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醒来时,眼前最先浮现的是一张旧安乐椅,以及映着阳光的蕾丝窗帘边儿。
我刚醒过来,半天没认出那把椅子,甚至也没认出这就是自己面对后花园的卧室。我觉得神清气爽,精神抖擞而且心情平静。身下的大床上像是铺满了天鹅绒。然后我看到了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正俯身看着我。
“早上好啊,医生。”他随意地打着招呼。
我用胳膊撑起身子,亨利·梅利维尔瑟缩着从床边退开,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他握着双手靠在拐杖上,鼻子里哼了哼。
“你睡得可真够久的,”他继续说,“对你来说这很好。贝拉·沙利文可算帮了大忙。当她把下了药的热巧克力奶端给你时,万万没想到自己做了多大的好事。”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猛地回想起前晚的事。
“噢!别想站起来!”亨利·梅利维尔警告道,“舒舒服服地坐好,等会儿他们会送吃的上来。”
“我是怎么回来的?”
“孩子,是我送你回来的。”
“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是吗?听证会!听证会几点?”
“噢,孩子!”亨利·梅利维尔阴沉地说,“几小时前听证会就结束了。”
窗户大开着,四周一片宁静。我能听到隔壁家的母鸡在鸡窝里咯咯叫个不停。我用一只胳膊撑住身体,暗想着,什么时候仁慈的上帝才能赐予我些微好运,别让我所做的一切全都以悲剧收场。
“我们的朋友克拉夫,”亨利·梅利维尔继续道,“克拉夫说幸好你身体状况无法作证。如果你去了,肯定会惹来大把麻烦,我想你跟我一样清楚他说得没错。”
“听证会的结论是什么?”
“受害人心理崩溃,双双自杀。”
我坐起身子,把枕头倚在背后。
“亨利爵土,我昨晚穿的衣服放哪儿去了?”
他摇了摇大头,目光一刻也没从我身上移开。
“就挂在那边椅子上。为什么这么问?”
“如果你去外衣右边口袋里找找,就知道原因了。”
“医生,口袋里什么都没有,不管是哪个口袋。”亨利·梅利维尔答道,“我们找过了。”
莫莉回格伦吉在房门上轻敲两下,把头伸了进来。她穿着围裙,看起来容光焕发。贝拉·沙利文一脸担心地跟在后面。
莫莉问道:“医生可以吃早饭了吗?”
“嗯哼。”亨利·梅利维尔说,“最好替他端上来,在卧室里吃。”
莫莉叉着腰,默默地看了看我。
“以前你也吓唬过我们,”她终于开口说道,“但没有一次比昨天更吓人。不过,我还是晚点再对你说教好了。”
说完她走出房间,重重地带上门。我处在无助、挫败和处处受挫的状态中,倒能平静地面对一切。
“这么说,克拉夫成功了。”我说,“他得到了想要的结论,不管我们其他人怎么拼命,反正他不用操劳了。不过这真是耻辱。因为我已经明白了整件事合理的解释。克拉夫的自杀论大错特错。”
亨利·梅利维尔掏出一支雪茄,在指尖转动着。
“孩子,你就这么肯定自己找到了案件真相?”
“昨天夜里一点钟我本可以证明一切。现在……”
“在大部分案件的最后,”亨利·梅利维尔大声说道,他拿出一根火柴在长裤臀部位置划燃,点上雪茄,“都是老头子我坐下来,向蠢蛋们解释案件始末。这次姑旦反过来好了。”
“反过来?”
“由你,”亨利·梅利维尔说,“来告诉我。你也知道凶手是谁?”
“是的。”
“这个……好吧。医生,我必须承认,如果像马斯特斯之流胆敢挑战我的推理,我肯定会大发雷霆。不过让我们彼此核对一下好了。凶手是我们之前怀疑过的某个人吗?”
