觉裴云椒的爹爹和他们的爹爹一点儿也不一样,好像天人一般。
裴云舒好似也听到了他们说的话,他转过了头,朝着烛尤扬唇一笑。
他应当是沾了酒水,唇色便显得晶莹剔透,烛尤只觉得喉间又痒了起来,他朝着爹爹乖巧地笑了笑,就率先移开了视线,坐姿挺拔,不动如山。
秀才先生在一旁同裴云舒道:“云椒天资出众、着实聪明,只是我观他于世俗伦理上不甚在意,好似天生一副不懂人情的模样。”
裴云舒叹了一口气,“劳累先生了。”
秀才先生道:“裴公子若是舍得,我就多多让他做一些事,好教他明白礼义廉耻到底是说些什么。”
裴云舒点了点头,以茶代酒,“先生尽管去教就是了。”
宴到中途,王家的人满面红光地站在前方说了两句话,听着话语中的意思,应当是明日就要搬去城镇之中了。
朝他贺喜的人有良多,裴云舒尝了几筷子菜,但因着实油腻又放了下来,他看着众生神态,看得多了,也觉得乏善可陈。
他正打算先行离席,耳朵却是一动,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层层马蹄之声。
马蹄声声势浩大,且步步逼近,转眼之间,在座的人都能看到村头远处扬起了漫天黄沙。
地面好似都在微微颤抖,桌上的酒水抖出杯外,成群的马蹄声转眼就靠近了此处,包围了村头吃席的人。
有人高呼一声:“将军!”
竟是那去而复返的将军。
领头的人居于马上,他面容如高山冷峻,眉飞入鬓,格外锋利。他身边有人下了马,从后方拽出来了一个人,大声喝道:“此人着实大胆,竟敢冒充我家大人的救命恩人,如此贪心不足、鸠占鹊巢之人,你说应当何办!”
他手中的人重重被推到地上,彻底软在了王家的脚边,这些农家人哪里见过这种世面,脸上苍白,汗如雨下。
在座的人一阵哗然。
只见王家小儿子已经站不起来了,本来白净清秀的脸上已满是尘埃脏污,他缩着往自己父母身后爬去,口中一声声的求饶,双腿打颤,极为狼狈。
“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同席上有人愤然道,“冒领他人功劳,还如此沾沾自喜,着实可恨!”
秀才已是满脸怒气,手指颤抖,“恬不知耻!”
将军的手下还在逼问王家人,王家人里面的一位妇人急了,破音道:“将军开开眼,就是我们家小子救的人!整个桃花村里,就我们家小子学过医!”
高坐大马之上的将军做了一个手势,这些人就被手下人捂住了口鼻拖到了马匹之后,见着王家人惊恐的模样,本来还在愤慨的人群不由安静了下来。
将军一双眼睛在人群中扫视,裴云舒随手施了一点小法术,想看看这位将军是想做些什么。
被这一群将士包围起来的人,几乎是整个桃花村里的人,这一张张不安焦急的脸,一双双粗糙黝黑的手,怎么看,都没有那日将他救起的人。
将军一个个看过之后,并不着急,反而同身侧低语几句,身侧便神情一肃,下马恭敬地从身后拿出了个什么东西。
将军俯身接过,再戴到手上,裴云舒只看一眼,原是一串染着龙气的佛珠。
不是烛尤那般神龙的龙气,而是凡间帝王之气的龙气。
下一瞬,裴云舒便感觉到了一道直视过来的视线。
戴上佛珠之后的将军总算是能够看到裴云舒了,他驾马靠近,马匹在窄小的桌间行走,几乎一扬蹄就能踏死一个人。
两旁的村民胆战心惊,颤颤巍巍地看着高头大马走过。
这人驾马走到了裴云舒的身侧,他看了看裴云舒的双手,又看了看裴云舒的面容,沉身静气道:“是你?”
裴云舒问道:“何人是我?”
将军利落下了马,他坐在了裴云舒的身侧,道:“这些时日未曾找到你,果不其然,只要我走了,你才会现身。”
裴云舒默不作声。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这将军看上去高深莫测,但说起话来总会带上一股夹杂命令的强硬匪气,“这里穷山恶水,恩人不如同我去京。”
士兵们也朝着裴云舒看来,眼中好奇,不知这人是怎么躲得过他们这些日子的搜查的。
裴云舒摇了摇头,客客气气道:“将军不必如此,我救你本就不求你报恩。”
将军点了点头,竟然道了一声:“我知。”
“你既然知道,又何必要我同你一起?”裴云舒好笑。
将军看了他一眼,突而叹了口气。
他起身,高大的身形在裴云舒的身上投下了一片影子,将军深深地看着裴云舒,双手一合,朝着裴云舒行了一礼。
“皇上病重,”将军沉声道,“还请仙长随我去京,救我皇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