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决脚步急促,走进了正房的寝室里。
温蕙正坐在圆桌边,摆弄一只匣子。
那匣子体积颇大,结构和女子的妆匣差不多,最上层的盖子可以掀开,下面一层层都是抽屉。
看到那只匣子,霍决的脚步骤然停住。
他明明,叫人把那只匣子收好了。
温蕙翻弄着抽屉里的东西。
有金锁链,带着镣铐,还有很多其他的工具,匪夷所思,无法想象。
霍决沉默地站在那里,看她摆弄。
温蕙拿起一柄尖锐的利器,这东西不知道具体是该怎么使用的,她只握住,试着像蕉叶那样,划破自己的手心。
然而锋利的尖儿只是触到掌心,便被霍决一把抓住了。
“蕙娘……”他涩然道。却说不下去。
当这些东西都曝露于温蕙的面前,便是霍决这样的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对她和自己,简直是两套标准。
他想让她做他回忆中的“月牙儿”,却不肯当她回忆中的“连毅哥哥”。他想让温蕙更了解他这个人,直面他的为人,与真正的他在一起。
但这个“真正的他”,决不包含这一面。
这一面,只在夜晚曝露,只曝露在蕉叶的面前,连他自己都无法在白日里直视。
他在白日里做的一切,无论杀了多少人,染了多少血,都还可以说是受命于天子,被迫于生存和世道。
但他在夜晚对蕉叶的做的事,才是真真正正的他自己。
温蕙抬起眼,问他:“你这样对她,自己会觉得快活是吗?”
霍决紧抿嘴唇,不回答。
这样一个问题,回答不了。
但很多时候,沉默等同于回答。
温蕙站起来,扣上了匣子的顶盖,手一推,匣子飞出去落在地上,金镣铐闪闪发光,各种奇形怪状的工具铺了一地。
把霍决,砸出了一地的狼狈。
“你说杀人就杀人的。”温蕙问,“却为什么不杀蕉叶?你若当时杀了她,这些事,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霍决只垂着眸。
温蕙道:“就连你,都觉得蕉叶该活着,是吧?”
温蕙想起蕉叶这个女人。
清洗干净,她不肯躺在床上上药。
“一年了,就想晒晒太阳,”她说,“还想吃烤肉。”
她说这话的时候盯着温蕙,暗示得很明显了。
温蕙于是叫厨房去准备烤肉。
听到有烤肉吃,蕉叶开心起来,乖起来,就到檐廊下,一边晒太阳,一边上药。
“每一顿都可能是最后一顿,要吃得好才对得起自己。”她说,“没事,别担心,皮外伤而已,我在我们院子里,忍痛的等级是甲等。”
当有人想送个行家里手给霍都督的时候,去买人。要求是,漂亮不漂亮在其次,能扛得住最重要。
妈妈把蕉叶给了那些人,因她的忍痛等级是甲等,最能忍。
小梳子给她清理腿上的伤,发出了咒骂。
蕉叶道:“别骂菩萨。”
小梳子道:“你还相信有菩萨!”
“自然信的。”蕉叶说,“世上当然有菩萨。”
小梳子嘲笑:“那她怎不来救你。”
蕉叶说:“我这不是得救了?”
小梳子恼怒:“放屁,救了你的是我,咳,和夫人!”
蕉叶道:“所以你们都是菩萨。”
蕉叶说:“我们院子的姑娘很贵的,去我们那里的人都有钱。”
“我常想,他们都该是有妻有妾的,回到家里,会否也会自己的妻妾这么做呢?”
“我原也恨菩萨慈悲,怎不救我?世上可真有菩萨吗?”
“后来那个俊郎君,他告诉我,在我这里平静了,回家面对妻子,就可以温柔待她了。”
“我才明白,菩萨是真的在的,只她慈悲世人,不止一个我。她一直看着我呢,她叫我代她,在世间行事。”
小梳子才骂完菩萨,又骂蕉叶:“又渎菩萨!”
她们两个话特别多,一刻都不停,仿佛世上除了彼此说话,没有别的事好做。
温蕙坐在廊凳上看着她们。
两个人姿色都平平,蕉叶也只是中人之姿罢了。
可温蕙看着她,觉得她有菩萨相。
霍决被温蕙质问,终于回答了一句:“是。”
蕉叶身份低贱至极,她的命比旁人的命更不值钱。
但霍决就是不想杀她。他杀过那么多的人,有罪的、无辜的,男的女的,老人孩子,就是不想杀蕉叶。
温蕙能理解,道:“像她那样用力活的人若都死了,就真的太令人绝望了。”
她果然是能明白的,霍决想。
霍决在蕉叶的身上,能看到自己的影子。
于卑贱中从不放弃,从污泥里开出生命的花,那力量蓬勃顽强得让人动容。
只他是男子,有勇武智谋,终能成为人上人。
蕉叶先天的条件要差太多太多,所以她始终卑贱。
但这只是表象,本质上,他们毫无区别。
蕉叶擅自出现在温蕙的面前,霍决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对她一杀了之。
但霍决最终没有下得去手。
他只把她丢进了地牢里,再没过问。
温蕙道:“大哥找上门的那天,你不在家里,只有我和小安。小安怕我自尽,安慰我说,世上比我活得糟糕万倍的人都使劲活着呢。”
“我实是想不到,原来比我活得糟糕万倍的人,就在这府里。”
“而让她活成这样的人,就是你。”
温蕙握拳,道:“四哥,你怎么变成这样?”
