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真是干了票不可能的任务啊。”
三个男子站在昏暗的灯光下。乍看像是精疲力尽的旅人,但并不是。像野狗一样驼背的男子手中握枪,眼神如老鹰般锐利的男子衬衫沾满血迹,最后一个男子怕得浑身发抖又无法动弹,活像只待宰的猪。
而且,旅人可不会在开门前的酒店里休息。
“真的是不可能的任务咧。”
野狗男重复同一句话。或许是因为另外两人没反应,才忍不住多讲一次。握枪的右手还在微微颤抖。
“去你的,现在后悔也太晚了吧。”
鹰眼男说着,淡淡地叹了口气。他苍白的脸色,使得衬衫上的血渍更为醒目。
“毕竟我们抢了银行啊。”猪男不停抚着他的双下巴,试图冷静下来。
他们看不见我,因为我已经被杀了。
这三个男人看着包厢桌上的波士顿包,而我被他们其中之一给杀了。
我的名字是茉莉亚。直到昨天晚上,我都还在川崎仲见世通上的甜心兔酒店里工作。现在则在贵宾席上看着这三个人的结局。
要说我是鬼,随你便。当然你也可以嗤之以鼻,说世上根本没有鬼。但有件事我很肯定。
眼见不一定为凭。因为看得见而轻忽大意,总是要吃大亏。
“差不多该收工了吧?真的。这笔钱我们就各分三分之一,来个快乐结局……”野狗男说到一半,板起脸咋舌说:“……但,好像有难度喔。”
野狗男留着长发,身穿日本风剌繍夹克。他名叫小岛一德,是甜心兔的少爷。酒店小姐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柯吉(小岛的发音为Kojima,故昵称为柯吉。)”。他的门牙白亮得吓人。根据本人解释,是因为以前打架被打断了,所以四颗门牙都是假牙。
“如果我们被抓的话……”鹰眼男话说到一半又吞了回去,猛抓头。
鹰眼男留着短发,身穿黑西装,名叫清原修造。是甜心兔老板聘来管事的店长,昵称“修”,基本上还算讨酒店小姐喜欢。西装外套里的白衬衫染上了血渍,看起来就像昆汀·塔伦提诺电影里的滑稽混混。
“修,不可以说‘如果’啦!”猪男大喊。他一口关西腔,但不知道是否真的出身关西,只知道他的嗓音比坏掉的吸尘器还剌耳。
猪男穿着RalphLauren的土黄色毛衣,名叫金森健。他是甜心兔的老主顾,总要身边的人叫他“健哥”。随时都有浓浓的汗臭与口臭,而且还是个色胚。酒店小姐们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但私底下对他的厌恶程度可比蟑螂、毛毛虫或蛞蝓。
“抱歉。”修向健哥道歉。
“既然要说‘如果’,怎么不想点好事哩?”
“怎样算好事?你明白我们现在的状况吗?”
远方传来警车的警笛声个男人瞬间屏气凝神,缩着脖子竖起耳朵。
等警笛声淡去,三人才终于放心喘气。
“正面思考啦!”健哥动作迟缓,将手放在修肩上,“想着‘如果没被抓’不就好了?”修紧闭双唇,不发一语。他的脑筋比其他两个人都灵活,但总往负面方向想,有时不太好相处。
“健哥会干什么?”柯吉代为发问。
“这个,总之先泡个澡,然后肯定是喝酒啊!”
“你要喝啥?应该是香槟王吧?”
柯吉这个人就比修阳光多了。他对任何人都是大方亲切,所以小姐跟老主顾都很疼他。但同时也是个大蠢货。
“我有特地准备的好酒喔。还要找人到新家来做个超棒的酒窖!”
“真的还假的?太High了吧?”
“哪天也让你们来喝喝。八六年的佩楚酒堡,最贵的波尔多红酒喔!”健哥豪爽大笑,笑得啤酒肚抖个不停。
健哥如果不摆个架子,就无法与他人沟通。他是连锁烧烤店的老板,在全日本有二十家分店。最近任何人碰到他,都得听他炫耀他在横滨租了最新摩天大楼的顶楼豪宅。
“那就多谢大哥了!”柯吉恭敬地鞠躬。
但修对高级葡萄酒没兴趣,抓头抓得更凶了。“这样下去一定会被抓啦!我们完蛋了!”
“修哥!”这次换柯吉拉开嗓门:“负面思考不好啦!真的!”
健哥与柯吉正在逃避现实,拼命想忘记自己犯下的罪。
“如果柯吉没被抓,钱要怎么花?赌博不算喔。”
“赌马总可以吧?那不算上赌场啊。最近修哥也很迷不是?”
