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阁老家的大门外,也有来接自家夫人的丈夫,大多年轻。
一是因为这般黏糊的,多是成亲时间还不长的。
二是因为今日并非休沐日,年长出仕了的男人们此时都还在各个公署里,为皇帝奔波效命,尚未散值呢。
来的都是些还没中进士,还没出仕的家族年轻子弟,打着“接母亲”的名义,把母亲妻子一起接回去。
在这些人中,那一队彪悍的黑衣骑士,就特别地扎眼了。
负责送客的,还是宁家的那个儿媳妇和两个孙媳妇。
还专门有另一位宁家儿媳陪着温蕙出来。
都看见了高头骏马上黑底织金蟒袍的霍都督。
唉,单看他宽肩窄腰,剑眉星目,线条硬朗的模样,谁能想得到他是个内官呢。
再去看那霍夫人,眉目静美的一个美人。
单看相貌,其实也是匹配的。只……唉。
看到温蕙出来,霍决下了马,因台阶上都是女眷,他和旁的男子一样,并不上前,只等着女眷们过来。
温蕙对送她出来的宁家儿媳道:“夫人留步吧。我家那个来了。”
这宁家儿媳自己都已经做了祖母了,十分地是个过来人。她只瞧着温蕙带笑的眉眼,便知道温蕙没有一丝强装,是真的夫妻感情好,温和笑道:“夫人慢走。”
互相福身行个礼,温蕙步下台阶,朝着霍决去了。
台阶上宁家的两个儿媳、两个孙媳都忍不住看过去。
只看到霍夫人才走近,霍都督便伸出手,霍夫人自然而然地把手递过去。霍都督便微低下头去与霍夫人说话,霍夫人面上带嗔,霍都督笑了。
众人都想,这霍夫人实在有一手,竟能将人鬼避忌的霍决哄得这般开心。
实际上,那边的对话如下:
“大冷天的,谁要跟你骑马。”
“昨天早上不是还出城骑马了吗?”
“那是能跑起来呀,就不冷了。这会儿,慢悠悠骑回家里,多冷啊。”
“咳……给你带了斗篷和手炉了。”
“……”
“就一直想着能和你在京城里并辔骑行,想好久了。想你不戴面衣,露出脸来,让大家都看看,这是我的夫人。”
“……”温蕙嗔道,“好吧。”
门口的客人们也都磨蹭着不上车,偷眼打量霍氏夫妇呢。
只看到那霍临洮忽然笑了。
天,这个人竟会笑!
那霍都督笑过之后,便有番子捧着个什么过来。霍都督接过来,一抖,是件华美的斗篷。
霍都督为霍夫人披上,亲手给她系好了带子。
番子牵过来一匹通体雪白的马,霍都督亲自牵了缰绳,按住马头。
霍夫人今日穿的并不是曳撒之类的骑装。但她穿的是马面裙,马面裙这个形制最初诞生,就是为了女子骑马方便的。
刚才还让人觉得眉间静美的女子,轻轻巧巧便翻身上了马,身手矫健利落。
霍都督将缰绳交给她,又从番子手里接过一个手炉交给她。
然后……
然后监察院的霍都督帮那女子把裙摆捋了捋平整。
紫华蹙金的裙子铺在雪白的大宛宝马身上,在下午的阳光里烁烁其华,闪人眼目。
……
行了,最近的谈资都有了!
宁菲菲趁着回家去跟宁五夫人说话,出来得晚,没赶上这一幕。
但她回家还是跟自己的丈夫提起了今天遇到的这位霍夫人。
“吓,真没想到她就是霍临洮的夫人。”她说,“我先开始跟她说话,觉得她十分美丽可亲。”
她的丈夫问:“都聊什么了?”
难得夫君会对这些琐碎事感兴趣,宁菲菲很开心,把她和霍夫人说的话都跟他说了。
夫君道:“她说得对,璠璠在家里也就这几年,都靠你了。”
“夫君,自上次的事之后,我真不敢说什么大话了。”宁菲菲道,“但说让我一片心,好好待璠璠,这个话还是敢说的。”
她的夫君什么也没说,微微一笑,低下头亲了亲她。
他的身上有淡淡的药香。
从他自开封回来,书房那边便一直有在煎药给他。父亲那样了,做儿子的伤心伤身了,竟吐了血,一直在调养呢。
宁菲菲抱住他:“夫君,你要早日好起来,康康健健的。”
她的夫君道:“是,我必须得康康健健,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但宁菲菲也不是什么话都与夫君说的,她也有小秘密,只悄悄告诉自己的妈妈。
“我看着那霍夫人,就觉得那眉眼似曾相识。”她道,“我想了又想,才想明白,她的眉眼跟璠璠有些像呢。璠璠房里有她生母的一副画像,是年轻时候的。不完全一样,但的确是有几分像的。”
“以前我就想了,夫君的心里明明白白是还有她的,我想她一定是个美人的。”
“看着画像也觉得她生得好看,但又想是不是夫君画的时候美化了。”
“如今真见到一个眉眼肖似的,妈妈,我跟你说,璠璠的生母若真是生得似霍夫人,她真的是个美人呢。”
妈妈忙劝她:“傻子才去和死人争。”
“我当然不争。我又不傻。”宁菲菲道,“我只是觉得她可怜。”
“她跟夫君是少年结发,这许多年,一定是盼着夫君金榜题名的那一日吧。夫君果真金榜题名的时候,她却香消玉殒了,怎地这样命薄呢?”
