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压制尘封的记忆好似洪水般将甄意席卷。
淮如残忍地刺激她,她终于想起,多年前,她踢开了言格爬过来握住她脚踝的手,把他扔进了垃圾堆里,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死了……
……她脑子里有一个声音说“杀了她”,淮如从楼上坠下去了……
……她光着脚穿着单薄的衣服在秋风里奔跑,她跑去杀厉佑,她被言格带回九溪……
……她看见了一世界的黑色日记,看见言格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看见他唯一一句“余述至此,肝肠寸断矣”,看他八年的“今天甄意没有回来。”……
……她一把火让它成了灰烬……
……她惊恐惶遽地抱着他躲在床底下哭“言格,他们要来害你了”,她伤了他们家的守卫,她不认识言格了,她哭着到处找记忆中的少年,她拿刀伤了长大后的言格……
记忆的潮水摧枯拉朽,她孱弱的身体和破碎的心灵都在一刹那间碎裂成了粉末。
从内至外,冰冷彻骨。
言格,她的言格。
那样的伤害,他从来只字不提;
那样的伤害后,他还能对她微笑。
那晚,他躺在卧室里的草地上,月光如水,蒲公英在飞舞,他拿手背遮着眼睛,唇角的笑容像纱雾般清浅。
甄意执拗地睁着眼睛,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从她苍白的脸颊滚落。
潮水缓缓褪去,脑子里陡然空了,她累得精疲力尽,只听见甄心的声音:“杀了她,甄意,杀了她。”
她怔怔的,眼睛里空茫无神,却传来言格的声音,很轻很缓,带着她从未听过的温柔,仿佛要将她的心融化:
“甄意,看到你这样,我很心疼。所以,很抱歉,我想让你忘了这几天的伤痛。但我并不是永久清除你的记忆,而在今后的某个时刻,你也会在正常或受刺激的情况下再度想起。那个时候,或许我陪在你身边,握着你的手,陪你度过;或许我并不在,于是你只能靠自己。我相信你的勇气和力量,相信你可以。
“甄意,不要听任何人的责备,这并不是你的错。”
这便是那天他给她催眠后刻进她脑海的话,缓缓地,像清泉一样流过她的心间,
“甄意,我认为有一个契机,让我们分开八年,互相怀念,重新认识对方,审视自己,这样很好。我觉得,你值得遇到更好的人,于是,我努力让自己成为那个更好的人。我好像做到了,所以甄意,不要难过。这或许是应该高兴的事。至于你的病情,过去,他们说我生了病,你说没关系;现在,他们说你生了病,我也说,没关系。”
甄意的眼泪如开闸般汹涌。
言格,你怎么能如此爱我?
言格出门,见淮生坐在椅子上歪头靠在墙上睡觉。
听见轻微的关门声,淮生醒过来,揉揉眼睛,问:“有进展吗?”
言格没说话,去到他身边坐下。他要淮生等着,有关于杨姿的问题要问,所以淮生一直驻守警署。
言格的声音不再清雅,沉沉如水:“杨姿的情况你了解多少?”
“很早就认识,但接触不多,她和我姐走得比较近。那些乱七八糟的药可能是从我姐姐那里拿到的。”
他说了些杨姿的琐事,无非是轻浮势利小心思多。她举止轻佻,曾想勾搭事务所的老板,又想勾搭尹检控官。
淮生说完,问:“你怎么知道杨姿和郑颖的关系?”
“喉咙里的刀片和戏剧服装。”
“意思是?”
言格看他一眼:“郑颖死时的装扮,还有她喉咙里的刀片,是马丁·麦克多纳经典的百老汇剧目《枕头人》。”
“啊,一个故事套一个故事的连环套。”淮生拍脑袋,“讲的是枕头人让孩子们看到他们长大后会遭遇的惨剧和痛苦,让孩子自由选择。如果长大就得承受惨烈的人生;如果不想长大,枕头人就帮他们在孩提时代无痛苦地死去。”
“那个故事给我印象最深的,不是这个。”
“是什么?”
“有一个弟弟,很有想象力,写的小说惊艳了很多读者。其实,他父母把他哥哥关在地窖每晚虐待,让弟弟在梦里听到哥哥的惨叫,以此激发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兄弟或者姐妹之间,一个人的幸福与成功建立在另一个人的悲剧和牺牲上。”淮生面露一丝苦痛,“所以你想到杨姿是悲剧的那个,而郑颖是幸福无知的另一个?”
言格“嗯”一声。
淮生低头:“难怪杨姿和我姐关系那么好,因为都一样苦命。”
言格:“我倒认为,有时候,付出的那一方看到弟弟妹妹过得成功幸福,本身也是一种幸福。”
“什么意思?”淮生问,但言格没回答了,扭头望着另一处。
走廊上传来细细的轮椅滚动声,淮生循声看去,一个和言格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他把轮椅停在言格身边,没看见淮生似的,直直看言格。
言格起身和言栩一起离开。
过了拐角,他低头看他:“有事吗?”
“安瑶最近精神不太好,希望你回去给她看看。”
“我现在走不开身。”言格说。
“我已经第三次来找你帮忙。”
“那我再跟你说一次,我走不开身。”
言栩低下了头。
言格转身要走,终究退回来,插兜靠在墙上,眸光浅浅看着弟弟:“难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