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比一年更要漫长。那晚之后,又过了两个星期,唐蹇谦才再度露面。那晚的争吵似乎没有发生过一样,未曾让他的精神有分毫的裂隙。
宋菀不得不蛰伏,当务之急,她需要得到外界的消息。于是又演了几出抗争,被镇压,再抗争,再被镇压的戏码之后,她佯装认命,终于服软。
公寓里温度恒定,不能感知季节变换,但她站在阳台往外望的时候,瞧见远处的树叶开始绽出新绿,大抵是气温回暖,春天将至。
吃过饭,宋菀坐在躺椅里打盹,忽说:“我想见傅小莹。”
唐蹇谦坐在沙发上翻报,闻言摘下眼镜,“在你彻底取得我的信任之前,我不会让你踏出这儿半步。”
“我不出去,你让傅小莹来见我,我想跟她说一说话。你若不来,我成日也找不到一个能说话的人。”
算着宋菀已经乖顺了很久,让她见一见自己的朋友也无妨,况且他一己之力就能决定傅小莹在圈里的生死,谅她也不敢翻出什么水花。
“行,明天我让他过来。”
宋菀将薄毯裹住,侧过头去,“我困了,你走的时候脚步轻点,别吵醒我。”
第二天下午,傅小莹如约而至。
宋菀穿着居家的衣服,散着头发,神情淡漠,招呼傅小莹坐下,自己去厨房里烧水沏茶。
傅小莹没坐,跟着进了厨房,刚要出生说话的时候,宋菀伸食指立在嘴唇前,“嘘”地一声,无声说道:“有监听。”
傅小莹立时噤声。
宋菀倒似若无其事地同她闲聊起来,“好一阵没见了,看电视你新片子口碑不错。”
“运气好,碰上好导演赏识罢了。倒是你,怎么这么久联系不上?”
“手机丢了,懒得一个一个通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水烧开了,宋菀提着水壶和傅小莹走出厨房。她找出干净的茶具,沏上茶,又从抽屉里翻出纸和笔,在傅小莹身旁蹲下。
口中谈话未停,从时尚潮流又转到了圈内八卦,宋菀捏着笔,在纸上写字:你知道叶嘉树的事吗?
傅小莹迟疑一瞬,点了点头。
他还活着吗?
傅小莹沉吟。
宋菀轻轻咳嗽一声。
傅小莹问:“怎么了,感冒了吗?”
“没,嗓子不大舒服。”人却跪坐在地毯上,扒着傅小莹的膝盖,神情恳切,无声地说:“求你了。”
傅小莹从她手里接过笔,想写什么,提笔犹豫一瞬,却又作罢,从包里掏出一支手机,是她拿来备用的。她调出一段视频,塞进宋菀手里。
宋菀又咳嗽一声,“你稍坐,我去趟洗手间。”
她快步走进洗手间,将门关上,拿起被紧捏在掌中的手机,将手机静音,点开视频。
背景晃动,光线昏暗,镜头几经放大,画面模糊不堪。但她一眼认出,那是叶嘉树。叶嘉树和阿泉。
阿泉骑在叶嘉树胸口,腿钳着他的脖子,拳头径朝着脸颊砸下去。叶嘉树一动不动,仿佛死了一般。裁判在读秒,倒数到“3”的时候,叶嘉树忽地抬拳朝阿泉的下颔处挥去,趁他闪避的时候,钳住他的脖子一个翻身,反将他锁倒在地……场上欢呼如雷,画面晃了又晃,在一阵尖锐的口哨声中屏幕黑下去。
宋菀不敢点开再看一遍,她捏着手机忽然地无所适从,她早有预感,可她不敢相信。
她蹲下身,拿手机拨出叶嘉树的号码,提示关机无人接听。
她浑身发凉,又拨了一遍。
不知过了过了多久,她想起来傅小莹还在外面,她将方才拨出去的通话记录删除,手机揣进衣服裤袋,洗了一把脸,方走出去。
傅小莹等得有些坐立不安,宋菀将手机还给她,勉强作出欢快的语调,“你新电影什么内容?给我讲一讲?我还没看过呢?”
