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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热水上升起的氤氲雾气中,男人的背影隐约可见。

长腿窄腰,劲瘦的肌肉,一切都带着十足的力量的美感,展现在她的眼前。

玲珑呼吸停滞,紧张得心跳飞快。明知该退出去,可是脚步不听使唤,就这么牢牢地定在了原地,半晌都挪动不得。

郜世修听闻声音,转身看过来。

当他稍一侧身的时候,玲珑忽地就想起来那天所看到的一切,顿时紧张地心都要停住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当即折转回去,出屋后猛地下把门关上,倚靠在门上不住喘气。

……好险。

差一点就要看到不该看的了。幸亏他机智,这才堪堪躲避过一次。

玲珑本想要歇一歇。可是回想起上一次在门边“歇一歇”后被他“要挟”着谈了个条件,她顿觉时间就是生命,越是耽搁下去,自己亏的肯定就越多。

即便现在脚步有些不听使唤,玲珑依然坚决地挪动步子走出屋去。然后回身,咣地一下把门牢牢关紧。

郜世修拿着门边椅子上刚刚放下的干净换洗衣裳,认真思量着要不要出去看看她。

他知道小丫头脸皮薄,如果不好生哄一哄的话,恐怕以后就不愿和他这样坦诚相对了。

哪知道他刚下定决心打算推门出去,就听到外头的门重重关闭的“砰”的一声。

从声音强度就可以听出来小丫头远离的决心有多大。

郜世修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丫头真是……

有贼心没贼胆。

胆小成这样,往后真成了亲的话,那可怎么办。

想到她脸红红的娇羞模样,郜世修暗道可不能再想下去了。再想下去,难受的是他自己。赶忙快步走到池中,快速清洗。

·

转眼到了玲珑的及笄礼。

穆承辂提前三天到了京城,想要给玲珑准备笄礼的相关事宜。谁料一切早已由郜七爷安排妥当,丝毫都不用他操心。就连人选,郜七爷都已经一一请来,傅家和穆家也都没来得及插手。

