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有勇气,相信你的直觉。没错,史提夫·贾伯斯不也这么说过?
秋天夜里的川崎赛马场……
清原修造死盯着《赛马日报》,突然抬起头来。他眼神涣散,双脚发软。猛然想起自己今天吞进嘴巴里的,只有一罐咖啡跟万宝路薄荷烟。昨天晚餐则是到川崎市公所后面那家常去的炸肉串店,点了啤酒、豆腐跟一串炸肉串。完全营养不足,随时都可能饿昏。不,如果昏倒能逼我不再赌马也好。但赌博最可怕的地方,就是天打雷劈才能戒得了,就算家里死人、世界大战,我应该还是会继续买马票吧。
相信自己的直觉?我早就忘记该怎么信这种鬼东西了。
赌马(加上赌自行车跟小钢珠)屡战屡败的修造,脑浆干硬得像是放在冰箱好几个月的帕马森起司,无论怎么用刨刀去刨,都刨不出下一场比赛该赌哪匹马会赢。
我可以很有自信地说:这样下去绝对输。那何不回到原点,单纯地把手上所有钱全押下去?
平日的夜间赛事有股特别的气氛。硬要举例的话,就像会场里挤满一群浑身湿透的野狗。这群野狗里,肯定只有修造一个人会想起贾伯斯了。
……那又怎样?靠这点来自认优秀,也太可悲了。
草地围场前挤满了猜马客,其中一个用老派蓝调歌手的嗓音大喊:“嘿!男人就是要做梦!来买个伟大的梦想吧!”
猜马客正要演戏热场,在小小的演说空间里拉客。头顶的招牌亮出各个猜马客的昵称。修造喜欢的猜马客是个中年老爹,号称“梦恋人”。他猜马的命中率还可以,尤其老是把梦想挂在嘴边,特别吸引修造。
但他不想买下一场的猜马结果。要像那时候一样,靠直觉、靠自己得胜。
他永远忘不了十七岁那年的春天,学校的不良学长带他来到川崎赛马场。
当时修造懵懵懂懂,连马票都不会买,所以就从马的名字来挑。“全新的一天”和“可爱寻宝客”。在神奈川县茅崎市长大的修造当然很爱南方之星(〈MissBrand-newday〉是他第二喜欢的歌,第一名是〈菜的主题曲〉),但更喜欢看电影(有个大他好几岁的姐姐,从小学就让他看《紧急追捕令》、《少棒闯天下》)。当他在家乡当个普通混混的时候,也偷偷做过电影导演梦。
学长看了修造买的马票,放声大笑说:“喂喂!这完全是外行人买法吧!拼赔率哪有这样拼的!”
结果就是这两匹马独赢。修造赢了四十五万,对高中生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学长不甘心地揍了他肩膀一拳说:“别以为新手运有啥了不起!妈的,快请我喝啤酒!”直到现在,那一幕仍历历在目(结果半年后自己对学弟说了同一句话,也揍了他的肩膀)。
第一次赌马赢钱,比同一年的第一次做爱还要感动。
包括赌马在内,赌博真是个奇妙的行为,钻研越深,输得越惨。当事人自以为精通,看在旁人眼里却是深陷泥沼。
跟修造同在一家酒店工作的柯吉,也就是小岛一德,赌性比修造还坚强。柯吉完全就是对准地狱踩满油门。签赛马跟自行车的地下赌盘,一年到头都被人追债,却还是看上了地下赌场的百家乐,四处凑钱丢下去赌。
“我是在买梦想,没有输!真的!”柯吉的口头禅。
修造曾经训过他,要他少赌一些,柯吉却从不当一回事。平时是个东北乡村出身的傻气小太保,但一讲到赌就浑身发烫。
这一切都是自找的。就连修造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从二十岁开始就怀着一飞冲天的梦,做过各种生意,却没一次成功。他总相信“失败为成功之母”。他在成人礼那天写了一篇“未来日记”给自己,里面说今年三十五岁,应该已经在夏威夷买别墅了。但实际上只是川崎某家酒店的店长,每天忙着讨那些蠢又任性的酒店小姐开心。为了抒发压力而赌马,却每赌必输,压力反而更加沉重。真是恶性循环。
今天就是最后一次赌马了,当然自行车跟小钢珠也不碰了。我要重新开始存钱,做个新生意。与其买一把不中奖的马票,还不如买名人语录或者自传什么的(可是这种书也早就读烂了)。
甜心兔的老主顾健哥,就是金森健。他常说:“老子我才不赌,太蠢了!我可不想把宝贵的运气用在这种穷酸事上!”他在酒店里只是个色老头,但在商场上却是个成功的大老板。健哥不知道为什么特别中意修造与柯吉,认识三天就邀他们去打小白球。
我不能输!一定要靠直觉赢钱!
