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一向淡定, 不露山水的霍斯衍,此情此景下,他也不知道该拿什么表情去应对, 眼中寒星未散,他们已来到近前。
身边人来人往, 笑语声渐近又渐远。
那男生在霍斯衍前面站定,大半张脸都藏得严严实实, 两道英气的眉毛下,一双炯炯有神的栗色大眼睛盯着他,看眼角那微弯起来的弧度, 应该是在笑。
霍斯衍稍稍冷静下来,目光无波无澜地和“他”对视,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一场无声的博弈。
在霍斯衍强大冷冽的气场镇压下, 龙赢赢终于绷不住了, 她主动打招呼:“嗨, 妹夫, 你好啊。”
从黑色口罩里吐出来的竟是一道女声, 虽然音质偏低,但并没有刻意伪装的痕迹,毫无疑,对方是一个女人。
龙赢赢摘掉口罩,露出全脸, 朝他微笑, 唇色淡得几乎看不见。
她一头极短的黑发,不很浓密,鬓角位置还独出心裁地设计出了一个“Y”的图案, 脸庞也并不偏女性化,衬着那样的眼睛,加上随性的动作,反而给人一种帅气潇洒的感觉。
如果她不出声,也不显露脖颈处,绝大部分的人应该都不会看出她是一个女生。
霍斯衍的思维严重打结了,根本没办法思考。
怎么会?
不是说来接……前男友吗?!
他诧异地看向淼淼。
淼淼非常荣幸地目睹了自家男朋友面露难以置信之色,震惊外,又有几分迷茫,随后又褪去所有表情,呆愣得像一座石像的样子,真是平生难得一见哪,真想用手机拍下来留证,不过也只是想想而已。
她跳过去,抱住他的腰:“Surprise!”
男人的身体线条仍然绷得很僵硬,淼淼诧异地抬头一看,只觉他神色中闪过某种说不出的酸楚和受伤,太快了,就像错觉,她欲深究时,他躲开了她的视线。
“这都是我的主意。”龙赢赢察言观色,“很抱歉,和你开了这样一个玩笑。”
霍斯衍轻拍两下淼淼的后背,安慰道:“我没事。”
他这才看向龙赢赢,尽显修养地露出笑意:“很印象深刻的见面。”
“我是龙赢赢,”她伸出手来,“输赢的赢,双赢。”
霍斯衍也报上姓名,和她礼貌地握了握,她的手比他的更凉,几乎没有什么温度。
两人简单握手后就松开了。
霍斯衍帮忙推着行李,两个许久未见的女生有说有笑地走在前面,他看着她们的背影,脚步沉甸甸的,心头也似乎有什么东西压着,他也说不清楚那是什么,只是并没有知道她所谓的“前男友”只是一场玩笑后的轻松。
淼淼回过头,见他拧着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禁反省起来,难道是这次的玩笑开得太过分了?
他那样一本正经又严肃的人……
回去路上,淼淼开车,霍斯衍坐副驾,龙赢赢则是坐在后座,她以前只是从淼淼口中“认识”过他,能被淼淼看中且主动倒追的人,肯定有过人之处,好的皮相看起来赏心悦目,这一点他绝对可以拿高分。
可几句话攀谈下来,龙赢赢才发现这个男人的不简单,她这些年满世界遍地走,护照盖了满满的戳,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了,加上对生命看得太透彻,思考题的角度也刁钻得不行,结识的朋友中,如果她有意刁难,能接住三招的人屈指可数。
今日才总算见识到什么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龙赢赢和他聊撒哈拉沙漠的神秘飞船,哈苏威每年固定一次爆发的火山,南美洲森林沼泽中的森蚺(巨蛇)以及第四次工业革命,霍斯衍对她提出的每个题都对答如流,甚至还能举一反三,态度上又不会让人感觉他傲慢。
外在与内涵俱有,也难怪淼淼会对他这么着迷了。
可淼淼心里还是有些不安,她总觉得谈笑风生的霍斯衍,好像还藏住了某些真实情绪,捉摸不透,她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回到宿舍,霍斯衍帮忙把行李送进屋就回他那边去了,淼淼下意识想叫住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门就关上了。
“喵喵,有没有新毛巾?”龙赢赢从浴室探出头,“我想先洗个澡。”
“有的,我这就去找给你。”
毛巾和其他洗漱用品都找好了,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淼淼坐在沙发上,任思绪疯长,霍斯衍这是怎么了?
生气了?