正宾请了马老夫人。

马老夫人是马太师之妻,德高望重。马太师是当今帝师,就连皇上见了她们夫妻二人亦是以礼相待。

只是老夫人年纪大了,等闲不会出门。如果这次不是郜七爷亲自前去,她恐怕不会走这一趟。

赞者为郜家六小姐郜心兰。

郜心兰乃是郜大将军唯一的女儿,也是玲珑的至交好友。由她来担任此位再合适不过。

而有司,则是郜七爷去请了郜太后帮忙,郜太后亲自挑选人,由湖平公主担任。

前面郜七爷请来马老夫人,已经足够让大家惊奇的了。现下这有司,更是着实让众人意外了一回。

湖平公主的生母乃是曼贵妃。曼贵妃深得皇上宠信,连同湖平公主,也是被皇上捧在手心里疼爱着的。如今身份尊贵的湖平公主却只是来捧盘……

不得不说,长乐郡主的荣宠可见一斑。

穆承辂听闻这一切的安排后,没了话说。只因另外再选人的话,不可能比这几个人的身份更尊贵。

他没了旁的事情要做,索性和母亲一起把宾客名单整理好,又细致安排着及笄礼的一切相关事宜。

及笄礼十分盛大。京城中高门之家的太太们大部分被邀请了来。

高朋满座,面露赞许地看着那支赤金祥云镶碧玺串珠凤尾簪被仔细地插入玲珑发间。

这支簪子,有许多前来观礼的长者们都认识。

那时孟小将军将要嫁给定国公为妻,皇上赐下的就是这枚金簪。

如今,郜七爷把母亲留下的遗物送给了长乐郡主,成为她及笄礼上平生第一枚入发长簪。

当傅茂山说出“小女玲珑笄礼已成,多谢诸位盛情参与”的话时,玲珑微微仰头,感受到发髻上那支簪子压在发间的分量,心中欢喜之余,也觉出往后增添了更多的责任。

·

及笄礼后,一切好似都恢复了平静。

因着是玲珑人生中的大日子,族学里给她放了三日的假期。所以后面两天她也不用上学堂去。

第二日一大早,她就去了品茗阁,与程九翻阅最近的账簿。

从品茗阁出来后,玲珑看时间还早。左右没事要做,想起来还未进宫给太后娘娘和皇上谢恩,便打算进宫一趟。

其实这一趟并非必须要去。只是太后和皇上都遣了人来与她道贺,于礼来说,去一次更佳。

玲珑是临时起意要去宫里看看,就没和旁人说,直接坐了车子调转方向往宫里去了。

宫人们都认得长乐郡主。见她来了,高兴得不行。

有位约莫四十多岁的公公是在皇上宫里伺候的,恰好经过看到了下车的玲珑,就在前头给她引路,时不时地回头望过来和她闲聊。

“太后娘娘最近总念叨郡主呢,”公公说,“陛下总和娘娘说,郡主最近忙着及笄礼的事儿,脱不开身。太后便数着日子盼郡主来。今儿陛下还问了七爷一句,说不知道您什么时候有空。可巧您就来了。”

玲珑笑得眉眼弯弯,“我今儿来这里没告诉七叔叔。”

“怪道七爷好似不知道呢!”公公笑着躬了躬身,半掩着口压低声音,“小的也不和他说!”

玲珑开心不已,拿了碎银子给他。

公公连连拱手道谢。

玲珑先去了静宁宫给皇上请安谢恩。皇上赏了她一整套的点翠首饰,又和她说了会儿话。玲珑便行礼退了出来。

说来也巧。

她还没走出静宁宫的院子,就见不远处有个温文的身影渐行渐近。这身影很是熟悉,便是先前的方探花,现下翰林院的方大人。

遇到方德政,实在是个意外。倘若可以的话,玲珑觉得还是和他越少面对面接触为好。

玲珑开始的打算是避开。但是对方已经抬头看过来了,还露出个微笑,显然是发现了她。这样再躲过去的话,反倒是显得自己心虚似的。

……虽然她真的很心虚。

玲珑定了定神,迎上前去。

方德政和长乐郡主算不得熟悉,就是偶遇过几回,说过零星几句话。因此行礼问安后,依着礼数便要各走各的。

眼看着两人将要错身而过,方德政却忽地回头,问道:“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郡主?”

玲珑呼吸停了一瞬。而后微笑,“方大人这话来得好生奇怪。若我见过你,何至于认不出你?”她道,“说不定方大人看到的只是个与我样貌相仿的,便误以为是同一个吧。”

玲珑转过身,神色如常地看着方德政。

她这样子实在是太平静了。使得方德政也觉得肯定是自己弄错了,赶忙拱手道:“下官唐突,还请郡主恕罪。”

而后面露疑惑,眉心蹙紧,喃喃道:“不过,居然一样。”

玲珑心生警惕。她自认和儿时并不可能完全相同,听了这话后还是没来由地心头一惊。

努力维持住表面平静,玲珑细问:“什么一样?”

谁知方德政并未如她所紧张的那般说出那个名字,反而说道:“我先前觉得乔清渊也有些眼熟。问他的时候,他说的话和你居然差不多一样。”复又喃喃,“也是我看错了。那人是没有痣的,他却有。”

方德政口中的乔清渊,便是乔玉哲。

听出方德政话中的疑惑,玲珑愣了愣,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眼泪都快溢出眼角,赶忙眨眨眼憋下去。

那痣……

虽然是后天才有,可是好多年过去,长得已经很像是天生就有的了。红红的一个点,深到肌肤以内,仿佛血泪。

方德政是真好骗。他是真正的君子作风,恐怕不曾想过旁人用这种话来糊弄人,所以没有怀疑。更何况他远在江南,路途遥远,平生统共也没见过几回。

玲珑朝方德政福了福身,“方大人好脾气。”

这话来得突然。

方德政虽不解却还是下意识地侧身避开半礼,脸红红地说:“没有。是我没有弄清楚误认在先,愧不敢当。”

两人不过简短几句话,好似遇到后随意闲聊两句一般就这样随意过去。

出了院子后,玲珑悄悄用手指碰触了下掌心,方才发现汗津津的,可见刚才她是多么紧张了。

因为这一个突入而来的见面和对话,玲珑有些心虚不宁。即便到了郜太后的静安宫内,依然不见好转。

郜太后看她脸色有些不太好,遂道:“我屋里头有一碗燕窝,特意让人给你准备的,我让人拿来给你。”

玲珑看出郜太后的紧张,明白恐怕是自己神色不对引了老人家忧心,遂起身说:“不若我自己过去吃吧。也免得端来端去的麻烦。”

