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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20

徐克和小俊面对面坐在一家饭店最里面的一个角落,小小方桌上摆着三五盘冷菜。

徐克说:“这是最后的晚餐。”他举起了酒杯。

小俊忙问:“大哥,你……想死?……你可千万别想不开!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还可以从头做起啊!”

徐克将酒杯放下了:“从头做起?谈何容易。不过,我也不至于轻生。我的意思是……我们该分手啦!”

小俊说:“我不和你分手……”

徐克说:“这由不得你,我不雇你了。我也雇不起你了。我连从头做起的本钱都亏光了,这一点蒙得了别人,蒙不了你。”

小俊说:“那我也不和你分手!我要和你共患难……”

她从指上、耳上、颈上摘下了戒指、耳环、项链,用手绢托着,一并放在徐克面前:“这些都是身外之物。再说是挣你的钱买的。你拿去做本钱吧!大哥,男子汉大丈夫不能一个跟头跌倒就趴下不起来了!我愿意和你同舟共济。咱们从头做起!啊?”

徐克很感动地说:“小俊,像你这么仁义的女孩真不多,我竟当过你的老板,是我的幸运……”他将那些金首饰推回到她面前,命令道:“你给我戴上!”

小俊执拗地说:“不!我既然摘下了,就不戴上了!”

“你不戴上,我可要生气啊!”

“你爱生不生。”

“我要生气了,我可就走了啊!”

“爱走不走。”

徐克站起来,毫不迟疑地推开椅子便走。

小俊央求地拉住他:“大哥……”

徐克厉声说:“戴上!”

小俊只好一一戴上。

徐克重新坐下接着聊:“小俊,我对你好不好?”

“好……”小俊将脸转向一旁,落泪了。

徐克说:“真心话?”

小俊微微点头:“嗯。”

徐克问:“我可没对你……有过什么轻薄的行为吧?”

小俊微微摇头,伏在桌上哭了。

徐克举起杯,一饮而尽:“当然,我又不是什么圣贤,也不想当什么君子。对你,那种很他妈的念头,我承认,是不止一次地起过的。”

小俊缓缓抬头望着他。

徐克又往自己杯里倒满酒,又一饮而尽,接着问:“你再回答我一句真心话,防过我没有?”

小俊摇头。

“为什么?”

“我觉得你不会……”

“你觉得……我不会?”徐克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挥手招来服务员,又要了一扎啤酒,直接用大杯喝,一口气喝了半杯,抹抹嘴道,“正因为你,丝毫没有存过防我的心,觉得我根本不会,所以我每次对你起了歹念,每次都天良发现,放过了你。可你竟什么都不觉得……你要记住,对于漂亮的女孩儿,男人能做到我这样,就算不错了。今后,不管你又受雇于哪一个男人,不管那个男人对你多么好,除了他决心娶你,而你又甘心情愿……否则,你必须时时防他三分……”

小俊洗耳恭听的样子。

徐克醉意渐浓:“要分手了,我也再没什么礼物送给你留作纪念。这些话,算我的临别赠言。”

小俊说:“反正我不和你分手。”

徐克正颜道:“听着!我刚才已经说了,这是最后的晚餐。明天我就希望你从我面前消失。懂吗?”

“不懂。”

“不懂也得懂,我又不打算娶你。你跟定我图的什么?说不定哪一天我歹念又起,把持不住自己,你后悔都来不及。”

“我不后悔。”

“胡说!我只希望你,今后无论在什么地方,偶尔想起我的时候,心里念我一句好就行了,别人如果问起我徐克对你怎样,你要如实告诉他们:他对我还不错,起过无数次歹念,但毕竟没有付诸行动。你这样告诉他们,才算对我不褒也不贬,才算客观,才算实事求是,对不?我这个人,天生不喜欢别人奉承我,可是也天生不愿意遭到别人贬损。你如果敢对别人瞎贬损我,我一定会找到你,认认真真地……跟你算账的。”

徐克又举起了酒杯。

小俊泪眼汪汪地:“大哥,别喝了。你逼我明天早晨就在你面前消失,这会儿……就没有一句正经话值得对我说么?”

