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二,监察院霍夫人芳辰。
霍府里开了晚宴,收到请柬的没有敢不去的。也有许多没有收到请柬但是巴巴赶来送礼的。
毕竟不是休沐日,霍都督也不为难大家,晚宴散得挺早。
登了记收了箱的礼物一箱箱抬进上房里。
霍决道:“都是大家送给你的。”
温蕙:“……”
真会说瞎话,温蕙哪知道那些官员谁是谁?那些官员又知道她是谁?
不过是官场敛财的手段罢了。
“我算是收敛的。”霍决道,“张忠、牛贵的时候才过分,小妾、义子挨个过寿。死了二十年的老娘都要作阴寿。”
“比起来,”他道,“我比较廉洁。”
温蕙张张嘴,又闭上,只能摇摇头。
温蕙若是从前陆家后宅的少夫人,大概会规劝两句。
但看看她如今在哪呢?她怎会在这里?又为什么在这里?
经历过这些事的温蕙,不会开这个口了。
霍决有霍决的生存之道。
温蕙知道她对他能产生影响,但他自己都是个刀尖舔血的,她就怕她天真说了什么,真影响了他,反可能害了他。
霍决含笑看着她张开嘴,又闭上嘴,问:“是不是渐渐习惯点了?”
温蕙道:“还好。只银子太多了,已经没感觉了。”
“是这样。”霍决道,“真的没感觉,收的时候没感觉,花的时候也没感觉。还不如当年。”
他感慨:“当年跟襄王进京,我和小安把全部家当都带来了,那时候也就那么点银子,可是很宝贝,摸着哪一锭都开心,妥善收着。也想着,如果死在京城了,也不知道会便宜谁。”
温蕙便牵住了他的手:“都过去了。”
两个人一起往外走,霍决忍不住给她讲起了当年京城混战的许多事。
“赵王实在是个人物。”他道,“令人向往。”
温蕙也听得住了,还一直问:“他使什么兵刃?”
“使长柄大刀的。”他道,“他和他麾下大将,都使长柄大刀。十分威武的。”
温蕙拖着他的手,晃晃悠悠,向往道:“我的枪,你的刀,若是能到战场上不知道会怎样……”
“能使得开的。”霍决道,“你和我练的,本就是战场上的功夫。”
只遗憾,一个女子,一个阉人,都没有上战场的机会。
霍决道:“蕙娘,我上过战场的。”
温蕙:“咦?”
“我当时跟陛下说,去见识见识,陛下信了,送我去了王又章老将军麾下。我没跟他说,直接就上战场了。冲了几次阵,立了些功,也受了伤。陛下知道了,很生气,亲自过来把我拎回去了。”
他道:“当时陛下还是四公子,襄王府的庶出王子,身边没什么真能用的人,我算是一个。没一个就少一个,当时也没什么人看好他来投靠他。所以紧着我用,也怕我出事。”
温蕙问:“四哥跟陛下,也是有感情的吧?”
“是。”霍决道,“陛下成就了我。”
难道不是他自己成就了自己吗?
刚刚,温蕙能听出他对离开战场的遗憾,和对赵王的向往。他显然纵然有权势,心中始终都有遗憾失落的。
“四哥。”她道,“以后多跟我说说你以前的事吧,我都想听听。”
霍决心中快乐,张嘴差点想说也想听温蕙以前的事,幸好还有脑子,及时刹住了。
小安正好过来,唤他们:“人到得差不多了,就等嫂嫂了。”
晚宴开完,霍府里又开夜宴。
晚宴是官场敛财的手段,夜宴人不多,都是监察院有头脸的人。夜宴才是真正给温蕙庆生。
温蕙一到场,气氛就热烈起来了。
因她今日穿了和霍决一模一样的蟒袍曳撒。只霍决的是黑色的,她是红色的。
自古玄熏二色,便是主搭。玄色是贵重之色,熏色是喜庆之色,富贵吉庆,正合该他们二人穿起来。
且温蕙没穿什么大衫霞帔之类的,穿的是曳撒,利落飒爽地一走进来,大家便觉得:果然是我们监察院的都督夫人!
霍决的兄弟们,大多跟温蕙试过身手了,晓得她厉害。
酒过三巡,除了霍决自己,余人都吃了酒。没有外人,都是自家人,便不拘谨,便试起身手来。
霍决使人抬了许多东西来,珠玉宝石、宝剑宝刀都有,做彩头。气氛热火朝天。
温蕙恍惚,跟霍决说:“从前军堡里就这样。”
霍决道:“是啊。一袋米,一袋面,大家便吃奶的力都使出来了。”
温蕙笑:“可不是嘛,再来两尺尺头,家里有媳妇闺女的就都上台了。”
两人肩膀挨着肩膀说笑,霍决递过酒:“喜欢就多喝点。”
温蕙又喝了几盅,看着院子里众人热火朝天,她眼睛越来越亮。
一个使枪的赢了,得了彩头,又要比下一场。
温蕙哪还忍得住,掷了酒杯:“我来!”
大家轰然叫好:“嫂子来,嫂子来!”
他们以棍代枪,棍子一头沾了白粉,戳到身上就是一个白点,代表中枪了。
一轮缠斗下来,温蕙跃退收枪:“你死了。”
大家一看,那人心口处几个白点叠在了一起。
轰然喝彩。
温蕙酒意上来,枪杆抡了一圈:“下一个!”