她时常住在静安宫内,这儿跟她半个家似的。

郜太后不疑有他,笑着应了。

玲珑吃了燕窝粥后,略缓了缓神方才从内室往这边出来。可是她刚走到这厅里,就听到了宫人的禀报。

“太后娘娘,郜七爷来了。马上就要进院子了。”

旁边是一面一人多高的八折屏风,很容易就能遮掩住后面的人。

玲珑朝郜太后促狭一下,说道:“我躲过去,趁他不注意再出来吓他一吓。”而后就跑到了屏风后头。

她刚刚躲好,郜世修便大步进了屋。

因为刚从大理寺进宫,他身上犹带着断案后的冷厉气息。

郜太后忙让人端了茶来给他,“快饮些茶,解解凉气。”

郜世修并不惧寒,略抿了两口就把茶盏给到跟前桌案上。

他今日过来是有要事想和太后商量,所以顿了顿后,也没多绕弯子,直截了当地与郜太后道:“现下长乐也已经成年,我想着总该看看她的亲事了。”

玲珑原本想要跳出来吓一吓七叔叔,听到这话后顿时犹豫起来,缩缩脚步,退到后面重新站好。

郜太后没料到郜世修会因为这个而专程跑一趟。但是转念想想,他那么疼那个孩子,这样做好似也没什么不妥当。

“长乐的事情是该开始认真考虑了。”郜太后道:“孩子大了,不能继续留下去。不过也急不得,总得好好相看一番再定下。”

瞥一眼屏风位置,郜太后知道那孩子肯定现下羞得慌不敢出来。

思量着这个时候谈起来这个话题,当着孩子的面终归不太好。于是郜太后把话题给引转开,朝着郜世修道:“先不说长乐了。你先说说你吧。”

郜世修正琢磨着怎么开那个口,听闻后有些意外,“我?”

“对。就是你!你说你也是。”郜太后越想越恼火,不由道:“不只是长乐的事儿需要紧着点,连同你的亲事,你也一并紧着点!瞧瞧哪家有合意的姑娘,不管家世如何,只要你喜欢,我就让皇帝下旨给你娶了来。普天之下,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姑娘,我就不信没一个能入得了你的眼!”

她的话半是愠怒半是着急。

其实,也是为了他着想。

郜世修想着“家世不要紧”的字句,修长的指划过眼前杯盏,视线停在杯中轻微晃动的茶水面上,似是十分不经意般地说道:“姑母既是担忧我,又忧心长乐。不若我们俩索性凑在一起罢了。也免得您同时费心两个。”

他垂着眼眸看不清思绪。说话时的语气轻描淡写,听着十分像是顺着郜太后的话在开玩笑。

“荒唐!”郜太后忽地面露怒容呵斥道:“先头有了你那不成器的哥哥和穆家那庶女的事儿,你居然还能说出这种话来!”

郜世修心底一沉,指尖停住,半点也挪动不得。

他神色不懂,郜太后并未从他这儿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可是,毕竟在宫中几十年,郜太后并非说话不经思考的人。再一思量,她总觉得这事儿有些怪异,老七不是随便信口开河的脾气。

于是郜太后狐疑地问:“你该不是对那丫头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了吧?”顿了顿,她再次追问:“你看上那丫头了?”

屏风后的玲珑没来由一阵紧张。

她明白两人虽然有约定,但与那什么‘看上看不上’的没什么关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非常好奇七叔叔会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屏风另一侧,厅中的郜世修却是一直沉默着,没有去接那句话。不否认也不承认。

不过,沉默有时候也是相当于给出了答案。

郜太后知道老七素来是个不爱说话的,见状松了口气,“你没动这心思最好。婚姻大事不是闹着玩的。皇帝前几天还说,你那不成器的大哥做事太过火。和穆家孩子的事儿说起来难听,还要把穆家牵扯进去。再隔段日子寻了别的由头,要撤了他的世子之位。你自己掂量着点,到时候好处少不得落到你身上。”

言下之意,郜世良的世子之位被撤后,郜世修很大可能要接了那世子的位置。

若是平常,郜世修定然应了一声权当知道了就作罢。

可是想到郜太后提起这个话题的时机,分明就是在他模糊地提到亲事之后,他的心情就是一阵烦躁。

“不要那世子之位也没甚要紧。”这里多待一刻都是难受,他索性站起身来,朝太后揖了一礼,快步往外行去,“我不要这世子头衔,爵位也能凭着自己本事赢来。您就不必操心这个了。”