修只是耸耸肩,不回答。
一星期前,我在川崎赛马场遇到了修,然后有了这次的抢银行计划。
“蠢蛋!赌马不就有个赌字了吗?”健哥忍不住笑柯吉。
“赌马是美梦啊!真的!哎哟,好想选场稳赢的比赛,狠狠押个一百万说。”
柯吉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他是个蠢赌鬼,每个月的薪水都花在赌马、赌自行车、打麻将上面。而且这样还不满意,更迷上了地下赌场的百家乐,两三下就倾家荡产。
“赌马不行,选别的。”
“那……我要玩个赞的妹。真的。”
健哥嗤之以鼻:“你的赞妹是能有多赞?”
柯吉不服气地挺起胸膛:“奶大屁股翘,不黏男人的火爆辣妹啊!”
“这哪门子妹啊?碧昂丝吗?”
“不错喔!我要拿一叠钞票打碧昂丝的脸!”
“这家伙真够蠢了!一两百万也想叫碧昂丝张开腿啊?”
修看着两人斗嘴,大大叹了口气:“混蛋,你们在胡说什么鬼啊?”
没错。抢了银行被警察追捕的人,不该这样闲聊。原本应该远走高飞,却犯下出乎意料的失误,最后无路可逃才冲进甜心兔。
酒店晚上七点开门,最小咖的少爷下午五点就会来打扫。只剩一个半小时了。
健哥与柯吉被拉回现实,跟着修一起叹大气。
“总之,钱就先分成三等份了吧?”柯吉把手枪放在波士顿包上,就要拉开拉链。
“柯吉,我有话要先跟你说。”
柯吉的手停在半空中,看着修说:“啊?要说啥?”
修欲言又止,表情扭曲地看着健哥。
“等一下、等一下,不要把气氛搞得这么怪好不好?”
“就别分三等份了吧。”
“啊?我真的不知道这啥意思。健哥也这么想?”
“……是啊。”
“怎样啦!有话就说啊!”柯吉大吼。不愧是当过暴走族特攻队长的人,火气特别大。之前不少奥客都是被他给轰出门的。
“啊,柯吉不就是车手吗?”修的语气相当柔和。他最擅长哄人,这声音就像哄我跟其他小姐的声音一样。
“所以咧?”柯吉喀啦喀啦地转动脖子,眼神像个小太保,颇为吓人。
“卖命的是我跟健哥,你拿三分之一不是很怪吗?”
“那我就没拼过命?没错,冲进银行抢钱的是你们俩,我觉得很酷!但要不是有我这车手,你们早就被抓去蹲苦窑啦!”柯吉放声大吼,好像要动手打人一样。
这么快就闹翻啦?我都想笑了(不过笑了他们也听不见)。千辛万苦弄到钱,怎么可以分不够?柯吉实在太可怜了。
“还好枪没子弹了我告诉你!”柯吉指着波士顿包上面的手枪。
我也这么想。这男人一个抓狂很可能会开枪。他们三个冲进酒店的时候,枪还在修手上,然后柯吉说“我来擦指纹吧”,枪才交给柯吉。
“别说这么危险的话,我们不是同一国的吗?”
柯吉忿忿不平地瞪着健哥:“我们说好钱要分三等份吧!”
“这我不能接受,风险差太多啦。修还不小心杀死人质哩!”
“谁、谁说已经死了!难讲吧!”修的声音抖个不停。
柯吉听了暴怒,对着放有波士顿包的桌子狠狠踢了一脚。
“抢银行不就是这样!杀一两个人质,OK的啊!”
大理石桌文风不动。甜心兔是川崎车站前第一流的高级酒店,装潢豪华到莫名其妙。老板总是夸口说:“沙发换层皮就可以买辆中古车。”店内消费高,所以“卡司”也很坚强。
对了,我在到这里工作之前,曾经是日本某个当红歌舞剧团的女演员。因为某些理由退了团,但做梦也没想到竟然会当酒店小姐。不仅如此,还帮忙混混抢银行,最后连命都丢了。人生真是变幻莫测呀。
“利用意外”。整天打我身体主意的舞台导演,总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舞台上每一秒都难以预测,需要持之以恒的注意力!舞台上总有意外,这才是考验演员实力的关头!”