一次次地,霍决总是打破她的底线。
他像是一个无底的黑洞,掉进这黑洞里,真不知道什时候才能坠地,粉身碎骨。
这个问题,霍决也没法回答。他今日给温蕙最多的,就是沉默。
温蕙等不到答案,失望地转身。
霍决抓住了她的手:“蕙娘。”
她挣脱出去。
霍决喊道:“蕙娘!”
温蕙转身看他。
霍决最擅长解读人心。这个动作,意味着,她其实还在等他,还肯给他机会。
他后来明白了,蕙娘其实一直怜爱他。他若有耐心,怜爱或许就会变成爱,他或许就能取代陆嘉言。
然而他自己把一切都搞毁了。
悔之晚矣。
但霍决从来不是会放弃的人。
爱这种东西是求不来的,那就求怜。温蕙,始终是怜他的。这份怜贯穿了十年,一直都在。
今日,大概是温蕙给他的最后的机会了,霍决伸手拉开了衣带。
温蕙怔愣,看着他将衣衫一件一件除下扔在地上。
宽厚的肩,劲窄的腰,块块肌肉,他的身体看起来如此阳刚。
直到他拉开了裤带。
温蕙别过头去。
“连你也不敢看。”霍决涩然道。
他迈上一步,甩脱了所有衣物,再无任何遮掩,赤果地站在了温蕙的面前。
他道:“你也觉得恶心是吧。”
温蕙深吸一口气,转过头来。
霍决的身体钢铁浇铸一般,真的美好而阳刚,只到了那里,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了。
温蕙知道男人的身体该是什么样子,她见过陆睿健康完整的身体。
温蕙理论上,也知道阉割是怎么一回事。
可真的用眼睛看到,视觉上,冲击还是太大。
温蕙眼泪落了下来。这眼泪,是为霍决曾经遭受过的,一直在遭受的。
霍决走到她面前:“你若嫌弃,就走吧,陆嘉言就在京城,我不拦着你。”
温蕙道:“你不过,就是拿话诓我。”
“当然。”霍决承认,“我怎么可能放你走。”
“蕙娘,蕙娘。”他低声求她,“你再怜我一回。”
“蕙娘,你再抱我一回。”
“蕙娘。”
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乞求。
温蕙最终张开手,抱住了他残缺的身体。
霍决欢喜落泪:“我就知道,你是怜我的。”
温蕙道:“你实可恨。”
霍决紧紧抱住她:“恨我也没关系。”
温蕙道:“小安、康顺都净了身,他们谁也没像你。”
他们都接受了自己的身份。
只有霍决执着于过去,执着于“完整”。他把自己困在里这执念里,还把温蕙也拖了进来,宁死不放手。
“那你救我。”霍决亲吻她,“你若不救我,便也别管我,让我自己沉沦。”
温蕙道:“你有完没完。”
霍决道:“我说的是真话。”
温蕙道:“你假话说太多,便是真话,别人也不肯信。”
霍决道:“可你知道是真的。蕙娘,我的身体,没有给别人看过。”
便是和温蕙行欢,霍决也从没脱过裤子。这实是他不能碰的禁区。
温蕙沉默许久,道:“我试试。”
这一晚,拔步床里点了灯。
温蕙吻过霍决每一节脊椎的凸起。
这吻中含的怜意让霍决发颤,悔恨交加。
温蕙抬眸。
“四哥,放松点……”她说。
霍决吸了口气:“嗯。”
温蕙手指上戴上了鱼鳔,缓缓地尝试,探索。
霍决还是放松不下来。
做这件事,他须得放下身为“男人”的自知。这却是他许多年以来,一直紧抓,一直坚持的。
温蕙只得又吻他,与他说话。
“刚见到是你的时候,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她说,“哪知道很快就发现,你不是个好人,要留下我。”
“也恨过的,只恨也没用。日子还得过下去,便如你所愿,嫁给了你。”
“可我没想到,嫁给你之后的日子,其实挺好的。”
“我变不回从前的月牙儿了,现在的我才是真正的我,可现在的我,也喜欢你给我的日子。”
“我是真心喜欢的。其实能不能出去见人,于我没那么重要。本来京城就没有我相熟的人,本来内宅女子就不像男子有那样多的应酬。若不是真心相交的友人,其他的应酬不过是负累。”
“我真的觉得这样的日子挺好的,是你自己走不出来。是你非觉得这样的日子不够好。”
“你就像一个傻子,我明明是真心想好好跟你过日子的,你非不想。”
霍决道:“蕙娘,我也想跟你好好过日子。”
温蕙道:“那我接受现在的你,你也得接受如今的我。”
霍决道:“我爱的只是你,不是旁的什么人。”
“那你还得,接受你自己。”温蕙道,“放松些。”
“我都能接受你,你为什么不能接受自己。”她轻声道。
霍决把脸埋在枕间。
温蕙一直吻他:“四哥,放松些,再放松些……”
在她的温柔中,排山倒海的感觉淹了过来。
霍决攥紧衾褥,喘不上气来。
像鱼儿因水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