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春日里的花香中,前头婆子引路,乔玉哲跟着往里去。越是到了厅堂,他越是脚步沉重。面上笑容非但丝毫不见消减,反而愈加深浓。
穆雲毕竟年纪大了,这样奔波一路而来,早已疲惫。和穆家人把教习孩子们的事情定下后,穆霖问过她喜欢什么样的住处。见她选择了清净偏僻的怀华院,立刻让人送她过去,片刻也不耽搁。
晚辈们跟在后头出了屋子。
谁知一行人刚出屋门,有丫鬟来禀,说翰林院的乔大人来了,正往里面走着。
穆霖正和穆雲说着话,没留意。
傅氏当先问:“哪个乔大人?乔状元?”
丫鬟福身,“是。”
旁边的穆少宜来了精神,嗤道:“他来做什么。沈家不够他走的,又来我们家里作妖了?”
如果是平常,蒋氏就不去管她怎么浑说了。可现在安慧师太刚来,生怕女儿惹了师太不高兴,蒋氏忙呵斥了句:“休得胡言!”又问丫鬟:“谁准他进来的?”
“是表小姐。”
这里的表小姐,自然是养在傅氏身边的长乐郡主了。
听闻人是玲珑让进来的,穆雲倒是有了几分兴趣,与穆霖低声道:“这孩子聪慧得很。她既是让人来见,定然事出有因。我且等他一等,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人。”
穆霖现在恨不得把这位堂妹供起来,闻言自然不会反对,当即让所有人都停了步子,静等那年少有为的状元郎。
一路走来,夜色渐浓。先前留下的一点微光也要渐渐消失不见。
乔玉哲来到院子里。刚进院门,就瞧见了不远处乌压压的一堆人。虽然院子里掌了灯,可是没法照清楚所有人的面庞。
他略微一怔,旋即笑了。上前走进后,与最前方的老者穆霖拱了拱手,道一声“侯爷”。而后转向穆霖身边满头华发的老妇人。
她年岁很大,岁月在她的面容上留下了太多的印记。只是深深的皱纹丝毫也掩不去她笑容中的慈爱与和善。
乔玉哲收起面上所有嬉笑神色,扶正衣冠束手敛容,躬身揖礼。
“晚辈乔玉哲,见过王三太太。”他道,“久闻您在冀州,一直无缘拜访。现下同在京中,方才得以相见。不知您现下身子可好?”
当初穆雲嫁与的是琅琊王氏的王三郎。
他这一声称呼说的并非穆家并非法号,反倒是从穆雲夫家而起。
暗夜里,烛光下。面前的年轻男子虽然脊背稍微弯起着在行礼,却依然风流倜傥,风姿洒然。
乔玉哲的风采,这儿几乎所有人都曾经见到过。当初状元游街,万人空巷的壮观情景还历历在目。
只是,乔状元这般谦和恭敬的模样,所有人都是头回见到。
穆霖大感惊奇。
穆雲看上去倒是没什么,只双手合十说道:“原来是乔公子。幸会。”
乔玉哲闻言直起身来,眉端轻扬,朝她洒然一笑。
谁料穆雲下一句却是话锋陡转:“乔公子腹有乾坤,与侯府格格不入。往后若是无事,就不要再来了。”
乔玉哲弯起的唇角略微僵硬了些。不过他很快释然,朝着穆雲笑笑,一个“好”字应了下来。而后未曾搭理旁人,只朝穆雲道了句:“您多珍重。”就自顾自地转身离开,脚步坚定,毫无半点迟疑。
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后,穆雲先前心里一直紧绷着的一根弦方才慢慢放松下来。
“此人心机深沉。”穆雲侧过脸和穆霖说:“并非容易相与之辈。如果没有十足能够看透他的把握,平时不要和他相交。”
她是出家人,甚少用这样尖锐的词句来形容某个人。
穆霖虽心中有疑惑,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头应下。
一行人继续往院外行去。
临近出院门了,穆雲一直平静的神色方才有了略微的松动。脑海中浮现的,一直是刚才那双灼灼桃花眼。
她自认这辈子活了几十年,见过的人不少。可这样漂亮的桃花眼,她也统共只看到过三人。
其中一个是认识没多久的长乐郡主。
然后便是刚刚见到的乔公子。
另一人……
说起来,已经好多年不曾见过了。
时间真的已经太久,久到她几乎要忘了对方长大后的相貌,只记得那小时候可爱活泼的小模样。
那是她夫家的一位小姑姑。自小美貌过人,一手簪花小楷写得极其漂亮,名满天下。
小姑姑比她年纪还小。她嫁过去后,时常帮着照料小姑姑。两人说是姑侄,其实感情和母女都要差不多,亲密异常。
后来小姑姑嫁给了江南方家嫡子,而她在夫君过世后遁入空门,就此慢慢少了联系。
她原想着有空了一定要去晋中寻小姑姑,可惜天妒红颜,那原本幸福美满的一家人却是遭了大祸,去世太早。
穆雲眼中泛起了泪花,忙半阖着眼,捻着手里的佛珠,连声暗道佛号。