我眼前浮现出某个人的面庞。
“至少我一眼看去不会怀疑他,”我说,“总之,他是个凶残的恶魔。我搞不明白,我们怎么会被这么个熟悉且喜爱的人蒙骗了这么久。”
敲门声再次响起,这次进来的是保罗·费雷斯。
“很高兴你身体好起来了,卢克医生,”他说,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打领带,“莫莉说你醒了。如果你身体允许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亨利·梅利维尔眨眨眼,转过身。
“坐下来,孩子。”他木然地说,“克劳斯里医生正要告诉我们凶手姓甚名谁,作案手法如何。”
有那么一刻,费雷斯手放在领带上,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他皱起眉头,狐疑地看着亨利·梅利维尔。后者挥了挥雪茄。费雷斯坐在我的安乐椅上,转了个圈。空巧克力奶杯子和我的烟斗就放在他身旁的小桌上。费雷斯刚刮过脸,我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微笑地注视着我。
“昨晚我就坐在这儿,琢磨着本案证据。我一项一项地在脑子里过着,就像在法庭中作证一样。但是怎么想也毫无头绪。突然我想到电话线被切断和汽油被放光的事。谁干的?为什么要这么干?”
亨利·梅利维尔从嘴里拿出雪茄。
“你怎么想?”他催促道。
我闭上眼,发生的一切再次生动地浮现在眼前。然后我继续说起来。
“星期六晚上刚下雨的时候,巴里·沙利文明确表示要把沙滩椅搬进屋去,免得被雨淋坏。他让我和丽塔先回屋,自己留下来处理。不过,事实上他没有搬走那些沙滩椅。昨天我去蒙荷波时看到它们还在草地上原处放着。虽然没搬椅子,沙利文肯定做过什么,因为我看到他进屋之后用手绢擦着手。关于这一点,我敢肯定,他是去放掉了车里的汽油。”
费雷斯站了起来。
“沙利文,”他问道,“居然是他干的?”
“是的。电话线也是他和丽塔切断的。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这样一来,我和阿莱克,温莱特想要报警的话,就必须步行至临肯比,甚至更远的地方。
“不管是阿莱克还是我都走不快。很明显我心脏有问题,阿莱克则是关节有毛病。我们两个无论是谁,想要走上四英里,不花上两个钟头可办不到。到了临肯比之后,我们还要打电话通知警察,之后警察才能集齐人马赶去蒙荷波。因为种种原因——包括阿莱克的晕倒,还有我的耽搁——警察直到凌晨一点才赶到现场。”
亨利·梅利维尔木然地继续抽着烟。
费雷斯疑惑地皱着额头。
“不过我还是得老调重弹,”他反驳道,“即便你们俩被困在现场,警察迟早会来。”
“没错,”我提高声音说道,“不过这样一来,警察直到涨潮时分才能赶到现场。”
莫莉·格伦吉再次走了进来,这次我完全没听见。
专心致志的时候就是会心无旁骛。我看到莫莉面色震惊地站在床头,捧着早餐托盘。贝拉跟在她后面。我机械地接过盘子放在膝头,其实根本不想吃东西。
很显然,两个姑娘都听见了我刚刚所说。她们不肯离开卧室,一言不发,静静地站在一旁。
“星期六晚上九点半,我来到情人崖边,发现他们俩显然刚刚跳了崖,潮水已经开始上涨,水面慢慢升高。当阿莱克问起警察干吗不去悬崖底部调査时,我告诉了他潮水状况。
“好,现在让我们看看潮水涨到最高时能上涨多少英尺,“我看着亨利·梅利维尔说,“亨利爵士,这点你应该清楚。星期一我们开车去画室的时候,克拉夫提到了这一点。”
然后我转头看着贝拉说:“而且你也应该清楚,年轻女士,莫莉在说起从海上去悬崖洞穴时曾经提及,高潮时,水位会上涨将近三十英尺。
“没错,情人崖边的绝壁有七十英尺高。但在高潮前后,从悬崖顶部跳进海中,对两个擅长游泳和跳水的髙手来说,并非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们都知道,丽塔·温莱特和巴里·沙利文都是个中高手。”