趁傅小莹说话的时候,她提笔将方才写的那行“他还活着吗”下方划了一道线。
傅小莹接过笔,边说话边飞快地写:出拳场的时候还活着,听说在赶去机场的路上昏倒了,被司机人送去医院,昏迷了三天,不治……
她手一顿,瞧见一大颗眼泪砸在了纸上。
她愣了一下,声音停了一瞬,怕给自己惹麻烦,又机械地继续讲述起了无关的事,手里写道:你还好吗?
宋菀没说话,她似乎想站起来,却又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背过身去,揪住了自己心脏。
她只是捂嘴了嘴,无声落泪。
傅小莹手足无措,又不敢停下声音,她伸手碰了碰宋菀肩膀。
许久,她听见宋菀轻咳一声,“有烟吗?”
“有。”傅小莹松了一口气,立马从包里掏出烟递给宋菀。
宋菀站起身,接过点燃一支在对面沙发上坐下,抬手擦掉脸上的泪痕,问道:“几点了?”
“五点了。”
“不留你吃饭了,你先回去吧。”她探过身,从傅小莹包里把方才的手机拿过来,在纸上写:你的手机被我偷了。
而后将方才交谈过的纸折了几折,塞进她的包里让她带走处理。
傅小莹意会,提着包起身,“那我不叨扰了,有空约我逛街。”
“好。”
傅小莹最后再看了宋菀一眼。
她想起从前同宋菀来往的时候,总希望有一天也能见到她狼狈,或是见她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人,会不会为了什么人彻底崩溃。
今天她见着了,她觉得这模样一点也不好看。
人,终归麻木一点才能在这世上活得好一些。
她突然一点也不羡慕宋菀了。
“我走了。”
宋菀没有出声。
傅小莹转身走了。
·
夜晚降临的时候,总是安静的,带着一种肃穆,像是去赶赴白日的葬礼。
傅小莹留给她的烟被她抽完了。
她几乎得带着挖心掏肺的觉悟,才敢去想叶嘉树。她与他是同样的人,她完全能猜到他做每一步的心情:怎样以必死的决心挑战唐蹇谦的规矩,怎样豁出命去也要将阿泉击倒,怎样雀跃着走出拳场,想带着胜利的消息去见她,又是怎样倒在了一步之遥的路上……
她全明白,是以觉得心脏都被剜空了,风穿过她时只有空荡荡的回声。
她觉得自己不值得。
可倘若她与叶嘉树位置互换,她同样会如此去做。
因为这样的爱情,值得她为之死去一万次。
她抽着烟,黑暗之中无声地落尽了毕生的眼泪,而后在混沌之中睡着了。茶几上搭着最后一支她没抽完的烟,聚了长长的一截烟灰。
梦里是没有眼泪的。
因为她梦见了叶嘉树。
他抱着吉他坐在车顶上,白色的衬衫在春天的阳光里微微闪光,像是一面招展的旗帜。风很柔软,拂过他的发梢。
远处是无垠的草原,青草都冒生出来,被风一吹,一层一层地涌向天际,洁白的羊群像大朵的棉花四散分布。天上飘着五彩斑斓的风筝,燕子的,海鸥的,高得仿佛能触到云的脚。
是最温柔的风,风里传来遥远的歌声。
叶嘉树转过头微笑,眼睛里是只属于少年的清澈。
“怎么才来?我等你好久了。”
宋菀含笑醒来。
黑暗而寂静的夜,脚踩在地毯上没有半分声响。阳台的窗户打开,灌进来的风里还带着寒意,但隐约已有春天的气息。
她听见门口响起开门声,毫不犹豫地爬上了栏杆。
她要这黑透的天地,要狂野的风,还要自由。
于是所有的黑夜一起涌来,又在视野的最深处劈开了一条明亮的路,四面八方的风裹挟着春天潮而青的气息托举着她,她仿佛生出了硕大的洁白的羽翼。
她飞得像一只鸟儿那样自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