“还有霍夫人也可怜。”她叹息,“那样美丽可亲的一个人,怎地就嫁给了宦官呢?”
妈妈打了她一下,嗔道:“你当谁都有你的好福气吗?”
宁菲菲知足地笑了。
霍决终于圆了心愿,和妻子在京城的街上,无遮无掩地并辔而行了一回。
番子开道,行人都避让,却又忍不住看向那两个人。
少有这样的贵夫人不坐车,骑着马还不带帷帽、面衣的。
大宛宝马好看,紫华蹙金的裙子和黑底平金绣的蟒袍好看,夫妻两个也都生得好看。
霍决问:“见到了吗?”
温蕙点头:“见到了。”
霍决问:“人怎么样?可能放心?”
“挺好的。”温蕙说完了,马又走了几步,她又道,“特别年轻。”
霍决道:“说得仿佛你我很老了似的。”
明明一个未及而立,正是男子盛年;一个是桃李才过,尚未至花信,正如牡丹盛放。
温蕙笑了笑。
她道:“宁氏端婉坦荡,是个很好的女子。璠璠以后和这样的女子一起生活,我心里踏实很多。陆嘉言,很会挑妻子。”
然而陆睿根本未曾挑过宁氏,他挑的是宁阁老。
只他挑门第十分挑剔,挑岳家也十分挑剔,挑剔之下挑出来的这一家,果然是能将女儿教育得十分贤德的人家。
霍决心里清楚得很,他正色说:“可不是,陆嘉言精挑细选的。”
精挑细选四个字,真不是假话。
十月底,陆续陆延陪着陆夫人押着陆正回到了余杭老家。
老陆管家和这两个儿子跪在了陆夫人的面前。
“嘉言说,过去的就过去了。”陆夫人道,“他让你想清楚,以后怎么办。”
老陆管家是陆老太爷的书童出身,陪着陆老太爷一道读书,并不是没有见识的无知仆人。
只当他知道的时候都已经太迟了,陆续已经押着“少夫人”的灵柩回余杭来下葬了。
“我们家的规矩,是听当家男人的话,如今家里,翰林当家。”他伏下身去,“我们听翰林的。”
陆夫人点头,站起来:“走,与我一道去见见族长。”
陆氏如今主持宗族事务的族长,便是京城陆侍郎的父亲。
族长听陆夫人交待了事情的真相,只气得胡须都抖动。
献儿媳给阉人!
这是要毁了百年陆氏不成!
“你和嘉言做得对!”老族长须发皆张,怒不可遏,“我陆家竟出了这样的不肖子孙!宗族不幸!宗族不幸!”
陆夫人道:“我把他关在了山房里。”
老族长道:“那地方好,让他静心读书,让他弄明白什么是圣人之道。”
陆夫人道:“还需伯父协助。”
“明白。家里旧人、世仆太多。”老族长道,“别担心,我给你人!把陆正给我看住了,一步都不许他下山!”
陆正清醒的时候是晚上。
因为他一路都被用汤药控制着,是半睡不醒地给运到余杭来的。弄得他作息不仅完全紊乱,脑子还时常有种不清醒的感觉。
便到了现在,都不敢相信一切是真的。
山房冷清清地,每日里只有送饭送水和倒夜香的人才准进入,还都是他根本不认识的人。不是家里的仆人。个个俱不同他说一句话,沉默做完事情就走。
把他看得死死的。
这一晚听到门响,抬眼看到陆夫人亲自来送汤水来了。
陆正一把将手中书册砸过去。
陆夫人躲闪,手中汤水洒出来了。
“老爷别动怒,于身体不好。”她将半盅汤水放在桌上,又道,“都是祖父和父亲留下的藏书,还请老爷珍爱些。”
陆正尖声道:“虞玫!你这恶妇!我休了你!”