又不像。
可她觉得他的反应很奇怪。
如果时光可以逆流的话,她会选择提前把真相告诉他,而不是弄得像现在这样。
忐忑,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恋爱中的人就是这样,一个风吹草动都会被放得很大,杯弓蛇影,四面楚歌。
龙赢赢坐了将近十五个小时的飞机,又累又困,洗完澡就去睡觉调时差了,淼淼进去帮她掖好被子,直接坐下来,抱着膝盖继续发呆。
前几天霍斯衍拿了一块羊绒地毯过来,说是她睡觉不安分,防止她掉到床下受伤。
枕头也是他买的,她原来的那个太高,会改变颈椎正常的生理弯曲,加重韧带牵拉劳损,很容易落枕和头晕。
还有,昨天她的空调制冷系统出了题,也是霍斯衍修好的。
房间里多了很多和他有关的痕迹。
不知不觉,外面已是黄昏光景,阳光变成了蜂蜜般的颜色,靠着床边不小心睡过去的淼淼醒来,看看手表,五点半了,龙赢赢睡得还很沉,听着她规律的呼吸声,淼淼就感到很心安。
龙赢赢情况特殊,不能在外面吃饭,淼淼打算去附近超市买些蔬菜和水果,拿了钥匙和手机出门,看到隔壁大门紧闭,也不知道里面的人在做什么,她默默站了一会儿,转身下楼了。
她平时很少买菜,就算过来也是霍斯衍负责挑选,她在一旁看,这次挑挑拣拣很久,才买了一些新鲜的玫瑰香葡萄、哈密瓜,番茄,丝瓜、苦瓜和茭白,又到肉类区买了一斤牛肉。
哈密瓜很重,淼淼一路提回去,手腕酸极了,搭电梯上到五楼,她正好撞上霍斯衍从他家出来,看到她手里提着的大包小包,他连忙接了过来:“怎么不叫上我一起去?”
“我……”淼淼小声地说,“我怕你在忙。”
霍斯衍幽幽地看她一眼:“再忙,也不可能连陪女朋友的时间都没有。”
语气变得戏谑:“而且你的‘前男友’千里迢迢回国,总得给现任男友的我一个表现机会吧?”
然后他重新开了门,把她带进去。
听到他在开玩笑,淼淼的心瞬间宽了一半:“我想做饭,借用一下你家厨房。”
霍斯衍把袋子打开来看了看:“怎么买这么多蔬菜。”
“给赢赢吃的。”
淼淼跟在他身后进了厨房。
霍斯衍取出食材,在料理台上放好,卷起袖子:“我来吧,你去外面坐着。”
虽然有油烟机,但不能百分百吸掉油烟,对女孩子的皮肤和身体都不好。
“不要。”淼淼闷闷地说,猫儿一样蹭到霍斯衍旁边,不想出去,就想跟他待一块,哪怕什么都不做也好。
霍斯衍也就没再坚持:“还有一块牛肉,想怎么吃?”
淼淼认真思考了几秒:“要不包饺子?”
女朋友的要求怎么能不满足?
霍斯衍挑了一把菜刀,准备剁牛肉馅。
淼淼点了两下他手臂:“要剁很碎哦,嫩筋也要挑出来。”
当了几年医生,霍斯衍有着异常敏感的职业直觉,饮食以植物性食物为主,辅食的肉类要泥状,他的动作一顿,好半晌才:“她这种情况,多久了?”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他。
淼淼鼻尖一酸,低垂视线,掰着手指头数了数:“五年多了。”
“她很坚强。”霍斯衍太清楚,这五年来龙赢赢过得有多么不容易,可从她的脸上全然看不出一丝痛楚的痕迹。
“是的。”淼淼连连点头,“赢赢一直都很乐观坚强,从没把自己当过病人。”
“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还叫龙吟,后来就自己改名叫赢赢了……”
那时淼淼从植物人状态苏醒过来,躺在床上一年,身体各个机能都退化了,连路都没办法走,接下来她面临的是极为痛苦的复健,是龙赢赢在身边陪伴她,不断鼓励她。
龙赢赢因为化疗掉了不少头发,干脆推成板寸,她又爱好中性打扮,护士每每看到她出现,就会和淼淼开玩笑:“你男朋友又来啦!”
渐渐的,这个传闻也传到了谢戚明和安榕贞耳中,他们了解到真相后,先是哭笑不得,又觉得欣慰不已,后面干脆收了龙赢赢当干女儿。
自那以后,两人就戏称对方为男朋友和女朋友,从来不聊生离死别,只聊梦想和未来。
大概命运真的会眷顾那些善良且不愿放弃希望的人吧,淼淼从摔了无数次跟头,到重新一步步稳健地走路,再到后来的活蹦乱跳,龙赢赢功不可没,不久后,她的病情也得到了有效控制。
那晚,两个女生互相抱着哭成了个泪人。
龙吟正式更名龙赢赢,其中有一个赢,是给淼淼的。她并不贪心,其他的都不争,只要能一次次地跑赢死神就可以了。
两人的这份生死交情,刻骨铭心,此生难忘。
回忆到此为止,淼淼笑了笑:“赢赢不喜欢我们把她当病人的,自然地对待她就好。”
霍斯衍低低地“嗯”一声。
她从后面抱住他,鼻尖蹭了蹭他柔软的衬衫布料,贪恋地闻着上面的清冽气息。
“怎么了?”他偏头。
“你是不是生气了?”