·
从那个院落走出来后,乔玉哲脚步匆匆,踏着夜色往府外而去。
谁知没多久就有不断的连呼声从身后传来,一声声地叫着“喂”,还说什么“你站住”。
乔玉哲自认姓名里都没“喂”这个字儿,当即脚步不停地继续前行。
没多久,快速跑步声临近。一名腰间挂着蓝翎的瘦高青年挡在了他的跟前,阻了他前进的脚步。
乔玉哲目光微敛,上下打量着对方,笑问:“穆总旗这是何意?话说我是依着礼数前来拜见长辈。你这样冒然拦我,反而是你不合礼数、不占理了。”
“那又怎样!”穆少宁下巴扬起,斜着眼从眼角处看他,哼道:“告诉你,穆家不欢迎你。往后没事了你少来这里瞎掺和。”
看对方笑而不语,穆少宁心中火气更甚。他刚刚骑马回府就听说了乔玉哲的事情,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跑来了。当即抬起了未曾丢给小厮的马鞭,指了乔玉哲道:“你听见了没!”
“没听见。”乔玉哲含笑道。
“你!”
“还是奉劝穆少爷一句,不要惹恼了我。你也知道我义父是谁。倘若我恼了你,再想要娶我拿义侄女儿的话,怕是更加的难于登天了。”
乔玉哲这话一出口,穆少宁顿时神色大变。
虽然穆少宁没有再多说什么,可乔玉哲却不轻饶了他,起身向前临近了他的耳边,低语道:“乐珊很信任我。当初你不顾命令私自离队,不就是为了救她吗?”
乔玉哲抬指勾了勾穆少宁腰畔的蓝翎,“……听说还因为这个降了职?你如果乐意的话,我可以亲自替乐珊来穆家提亲。就是不知道这样一来,你家里人知道了你降职的缘由后,会不会直接棍棒把你打出侯府去。”
穆少宁脸色铁青地盯着他。五指紧紧抓着手中鞭子,慢慢地垂下手去。
乔玉哲眉眼弯弯,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大笑着疾步离开。
·
玲珑与郜世修同乘马车而走。明明不过是一小段路,却因车子驶得慢而花了不少时间。等到回了国公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郜世修离开京城很急,有些事情暂时压后没有处理。现在即使回来了,少不得要先去书房处理政事。
玲珑回房沐浴后换了衣裳,懒洋洋地躺了会儿。听说七叔叔还在处理政事,她就披了外衫去花园里散步。
国公府占地极广,花园也是不止一个。
不知是不是今天在侯府里看到了桃花花苞的关系,玲珑现下想去桃花多的地方去,就择了其中一处小花园往那边走。
现下是春日,白天的时候天气尚还能够暖一些,到了晚上却还是凉意刺骨。
好在玲珑这两天去冀州的时候总是被七叔叔说要多穿点,这句叮嘱几乎刻在了她的脑海里,所以出菖蒲苑时下意识就多披了件厚衣裳,根本觉不着寒凉。
但是别人就没那么幸运了。
不远处有名少女走过,正口中不住念叨着“好冷”,跺着脚往前行。
冬菱在旁小声道:“那好像是郜十小姐。”
玲珑正喜滋滋地想着七叔叔呢,暗道幸亏她有七叔叔关怀着,所以现在才会那么暖和。因此,乍一听见冬菱的话后,她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而是迟了一瞬方才明白,说的是郜心悦的妹妹郜心娇。
这位郜十小姐,人如其名,娇气得很。虽然郜心悦骄纵了些,好歹也能吃点苦头,先生们训斥的时候,郜心悦也都默默地受了,然后努力去改正。
郜心娇可是不同。
虽然她是庶出的女儿,可是仗着前头有嫡母谢氏疼她,后面有三姐姐郜心悦惯着她,做事从来都不顾及旁人。先生们罚了她,她就找三姐姐哭诉。郜心悦就会给她买很多好玩的好吃的哄着她。偶尔的,郜心悦也会因为她而和先生们起争执。
曾经有郜家族学的女儿们抱怨过,为何郜心娇是姨娘生的庶女,大太太谢氏和三小姐郜心悦还那样护着她,不让她受一点的委屈。
玲珑也十分不解。
郜心兰就悄悄告诉了玲珑一个词——捧杀。
谢氏面甜心苦。看似对庶出的孩子们不错,其实抱的就是把他们养废了的心思。
这郜心娇从小到大一点点委屈都没受过的。除了在族学里唯郜心悦马首是瞻,听郜心悦的外,旁人的话是丝毫都听不进去的。就连先生们布置课业,她也常常不完成。
不过,她不敢招惹玲珑就是了。
长乐郡主有郜七爷护着。就算郜心娇再怎么无法无天,也没那个胆子去气郜七爷。不然的话,连谢氏和郜心悦也护不住她。
玲珑不喜郜心娇的做派,平时在族学里碰到基本上是连个招呼都不打。现下听闻人就在旁边,她也没当回事,继续往前行。
可是走了几步后,就听到郜心娇的声音再次响起,“好你个姓穆的!没长眼睛啊!往哪里乱撞呐?”