陆夫人微笑:“我为婆母侍过疾,我为公爹送过终,你如何能休我。”
“陆正,别费心了。”她缓缓坐在了他的对面,拿起一本书,“还是好好一起来读书吧。我实在有太多困惑,要往这圣人书里求个不惑。”
“耐心点,这可能是一辈子的事。”
“我和你,就一起读一辈子的书吧。”
天一天天冷下来。
温蕙陆续收到了蕉叶的来信。
给她的信里,她讲了许多风景人物,遇到的事情,涨了见识也有许多困惑,都在信里说了,没有吝啬铜板。
给小安的心里则说了行程的事。
在兖州府差点翻船,吃一堑也得长一智。如今晓得世道并不安全,她两个便不客气的找兖州司事处的头目请求帮助。
因有念安那封信,头目的意思就是派个番子将她们俩送到下一站。
蕉叶倒拒绝了,因也知道番子们都是做正经事的,并不敢仗着念安和温蕙的势乱来。
人可以贪一点点,但是也不能太贪。
最后商量的结果是,那司事处的番子头目给她们找了个人。是司事处某个番子的弟弟,武艺不错,但他没编制,只偶尔帮司事处跑跑外围的事,不算是正式的番子。
让他护着蕉叶二人往下一站去。蕉叶付他酬金,也算赚个外快。
头目道:“到了别处,也叫他们这样办。若没有合适的人,也可以帮你们找信得过的商队或者镖行,跟着结队而行,比单独上路安全。”
好的,蕉叶小梳子学到了!
有很多事不懂不会不知道,但一路走,一路学嘛。
【只常还有人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感到惊诧。又不告诉我们我们哪里说错了。真是头痛。】她们两个在信里苦恼地说。
“两个傻子。”小安道,“便是跟她们解释,也解释不通的。”
因这两个人被关在齐家院子里许多年,对世道的认知差了太多了,她们两个衡量世间事物价值的标准都跟常人不一样。
其实小安自己也是这样的人,只是程度不同,且小安清楚知道自己与别人不同在哪里,清楚知道世间认同的正道该是怎样。他会掩藏,会矫饰,会迷惑别人。
便在人世间混得如鱼得水。
蕉叶和小梳子如今有了人身安全的保障,一路向南,向着她们心目中的不夜之城而去。
她们并非直接奔泉州而去,离开兖州府后,经过徐州、淮安府,特特地避开了扬州,去了金陵。
见识过了秦淮河的繁华,她们折道苏州、杭州,在那里停留。因赶上过年,不好赶路,她们在杭州一直盘桓到了年后才出发,继续向南。
淳宁六年的三月里,春风正明媚的日子。
蕉叶和小梳子走过了许多的地方,见识了许多的景色和人物,听到了许多方言,吃到了许多未曾吃过的食物,终于,到了泉州。
她们在各地写信给温蕙,都是交给各地的监察院司事处。这信是发往京城监察院总院,指名给都督夫人和监察左使念安的,各地司事处都不敢怠慢。
但因为地域的关系,温蕙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已经是淳宁六年的四月底了。眼瞅着天气热起来,都快到端午了。
温蕙哄着小安裁了几件道袍。
小安从还在长沙襄王府的时候,就跟着霍决做武侍,一直都习惯穿曳撒、贴里这样的衣服。
这种衣服行动非常方便,也好看。小安穿了许多年,日常也以这些款式居多,也有些圆领袍,但不怎么爱穿,总嫌累赘。
道袍这种,小安一直觉得跟他气质南辕北辙。
但温蕙夸他穿一定会好看。小安勉为其难地同意她给他裁了几件。叫温蕙哄着穿上了。
他这么美的人,穿上道袍,丝绦把腰一束,挂上玉佩熏球,让武安伯世子看得移不开眼睛。
这时候,蕉叶抵达泉州之后写的信到了。
温蕙一字一字地认真看。
蕉叶描绘了泉州的繁华,集市上有太多不认识的商品,蓝眼睛红头发像鬼一样的人走在大街上,巨大的船停泊在港口,海船比她们路上做过的内河客船大太多了,令人震撼。
【值得了。】蕉叶说,【我便是现在死了,也不枉来这世上一遭。】
【我看过了大海是什么样子。】
【我看过了世界是什么样子。】
温蕙把信纸缓缓折上。
她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透过一封封书信,仿佛踩着蕉叶和小梳子的脚印,随着她们也走过了世界。
随着她们,也生出了翅膀。
“蕙娘?”
她睁开眼,霍决进来了,惊诧莫名地看着她:“怎么了?”
何故唇边有笑,眼中却有水光。
温蕙看着这个男人,把信纸折了又折。
她羡慕向往蕉叶的无牵无挂无拘无束,却做不到。
她是不可能拔脚就走的。
她已经答应了这个人,要陪他一辈子,同生共死。
说过的话,得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