快找两匹有感觉的马来。修造把下一场的出场赛马名单看了一轮。
有了!怎么会这么巧?不,这可以说是奇迹了!
竟然有两匹马叫做“亲爱的艾莉”和“屁股下巴塔伦提诺”!就跟十七岁那年一样,名字都跟南方之星与电影有关!
不,等等。让我再抽一根万宝路薄荷烟冷静冷静。
“亲爱的艾莉”还说得通,但“屁股下巴塔伦提诺”是怎样?马主是在开玩笑吗?是喜欢电影还是讨厌电影啊?
修造是个电影迷,再严重点就可以算得上电影宅。
二十岁那年,他曾经去帮高中学长(就是那个带他去川崎赛马场的人)卖无码A片。日本的无码片不合法,所以不能开店卖,要靠邮购。他一个人在新横滨的大楼里待命,有电话订货,就从库存里拿片出来,骑着小绵羊送货。九成的客户都是从外地来的上班族。
这件工作的好处是有看不完的无码A片,但无论怎么血气方刚,连看一个礼拜也会腻。最后因为太闲,大楼对面又碰巧有影视出租店,就租了电影来看。他迷上了小混混纵横天下的犯罪电影,有什么就看什么。最爱的三部片就是昆汀·塔伦提诺的《黑色终结令》、沃卓斯基兄弟的《惊世狂花》,还有盖瑞·欧德曼主演的《流血的罗密欧》。
修造虽然有个电影导演梦,却不知道从何下手,所以就先写个电影剧本给学长看。学长看了大呼:“你是天才!我不太懂电影,但是这剧本看得我热血沸腾啊!”让修造信心大增。仔细想想,当初学长的废话根本毫无帮助,但还是让我起了头,靠着年轻气盛投入电影界。因为学长介绍了一位电影导演给我认识。
这位电影导演面若枯柴,活像史蒂芬·史匹柏的《E·T·》。他三十年前还在念大学的时候,拍了部电影称霸欧洲各大影展,令电影界大为震撼,直呼“黑泽明第二来了!”
但导演也是个变态中的翘楚。某家大制片公司有部赌上一切的大作要找他来拍,他却在开拍前一天把撞球塞进屁眼里拿不出来,紧急住院。后来就再也没有人找他拍大片,只好沦落去拍A片。
好吧,多少也有点东西学。修造意气风发地当了片场的场务。
他参与的第一部电影叫做《大佬海岸故事》。到了拍片的海边,只见到五个穿着兜裆布的男演员。
确实是要拍A片,可惜没有女优。
他当场务的第一件工作,就是把那五条兜裆布拿回家洗。当他一个人大半夜在投币洗衣间里,盯着兜裆布在滚筒里打转,心中的电影热突然就熄了。
从那天起,他不再追梦,改为追钱。
如果当时继续搞电影,我现在会是怎样?
修造紧握手上的《赛马日报》,突然回过神。
已经十五年了,至少应该会拍出一部片吧?
混帐!现在回忆过去有屁用!?
抬起头来,看着电子显示板的下注期限。只剩三分钟。每次都是被时间逼得乱下注。
买就买啊!“屁股下巴塔伦提诺”!