郜太后发现了他的不悦。却也没恼,只当他是不喜她提到郜世良,于是摇头叹了句“这孩子”,并未多说什么,只把刚才的事儿抛诸脑后。

·

回到菖蒲苑后,玲珑有些兴致缺缺。神色恹恹,做什么都提不起来精神。

长海长河想着法子逗她开心。

甚至于长河为了达到效果,不惜从长汀那里揪了一把花过来。结果激得长汀来和他拼命打了一架。

结果,他们努力了好半天都没能让小姐成功展颜。

长汀难得地脸上露出紧张的模样,讷讷地把那一束害得他们打架的花主动放到了玲珑跟前。

玲珑也只勉强笑了笑,没能彻底开怀。

飞翎卫们小心翼翼。走到外头院子商量了半天后也没个结论。

到了傍晚,下衙时辰过后不久,长河来禀,七爷回来了。

玲珑正闷着头画画。画中是翻腾的江水和一只独木舟。小舟在波涛中努力前行。

听闻长河带来的消息后,她非但没有像往常那样开心地迎出去,反而是搁下纸笔,脚步一转折回了最里进院子里。

谁知还没能成功进到屋里关上门,后面已经传来了熟悉的匆匆脚步声。

听着七叔叔越走越近,玲珑心里没来由地有些委屈。

虽然她一直都知道,七叔叔是为了让她负责才提什么成亲不成亲的。可是想起太后那样问的时候,他所表现的态度,她的心里还是闷闷的不舒服。

沉默的否认,她明白。

他并不是看上了她,不过是因为当初那一幕被她看到了,所以想让她负责而已。

玲珑心里发堵。所以看到七叔叔过来寻她,她非但没有半点的开心,反而有些不想见到他,声音沉沉地道:“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话。”

说着就转身离开,连多一眼都懒得看。

小丫头从来没有这种态度对待过他。郜世修慌了,三两步过去,扣住了玲珑的手腕,“你先别走,听我说。”

玲珑停了一瞬,“你想说什么?”

她心里明白,有了穆少媛和郜世良的事情在前,他们之间没那么容易。他也有自己的考虑和无奈。甚至于在太后和皇上跟前,两人都不敢表现出些什么。

她思量着,或许他那时候的沉默不是否认?

倘若现在他说点好听的话,或者是其他的什么来哄哄她。她就勉为其难地顺势原谅他一次好了。

可郜世修并不知道当时玲珑就在后面,把他当时的沉默尽数看在了眼里。

现下看她想要走,他忙说:“现下你已经及笄,提亲的事情我自然会安排。你再等等就好。”

怕她反悔,郜世修顿了顿又道:“毕竟是早先就说好了的。”

他不想小丫头临阵逃脱,所以提起了之前的允诺。

可是玲珑听了这话后下意识地就想到了两人曾经有过的对话,下意识觉得他想让她尽快负责。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明晓得当初是为了负责他才答应娶她的,原来她也并不把这个理由搁在心上。反正能和他永远在一起就好了。

可是在屏风后看到了那一幕后,不知怎的,他的沉默和让她负责的理由交织在一起,她就是很不开心,觉得这亲事的承诺就跟两个陌生人之间凑合在一起似的,让她没来由就心里堵堵的难受。

玲珑当即用力去掰他的手指。

其实以她那点力气,郜世修根本轻轻松松就能扣紧手指不被掰开。

但是他发现他越是扣得紧,她越是要用更大气力。生怕她把自己的手指弄疼,他就只好把力道放开。

谁料他刚一放水,她立刻拎着裙摆快速跑开,堵着气丢下一句话:“反正换一个人看到你也会娶,我不过是刚好碰到罢了!”

她离开得很急,每一步踏得都很用力,好似有什么事情让她非常不开心,所以恨不得用脚把地跺穿一样。

郜世修立刻想要去追,迈出两步后才想起来她刚才坚决想要逃走的坚定意志。生怕她再这样挣扎下去搞得她自己疲惫不堪,他只能硬生生地停了步子。沉默地看着她气呼呼的背影,心里空荡荡的好似被剜去了一块,钝钝的疼得难受。

可是想到她刚才的话,他又觉得可疑。

……她为什么要那样说?以前分明不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