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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

从本质上来说,袁城不是个喜欢婆婆妈妈、拖泥带水人。他做事情过程,一般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观察,第二阶段是出手。

他对事物观察通常很隐秘,往往耐心而不动声色,就像一头埋伏在草丛间观察猎物野兽,连一点气息都不发散出来。一旦他在心中作出决定,他就会迅速凝聚起所有力量一击出手,直接击中致命点,随后不管有没有得手,都迅速而决然全身而退。

就像他当初决定把阻止他上位堂弟们统统除掉,有杀了,有流放了,一夜之间天翻地覆,袁家这一代就留了他一个人。这样严重泼天大祸只有他干得出来,也只有他狠得下心。在此之前谁都没想到袁家长房长孙是这样一个狠角儿,简直把祖宗家法视若无物。

当初如此,现在也如此。

袁城盯着那把象征家族最高权力椅子,若有所思。

一个月很快期满。

袁城坐在办公桌后,翻看着月份报表,头也不抬:“你觉得怎么样呢,阿白?”

装饰豪华大办公室里,阳光透过位于五十八层高楼落地玻璃窗,映照得一片窗明几净。朗白穿着一身笔挺烟灰色定制细斜纹衬衣,灰黑色GUCCI春季新款真丝领带,同色系窄款西装长裤勾勒出他笔直修长腿。他肃立在办公桌前,眼睛盯着空气中某个点,面容极为俊秀,神情极为冷漠。

袁城觉得好笑,这绝对是他们父子之间第一次以上司和下属立场来面对彼此。之前朗白在美分部任职时候,彻彻底底打破了袁家“跨分部经理必须每月向董事局述职”传统,一年半载请不到人是常事。大家都知道小太子后台极硬,性格娇纵,是董事长心头肉,于是都识趣不去打扰他。

袁城放松靠到扶手椅里,眼神带着笑意:“我问你话呢,阿白?对于这个月系列报告你也看了,决策风险也评估完毕了,你自己觉得和上一个月相比……”

朗白冷冷打断了他:“不如上个月。”

上个月是袁城业绩,这个月才是朗白业绩。当然有些长期战略方面决策是不能通过一个月资金流动数据比较出来,为此袁城特地请了评估专家,还专门交待他们,把朗白这一个月所作决策风险尽量往好方向评估,把自己那一个月决策风险尽量往坏方向评估。

但是就算如此,明眼人也能从细微末节地方看出小儿子和他父亲之间实力差距。

“哦,”袁城笑道,“我可不可以把你话理解为,你认为自己这一个月工作实际上是不如父亲,在这个董事长职位上,你做得并不比你父亲更好?”

朗白微微仰起下巴,盯着袁城看了好几秒,薄薄嘴唇间才吐出两个字:“是。”

“……是。”袁城颇为自得重复了一遍,似乎在回味这两个字给他带来愉悦感,“——对于你坦诚我实在是非常满足,亲爱。”

朗白一言不发,冷冷盯着他。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我真用自己四十岁时成就跟你二十岁时成就相比较,那不管怎么说都太欺负你了,毕竟我们资格、阅历、经验和年纪都是不一样。就算你承认结果是你输了,我也不能真把这结果当一回事。”

袁城拿起桌面上月份资金流动列表,一撕两半,随手扔进废纸堆里。

朗白皱起眉:“父亲!——”

“我没有在让你。”袁城知道他想说什么,很干脆打断了他,“你跟我本来就不在一个数量级上。”

朗白蓦然住了口。

“我必须要奖赏你。”袁城从容不迫道,“因为你作为我儿子,在我没有刻意培养情况下,具备了领导一个集团才能和手段。这让我感到很高兴,因为万一我遭遇什么不幸,袁家这份百年积攒下来家业不至于落到外姓人手里去。”

朗白想起袁城把他从美骗回来办法,太阳穴抽了一下:“……你压根就不存在这个‘万一’。”

袁城笑起来:“好了好了,上次事情确实是爸爸不对,乖一点不要生气了……既然你那么喜欢呆在外,那这次就让你去美分部吧,继续你跳海之前未竟事业。你连一个集团都能带上手,区区一个美分部应该也难不到你,是不是?”

朗白似乎有些意外,呆了一下:“……你不怕我把分公司席卷一空然后自己另起炉灶当老板?”

“去啊,去吧!”袁城啪嗒一声丢过来一个厚厚航空信封,“转让手续都在里边,只等我一签字美分部从此就转到你名下去了,是赚是赔都算你,跟袁家没关系了。——怎么,你想把你自己公司席卷一空,再开个新?不用这么麻烦吧阿白,你要是不喜欢公司名字话自己去改一个不就得了!”

