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看到赵烺也贴近那武侍,嘴唇动了动,像是求证什么。那英俊的武侍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
赵烺再转过头来的时候,眼中竟蕴着精光。
世子忽地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襄王正低头听着幕僚说话,忽听有人朗声唤了一声:“父王!”
襄王抬头一看,一个玉树临风的贵公子越众而出,不是旁的人,正是他最喜爱的那个的儿子。他刚才因为世子的无能而积起的怒气稍稍缓和,道:“四郎?”
“父王!”赵烺沉声说,“我们都走到这里了,若在此功亏一篑,岂不痛哉!”
“是呢。”襄王说着,拍拍身下椅,身前案。干清宫是皇帝寝宫,这都是皇帝御用的。襄王此时此刻坐在这里,要是谁告诉他,这些最终都不属于他,襄王大概会跟这个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
实是不能忍。
“到这时候了,怎么可能还指望着文臣磨磨唧唧,父王,这可是大位之争!”赵烺沉声道,“是时候,该流点血了。”
殿中忽地静下来。
世子喝道:“四郎!休得胡说!父王乃是嫡长,国之正统!岂能自毁大义!”
襄王所仰仗,是出身和年纪,厚着脸皮自称一声嫡长,硬往自己身上安了个正统的名分,占着大义。
但若他如赵烺所建议,对兄弟大开杀戒,他的正统性和正义性统统便没了,他便失去了大义的名分。
世子所说的在理,但襄王此时的心中,其实实是恨不得将代王赵王都杀死,好别挡了他登大位的路。只世上有些事,可以想,甚至可以做,却绝不可以说。包括但不限于弑君、弑父、弑兄、杀弟、灭子等等。
赵烺的话戳中了襄王心底的阴暗念头,使得他面色变幻,一时没说出话来。倒叫世子站出来说话了。
孰料,四郎赵烺却道:“那是自然,我们襄王府怎可以做这等事。”
襄王和众人愕然。
赵烺道:“父王,代王所倚仗,是嫡出的身份,赵王所倚仗,是北疆的强兵。但他二人有宿怨,倘若使他二人互相动了刀兵,使代王失了大义,使赵王被牵制,父王觉得如何?”
襄王眯起眼睛:“你有何计?”
赵烺揖手躬身:“使人假扮北疆兵士,行刺代王,令二王相斗,我们坐收渔翁之利。”
襄王原抱着很大的期望,孰料听了,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襄王的心腹幕僚叹气道:“四公子此计甚好,只想实行太难。咱们的人都是南方人,想扮北方人,特别是赵王的北疆兵士……仓促间,几不可能。”
南方人体型、相貌本就与北方人有差异,比这差异更大的是口音。一个口音露出去,便露了馅。这等离间计,若不露出些“正确”的口音,不给对方留下线索,又实现不了离间的目标。
若给出时间,长久准备,也不是做不到。只眼下如此迫在眉睫,就不太可行了。
这计策幕僚们不是没想过,只不具有可实行性,稍一考虑,便放弃了。故而襄王听赵烺献的原来是这一计,便不免失望。
不料赵烺并不窘迫,微微一笑,唤了声:“永平。”
便听到有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应道:“在!”
众人循声望去,便看到一个着着王府武侍服色的年轻男子站了出来,单膝点地:“小人永平,参见王爷。”
这青年容貌英俊,也眼熟。他常跟在四郎赵烺身边,襄王和幕僚虽不知道他名姓,也知道是赵烺心腹的人。
只赵烺的癖好他们都知道,见这武侍生得英俊,众人一直误会他是赵烺的内宠。
只此时看他单膝点地,一手扶着腰后刀柄,一手五指张开撑着地。虽身体垂首前倾,那肩背腰身,却给人一种有力之感。
毫无媚态,又不像是内宠之流。
“这是儿臣身边的永平,他出身军伍,是北方人,是……”赵烺扭头道,“你跟父王说说,是哪来着?”
永平抬起头,道:“小人籍贯山东,在陕西临洮入行伍。小人不仅会山东话和陕西话,北方各地语言,小人都精通。”
他虽跪着,也看得出那腿长而有力,骨骼高大,的确是北方人的体格。
襄王看了他片刻,道:“你说两句听听。”
永平道:“小人籍贯山东,在陕西临洮入行伍。小人不仅会山东话和陕西话,北方各地语言,小人都精通。”
适才他用官话说,这一遍却改了,每说一段,便换一种口音,一整段话说完,已经换五种北方方言的口音了。
襄王与幕僚们对视了几眼。
永平又道:“这两日小人与赵王的兵士说过话,北疆口音,已经全掌握了。”
这一句,全用北疆口音说的。
赵王虽出生在京城,去北疆待得久了,如今说起官话来都带着这个味了。
赵烺适时地补充了一句:“永平,即是斩杀了马迎春之人。”
此话一出,襄王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原来是你么。”
斩杀马迎春乃是赵烺所立之大功。襄王当然知道不可能是赵烺亲自拔刀子捅死了马迎春,甚至连这件事本身也该是谋士献策。
但一个上位者,本就不必文第一武第一。上位者只要有眼光,会用人,有魄力做决策就可以了。
赵烺能采用此策,能有胆量亲赴荆州去做这件事,还做成了。他就是一个合格的上位者。
而能够成功执行既定谋略,斩杀了马迎春的人,则是一个合格的人才。
眼下,襄王太需要这样的人才了。
襄王的谋士沉声问:“永平,这个事交给你来做,有多大的把握?”