这个府里姓穆的可真不多。
虽然郜家和穆家是世交,两家多年间却也没有联姻。细数过来,现下人在国公府又姓穆的,恐怕只有一个人了。
——穆少媛。
玲珑和身后的冬菱对视一眼。主仆两个十分有默契地共同转了步子,在那边两个人的争吵声中,朝了另一个方向而去。
藏在旁边的花丛中,玲珑细数着绵羊。数到了四五百个的时候,那边没有了动静。再多数了五十个,确信人应该走了,玲珑方才从花丛中转出来。
原以为这时候路上应该没人了。哪里晓得,穆少媛还在。
望着几丈外的熟悉身影,玲珑默了默,暗道今晚看来时辰不太好,不宜出行。就打算放弃今日看桃花的计划,折回去窝在菖蒲苑看书。
“傅四小姐?”穆少媛吃吃地笑着,“怎么看到我就走?好歹也是熟人,不多说几句话?”
玲珑不想多待,根本不搭理她。
穆少媛说道:“我有事儿拜托你,你等等我吧。不然这次和你说不上话,我就天天菖蒲苑堵你。看你怎么办。”
冬菱被这话给气笑了,回头道:“这位姨娘,你可省点力气吧。青松苑的人是来不了菖蒲苑的。再说了,你想堵郡主,也得看七爷同意不同意啊。难道你就不想好好地活下去吗?”
穆少媛怒瞪了冬菱一眼,小跑着追在玲珑身边,说:“其实我过来就是为了寻你的。可惜不巧的很,碰到了那个一点脑子都没有的恶心十小姐。”
她咯咯地笑着,抹了脂粉的眉眼现出显而易见的媚色,“要我说啊,也得亏了她运气好,生在了好人家。不然的话,换个嫡母嫡姐,凭她这本事早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只可惜她不懂得珍惜,一味地作死。眼看着就要把自己的好运气给耗没了。”
她口中说着恶毒的字句,脸上的笑意却丝毫都不减少。
玲珑沉默着没有接话。没多久,眼前黑影闪现,拦在了她的跟前。抬头一看,果然是穆少媛。
穆少媛个头比她高不少,两个人比速度的话,穆少媛自然也比她快。
玲珑下意识地穆少媛的脸上仔细看过去。
虽然现下已经天色昏黑,可是国公府里道路两旁的灯火燃得够多够足。明亮的烛火中,离得足够近的话,是能够看清楚对方脸上很细微的问题的。
譬如,穆少媛左边眼角和右侧脸颊上若隐若现的青紫伤痕。即便是现在她涂抹得浓艳的妆容,也是无法将这样的伤尽数掩去。
如果是旁人的话,玲珑少不得要关切问一句:你是不是被世子或者是大太太打了。
但,眼前这个人是穆少媛。
唯恐天下不乱的穆家二小姐。
对着这个人的话,玲珑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故而看清楚那些伤痕后,她就快速地撇开了视线,望向旁边的花木丛。
“说吧。”玲珑道:“你有什么事情找我。说完就可以了,我不会答应你。”
穆少媛听到这话后,笑声更大了些,在这夜里显得有些刺耳,“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交给你一样东西,麻烦你帮我找一个人,说几句话。”
玲珑下意识就想拒绝。不过,她素来谨慎,话到嘴边后顿了顿,改为:“你先说找谁。”
“大皇子。”
玲珑的呼吸骤然急促。幸好现在夜色正浓,只微微垂下眼眸,就能遮掩住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恨意。
稳定了下情绪,玲珑抬眼望向穆少媛,“我不会帮你。你也不用再来寻我。你和我先是同在侯府,现在又是同在国公府,却走的从来都不是同一条路。奉劝你一句,不要再找我。不然的话,难保我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说罢,玲珑当即转身择了另一个方向而走。
穆少媛在她身后发出一阵嘲讽的讥笑,“你当真不帮我?要知道,和我坦诚相对的人多了去了,说不定还有这一位。你确定你不帮我?”