“我说的……都是……正经话!不是正经话,我……能跟你……说么!”

这时,有两个男人走了进来。其中一个,是那个曾在市场上与徐克争买过猫头鹰的汉子,另一个是卖给他猫头鹰的那小青年,雇员或催奔儿的角色。他们发现了徐克和小俊,那汉子朝小青年使了个眼色,小青年心领神会地走到了徐克和小俊眼前。

小青年挑衅地说:“徐爷,在这儿寻清静哪?”

徐克看了看他说:“怎么?连你这号小子,也开始挖苦我了?墙倒众人推?”

小青年说:“哪里哪里,您让我们找得好苦嘛!我们怎么也想不到,您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光顾这种不起眼儿的小门面。”

徐克:“有什么事快说!说完了,快……他妈的滚!”

小青年眼一斜,说:“其实嘛,也不是找你……”他一指小俊,“是找她。”

小俊瞪着他说:“我不认识你,找我干什么?”

“你是不认识我,可你肯定认识他……”小青年又一指站在门口那汉子。

徐克和小俊的目光同时朝门口望去。

徐克明白了:“噢,原来你给那小子干事了啊!”

小俊怕出事,赶紧说:“我和你那位老板也从无交往。大哥,咱们走。”说罢站起。

徐克按住她:“你给我坐下。”

小俊犹豫地坐下。

徐克对那小青年说:“既然是那小子有话,让他过来说。不劳你从中传话。”

小青年说:“这,对我倒没什么。对您,恐怕有些不便吧?”

徐克说:“没什么不便的。我现在还是她老板,在有些方面,我还能代表她。”

“是——吗?那好,我说——”小青年转对小俊说,“我们老板想雇你。”看着徐克又说,“不管他每月给你开多少钱,我们老板都愿意多给你五百。”

小俊愤然道:“你告诉他,他雇不起我!”

那汉子大步走了过来,故作大亨派头:“你每月究竟想要多少钱,开个价!”

小青年也凑上来说:“对对,开个价,双方就有的放矢了。”

小俊轻蔑地冷笑。

那汉子说:“我这人,只要我真心喜欢的,花多少钱我也要弄到手!”他瞪着徐克又说,“那只猫头鹰,你使我栽过一把。今天咱们一报还一报,我要从你手里夺过你这一件床上用品!小妮子,开价吧。只要你肯一项多用,我不在乎钱。辛辛苦苦挣钱干什么?不就是图想为什么东西花的时候,就可以慷慨大方地花么?”

汉子说着,在徐克和小俊之间坐了下去:“他已经元气大伤,名声扫地了,完戏了!你还犹豫个什么劲儿?”

小俊缓缓拿起酒杯,缓缓将酒倒在汉子的裤裆处。

汉子恼羞成怒:“你!”他猛地站起来。

徐克也站了起来:“别激动。你邪火上升,得给你降降温。”说着,以优雅的姿态,仅用两个手指神着对方的领子,将酒从对方领口倒下去。对方狠狠一拳朝徐克打来,徐克机警地闪过,将一啤酒瓶子在桌上砸碎当武器比画着:“来啊,来哪,你俩一块儿上!”

小俊趁机闪到了徐克身后,此刻,韩德宝推门进来:“公安局的!都给我老实点儿!”

徐克拿着破碎酒瓶子的手垂了下来。

韩德宝指着徐克和小俊:“你!还有你!跟我走!走!”

韩德宝推推搡搡地将徐克和小俊带走了。饭店主人追出柜台直嚷:“哎哎哎,他俩还没结账呢!”

韩德宝回过身一指那汉子:“他结!”

那汉子说:“凭什么我结!”