卧室内寂静无声。
费雷斯张开嘴想说什么,但又闭口不言。亨利·梅利维尔一直抽着烟。莫莉坐在床脚,在紧张而安静的气氛中吐出一个词:“但是……”
我打断她说:“让我们回头看看我在当晚九点半的冒险历程。我发现他们显然刚跳崖时,吓了一大跳,心情难受不已。不管是阿莱克还是我,发现他们跳崖自杀之后肯定都会震惊而难过。正因如此,他们选中我们俩做目击证人。
“正如我告诉亨利爵士的那样,当时我心情太过难受,没怎么注意周围的一切。我只是在云层密布的黑夜里,借着昏暗的手电筒光看到了一些痕迹。我不是刑侦专家,不过还是迅速发现了脚印特点——实际上,我在前文中详细记录了这一发现:一排足迹在前,步伐坚定有力;另一排跟在后面,步幅较小或者说步伐较慢。
“不过昨天,我们在大白天再次看到这些脚印时,亨利爵士指出了几个特点。首先,脚印重心在脚尖部分,留下脚印的人要么走得很匆忙,要么干脆在小跑。其次,两排脚印并排在一起,步伐一致、步幅整齐。
“正是亨利爵士的话勾起了我潜意识里的记忆。
“整个花招的关键之处只有一个——就是要让人以为,我在当晚九点半看到的脚印和警察在凌晨一点派专家检查的脚印,是相同的两排。”
房里再次陷入沉默。
莫莉·格伦吉甚至没提醒我面包、咖啡和培根都凉了。她坐在床尾,一只手按在胸口,惊讶地睁大了眼,脸上甚至有一丝鬼鬼祟祟的神色。
“谜题书!”她叫道。
众人吃惊地转头看着她,她这才解释起来。
“我跟卢克医生说过,我家里有本谜题书,也许能帮忙破案。那本书里提到了一个谜题,表面上看,两个人看似跳下了悬崖。实际上,是其中一人穿着自己的鞋走到悬崖边,然后换上另一个人的鞋倒退着走回来。丽塔和沙利文没准儿就是这么办的。悬崖边有一丛小草,刚好可以在草丛里换鞋。不过亨利爵士说这没用……”
她眼光游移着看向亨利·梅利维尔,后者面不改色地继续“叭叭”抽着雪茄。
“是的,”我说,“他们俩正是这样伪造了最初两排脚印用来骗过我的眼睛。当然,他们知道这种把戏骗不过警察。”
费雷斯猛地坐直身子,慢慢用手遮住眼,好像在检测自己的视力,脖子上的喉结不断抽动着。
“好吧,这也许能解释他们如何伪造出第一组脚印,”他说,“但见鬼的,他们是怎么伪造出第二组脚印的?”
这是我最难以原谅丽塔的地方。即便我一再对自己重复,她出发点是善意的。
“他们俩可能就在不远处等着我,直到我走出大屋来,看到他们留下的伪造脚印。为了确保有人出来査看,他们故意把后门打开。我作为目击者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了。因为到那时候,阿莱克已经喝得醉醺醺了。他们需要清醒的、能取信警方的证人。
“我看到了伪造的脚印,信以为真。回到大屋时,非常——非常难过。不过别管这个了。”
“你怎么还能为那个女人说好话!”贝拉·沙利文尖叫道。
莫莉有些吃惊,我让她们安静下来。
“然后他们轻轻松松地穿过开阔地,来到海盗穴中。你们都知道那个洞穴。行李已经事先放在洞中,一切都准备就绪了。他们在洞里脱下日常穿着的衣服,换上游泳衣,再回到情人崖边。蒙荷波离最近的民居也有四英里远,如果他们避开大路,根本不会被人看见。当然,他们俩都穿着鞋子。
“他们一直等到潮水涨起来才开始行动。后院的红泥地任何时候都软得像沙滩一样,当晚因为才下过雨,地面更加湿润。他们俩只需要简简单单地穿越泥地,再次走向情人崖边。不过这次,他们推着……非得要我明说出来吗?他们推着什么?”
莫莉·格伦吉捂着额头,喘息道:“园艺滚轮。”
屋内再次笼罩在一片沉默之中。太阳升得更高了,照亮了窗户,也晒得室内温度升高。我躺在拼花被单底下,热得难受。·
“也就是,“莫莉接着说道,“威利·约翰森一直唠叨个没完,说被温莱特先生偷走的那个园艺滚轮?”
