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王曾三次上书,想要接他的母亲出宫荣养。直到李庶人在冷宫郁郁而终。可知道赵王是个纯孝之人。】永平说,【若大家都祭其母,赵王必会前往冷宫,庶人香消玉殒之地。】
他说:【这是第一步。】
【代王其人,心胸狭小,睚眦必报。一件小事能记恨许多年,伺机报复回去。】永平说,【当年赵王曾狠狠揍过他,此事他记恨多年。若知道赵王前往冷宫吊唁,以他记仇又刻薄的性子,使其近人煽动,必能说动他往冷宫去看赵王笑话。】
他说:【这是第二步。】
他又说:【第三步简单,我们伪装是赵王的人,伏击代王。】
【自然不能真的杀死代王。否则“杀死代王”的帽子一旦扣在了赵王的头上,赵王辩无可辩,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干脆杀上大位。】
【赵王所统,乃是北疆精锐,若尽出,湖广承平已久,卫军绝不是边军之敌。不可将赵王逼到绝处。】
他说:【还有第四步……】
待全说完,他道:【这事中,最关键的便是,襄王府,一定要看起来干干净净。】
襄王府必须不能对任何宗室兄弟动刀兵,只能以嫡以长为尊,站稳大义的名分。
待那青年都说完,殿中很是静了片刻,能清晰地听到众人的呼吸声。许久,襄王才道:“正是。”
他问:“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那青年垂首:“小人,永平。”
“哦,永平。站起来说话。”襄王问,“你怎地对代王、赵王都了如指掌?”
霍决道:“这几日小人没做别的,全部时间都用来打探消息。”
襄王不信:“这等消息,找什么人打探?”
这其中最关键的信息,还不是赵王上书求景顺帝放亲娘出宫,而是“赵王纯孝”、“代王记仇又刻薄”。这必得是对一个人不说十分了解,也得了解个八九分,才能做出的判断总结。
霍决抬眼:“找了昔日贴身伺候先帝之人。”
景顺帝在时,虽然有八虎伴驾,但八虎早权势赫赫,又各有其职,早就不做贴身伺候的事了。景顺帝身边贴身的,都是他们的干儿子、干孙子们。
八虎过于显赫,掩映之下,这些人便不起眼了。
陡然间,景顺帝死了,如今八虎伏诛了,这些人便不仅能失去了主人,还失去了依靠,惶惶然如丧家犬。
他们自然是很想再寻个贵人依附,只三王入宫后,心思全在议立新帝这等大事上,根本没有人想起他们。这些人完全被贵人们遗忘了。
直到,一个自称来自襄王府,叫作永平的人出现在他们面前。
“永平”便成了这些人能抓住的最后的浮木。霍决想知道什么,他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永平没有问到的,他们也抢着说。
人人都想变得对别人“有用”。只有有用的人,才有资格活下去,才有机会往上爬。宫闱之中,人人都懂得这个道理。
一个贵人是很难对贴身的人保持秘密的。因此这些贴身的人知道的东西,实在多得超乎旁人想象。
霍决陈述完这些,抬起眼,对襄王道:“先帝虽身在禁中,却对每一位亲王,都了若指掌。”
只这一句,襄王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
妈的老妖怪!活着的时候让人害怕,死了还这么吓人!
幸好死了!
襄王突然有点后悔不该抢占干清宫,总觉得老妖怪还在什么地方“看”着他似的。
这种被“看”着的感觉,已经伴随了他几十年了。
只昨晚在殿中,大家看着那个叫永平的青年的眼神都不太一样了。
什么时候,四郎身边竟有了这样一个人?
今日,襄王在众人面前走出了第一步。
果不其然,当日晚,赵王便前往冷宫吊唁其母。
这个消息极快地送到了代王耳边。代王听说赵王去了冷宫,又听了人怂恿,哈哈大笑:“去看那小妇的死处吗?痛快,痛快!来人,我们一起去,让我好好安慰安慰我赵王弟。”
代王走出了第二步。
在通往冷宫的半路上,霍决走出了他所说的“简单”的第三步。
霍决所选之人,都是身材高大魁梧,看着不似南人的。这其中还有康顺。
人数不多,只有十个人。黑衣蒙面,在夜色里杀将出来。
代王身边的有几十卫士,霍决这十人虽勇武,也没有勇气激发到能敌住几十人的地步。那种,都须得心底存一口气,有一口气撑着,才能发挥超乎寻常的悍勇。
而埋伏刺杀这种事,很难激发这种悍勇。何况霍决本来就没打算真的杀死代王。
他号令呼喝,都用官话,只那官话,又带着能让人听清楚的北疆味道。
“小妇之子,竟敢诱杀我!”代王被护卫重重围住,恼怒至极,“给我活捉!”
便有人不敌,陷入敌手。
康顺也险些失陷。霍决刀出如电,夹攻康顺的两个兵士便惨号声起,鲜血飞溅。霍决捉住康顺的肩膀,猛地往后拖。
康顺清楚地听到霍决在自己耳边喝道:“断后!”
这两个字,自然还是带着北疆腔。甚至不再是带着北疆腔的官话,这是纯纯正正的北疆腔调。
仿佛一个人在危急关头,来不及掩饰,露出了真实口音似的。
康顺感到头皮都麻了。
麻了一瞬之后,康顺才想到:断后?什么断后?
任务之前,霍决没有交待什么“断后”,交待的是“一触即走”。
他对另八人许诺,过了今晚,等着他们的便是富贵。那八人都是湖广兵士,因身材高大才被选中。
永平说的“断后”,是什么呢?