韩德宝厉声说:“你滋扰别人正常营业!要不也跟我走!”那汉子不敢表示异议了。

韩德宝推搡着徐克和小俊出去了。他将徐克和小俊带到一僻处,转过身突然给徐克两个耳光,之后说:“你该不该打?”

徐克无地自容地说:“我……我是醉了……”

“那么看来你这会儿是清醒了!你想过没有?振庆前脚出来,如果你后脚再进去,我韩德宝还有能耐把你保出来吗?”

徐克醉醺醺地说:“有……”

“有个屁!”韩德宝对小俊说,“我现在把他交给你了!你要把他给我送回家去!不许半路再惹出什么事来!”

小俊扶着徐克:“大哥,走吧……”徐克摇摇晃晃走了两步,险些栽倒,小俊紧紧地扶着他。

“站住!”韩德宝在后面喊。小俊搀扶着徐克站住。

韩德宝问:“有钱没有?”

小俊僵立地:“有。”韩德宝说:“你听着,你这类小姐我见得多了!你要是敢把我这兄弟腐蚀了,我饶不了你!限你三天之内,离开本市!否则我按流窜罪把你收留了!臭小妞!”

他气呼呼地走了。小俊搀扶着站立不稳的徐克仍僵立在那儿。

直到很晚,小俊才把大醉的徐克扶到家门口,他的吼声从一层传上了三层:“振庆啊,我徐克对不起你呀!”

接着又大唱起来:

谢谢妈!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

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不应酬……

一扇房门开了,出来的是在徐克家劝过架的那老太太,正巧见小俊搀扶着歪歪斜斜的徐克上楼。小俊尴尬地对那老太太笑笑。

老太太说:“是你呀?我当是谁呢!”

徐克含混地说:“我……唱得不好?”

“好……唱得好着哪。”

“不……好!我妈……已经不在了,我……不该唱这个……”

小俊连推带拽地将他又弄上一层楼。

老太太伸长脖子朝上看他们。小俊好不容易搀扶徐克进了家门,徐克仰面栽倒在床上,将小俊也拖带倒了,小俊从床上挣起,兑了一盆温水,绞了一条毛巾,给徐克净脸,之后又替他拖鞋脱袜子,脱衣服……

小俊心怀无尽委屈,潸潸落泪……徐克在床上呼呼大睡。

小俊在桌上写留言:“大哥,我走了,咱俩后会有七(期),你要多多保中(重),祝你鸡(吉)星高照……”从满纸错字可见,这外表漂亮的姑娘文化水平实在有限。

徐克在梦中突然嘟哝起来:“小俊……小俊你不能走……咱俩同舟共济……东山再起……”小俊回过头看他,将字条揉了。

一大早,床头一个盈尺高的“叫时娃娃”怪腔怪调地叫:“起床了!起床了!”

“他”叫了两遍,“小鸡鸡”竟撒出“尿”来。

“尿”撒在徐克脸上,他猛醒了,发现小俊和自己睡在一张床上,而且被自己搂着,这使他大吃一惊。

他只穿着短裤蹦下了床,一边慌乱地穿裤子,一边瞪着小俊,像瞪着一条盘在床上的毒蛇。小俊也醒了,揉揉眼睛,柔声问:“你觉得好点儿了么?”

徐克问:“这是怎么回事儿?”

小俊四周望望:“什么怎么回事儿?”

“你他妈怎么和我睡在一张床上!”

“我……我以为你想……”

“我想?我什么时候向你表示过,或暗示过,我想和你干这种勾当?”

小俊说:“昨天晚上,咱俩吃最后的晚餐的时候,你不是亲口对我说,你经常对我产生过……那种想法的么?”

徐克说:“你!……不错,我是那么说过!那证明我当着真人,也就是说当着你,不说假话!那证明我对你的直率,对你的坦诚,并不证明……不证明……”他实在是无法解释清楚,“你明白不?”