霍斯衍不解,生什么气?
“就,”淼淼吞吞吐吐地开口,“我骗你赢赢是我前男友的事啊。”
霍斯衍用干净的手握住她环在腰间的手,亲了亲她眼角,柔声说:“我没有生气。”
就算是生气,也是生自己的气。
更多的是感到深深的无力和挫败。
就因为一个他自以为的“男朋友”,他们浪费了那么多年的时间,如果他没有回国呢,他们是不是这辈子都要这样错过了?
如果他那个时候回来找她,当面清楚……
没有这样的如果。
无论怎么样,那已经注定是永远的遗憾,再也无法弥补了。
好在,他们还有长久的将来。
“其实,我觉得,命运这样安排是有它的道理的。”淼淼有理有据地分析起来,“你想啊,如果我高中和你在一起了,肯定就整天无心学习,成绩一落千丈了。你别反驳,过去给我补习了那么多,我物理有哪次及格了?”
他是她的目标,是她的动力。
她的成长,都是和他分离以后的事。
高三一年吃了太多苦头,除了埋头做题别的什么都不在意,后来奋起直追,成绩像颗小炮弹不断往上冲。皇天不负有心人,她终于考上了211大学,后来又保送A大的研究生。
她很努力很努力地变成像他一样好的人。
连她爸妈都感到惊奇无比,女儿居然从班级倒数的学渣一跃成为了闪闪发光的学霸。
淼淼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她追逐的,那个有光的方向,是他。
想到这里,淼淼嘟起红唇:“说不定那时和你谈恋爱的话,我连个二本都考不上。”
她把他想象成个负心汉的形象,语气酸酸的:“你在A大,各种美女才女围着打转,周主任还说有几个女生特地为你转到医学院,她们近水楼台了,而我却要在专科院校里望穿秋水,久而久之我们的差距就越来越大,你会为有个这么低学历的女朋友而感到丢脸……”
“我不会。”霍斯衍忍不住为自己辩驳。
淼淼不讲理了,硬往他头上扣帽子:“你就会!”
“好,”他不得不低下头来,“我会。”
“你真的会?”她扬高声音,在他精瘦的腰上掐了一把,你敢?!
霍斯衍无奈地摇头失笑。
是谁逼他说“我会”,转眼就忘了,还反咬一口的?
怪不得周逢玉总说不能和女人讲道理,因为她们就是道理。
淼淼继续假设下去:“然后你就会一脚把我踢开。”
霍斯衍很聪明地接话:“我不敢。”
算你识相。
淼淼正得意着,又听他说:“我怕前脚刚把你踢开,接着双腿就要被你爸妈打断了。”
她想象着那喜感的画面,扑哧笑了出来。
“不要再耿耿于怀啦,”淼淼靠在他背上,“我们走散了又重逢,中间这段时光,我们都变成了最适合彼此的那个人,不是吗?”
失而复得,才会格外珍惜。
她也无须像过去一样,那么遥远地仰望他,就如抬头看天边最亮的那颗星,如今,她有了足够的资本和他比肩而立,甚至还能在他身边增加光芒,而不是靠沾他的光。
他们在感情和人格上是平等的。
她总是有办法让原本心情沉重的他变得高兴起来。
霍斯衍沉默了半晌:“以后,都不想和你分开了。”
“放心。”淼淼拍着他肩膀,真心实意地保证,“我不会始乱终弃的。”
“嗯。你要说到做到,不然……”
“不然怎样?”
不怎样。
如果那是你发自内心的选择,我会尊重它。
淼淼又追了一句。
霍斯衍清了清喉咙:“不然就把你炒鱿鱼。”
好怕怕哦。
她皱皱鼻子:“那你要记得多放点辣椒。”
霍斯衍将牛肉馅剁得差不多了。
淼淼自告奋勇地去擀饺子皮,她从橱柜里找了面粉,加温水和好揉成面团,静置十分钟后,把面团搓成长条,再用刀切成均匀的小块。
为了不沾手,撒了些面粉上去,手掌一按,顺时针转半圈,压平,饺子皮的初始轮廓就出来了。
“霍斯衍,你这儿没有擀面杖吗?”
