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格将杯中的水缓缓喝完,杯口朝下,对许莫示意。随即稳稳把杯子放回台上。
表情一如既往的沉然安静。甄意太熟悉他的表情,其他人察觉不到,但她看见他的眉心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仿佛喝下去的东西叫他不太舒服。
时间缓缓流逝,他看上去没有事。
许莫开口:“你怎么知道?”
“我是医生,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觉得我的心有问题。”病人的语气闷闷不乐。
“你的确生病了。”言格说,“很多医生都救不了。”
许莫握扳机的手松开了,甄意忽然明白,他不需要医生说他没病,他要的是医生救他。
言格察觉到了他情绪上的松动,平缓道:“我看了你房间里的画,纠缠在一起的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你以前很喜欢。”
许莫不作声。
“他们是孪生姐弟,像你和许茜。少年时代,你喜欢一个女孩,但她是你姐姐,家人责骂你,用你无法承受的词汇斥责你。他们把你隔离在她的生活之外,不让你接近,说你是变态。你只能窥探。看她没了你,生活像蝴蝶一样绚烂,看她有了很多男友,你的心开始痛。”
许莫手中的枪垂下去,侧脸空茫而落寞。
言格的声音不徐不疾,却透着张力,在寂静的室内,字字清晰:“越痛越厉害,日不能作,夜不能眠。你开始吃止疼药抗抑郁药,没用,心越来越疼,可医生诊断不出你的病情,不肯治疗,也不肯开药。”
甄意听言,默然。很多医生懂医术,却不懂医心。以生理的标准判断没有病痛,就真的健康?
言格停一秒,想起肖岩被警察扭着大骂许茜的畸形胎儿和他没半点关系。
“你找偏方,只能缓和不能根治,还是疼。心疼起源于姐姐,以为她是你的药,你跟踪她,在她醉酒不省人事时,强占她的身体。那一晚,你兴奋疯狂,从没那么痛快。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复发,你认为自己好了,断了药。计划出国留学,准备托福GRE。可几个月前,姐姐突发心绞痛住院,查出有心脏病。
“你惊慌失措。觉得是你的病转移到她身上。姐姐一直很健康,查出她有病的安瑶医生很厉害,你找她检查,她说你没病。后来姐姐死了,你心痛病又犯,比之前还痛苦剧烈。再去检查,安医生不坐诊了,其他医生说没病。你彻底绝望。”言格说,“于是,有了昨天发生在医院里的事。”
话音落了,房间里一片安静。
甄意忘了害怕,只剩空茫的不可思议。许莫竟有这么一段诡异的过去。他少年时喜欢自己的亲姐姐,偷窥的事情败露,被亲戚狠狠责骂,从后来他的行为和注意力可以看出,他对姐姐的爱慕已经消淡,执着的是他心痛的毛病。
可那时,没人想过孩子只是青春期的迷茫和误会,疏导了就会改正,没有。
鄙视侮辱的眼神,配着诸如流氓乱伦的词汇让他越走越歪。最后出于非情爱的目的,出于找解药的目的,奸污了许茜。太讽刺了。
言格的话无疑都说对了,因为许莫放下了枪。他沿着玻璃墙走来走去,在做抉择。步伐越走越快,内心的挣扎表现在外也越来越明显。某一刻,他突然顿住,盯着言格:“谁告诉你的,你是不是见过我妈妈?”
言格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我是医生,刚才我说的是我对你的诊断。”他从许莫的情绪出发,选了一种许莫最容易接受且最信任的说话方法。
听言,许莫身上才冒出的戾气又消退下去,他在犹豫,怀疑,挣扎,而言格总能安抚。
许莫周身的气息都安静下来,见状,甄意脑袋里紧绷的弦松开了一点点,这才敢扭头去看言格。
他立在水池边上。涉水而来,裤腿和鞋子都湿了。手没像一贯那样放在兜里,那会让精神病人怀疑且紧张;刚才说话的工夫,他没有边说边靠近,精神病人通常敏感,会察觉,并觉得你的目的是靠近,从而对你说话的信任程度大打折扣。
他从来都是一个注重细节的人。
她看他,他有所感觉,眼眸一闪便挪过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眸光很深,很静,也很安定。
她很早就学会了看眼神说话。一个眼神,她就明白。他在说:甄意,别怕。
霎时,她的心又酸又暖,差点儿要涌泪,有他在,她哪里会怕?
许莫思考很久,有点动摇,试探着说:“那你应该知道我刚才给你喝了什么药。”
他给言格吃了药?甄意蓦然一惊,的确,刚才许莫说一杯是毒,一杯是药。
言格望见她紧张的脸色,平平淡淡道:“嗯,治病的药。”语气仿佛不值一提,“许莫,这个药你不适合,它治不好你。”
许莫再度被他说中。每次病发吃药就好,可发病的频率和力度都在提高,即使知道也没办法,因为全世界只有这一种药能缓解他发病时的痛苦。
他终于问:“你知道怎么治?”
言格简短地“嗯”一声,并没说要怎么治,也没提出要给他治,而是把主动权交给他,说:“我把医院的地址给你,你想去的时候自己去。”
许莫没作声。
甄意则发觉,言格在任何细节之处都能做到照顾病人的心思。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轻易地获取任何病人的信任。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放在杯子里,把载物台推去他面前。许莫盯着名片看了几秒,没有要拿的意思。甄意微微紧张,可言格看上去淡然自如,她才意识到,许莫其实把名片上的东西记清楚了。
接下来的好几分钟,许莫都不说话,言格便不主动提任何要求,也不主动窥探他的心理。
两人似乎在无声地较量。许莫多疑,还想探言格的究竟,可言格从头到脚没有半点可泄漏底细的。
室内一片安静,可以听到仪器细微的运转声。长时间的死寂让甄意和安瑶渐渐紧张,大气不敢出。
突然,许莫低下头,痛哼一声,一手扶着玻璃墙壁一手揪着左胸,身体弓下去,看起来极其痛苦。他额头上青筋暴起,脸色惨白,咬着牙冷汗直冒。
言格依旧不靠近,也不开口。
许莫疼得病号服都汗湿了,疼得眼泪直流,话不成句:“吃心……补心……没用……换心,也没用……”
“医生……”他蜷成一团,痛苦地低吼,“言医生!”他果然记住了名片。
言格过来,让他平躺到手术台上:“开关在哪,我需要绝对的黑暗和安静。”
许莫痛苦地痉挛,手指颤抖着指了一下,言格关了运转的仪器和灯。只开了一盏,光度很暗。
“许莫,深呼吸。”他的声线平和清宁,不带强制,不带压力,“深呼吸,张口,吸气。”
“许莫,看着我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