小安叉腰:“啧。”
霍决笑看了他一眼。
小安道:“看我作甚。”
霍决道:“看你好看。”
小安正要高兴,霍决道:“酸好看酸好看的。”
小安气死,仰头一碗酒灌下去,抹抹嘴:“我就不服。我也日日练功,就怎么追不上嫂嫂。”
“有些事强求不得。”霍决道,“当年我过去青州订亲,我岳母跟我说过,甄家代代都有一两个根骨好的。上一代是我岳母和你嫂嫂的一位舅舅。哪知道到了这一代,甄家没有了。竟只有你嫂嫂。你嫂嫂告诉我,幸好下一代又有了好根骨。”
霍决原是带笑说的,说着说着,脸上的笑意渐渐却没了。
他也是天生根骨。
倘若他和温蕙能有孩子……那孩子,一定是练武的好料子吧。
只是人生啊,哪能处处圆满呢。如今,他已经十全九美,很知足,不再奢望了。
霍决又勾起嘴角。
温蕙胜了三场,出了些汗,回来了。面颊上还有酒意的晕红,眼睛又特别亮。
霍决喜欢温蕙这样的模样,又斟一杯,递给她。
在这里没人管她喝酒,且大家都喝得十分痛快,温蕙一仰头,一口闷下了。并没有用袖子遮脸,保持优雅之类的。
小安大声叫好,还要和温蕙拼酒。
他一边斟酒,一边叹息:“嫂嫂这一身功夫……要是个男儿,到哪里不能闯荡一番。可惜了。”
霍决看到温蕙原含笑等着他的酒,听到他的话那笑却消失了一瞬,她的眸子里,明明白白闪过怅然和失落。
身有所长,却无处可使。
霍决最明白这滋味。他在桌子底下踩住了小安的脚。
小安抬起头,温蕙已经又恢复了笑。小安莫名,不知道霍决踩他干嘛。
夜宴十分尽兴,深夜才散。
温蕙喝得很醉。小安倒是赢了,毕竟他常喝酒,酒量不可能再输给温蕙。他脚踩在椅子上,十分得意:“嫂嫂走不了路了,哥哥抱嫂嫂回去吧。”
才说完,把椅子踩翻了,人滚到桌子下面去了。
霍决使人扛了他回去,自己抱起温蕙,往回走。
夜深了,有点凉。
风一吹,温蕙醒了点,看到廊柱一根根后退,廊下灯火曈曈,庭院里的绿树红花却都成了黑色的影子。
远处似有喝醉的人的吵吵声,近处却安静极了。
她坐在霍决的手臂上,安安稳稳的,还抱着他的头,把自己的头搭上去。
“四哥,你一口酒都没喝。”她说。
霍决道:“监察院都督,从不喝酒。”
因知道太多皇帝的秘密,唯恐酒后失言。霍决在上皇死于西苑那场大火后,就滴酒不沾了。
皇帝最大的心腹之患是前皇长孙。
皇帝最不能提的秘密是上皇之死。
这些,都得霍决担着。
温蕙道:“我记得你爱喝酒的。”
霍决抬头笑道:“你还记得?”
“记得呀。”温蕙道,“你偷伯伯的酒嘛,还挨揍了。我就偷了我爹的酒,想叫送信的人给你带过去。我也挨揍了。”
霍决笑起来,笑得胸膛震动。
温蕙喜欢看他笑。四哥笑起来多好看啊。
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他又冷又疯。现在,全不一样了。
她拍他脑袋:“四哥,抬头!”
霍决抬起头来:“嗯?”
“你尝尝。”温蕙说。
温蕙低头吻下去,把舌尖上的酒味送进他口中。
霍决含住,细尝。
温蕙捧住他的脸:“好不好喝?”
霍决笑道:“好喝。”
温蕙傻傻地笑,笑完,趴在他头顶,说:“四哥,我嫁给你吧。”
“傻瓜。”霍决说,“你已经嫁给我了。”
温蕙道:“我嫁给你,嫁到霍家堡去。”
霍决的脚步顿了顿,道:“好啊。”
“那你就能天天骑马,天天练枪。”
“我哥他们肯定得找你较量功夫。大哥力气特别大,你可能打不过。但二哥三哥,你没问题。”
“娘一直盼着你,等你来了,她一定不会拘束你。家里都是一桌吃饭的,不分男女。”
“嫂嫂们人都还行,二嫂有点嘴碎。你要是跟她吵架,我一定帮你。”
“娘当婆婆的,不好拉偏架,但她肯定偷偷给你烧肉吃。她常偷偷给我烧的。”
温蕙抱着霍决的头听着,直听得痴了。
如果当年嫁到临洮去,原来是过这样的日子吗?
“我还给你生孩子。”温蕙哭了,“我给你生好多孩子。”
霍决已经走进了上院,踏入了上房。
“蕙娘,”他问,“生孩子疼吗?”
“疼死了。”温蕙哭,“疼得眼睛看东西重影。”
霍决道:“那就不生了。就我们俩挺好的。”
温蕙道:“好,就你和我。”
但她还是哭。
“四哥,你疼吗?”
霍决把这醉鬼放到了床上。
“疼得差点就死了。”
温蕙哭得稀里哗啦。
霍决说:“别哭了,现在不疼了。
他挥手放了帐子,拉开衣带。
“你疼我,我就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