我点点头。
“昨天,”我说,“亨利爵士注意到后院的泥地非常平整。这意味着有人用滚轮滚过。然而当时我太蠢了,居然没马上明白过来。
“两人踩着头一次的脚印走向悬崖,身前推着四百多磅重的铁制园艺滚轮,轻轻松松就能把头一次伪造的足迹抹平,留下真实的脚印。现在我们明白为什么重心在脚尖了——他们不是在跑,而是推着重物在走。而且我们也能搞清楚为什么两个人的步幅完全一致——不得不一
致。
“为什么泥地上没有留下滚轮印痕?因为小路两侧铺着鹅卵石。滚轮大致有四英尺宽。现在我想起来了,我们第一次在贝克桥小路上见到约翰森时,他就醉醺醺地告诉过我们不过他没说是四英尺宽,而是用了‘长’这个字眼。正如我们所知,小路正好也是四英尺宽。他们只需要把滚轮靠在鹅卵石内侧,这样就不会压住鹅卵石,把它们压进土里。”
“他们看得清楚?”费雷斯紧缩着喉头问道,“当时天可全黑了。”
“当然能。我星期一时告诉过莫莉,当天天气很好。不知你记不记得,鹅卵石染成雪白,别忘了宵禁时我们全靠它们指引道路。克拉夫也曾愉快地指出,黑暗中也能轻易看清这些石头。”
贝拉眺望着窗外,点燃了一根香烟。她这样直视着窗外,眼睛肯定刺得睁不开了。
她激动地说:“我想知道是谁想出了这个鬼点子,巴里还是那娘儿们?”
莫莉急促地挥挥手打断她。
“然后呢?”她催问道。
马上要说到最丑恶的部分了。
“亲爱的,接下来的操作很简单。他们走到情人崖边,把滚轮推进海里。克拉夫自己也承认警方没搜索过悬崖底部。“然后他们头朝下或脚朝下跳进深深的海里,怎么容易怎么来。然后只需要顺着悬崖游到海盗穴,涨潮时海面几乎漫至面朝大海的洞口处。如果按他们计划的时间,海水还没涨到高潮位也不要紧,他们也可以事先抛下一条绳子。
“如果他们不敢保证一定能找到洞穴入口,解决办法也很简单,可以在洞里点上蜡烛——我昨晚去海盗穴探洞时找到燃了一半的烛头——点在背风处。烛光能照亮洞穴附近的水面,远处还不易发现。
“他们爬进海盗穴,脱下泳衣,换上日常便装。这一切都很简单,像魔法一样轻松地完成了。没人会怀疑。过几分钟他们就能带着行李轻松离开,赶到旧画室开上沙利文的车逃之夭夭。唯一不在他们计划之内的就是凶手。他们没想到凶手早已在此等候。”
当时卧室内的气氛可以说普通寻常。不过是个阳光明媚的寻常礼拜三,母鸡还在隔壁鸡圈里“咯咯”叫着。然而,与此同时,室内的气氛又是如此荒诞、非同寻常。三个人,莫莉、贝拉和费雷斯都转过头专注地盯着我。我举起杯子想喝口快凉了的咖啡,但手抖个不停,不得不放下杯子。
我想象着星期六晚上海盗穴里的场景。岩石罅隙中燃着微弱的烛光。沙利文和丽塔正在换衣服,两个人都被罪恶感紧紧包围。丽塔正为抛弃家园而哭泣。突然,有人从陆地一侧的地道进入洞中,脸色苍白、表情扭曲。受害人来不及举起手挡,子弹就射穿了他们的身体。
“你瞧。”贝拉声音沙哑地说。
她把烟头摁熄在洗手盆边的肥皂盒里,咳出一团烟雾,然后绕着床转了过来。
我面无表情地想着,之后的事情就简单了。凶手把尸体推进大海,然后把行李一起丢下去。验尸医生说尸体因坠落受到的创伤极少,究其原因并非他们从高处落水时已经死了,而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从高处坠海。后来尸体在海中被潮水冲刷,不断在岸边岩石上碰撞,才使得尸体受到极大损伤,几乎面目全非。
我举起手捂住眼睛。
“你是说,”贝拉接着说,“你知道干掉巴里和那娘儿们的人是谁?”