“你去找个酒瓶来。”
淼淼跑出去找了个红酒瓶,用水洗干净,厨房纸擦过一遍,充当临时的擀面杖。
她擀面皮在行,包饺子就不太行了,这种精细活还得霍斯衍亲自来,面皮平摊手心,加上调好的馅料,两边的皮包起来,修长的手指从左到右捏紧,还顺便捏出了漂亮的花边。
每个他包出来的饺子仿佛都成了艺术品。
淼淼也学着包了两个,前一个扁平如没发育好的豌豆,后一个吸取教训,鼓得像猪八戒的肚子,中间还破了个洞,她趁霍斯衍不注意,偷偷捻了点面皮补上了。
厚着脸皮放到瓷碟上,撒一把面粉,装作卧底潜伏在霍斯衍包的美人饺中。
上笼去蒸,出锅后就原形毕露了,尤其是那个打了补丁的,肉馅露了出来,汁水横流,不忍直视。
淼淼看着都想毁尸灭迹,霍斯衍转过头,抿着唇角轻哼一声:“去叫你前男友过来吃饭。”
淼淼:“……”前男友什么的,之前他还在吃飞醋,现在学会拿来反击了?
她默默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回隔壁叫人了。
几分钟后,龙赢赢过来了,她刚在饭桌边落座,一眼就看出那两个饺子是淼淼的杰作,又感受到他们间那种如水月光般的微妙气流,心中立刻有底了。
霍斯衍给她们各倒了一碗苦瓜黄豆汤。
龙赢赢看着桌上清淡的菜式,夹起饺子送进嘴里,咬了第一口,汁液香浓,馅料烂如泥,全是一片不动声色的心意,她笑起来:“我很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饺子了,真怀念。”
“喜欢就多吃点。”淼淼又夹了两个饺子放进她碗里。
真的好好吃呢。
肉是她挑的,皮是她擀的,淼淼生出满满的成就感。
笼里的饺子在一个个减少,最后只剩下那两个丑丑的“卧底”无人津,这绝对是赤`裸`裸的歧视!
淼淼已经吃不动了,目光在闺蜜和男朋友身上转来转去,龙赢赢干脆先下手为强,她放下筷子,把蒸笼推到霍斯衍那边,理所当然地说:“谁的女朋友,谁负责善后。”
霍斯衍对这个说法还挺满意,全盘接收了过来。
吃完饭后,霍斯衍照例收拾碗筷进厨房清洗,淼淼和龙赢赢坐在客厅沙发上聊天。
“你的眼光很不错,”龙赢赢看一眼厨房的方向,“居家好男人,还有颜有才。”
可不是,淼淼得意得小辫子都要翘起来了。
龙赢赢又:“你们和好了?”
“不是啦,”淼淼把玩着手指,“他没有因为我们开的那个玩笑生气。”
她简单把前因后果讲了一遍,龙赢赢听得目瞪口呆:“这么说,我还差点阻断了一桩好姻缘?”
没想到戏称的“男朋友”会导致这样的误会,简直不可思议!
两人好一阵感慨唏嘘。
霍斯衍擦干手走出来,就看到她们凑在一块说悄悄话,他又重新开了厨房的灯,准备把葡萄洗一洗。
等他再次回到客厅,龙赢赢已经不见身影了,淼淼解释:“她有点累,先回去休息了。”
其实龙赢赢的原话是不想打扰他们的二人世界。
霍斯衍把洗好的葡萄放桌上,在她旁边坐下,淼淼顺势趴上他半边肩膀,吹耳边风:“霍总,明天我想请假。”
她又补充道:“我爸妈知道赢赢回国了,让她回家里住几天。”
霍斯衍故意曲解女朋友的意思,她带前男友回家见爸妈,而他这个正牌男友在两老那儿还没个正式名分。
于是,霍总很是绝情地拒绝了:“不批。”
淼淼殷勤地帮他按摩肩膀:“真的没有商量余地了吗?”
“嗯……”霍总享受着温香软玉在后背,低吟道,“或许吃个葡萄就会改变主意也不一定。”
这还不简单?
淼淼挑了个水灵灵的大葡萄,递到他唇边,可他就是不张嘴吃,她立即明白吃着醋故意不批假的霍总想要的是什么了。
片刻后,她的脸涨得红通通的,像鸵鸟一样紧紧埋在他胸口。
只有这个角度,不用和他眼神交汇。
“鸵鸟小姐,”上方传来男人的一声叹息,接着倾泻而下的是他喑哑的声音,“你惹出来的祸,好好想想该怎么善后,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