这个舞台导演的脸像颗水煮蛋,也是性爱怪兽。无论男女,只要看上眼的新剧团团员都被他搞过。
我也曾经被他盯上,他威胁我“不跟我吃饭,就上不了舞台”。
幸好某天剧场天花板上的大灯掉了下来,正好砸中这导演的头,否则我也会被他吃了。如他所说,舞台真是充满意外。
听来或许不可思议,但舞台女演员为了上台演戏,真的可以跟任何恶心的家伙上床。
“钱呢,我跟修各四成,柯吉两成怎样?我觉得很恰当啊。车手能拿这么多很幸运啊!”
健哥拿出生意人的亲切笑容对柯吉提案。
柯吉也嘻皮笑脸地说:“不行喔,我缺钱缺得凶哩。”
“我知道啊。我也很缺钱,所以才会铤而走险啊,所以才坚持要分多点啊。不管你怎么拗,我都不会妥协喔。”
“开什么玩笑!不是你们自己找我开车的吗?”
“我没驾照,修又被吊照,没办法啊。”
“那就要收技术费罗?修哥,我说的对吧?”
修置若罔闻,往店里走去。
“你要去哪!?”
修停下脚步,回头叹了口气:“去楼梯间抽根烟。”
“在这里抽不就好了?烟灰缸要多少都有啊。”
“我想在外面抽啦。而且我担心警察的动静,看看有没有警车包围也好吧?”
甜心兔开在一栋餐饮大楼的五楼,厨房的逃生门一开就是楼梯间,也是少爷们抽烟的地方。我不抽烟,但跟其他小姐无话可聊,所以经常在这里跟柯吉聊天。
神奇的是,我觉得跟柯吉很投契。虽然没有男性魅力,但就像个可爱的笨弟弟。他听我谈起想重回舞台的雄心壮志,也从不敷衍,认真以对。
“一根而已。你们在沙发上放松一下吧。”
修从黑西装的内袋里掏出万宝路薄荷烟,叼起一根就走出厨房。
“谁能放松啊……”柯吉低吟,摇着喀啦响的脖子,甩乱一头及肩长发。
“嘿咻。”健哥一屁股坐在白色真皮沙发上,看着手上的劳力士表:“再过一小时,少爷就来了。今天轮谁当班?”
“谁知道?”柯吉闹起别扭。
“得想想怎么逃才好罗……”健哥伸着懒腰,自言自语。
都这关头了还会伸懒腰啊?
我轻笑了一声,当然,他们听不见。
神经大条的臭男人,穿着衣服喝酒开黄腔,这就是健哥。修曾经称赞过健哥:“健哥是做生意的魔人,细心又大胆,而且运气好到不行。”
但当运气消逝,两三下就堕落成了强盗。健哥就是要见了棺材,才肯放下虚荣与骄傲。
不是吗?哪有人抢银行还会身穿RalphLauren,手戴劳力士?
“不要吧健哥?真的,别这样啦。”柯吉又拿出以往的撒娇语气。看来是打算低声下气求出路。
“不行,我也是自身难保啊。”
“我也很危险啊!”
“哪有,你开车超安全驾驶的。”健哥开始鬼扯。
“那不是很赞吗?如果出个车祸,我们马上就被逮啦!边逃边注意安全,可不是普通人能办到的事情哩,真的!”柯吉也鬼扯以对。
“人要有舍才有得喔。”
又来了。健哥的口头禅。劝他人放弃好让自己得利。被这句话骗进宾馆的小姐可不止一两个。
但柯吉哪可能“舍”得。他贴近健哥,把手插进剌绣夹克的口袋里,低头恶狠狠地瞪着健哥。
“你跟我讲,这分法是谁提的?我不会生气啦。”
“……修提的。”健哥被柯吉震慑,别开了眼神。
柯吉仰望天花板,大大吐了一口气。灯光打在他脸上,就像个正要念台词的舞台演员。
“好吧!别分三等份了!”
健哥心满意足地点头,下巴的肥油左摇右晃:“对啦。人就是要有舍才……”
话没说完,柯吉就打断了健哥
。
“五五分吧。我跟健哥。”
健哥两眼瞪得老大,就像吃芋头吃到噎住的肥猪。
“你……这话是哈意思?”
“我们扔在路边的那辆车,置物盒里不是还有一把枪?健哥拼命逃结果忘了拿有没有?”柯吉露出不怀好意的奸笑。
“那枪怎样了?”
健哥脸红心跳,他打死也不会承认自己的丑态。
“我去拿。”
“为、为什么?外面到处都是警车喔!”
柯吉将双手从剌绣夹克里伸了出来,捧着健哥肥嘟嘟的脸。“修哥不死,怎么能五五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