“我想是的。”
我听到莫莉·格伦吉倒吸了一口气,她紧张得呼吸困难,半站起身来,一只膝盖撑在床上。
“不是——不是我们认识的人吧?”莫莉问道。
“还能是谁啊,我亲爱的?”
“不是,不是在——这儿的某个人吧?”
我喉头一阵发紧。
“那要看你说的‘这儿’是指什么了,莫莉。”
“到底是谁?”费雷斯问道,“推理听起来很像那么回事儿。我们都洗耳恭听,到底是谁干的?”
我把双手从眼睛上拿开。
“请原谅,费雷斯先生,”我说,“我认为,凶手就是你。”一阵死寂。
我恨眼前这个男人,没法不恨他。装模作样有时候值得钦佩,但在这次事件中,我们见过了太多虚伪矫饰。
从他表面反应来看,也许你会认为他确确实实大吃了一惊。费雷斯极其缓慢地从安乐椅上站了起来。他留着时下德国元首希特勒的发型,一绺头发落在额头中央。
“我?”他惊叫道,手势夸张地指向胸口,“我?”
然后他大喘了一口气,叫道:“看在老天的分上,为什么是我?”
我自己情绪也不稳定,打翻了咖啡杯,贝拉赶快走上来拿走了托盘。
“为什么?”费雷斯不停地吼叫道。
“你和丽塔交情颇深,”我说,“你替她画肖像,捕捉到了她某种特定的表情,可能除了沙利文之外,其他人都没留意过的表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费雷斯咽了咽口水,眼光瞟向莫莉。莫莉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
“我明白你的意思,没错。我——我画出了自己眼中的她。诱人挑逗的神情。不过这不代表我们之间有什么风流韵事。”
“除了所作所为并非隐士君子外,费雷斯先生,你还住在埃克斯穆尔高地上。要找个地方把汽车沉掉,对你来说易如反掌。还有,你对沙利文夫人手下留情。星期天晚上她从下陷的汽车里跳出来,死里逃生之后就晕了过去。你和沙利文夫人是老熟人了,对她颇为喜爱,所以没对她痛下杀手。不过,还有一件事。”
“我的老天啊,”费雷斯伸出手覆住额头,叫道,“你这么说还真不错,尤其是在我唯一……的姑娘面前。”
“星期一傍晚,我们带沙利文夫人走出旧画室,你看到她时说‘贝拉·伦佛鲁!’不仅如此,你还用力击打了车身。”
“那又如何?我是做了,怎么样?”
“沙利文夫人刚刚告诉我们关于凶手的一切,那个悲伤激动的男人,开车载着她丢弃到荒原之中的男人,在画室里来回走动着,不时击打帕卡德汽车的男人。费雷斯先生,在我看来,正是看到你拍打汽车的动作,才让沙利文夫人吓得转身跑回了画室里。虽然她头天晚上没有认出你,当时也并没有意识到头天那个凶手就是你。”
贝拉慢慢地四下看着。
费雷斯举起手,似乎想再击打点儿什么,不过他只是盯着看了看,又把手放了下来。
“不管你做了多少分析推理,”他哀求道,“别从心理学上分析我。我受不了。你这可是相当严重的指控。胡说八道了这么多,你到底有没有证据?”
“很不幸,没有。在你的悉心安排下,我没拿到证据。”
“我?我怎么悉心安排了?”
“如果我能保住昨晚在海盗穴找到的弹壳和两件泳衣,也许还能说服克拉夫警长。不过现在我能提供什么证据?我猜也许该感谢你没开枪打死我。不过,对杀害了丽塔的男人,我无法产生感激之情。昨晚开枪的人是你,对吗?”
费雷斯向前走了一步。
“等一下,”他尖声说,“你说昨晚?昨晚什么时候?”