小俊慒里懵懂地:“不明白。”

徐克一把将穿着睡裙的小俊从床上拖了下来,拖到了另一房间,指着床问:“这是什么?”

“床。”

徐克又将赤着双脚的小俊拖到了客厅,指着沙发问:“这是什么?”

“沙发。”

徐克说:“我没问你这是不是沙发!我还不知道是沙发么!我是问你,这么宽大这么舒适的沙发,难道这还不可以睡人么?”

“可以。”

徐克:“这就得了!你……你为什么偏偏要和我睡在同一张床上,嗯?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小俊说:“我什么心也没另外安一个……我……不过就是一时动了好心……”

“好心?”徐克直到此时仍攥着小俊手腕,一推,将小俊推坐在沙发上。

然后他赤着双脚,光着脊,这里那里找烟。找到烟,一蹦坐到桌上,一边拼命吸,一边凶狠地瞪着小俊。小俊委屈难言而且羞辱难当,垂泪不止。

徐克说:“你是不是企图在咱俩之间,造成一种生米做成熟饭的关系,然后逼迫我娶了你?可是我早就明确告诉你我根本不会娶你当老婆的!第一,你没有本市户口;第二,你没有正当的职业!我已经是没有了,只好如此,但我希望将来是我老婆的那个女人有;第三,你文化太低!我毕竟具有初中文化水平!而且是‘文革’前的!所以才配叫做知识青年!我希望将来是我老婆的那个女人,文化水平比我高点儿。组成的家庭也能沾她点儿文化的光!可你呢?第四,你是我的雇员,我老父亲都瞧着你不顺眼,我要和你结了婚,还不活活把我老父亲气死么?你以为我徐克现在沦落了,就正好和你是一对儿了呀?你怎么想的呀?怎么连点儿起码的自知之明都没有呢?”

小俊说:“我有……”

“你还敢说有!”

“我有。我没存那种逼迫你和我结婚的念头。”

“哼!那你图什么?分手前再敲我给你一笔人身损失费?”

“我……我只不过觉得你怪可怜的……我安顿你躺下后,本想走的……可你醉成那样,还叫我的名字,让我和你同舟共济,东山再起……”

“我……是那样来着么?”

“嗯。再说……再说我不过睡在你身边,为的是,怕你半夜吐了,或者要水喝……我不知道……我没和你干什么勾当……”

小俊忍不住呜呜哭了。徐克心软了,也开始意识到自己错怪了她,语气缓和下来:“得了得了,别觉得冤了,也别哭了。”他从裤兜里掏出手绢抛给她,“你是说,我……我和你……我们之间……其实并没有……没有那个……那个‘那个’?”

小俊说:“你自己醉成什么样,你忘了呀?还那个‘那个’呢?倒好像我骗了你似的……”

徐克说:“是啊是啊,我醉得一塌糊涂,不能对你‘那个’,我们之间又怎么能发生‘那个’呢……这我心里就安定了。”

他走到小俊跟前,似乎顿生怜香惜玉之情,想爱抚她一番。但因为自己刚才太错怪于她了,话也说得太过头了,不知该有何举动才好,尴尴尬尬地又退了回去,仍坐到桌边上。

“昨晚你扶我回来的时候,碰见楼里什么人没有?”

“只在三楼,碰见了一个老太太。”

“她……什么表情?”

“她光对我笑笑。”

“你呢?”

“我也光对她笑笑。”

徐克叹了口气说:“那老太太,表面上对人挺近乎的,你不知怎么着就能把她得罪了。一旦得罪了她,嘴才损呢!望风捕影的有风无影的,她恨不得满世界替你张扬。”又自言自语地,“这就好比,我是一只黄鼠狼,实际上并没吃鸡,但吃鸡的臭名肯定远扬了。这种事儿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现在我倒觉得有些亏了。”

小俊毫无反应地呆听着,呆坐着。徐克接着说:“如果我们之间真的‘那个’了呢,我遭议论也不觉得亏了,但又会因为根本不打算娶你,而觉得太罪过,太对不起你了。”他苦笑了。