修造走向购票口,把钱包里、也是手头上仅剩的两千日圆全买了“亲爱的艾莉”与“屁股下巴塔伦提诺”。离发饷还有一星期,如果输掉……不,不能负面思考。
赢了要怎么花这笔钱?这张肯定是高倍率的万马券。喝点小酒,找个难得的好女人吧。
他望了手上的小手提包一眼,却连忙将心中的邪念拍掉。
这里面的钱绝对碰不得。
手提包里装满甜心兔酒店上周末的营收,大约四百万。赌完马就得把钱送去办公室,老板等着呢。
老板名叫破魔翔。这人名符其实,长相与个性都残暴无比。破魔是个怪姓(听说兵库县有很多),用字典一查,意思是“将恶魔的魔力击破”。
但在甜心兔可不是这么解释,因为老板自己就是恶魔。
修还在当副店长的时候,当时的男店长突然卷走了店里的营收五百万,远走高飞,还带走那时店里的第一红牌小姐。
两星期后,有人在海老名休息站的停车场里找到了逃跑的店长。他死在车上,胸口还深深地插了一把冰凿。那把冰凿恰巧就是甜心兔店里的工具。
毁灭的恶魔。这就是修造的老板。
闸门打开,起跑的赛马们撼动大地。
修造头皮发麻,拼命舔着嘴唇看比赛。
拜托,让我赢吧!我不想再赌马了!再给我一次十七岁那时候的奇迹吧!
奇迹真的来了。“亲爱的艾莉”和“屁股下巴塔伦提诺”独赢。
“感激不尽啊!!”
修造紧握中奖的马票,忍不住对着川崎赛马场的夜空呐喊。赔率两百倍。不过一眨眼,他就赢了四十万,比自己的月薪还高。
先喝杯啤酒庆祝吧!修造兑换赌金之后,小跑步前往健哥曾经带他去过的寿司店。
他立刻点了份鲔鱼中腹肉,接着是海胆、鲑鱼卵等高级材料连发。
修造坐在寿司店的柜台座位上,用湿毛巾擦擦脸,突然想起还得把甜心兔的营收送去给破魔。
喂喂,High过头罗?应该等工作做完再来庆祝……突然,他全身发冷,差点猝死。
小手提包不见了。
他从寿司店夺门而出,全力奔向川崎赛马场。
掉在哪了!?完全没记忆!兑换处?厕所?
修造双眼布满血丝,翻找垃圾桶,就是找不到小手提包。
要对破魔招了吗……不行不行,这样肯定不妙。甜心兔所有人都知道修造常跑川崎赛马场,没人会相信“钱丢了”。
立刻逃吧!修造心中响起一个声音。
混帐!你也想被冰凿穿心吗?心中又响起另一个声音。
我也觉得逃掉比较好。逃到冲绳应该就追不到了吧?心中再响起另一个声音。
冲绳还太嫩了,肯定马上被抓!要逃去牙买加才能放心吧?心中更响起另一个声音。
也就是说,修造完全慌了。
……完蛋了。我的人生强制落幕了。眼泪突然不听使唤,膀胱一阵抽搐,似乎就要亲出尿来。
这时突然有人拍了他的肩,并传来熟悉的香水味。
“你果然在这儿。”
回头一看,甜心兔的茉莉亚正对自己微笑。茉莉亚留着一头酒店小姐少见的短金发,在一群顶着半屏山与大波浪的小姐之中特别显眼。她曾经当过歌舞剧女演员,身材火辣,虽不算第一红牌,但也颇有人气。今天她没坐台,所以穿着休闲风的贴身长袖T与窄版牛仔裤。
不只是服装让修造感到新鲜。茉莉亚上班的时候总像猫一样冷淡,但现在却露出亲切的笑容。她进甜心兔已经半年,修造可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表情。
“我找修找好久了。你手机都不开。”
或许恐慌造成了幻觉。茉莉亚在修造眼中,宛如翩翩降临在川崎赛马场上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