“凌晨一点整。当时你开车出去了,还记得吗,十二点半离开的。”
莫莉一直把一只膝盖撑在床上、单脚站着,闻言突然站了起来。我在她脸上看到了压抑的愤怒、不敢置信、困惑,没准儿还有一点妒忌,多重表情几秒钟内在她脸上交织出现。我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然后我把昨晚的整个过程讲给他们听。
“可是凌晨一点左右,保罗不可能身在海盗穴附近!”莫莉叫道,“他在……”
“等一下,孩子。”一个镇定的声音打断了她。
我们全都忘了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还在屋里。整个过程中他一言未发,安静地坐在我床边几英尺远处,双手撑在拐杖上。雪茄烟差四分之一英寸就要烧到他嘴边了。他垂下眼看了看烟是不是还燃着,发现已经熄灭后,从嘴里拿出来丢进烟缸里。
然后他吸了吸鼻子,站了起来。
“你知道吗?医生,“他说,“我必须对你表示祝贺。”
“谢谢。”
“你刚刚的推理相当棒,”亨利·梅利维尔说,“说真的,太棒了。严密、简单、周全。两组脚印的诡计、滚轮的使用,解开了魔法般的谜题。我个人相当喜欢。从某种意义上说,真遗憾,”他双手抚摩着光头,目光穿过镜片俯视着我,“很遗憾没一个字是事实。”
费雷斯松了口气,不是慢慢坐下,而是跌坐在椅子上。
我也大吃了一惊,但因为我本来就稳稳地坐在床上,所以做不出类似动作。不过,我现在的心情就像井井有条的世界突然在脚下崩溃,甚至比战争造成的影响更加刻骨铭心。
“你瞧,”他带着几分抱歉继续说,“我也做出了类似的推理。昨晚很多警察趁着退潮,穿着胶鞋在悬崖底部搜寻过了。没有发现园艺滚轮。”
“不可能,肯定在那儿!也许……”
“被拖走了?靠一个人?噢,我的孩子!要知道滚轮有四百磅,想要在涨潮时分从乱石堆中拖走那么个大铁家伙?”
我努力想找到合理的解释。
亨利·梅利维尔摸了摸鼻梁,瞪了瞪费雷斯。
“还有一件事,医生。你在推理的时候得小心点,特别是牵涉到那家伙时。至于昨晚,他的不在场证明就像园艺滚轮一样实在、不可动摇。”
贝拉抓狂地四下乱看。
“我们都疯了吗?”她问道,“我还以为医生刚刚所言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每一个字听起来都合情合理。推理严密,结论听起来不容推翻。如果刚刚他说的都不是事实,那看在老天的分上,真相到底是什么?”
亨利·梅利维尔久久地盯着她,然后恢复到面无表情。当他开门时,听起来又是为难、又是疲惫、又是苍老。
“我也不知道,姑娘。”他说,“看来我们不得不从头来过。又得坐下来思来想去,没完没了。”
说到这儿,他又一次摸了摸鼻梁。“
不过,”他补充道,“我猜他们终于打败了老头子我。也许你们已经听说了,伦敦方面认为我不行了,过时了、成了老化石,说我再没能力解决案子。我想他们说得没错。不管怎么说,各位再见。我要去对面马车驿站酒吧喝上几杯啤酒。”
“不过听着!”我冲他身后叫道,“你怎么知道我在海盗穴?你不是找到我了吗?”
他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不过没有回头,也没有作答。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后来哈平夫人告诉我,亨利爵士经过她身边时,表情凶恶又恶毒,吓得她手一滑,垃圾桶都掉到了地上,还差点喊出声来。至于我,只听到他慢慢地、一颠一颠地——我还得说,也许是茫然地——走下楼去,从前门离开。
后记暨跋——保罗·费雷斯著
卢克,克劳斯里医生的手稿截止上文为止。与作者的希望相反,案件到最后也没能水落石出。不过,他的记录倒也能独立成章。
克劳斯里医生死于一九四0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德军对布里斯托的第一次大空袭那晚。死亡方式对他来说倒也算典型。在空袭中,他从城堡街尾忙到红酒街头,在一片人间地狱中忙活了七个小时,之后又全然不顾自身安危,在一栋燃烧的楼房里紧急手术。他死在手术台旁。
本故事的讽刺之处在于,我本不想再次提起,但又不能不提。医生写下这份手稿的目的,正如他从头到尾坚持的那样,是想证明丽塔·温莱特和巴里·沙利文并非自杀,而是死于谋杀。
然而,永远无法得知真相对他来说也许是一种幸运。这样,他就永远不用知道自己耐心追寻了很久的、杀死丽塔二人的凶手,正是自己的儿子汤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