康顺随即便知道了。
断后便是霍决对襄王说的第四步。
康顺听见了撕裂空气的声音。精钢的弩箭几乎是贴着他和霍决射过去。
还在对面的伙伴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有人许诺给他们富贵,实际给的却是灭口。
在十个刺客之后,黑夜的影子里还埋伏着弓弩手。
霍决对襄王说:【便任务失败,也不能暴露襄王府。须得有最后一道保险。若有人陷落,不能留活口。】
这第四步,十名刺客里,只有霍决一人知道。
若无霍决那一拖,康顺此时也是尸体了。
“护驾!护驾!”
钢弩射过来,死的不仅是陷落的刺客,还有代王的护卫。几个贴身的护卫扑到了代王的身上为他做肉盾。幸而刺客的弩箭射得不准,他们几个和代王都毫发无伤。
只冲在前面的几个兄弟倒下了。
两个刺客逃跑了,弓弩手也消失了,只留下八具魁梧的尸体。
代王气得炸了,指着前方:“去,那个小妇养的是不是还在前面,给我调人来,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干清宫里,灯火通明,大家都很安静。襄王坐在上首闭目养神。赵烺的目光散落在地板上。襄王的三个心腹谋士偶尔交换一下眼神。
最坐不住的,大概是世子了。
他总是忍不住去瞟一眼赵烺。
今夜的事能不能成呢,他想。
他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想法。
他自然是不敢期盼事败的。因这事牵连着整个襄王府的命运,也牵连着他的命运。
只这事如果叫四郎的人办成了,于四郎就又是一件大功……
世子正胡思乱想烦躁着,殿门忽然打开,两个黑衣人冲了进来。
当先一个面罩拉下,露出一张英俊的脸,正是赵烺手下那个叫永平的狡悍内侍。
襄王倏地睁开眼,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了那个人身上。那个永平沉声道:“幸不辱命。”
襄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现在就等着了,不知道他们……”
话还没说完呢,已经有内侍疾步进来禀告:“王爷!代王和赵王打起来了!”
殿中安静了一瞬。
襄王一掌拍在了案上,连道了三声:“好!好!好!”
他盯着霍决道:“永平,竟全如你所料!”
霍决垂首躬身:“不过顺天应命。”
代王和赵王“打”起来,可不是寻常百姓人家兄弟俩撸袖子打架。而是赵王在冷宫凭吊完,眼角犹有泪痕,便在回去的路上遭到了代王手下的扑杀。
幸而赵王自己便十分悍勇,身边跟着的亦都是北疆精锐。
代王调了人手来扑杀,赵王人数虽寡,却竟然杀出了重围。
之前诸王和内阁协商后,使大军退出了禁中,诸王每人只留二百卫士。
所有这些卫士加起来有两千来人,大多数驻扎在太和殿前广场。其余的都退出了午门,在皇城之外驻扎了一小部分,大队人马还是驻扎在京城外,各自扎了营。
代王调动人手的时候便同时下了命令,广场上正在休息的赵王兵营,便如代王一样,毫无预兆地遭到了代王兵士的突袭。
杀声一起,各路兵将都是一个激灵。只大家钻出帐子一看,却发现隔壁军营的人也是一脸茫然又警惕地看着自己这边,再一看,一听,已经有人在喊“代王和赵王打起来了”。
喊话的自然是襄王早安排的,因为他只需要代王和赵王互相伤害就行了,他还必须把整个事件控制在一定范围一定程度上。尽量避免对“他的”皇城和京城造成太大伤害。
于是各路兵马大眼瞪小眼地,乖觉地给赵王、代王的人腾出了地方。偶尔也有人杀昏了头,举刀冲他们来。众人只用兵刃将对方推回去:“不干我们的事。”
都是行伍之人,大家观望着,都看出来,赵王的人虽然是被突袭,却不慌乱。真正在边疆风雪磨砺出来的边兵,和养尊处优的王府府兵,实不是一个档次上的。
赵王在后宫突围后便来到了太和殿前广场和自己的人汇合。
这时候广场上的赵王军队已经反客为主,将代王的人杀得七零八落的,
赵王归来,更是有了主心骨,悍勇之气逼人。周围其他营帐的人都抱着兵刃悄悄向后退了退。
赵王回到营地,略问两句情况,知道是代王军突袭,怒气冲顶。他当即拔刀,提高声音,对四周高声道:“此我与代王之事,望诸位王兄、王弟莫插手,若插手,休怪我赵钧无情。”
小藩王们听说打起来了,都吓得只想往安全的地方跑,只不知道哪里才是安全的地方。但决不敢往太和殿广场跑的,广场上只有驻扎在此的将领。赵王的话,原是说给这些人,让这些人转达各自主人的。
偏这时,襄王出现了在了太和殿的高台上,亦提高了声音,道:“赵王弟!我等兄弟,何至于刀兵相见,有话坐下来说。”
在场的人都不禁在心中暗赞了襄王的胆气和担当,果然不愧于这一个“嫡长”的头衔。
赵王的兵刃上犹滴着血,冷笑道:“王兄不必劝了。贱妇害死我母妃,我与贱妇之子,早该做个了结了!”
襄王落泪:“后宫妇人之争,竟要坏我兄弟手足之情吗?”
襄王大婚后受封,就藩湖广的时候,代王和赵王都根本还没出生,今次乃是他与这两个兄弟平生第一次会面。他来谈什么手足之情实在可笑。
只他表现得着实比旁的藩王强上太多,赵王便对他存了一分礼敬,至少没有当面指着他的鼻子骂“我与赵雍有个屁的手足之情”之类的。
只他不耐烦看襄王这假惺惺的眼泪。
他的人已经将马都牵来了。赵王翻身上马,冷冷道:“赵雍先欲杀我,襄王兄不妨与他去谈谈手足之情。”
襄王等这许久,就是等着这个话。
他深吸一口气,当着两千多人的面,大声“震惊”道:“什么!竟是代王弟先动手残杀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