“去他妈的!怪只怪我自己昨晚不该喝醉了。原打算昨天晚上就跟你分手的,没承想反而睡到了一张床上。”他说罢,进了洗脸间。他一边往牙刷上挤牙膏,一边说,“小俊,别生我的气,啊?我一时冲动,我向你承认错误!唉!扪心自问,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也不配是一个男人说的话……”

他刷完牙,漱完口,一边照镜梳头,一边继续说:“我答应你,咱们也不必分手了,昨天晚上那顿最后的晚餐,不过算是昨天的最后的晚餐吧。从今天起,咱们同舟共济,一条绳拴俩蚂蚱!咱们在四面楚歌之中,要卧薪尝胆、东山再起,咱们一定要东山再起!到那时咱们也别分什么老板雇员的了,你就当第二把手吧!”

客厅里静悄悄的,这使他感到奇怪。

“小俊,我说的话你听着没有?”

他走入客厅四下一看,小俊已不在沙发上了。

他跨到窗前,推开了窗子,街上也不见小俊的身影。徐克匆匆忙忙穿了上衣,冲出家门,边扣衣扣边奔下楼梯边喊:“小俊!小俊!”

他在三层碰到了老太太,老太太古怪地莫测高深地笑。他也冲老太太古怪地尴尬地笑。

他不由得又退上了楼。徐克回到家里,发现了桌上的字条,正是小俊昨晚写了又揉了的留言。

他看过后,抓成一团,紧攥在手心,坐在沙发上吸烟。他将烟狠狠按灭在烟灰缸里,接着用打火机将纸团烧了。他走入了卧室,注视着小俊在枕头上的头印。

他沮丧至极地扑倒在床上,脸埋在枕头上,双手搂抱住枕头。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他敏感地爬了起来:“小俊,我就知道你没地方去,你会回来的!”

他自说自话着开了门,门外是五六个男人。

徐克愣了:“你们?”他们一个个板着脸强行进了门,为首的一个男人递给他一封信,徐克看过信后,如鲠在喉地:“明白了……”

为首的男人说:“你明白了,咱们就好办了。”又递给他一张名片:“我是他聘的律师。欠债还钱,古之法也。上法院也不过是这么个结果,而且会使你当一次被告。不但进一步有损你的名声,同时也有损你们以往的交情,是不是?”

徐克呆呆地说:“我已经说过,我明白了……”

为首的男人还不算完,又说:“光说你明白了不行。你得表示同意。你同意了,我们才敢开始行动。否则,我们岂非等于是私闯民宅,掠夺民物么?”

徐克连声说:“我……同意……”

为首的男人对另外的男人们说:“开始吧,先搬值钱的,后搬家具什么的;一车不行,可以分两车嘛!”那些男人们开始搬走电视机、录像机、音响什么的。

徐克默默地望着,为首的男人递给他一支烟:“吸一支?”

徐克说:“不,刚掐,谢谢!”

为首的男人自己吸了起来,他踱到书橱前,看书:“看来你还挺肯花钱买书的……都看过么?”

徐克苦笑地:“哪里,没时间看……”

“那不成了陈列品啦?”——从书橱内取下了一本托尔斯泰的《复活》,“知道托翁是哪国的么?”

徐克摇摇头。为首的男人一边看一边继续说:“屠格涅夫、果戈理、契诃夫、巴尔扎克、哈代——还都是些伟大作家的不朽名作呢……”一边说着,一边把书取下来,吩咐一个随员,“这些书单放着,不许弄脏了,都归我了。”

徐克默默退入卧室,缓缓坐在床上,拿起小俊枕过的枕头,搂抱在怀里发呆。客厅里的对话声,夹杂着搬家具的响声:“地毯搬不搬?”

“搬啊。这还用问么?搬得一干二净,也抵不了全部债啊!”为首的男人走入卧室对徐克说,“我得多谢你啊!”