玲珑初时并不知道她说的‘坦诚相对’是什么意思。后来某个情形出现在脑海中,她恍然一惊,方才有点隐约猜到了这句话暗含的意味。猛然回头,望向穆少媛。
穆少媛扭着细细的腰身,身子袅娜地向她走来。
玲珑不想再被这个人拦住一次。不等她靠近,忽地喊了一句:“长汀!”
男子鬼魅般的身姿在这黑夜中骤然闪现。仿若水中游龙,倏地而至,又倏地消失。
穆少媛的脚边已然散落了一圈断发。
刚才那利刃的寒芒仿佛依然在脖颈边不住游走。穆少媛吓得浑身颤抖,一个字儿也说不出,一步也动弹不得。
玲珑笑笑,步履从容地迈了步子回到菖蒲苑中。刚进院子里,就被迎面而来的长溪给叫住了。
“小姐刚刚去哪儿了?”长溪抱着一摞书册,瓮声瓮气地说:“刚刚七爷一直在寻您。没找到。您赶紧去找七爷吧,正在屋子里等着呢。”
玲珑应了一声,问:“七叔叔现在在哪儿?”
“应当是卧房里。”
玲珑笑着说“好”,快步往那边去。
卧房里亮着灯。
玲珑吸取某天的教训,轻轻推开了一点点门缝,探头探脑地往里看。确认七叔叔衣衫完整后,方才舒了口气,推门而入,关上房门。
郜世修正在看书,没抬眼,也没说话。
玲珑小心翼翼走到了他的身边。正想要突然出声吓他一下,谁知眼前人的速度更快。丢下书册瞬间探手揽住了她。
玲珑一个不防备,站不稳,跌坐到了他的腿上。
“今日可是不听话。”郜世修握了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说,“说好了等我处理完事情就陪我,怎么没等我?”
两人靠得实在太近。他的呼吸近在咫尺,灼热了她的肌肤。玲珑顿觉呼吸困难,耳边仿佛被火烧一样,烫得不行。
“我……我……”她咽了咽口水,嗓子干得难受,哑哑地说:“我就是出去溜达了一会儿。就是……”
话还没说完,脖颈处传来很小的一点点摩擦。像是他的鼻尖蹭到了她颈间细嫩的肌肤。
紧接着,是他近乎低喃的轻语:“好香。”
玲珑腾地下脑中嗡嗡作响,浑身开始发烫。
她总觉得好似哪里不太对劲了,赶紧挣扎着跳了下来,跟个木头似的站在一旁。
然后,下一瞬,她的屁屁上就被拍了一下。
玲珑用手捂着那儿,怨念地看着始作俑者的七叔叔,哼哼唧唧地说:“你干嘛。”
“不听话。”郜世修抬指在她眉间轻点了一下,“等会儿惩罚你。”
“怎么惩罚?”
郜世修眸光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起身往屋里走,“我刚回屋子,一直在等你,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等下帮我找身干净衣裳拿过来。”说着就去了内室的浴房。
玲珑眼睁睁看着他走进浴房后,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原来七叔叔说的干净衣裳就是沐浴后要换上的。
明明知道不应该冒出什么奇怪的念头,可她还是不争气地脸红了。
去还是不去?
她正要纠结一下这个问题,屋里面已经传来了熟悉的低沉男声:“你若是不方便拿过来的话,那就在屋子里等我。等会儿我出来找你。”
某日的壮观情形瞬间涌入脑海。玲珑脸上热得跟火烧似的,赶忙说了句“我拿过去”,急急地跑到了柜子边拿出一套干净衣衫,拔腿就往浴室那边跑。
推开门后看到里头的情形,她立刻就后悔了。
……好像动作太快了些。
真应该晚点进来的。