永平抬起眼。
那双眼,漆黑如夜,小心地隐藏着看不见的杀意,却仍然刺得那谋士情不自禁微微后退了一步。
四公子身边,何时竟有了这样的人?
……
……
翌日,朝堂上又是一整天的争吵。
襄王、代王、赵王各有支持者。这其中,代王的支持者最众,渐渐占了上风。内阁七个阁老,有三人倾向于代王,两人支持襄王,一人站定赵王。
只赵王戍守北疆多年,着实名声不错,又有许多武将支持他。
代王此时暗暗后悔,不该同意让百官都参与进来,否则只由内阁决断的话,他此时已经赢了。
大家争执中,襄王却叹了一口气,道:“我年纪大啦,也不怎么想和王弟们争了。只赵王弟于国之功,实非我和代王弟能比,阁老们也要慎重考量考量。”
代王大怒。
襄王这个老头子说什么“不想争”,鬼才信他。尤其他不为自己说话,却将赵王的功劳摆出来,压踩代王,用意更是再明显不过了。分明是看代王占了上风,想搅浑这滩水。
“襄王兄此言差矣!”代王道,“王兄须知,赵王弟并非以亲王身份领兵,他在北疆,乃是有实职的!”
亲王这个身份,虽可以有几千府兵,但除此之外,并没有旁的兵权。赵王之所以领兵,是因为年纪很小便去了北疆,从来不躲在王府中耽于安乐,而是放下身段跟着北疆的将领历练。
他渐渐磨砺出了锋芒,并为北疆将领接纳,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
后来胡虏压境,北疆统帅意外战死,群龙无首之时,赵王以亲王之尊一边向京城发去急报,一边暂时接管了北疆边军,迎击胡虏。
这一仗打得艰苦,却最终还是赢了。
赵王将军权抓在了手中,他一直自苦,这时候才第一次体会到人生快乐。
他不愿放下这兵权,便买通了张忠。张忠在景顺帝跟前进言,道:“赵王纯孝呢,当年受封离京的时候,就说‘去了北疆,替父皇守土’。”
赵王当年的确说过这个话。这勾起了景顺帝的一些回忆,想起了赵王也曾是自己十分疼爱的一个孩子。
景顺帝孩子太多,能有幸得他疼爱过的便十分难得了。
当时景顺帝身边的道士还不是后来这个蛊惑他以处子心炼丹的道士,但那道士亦已被买通。景顺帝叫了他来问。他道:“夜观天象,北有将星升位,乃国脉长久之相。”
既然是将星不是帝星,那就是臣子,就不是会夺他皇位的需忌惮的人。这样的人替他守土,国脉自然长久。
景顺帝便御笔亲批,将北疆的边防交给了赵王。
只赵王是以实职领兵,非以亲王之身领兵。代王争辩的,是要将赵王的军功只落在实职上,与“亲王”这个身份剥离开。
因一个守土的将帅,原就该为国尽忠的,既是分内事,又凭什么来给“亲王”身份加分。
襄王却道:“话虽这么说,只我们兄弟除了赵王弟,又有谁领了实职,好好为父皇分忧过呢?”
代王便被噎住。
赵王虽不知道襄王为何突然帮他说话,但赵王极恨代王,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他当即便道:“襄王兄过誉了。”
襄王摆摆手:“你该当的。”
“今天我看就到这里吧,我这把老腰不行了,估计诸位阁老也差不多。大家都回去冷静一下,明日再议。”襄王站起来,叹道,“进京好几天了,都忙着吵架,还没来得及祭祭我母后,实是不孝。诸位娘娘,王弟们该祭的也祭祭吧。不管怎样,生养我们一场呢。”
景顺帝其人,不仅凉薄而且苛刻。
他身边常伴着青春红颜,然分封出去的皇子上书想将自己的母妃请出宫荣养,他却又不许。
红笔朱批:【朕还没死。】
皇子们只能作罢。
然深宫何其寂寞,年轻新宠过了二十岁便都很难再见到老皇帝的面了,何况那些孩子都长大去了封地的老妃子们。
岁月磋磨着生命。从前有孩子在身边还能慰藉一二,等孩子去了遥远之地,此生都可能再也见不到之后,皇子们的母妃们,都将生命消磨在了深深宫闱里。
襄王漫不经心地瞥了赵王一眼。
赵王眼中,果然闪过痛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