徐克表情麻木地抬头呆望他。他继续说:“幸亏你是个明智的人,使我的角色也好扮演些……也要为那些书谢你。我这人,至今不死作家梦。谁年轻时候没犯过想当作家的错误呢?”

他看到了那幅《伟大的女奴》,咂着嘴摇头:“哪买的?一幅世界名画,怎么被临摹到这么媚俗的地步啊!”一个男人进来,请示他:“客厅里的搬完了,是不是该搬这一间的了?”

为首的男人烦了:“又问。怎么老问些不必问的废话啊!”徐克说:“总得给我留下一张床、一套铺盖吧?”

为首的男人欣赏地研究地瞧着床:“这床的样式不错。”在床上坐了坐:“弹簧满有劲儿的,是张好床,我看就别留下了。这屋的地毯倒是可以考虑不卷走,什么时候也得讲点儿人道嘛!”于是进来请示的那个男人一招手,又进来两个男人,他们围站在床前,期待着徐克起身。

为首的男人轻拍徐克的肩:“咱们客厅里说话吧,别妨碍他们。”徐克只好抱着枕头离开卧室,走到徒存四壁的客厅。

从敞开的房门,可见众邻居排列在走廊观看。徐克走到邻居们看不见的角落站着。

卧室里的人喊:“这床太沉,怎么往外搬啊!”

“拆。不拆是搬不出去的。”

一声响……徐克和为首的那男人同时扭头朝卧室望去,黑色的维纳斯倒在卧室门口。

为首的男人走过去,训斥道:“怎么搞的?!”

一个男人讷讷地解释:“不小心碰倒了。”

黑色的维纳斯上身完好,下身碎了。为首的男人捡起碎片看了看:“石膏的。我当是玻璃钢的呢!碎了就碎了吧,值不了太多的钱。”他走回徐克身旁又说:“别心疼了,价钱算在你抵的债里。”徐克表情木然。

为首的男人说:“我这个人处事公正,该怎么算就……你老抱着这只枕头干吗?”

徐克躲闪着:“我……愿意……”

为首的男人怀疑地:“不对吧?”他目光盯着枕头,绕着徐克转,“这枕头里一定有值钱的东西,对不对?”

徐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去你妈的!”

为首的男人说:“你别开口骂人啊!究竟有没有值钱的东西与我何干啊?反正债务是你和别人之间的关系,东西抵不了,人家日后会追着你要……”

徐克扔掉枕头,双手揪住对方衣领,咬牙切齿:“你再撮我火儿,我把你当仇人!”两个搬东西的男人分开他们。

其中一个趁机从地上捡起枕头,迅速捏了个遍,还给徐克:“别发火,别发火,愿意抱着,你就抱着。”又对为首的那个男人摇摇头,表示枕头里没东西。徐克仍搂抱着枕头,走到窗口——外面街上,两个男人正往一辆卡车上抬东西。

为首的那个男人喊了起来:“哎,你干什么你,放下!”原来是三楼那个老太太,不知何时溜进了屋,企图偷走那幅《伟大的女奴》。

老太太说:“这是我家的。没地方挂,暂时存放在他家的。不信你问他。”徐克回头看看,没吭声。

为首的男人也没办法:“拿走吧拿走吧!”老太太将画拿走了。

楼外那些议论纷纷的围观者闪开,卡车缓缓开动了。

屋子里已经空空荡荡,水泥地上放着被褥卷,徐克坐于其上,怀里仍抱着枕头。过了一阵,徐克走入父母的卧室,他缓缓跪下,仰望着挂过相框的地方:“妈,我不是不争气,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才算争气,怎么做才能争气,我……”他哽咽了,说不下去,接连磕了三个响头。他双手捂脸,发出了无法抑制的哭声……

痛哭一场之后,他站在家门口,扯开一条衣缝,掏出一个存折,打开看了看,揣入衣兜,推门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