朗白瞳孔微微一缩,刹那间有点不相信自己耳朵。他迅速拆开信封,只看了一眼,脸上就露出难以掩饰震惊来。

产权转让!

袁城把他在美分部所有股份,连带各种产权利益,全都以赠送形式转让给了他!

这笔转让是如此彻底,以至于他几乎把在美所有产业、资金和权力都割让给了朗白!

朗白久久一言不发,袁城闲着没事,于是去欣赏小儿子包裹在衬衣下身体。从纤巧下巴到修长脖颈,从挺直肩膀到劲瘦手臂,他视线在狭窄柔韧腰上流连了很久很久,才听朗白冷冷道:“袁家祖训第一条,任何人不得分割袁姓家产,违者视同叛逆,删出家谱。父亲,你这是违反家规。”

袁城说:“我是族长,家规对不对是我说了算。”

“……那些元老不可能同意!”

“他们同意与否是我事。”

“爸爸!”朗白厉声道,“你要是以后打算收回来,现在就不要轻易给!”

袁城沉默了很久,才淡淡地道:“阿白,我还记得那天在车里,你跟我说在袁家你底气不足,我觉得这是没办法去解决问题。你觉得底气不足,那是因为你把自己定在第一把手位置上。确这个位置要求很高,你觉得你出身达不到标准,所以你茶饭不思,夜不安寝。我能理解你这种感觉。袁家实在是太大了,太老了,这个权力本身就像是苍老庞大怪物一样,你很难镇住它。”

朗白想说什么,被袁城打断下来:“我想来想去,觉得其实你并不执着于整个袁家,你是执着于周围人尊敬。我可以给你小一点世界,比如说美分部,它肯定没有袁家大,肯定比袁家好驾驭,何况你以前在那里做过,所有人都喜欢你,尊敬你,甚至是崇拜你。你在美分部时候比在香港快乐,这个我早就有所察觉——阿白,你是我这一生感情唯一寄托,你快乐与否总是我放在第一位考虑。”

朗白沉默半晌,把他父亲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慢慢在心里过了一遍,咂摸透了,消化完了,才摇头道:“我确实喜欢美分部……但是我不喜欢被那些元老们逼迫。您现在把分公司割让给我,就算您能扛下长老们压力,但是以后呢?下一个掌门上台之后呢?如果我辛辛苦苦在美打下一片江山,到头来被袁家一并抢走,那又怎么办?等下一任掌门上台了,一枪子儿把我送下去吗?”

从他开口时袁城就开始苦笑,等他说完了,袁城又苦笑了半天:“反正那个‘下一任掌门’,你说就是袁骓吧……”

他刚想说什么,突然电话响起来。

“喂?”

“袁总!袁兴篆老先生正往您办公室这边来!”秘书长一贯淡定声音听起来有点气急败坏,“他带着不少人,我们都拦不住他!”

“我知道了。”

袁城把电话一放,对朗白挥挥手:“你先去吧,等你想好了再来告诉我。在你做出决定之前,我先不签转让文件。”

袁兴篆跟前头被朗白杀了两位长老是同一辈,属于袁城叔父,朗白叔祖。朗白对他为什么会来心知肚明,稍微僵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低声道:“是。”

袁城盯着桌面,听到咔哒一声,那是朗白出去时带上门声音。

他突然想起那一年他三十九岁生日时候,朗白曾经为他弹奏那首《梦中婚礼》。后来他一直觉得自己对小儿子感情就是从那时彻底变质。他十分清楚回忆起,当时他亲了朗白一下,说:“不论以后发生什么事,你都要记得,爸爸会保护你。”

这么多年过去,他强|暴了亲生小儿子,逼他留在自己身边,强迫他做自己不喜欢做事情,不愿给他一直想要东西,最后还逼得他跳了海。那句爸爸会保护你,就像一记响亮耳光,狠狠打在袁城脸上,这么多年过去都始终让他感觉到痛。

在这个充满了危险、陷阱、尔虞我诈家族里,一直都是他那卑微弱小孩子苦苦挣扎着,竭力抓住每一点生机,竭力自己保护自己。而他父亲一直袖手旁观甚至助纣为虐,自始至终都没有保护过他分毫。

朗白说得对,分割袁家产业是十恶不赦重罪。

但这是他第一次试图做点什么来保护他被逼到绝境孩子,是他第一次这样强烈想要满足孩子愿望,让他快乐,让他高兴。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他都不想让朗白再一次对父亲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